首度出自口中的返乡招呼混杂着哽咽声,非常不像样——
1
【七月三十一日 (日)】
『下一站是奈波——奈波……』
破碎的广播声传进耳里。然后睽违了约一年半才又听见的故乡名称让我自浅眠之中清醒过来。
就快到了呢……
咖啷、框咚,列车规律的声响彷佛朝被抛下的过去接近的脚步声。
我无力立即撑开沉重的眼皮,就这样闭着眼睛缅怀起自己出生长大,且有一年半没回去的城镇。这时,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
——有人正捏着我的鼻子。
又是那家伙……不,还是由衣呢?
我厌烦地睁开眼睛。结果出现在眼前的是少女摇曳着及肩黑发而笑的脸。
「咬、咬月?」
看到意料之外的犯人,我惊讶地喊出名字,可是因为鼻子被捏住的关系,我无法正常发音。
「就快到了哦,启介同学。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下一站对吧?差不多该把大家都叫起来了。」
带着恶作剧的笑容对我这么说完,少女——友月未由便放开我的鼻子。
「啊、啊啊,说得也是。」
我尽可能佯装平静点了点头。平时沉着稳重的友月那意想不到的行动,以及近得可以感受到鼻息的脸,令我心脏像打鼓似的扑通扑通直跳。
把放在上方置物架的行李拿下来的友月,侧脸看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她曾说过自己没什么机会旅行,所以心情大概很亢奋吧。
「由衣,快醒醒。马上就要到了。」
总之,我先出声叫唤攀着我右手睡着了的妹妹——远见由衣。
「嗯——……哎呀……已经到了吗……?」
由衣平常总是很难叫醒,不过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睡得浅的关系,今天她非常听话地张开了眼睛。
「喂,帽子帽子!」
可是当由衣抬起脸时,戴在头上的麦杆草帽差点就要脱落了,于是我连忙按住由衣的头。
好险……要是被外人看见这底下的狼耳,到时候可是会引发轩然大波呢。
「嗯——……吵死人了。」
用不着叫,坐在我正对面的金发少女——爱莉莎·柯朗诺·史特林·莱特就因为我慌乱的动作而醒来了。
「呼~~啊,睡得真好。啊,差不多要到了吗?」
看到开始进行下车准备的友月,爱莉莎这么问道。
「嗯。爱莉莎最好也准备一下……不过你的行李也就只有一个背包而已呢。」
友月苦笑着从架上取下背包交给爱莉莎。我也把塞满自己行李的沉重手提袋拿下来准备下车。
不过这情况简直跟抵达美伞市时完全相反……
决定进伞阳学园就读,逃也似的离开故乡,最终踏上伞阳车站的时候,我只有自己只身一人。印象中换乘好几班电车耗时五个钟头的路程感觉非常无聊。不过这回尽管最后累得睡着了,一路上却话题不断,丝毫不觉得漫长。
「好,那么最后再确认一次吧。」
我结束准备后便向三人唤道。
「确认?东西都拿了哦。」
爱莉莎揉着眼睛问道。
「不是这样啦。我是说关于我们的——『设定』。」
一站上月台,顿时感受得到夹带着些许海水气味的风。
我记得——虽然住在这里的时候从未意识到,但这就是奈波的空气。比美伞市还要强上几分的阳光,令被车内冷气吹凉的身体感到十分舒适。
「那个,我跟未由是启介的同学,也是史迹同好会这个社团的成员……是这样没错吧?」
紧跟在我后面下车的爱莉莎自言自语地嘀咕完,便向后方的友月发问。
「嗯。爱莉莎是来自国外的留学生,对日本文化很感兴趣,所以一听说启介同学老家镇上有古堡遗迹,便要求跟他一起返乡。而我也很厌兴趣,于是拜托启介同学也带我来——这就是我们的设定。」
跟由衣一起出来的友月对爱莉莎所说的话加以补充。我对两人点了点头。
「啊啊,你们愿意这么做就太好了。虽然不晓得这样能不能博取信任……不过带着两个女生去舅舅家,好歹也需要什么藉口吧。」
我苦笑着说。由于早就知道爱莉莎要一起来,我事前已经打过电话询问能否带朋友过去,但我却对朋友是女生这点三缄其口。
虽然『史迹同好会』是大家讨论过后迫不得已编造出来的推托之词,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来得好吧。位于奈波的古堡遗迹可说是这个镇上唯一的史迹。尽管不是那么有名,却具有充满怪谈味道的传说,甚至有好事之徒不辞千里特地前来造访。
不过也称不上观光胜地就是了。
「欸,哥哥,史迹同好会是做什么的会啊?」
由衣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感慨地品味着故乡的风,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发问。
「嗯——……大概是去参访以前的建筑物或遗迹,同时调查并搜集相关历史吧?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伞阳学园里真的有这个同好会哦。」
之前我曾在公布栏上看过招募社员的广宣,所以才想到了这个点子。那间学园里似乎有不少兴趣风雅的学生,人文性质的社团或同好会中冷门的类型出乎意料地多。
「哦——历史啊……感觉好像不怎么有趣呢。啊,对了,哥哥。我是不是差不多该变身成狼会比较好呢?」
由衣东张西望地环顾周遭。
「不,等出了剪票口后再变就行罗。那么我们走吧。」
我催促大家迈开脚步。除了我们之外,在这一站下车的似乎只有一对带着小孩的夫妻、乘坐轮椅的女性,以及推着轮椅的男性而已,月台相当冷清。
剪票口没有半台自动剪票机,仅由站员收取一张又一张的车票。
「哦——系统跟启介居住的城市不同呢。」
爱莉莎有点佩服地呢喃着说。这时,我看见一张小纸片从前方乘坐轮椅的女性手上轻轻飘落。水蓝色的四方形纸片——那是车票。
「不好意思,你们东西掉了!」
我连忙舍起掉落地面的车票,出声叫唤推着轮椅的男性。
「哎呀?啊啊,谢谢你。真是帮了我个大忙呢。」
男性露出好像人很好的笑容从我手土接过车票。年纪大概二十出头吧,是个态度温和的青年。身材高瘦,肌肤白皙。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防晒,他罩着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
「——菜津,不可以弄掉哦。哎呀……看来好像是睡着了。」
青年窥探着轮椅女性的脸露出苦笑。仔细一看,女性正闭着眼睛发出微弱的呼吸声。黑色长发配合胸部的动作上下起伏。肤色比青年还要白,彷佛才刚堆积没多久的白雪。五官端正得像是假的。头上戴着花卉发饰,反射日光闪烁着红色光辉。宛如艺术品般完全的美令我不禁屏息。
「喂喂,我说你啊,不要看别人的恋人看到出神好吗?」
「啊,对、对不起。」
我赶紧退开,并低下了头。
「不过这也没办法。谁叫菜津是全世界最美的女性嘛。目光会不自觉追着她跑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这样对你的同伴很失礼吧?」
青年一副当真这么认为的样子,面露自信满满的笑容指着我的背后。我回过头去,正好迎上三对鄙视的眼睛。
「那就再见罗。太花心可是会自取灭亡哦。」
留下这句话后,青年便推着轮椅通过剪票口离开了。
「启介,刚才那个人真有那么漂亮吗?」
爱莉莎语气冰冷地问道。
「启介同学……一直死命地盯着人家看呢。」
友月以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说。
「哥哥,等一下我要咬你。」
由衣毫不留情地宣告过后,便别过脸去。
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吗……?
才刚抵达就突然遇上倒霉事,我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
自万里无云的天空落下的阳光,照耀着睽违一年半后重返的家乡。
什么——都没有变。
一出车站,眼前便是公车站。剥落了一半的七见公车标记也同样没变。设有顶棚的公车站内坐着搭乘同一班列车的夫妻与他们的小孩,大概是在等市营公车吧。
道路另一边可以看到萧条的柏青哥店,以及停车场格外宽敞的便利商店。没记错的话,那间便利商店是在我念小学的时候开的,自那以来我就经常光顾。
「——由衣也觉得很怀念吗?」
我出声呼唤坐在头顶上龇牙咧嘴的小黑狼。在厕所变身后,由衣便如先前预告过的一直咬我,不过不晓得是不是看景色看得入迷了,如今啃咬的力道变弱了些。
「汪……」
由衣轻吠一声。那感觉并不像是肯定的意思。
「这样啊,毕竟由衣一直在我右手里沉睡嘛。对于怀念的感触也不太一样啊。」
我把手伸到头上抚摸着柔软的黑色毛皮。三年前死于海难事故的由
衣不能以人类的姿态走在这个城市里。由于透过狼眼眺望景色,如今她或许感受到比我还要深的隔阂也说不定。
「启介,接下来要怎么办呢?有什么交通工具来了哦。」
代替由衣把之前戴着的麦杆草帽与披肩佩带在身上的爱莉莎指着开往公车站的公车。
「不,我们不搭公车。因为舅舅家是从这里走得到的距离。」
这么说完,我率先迈开脚步。爱莉莎跟友月也尾随在后。
朝站前的道路直行,很快就来到了漫长的下坡路。左右并排着穿插在民宅中的诊所、章鱼烧店跟杂货店等等,眼下可以俯瞰整个城镇的远景。对面延展着一片深蓝色的海洋。沿海岸兴建的道路是国道,其周遭有许多大型建筑物,远方甚至看得到摩天轮。那是以前全家曾一起去过的本地游乐园。
「哇,是海耶,好近哦。这么说起来,好像闻得到海水味呢。」
友月有些惊讶地轻声说。
「哦——好想再游泳啊。」
我回头望向雀跃大喊的爱莉莎。
「很遗憾,这一带浪很大,不适合做海水浴哦。而且海岸也不是沙滩,全是人工填造的。如果想游泳的话,不去远一点的地方是不行的。」
「咦——……明明就近在眼前了说……」
爱莉莎不满地鼓起脸颊。
「不过天气这么热,我能体会你想游泳的心情啦。」
晒得火辣辣的太阳挟带过剩的热量直逼而来。我的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啊,启介同学,我可以……去买个饮料吗?」
友月在酒贩前发现自动贩卖机,并伸手比了比。
「是可以啦,不过再走一会儿——」
就到舅舅家了,在我这么说完之前,友月就已经冲向自动贩卖机投下了硬币。
「对不起,总觉得口干舌燥……」
友月苦笑着按下按钮,然后拿起掉下来的运动饮料。
「嗯……反正也不急着赶路,在这里补充完水分再走吧。」
我跟爱莉莎也停在自动贩卖机前选择饮料。
「我要冰红茶!」
没带钱的爱莉莎对我说。
「是是是,我知道了。那我……喝苹果汁好了。」
为了讨厌碳酸汽水的由衣,我选择了普通的果汁。头顶上累瘫了的由衣也需要水分吧。黑色毛皮感觉好像很容易吸热。
——是啊,慢慢走吧。
我边掏出钱包边想。
预计在夏天的故乡度过的长假才刚开始。我得彻底做好觉悟才行。
不光是为了把爱莉莎及友月带来而道歉。受到没能拯救由衣的罪恶感苛责,觉得好像所有人都在责怪自己的那个时候,我放弃面对许多事情逃离了这里。
首先……跟舅舅他们当面谈谈吧。
我在心中低声说。
双亲及妹妹亡故后,他们收留了对任何事情都丧失兴趣的我,让我住进他们家中。若是没有可以投靠的亲人,我恐怕连学校生活都无法继续下去了吧。可是我还没有好好地道过谢。虽然我曾如条件反射般无心地说了句「谢谢」,但却无法发自内心地感谢他们。
其实他们觉得我很麻烦,很讨厌我吧?他们会不会很蔑视独自幸存下来、连妹妹都救不了的我呢?他们对我那么亲切也是为了双亲的保险金和财产吧……
过去最讨厌自己的我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很肮脏龌龊,因而变得疑神疑鬼小心翼翼。
因为害怕可能在他人眼中看见这种情感,我别开视线,净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即便是现在,我心中依然抱有同样的疑问。
不过这次我要仔细确认,不再瞥开视线。
要不然跟由衣一起回来就没有意义了。
2
下坡路的途中——经过有自动贩卖机的酒店不久后左转,步行约十分钟。
来到名牌上写着『近桐』的两层楼木造房屋前,我们停下了脚步。
蓝色瓦片屋顶的家围绕在大概跟我等高的围墙之中,看起来比周遭的住宅稍微老旧了点,可是占地却大上一倍。听说三十年前曾经改建过一次,不过建筑物的基础似乎仍保有昭和初年建好后的模样。如今四周都变成了住宅区,但据说以前曾有人在这里作田从事农业。
虽然外公外婆已经过世了,不过这里是老妈的老家。身为弟弟的舅舅继承了房子。
「启介,到了吗?」
爱莉莎交互看着伫立不动的我与玄关发问。
「是、是啊。」
「那就快进去啊。一直站着很热耶。」
「……我知道。」
我点点头,然后站到门钤前。原本我想毅然决然按下按钮,可是眼看着就要碰触到按钮时,我的手指却停了下来。
「啊——真是的,你快一点啦!」
爱莉莎不耐烦地大叫。
「哎、哎呀,我只是想不到一开始该说什么才好——」
「汪!」
啪嗒。
当我正忙着找藉口搪塞的时候,从头上移动到肩膀的由衣突然用前脚按下门铃。家中隐约传来叮咚的声音。
「喂!你干么自作主张啊,由衣!」
我焦急得伸出手来,但由衣却轻巧地闪身跃入爱莉莎胸前。
「由衣,干得好啊。真是太了不起了。你是在帮忙不中用的哥哥吧?」
接住由衣的爱莉莎赞赏地抚摸由衣的头,同时坏心眼地看着我。
「啊,启介同学,有人从里头出来了。」
友月对惊慌失措的我提出忠告。我倏地转回正面时,玄关大门的毛玻璃后方已看得见人影,还听得到女性喊着「来了」的声音。
「打、打扰了!」
门咖啦咖啦往旁边拉开同时,我扯开嗓子大喊。
「哎呀——小启?」
出现的是一位身穿围裙的女性。粗眉毛显而易见地表现出惊讶的情绪。她是舅舅的妻子,也是我的舅妈——近桐茜。
「您好,小、小茜舅妈。」
我紧张地打招呼,然后——抬头注视她的眼睛。
「真是的,刚听到有人说打扰了,我还以为是谁来了呢。你比我听说的稍微早到一点哦。原本我还打算去车站接你的说……」
「不好意思……因为我们比想像中早到。」
我编了个假的理由。其实我是不好意思劳驾他们特地来接自己,所以才故意告诉他们比较晚的时间。
「就算是这样,你到的时候也该通知一下嘛……」
小茜舅妈惋惜似的皱起眉头轻声说。不过一发现在我背后观望情况的两人,她顿时瞪大了眼睛。
「——小殷,那个,你后面那几位是?」
「呃……昨天我有打电话问过能不能带朋友一起来,您还记得吗……?」
「咦!?咦————————!?」
小茜舅妈发出响遍左邻右舍的惊呼声后,随即转身从玄关朝家中大喊:
「老、老公!不好了!小启他!小启他带了女孩子回来啦————!」
这么说起来,小茜舅妈就是这种人呢。我呆呆站着回想。
小茜舅妈情感丰富又喜欢多管闲事,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对各方面的表达方式都太夸张了。寄住在这里的时候我还嫌她有点烦。不过现在却不会感到不快,只觉得有些难为情。
那一定是因为——小茜舅妈直直看着我的眼中没有我害怕的东西吧。
好久没闻到老树与灯心草的香气了。舒适的微风在八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内流动。因为一直住在宿舍里,过着与和室无缘的生活,我觉得心情格外平静。窗户全都敞开,纱窗后方的狭窄庭院里可以看到洗好的衣物随风摆荡。庭院一隅的小家庭菜园长出了茂密的绿叶,那是舅舅的休闲嗜好。
放在客厅的电视上正播放着高中棒球,以各校管乐队演奏的应援曲为背景,棒球男儿们展开热烈的比赛。
我们一边啜饮小茜舅妈准备的麦茶,一边默默地看着电视,以及坐在正对面的一名男性。手里拿着变短的香烟,目不转睛地观望比赛发展的舅舅——便是妈妈的弟弟近桐忠志。他身穿深蓝色的甚平,咯吱咯吱地抓着落腮胡。
说起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情况,那是因为小茜舅妈大声嚷嚷着带我们去客厅时,正在看棒球的舅舅低声喝斥说「现在正打到精采的地方,安静一点」的缘故。
小茜姑妈留下一句「不好意思哦」,便退回厨房准备麦茶去了。于是我、爱莉莎及友月只得紧张地交互看着舅舅跟电视。
大概是害怕舅舅吓人的声音吧,连平常吊儿郎当的爱莉莎也用手指摩娑榻榻米的纹路,乖乖地观看赛事。
这时,播报员宣告「比赛结束」的声音响起。不晓得是不是为输的队伍加油,舅舅咋舌一声,把变短的香烟放进烟灰缸里捻熄。然后他总算面向我们这里,并露出惊讶的表情。
「忠志舅舅,好久不见。」
我心想不能错过好不容易降临的好机会,赶紧打了招呼。
「——哦?启介!你什么时候来的?」
忠志舅舅一副好像真的现在才发现的样子问道。这时,小茜舅妈现身代我们回答:
「已经是十分钟左右前的事罗。你看电视看得入迷了,害人家一直苦等呢。你这个人的坏习惯就是专心起来就看不到其他事情。」
把切好的西瓜放在托盘上端来的小茜舅妈不耐烦地说。
「哎呀,是这样啊。不好意思,因为比赛刚好进入白热化的阶段啊。话说回来……旁边的两位小姐是谁呢?」
忠志舅舅一边抓着睡乱了的头发,一边将视线移向爱莉莎与友月。
「啊,我也还没听你说呢。小启,可以帮我们介绍一下吗?」
在忠志舅舅身边坐下后,小茜舅妈也催促着说。
「那个,这两位是我学校里的同学,也是我隶属的史迹同好会的朋友。她们想参观这个镇上的古堡遗迹,所以决定一起过来……」
我迅速对两人使了个眼色,于是友月点了点头。
「我叫友月未由,跟启介同学同班,平常总是受他多方关照。」
见友月彬彬有礼地作了自我介绍,爱莉莎也接着说:
「我叫爱莉莎,柯朗诺,史特林,莱特,是国外来的留学生,平常总是关照着启介!」
因为太想表现出客气的样子了,爱莉莎说得语无伦次。不过这样大概反而更让人觉得她像是外国人吧,小茜舅妈笑着说「真是个有趣的人呢」。
「汪!」
不晓得是不是也想自我介绍,被爱莉莎抱在怀里的由衣短促地吠了一声。
「啊,这孩子是我养的狗,名叫由——不,是叫做莉露儿。」
爱莉莎补充说明。就算变身成狼也要避免使用由衣的称呼,这应该算聪明的做法吧。虽然商量得不够周详,但我很感谢爱莉莎的用心。
「对不起,没有解释清楚就把人带来了……不过我会让她们住在老家,所以请您两位放心。」
我向忠志舅舅他们道歉。所谓老家是指我那位于市内真正的家——远见家。
基本上那里似乎是由我继承的样子。不过自从举办过家人的葬礼以来,我就再也没有接近过那边了……
「等等,小启。你们难得一起来,干脆就住在我们家嘛。家里还有空房间,不会给我们添麻烦的。对吧?」
小茜舅妈向忠志舅舅确认着说。
「我不介意哦。你舅舅我还有能力在暑假期间收留外甥的两位女朋友啦。」
「可是……」
两人的好意令我很是感激。忠志舅舅的眼神充分证明了这个提议并非场面话,但我却无法马上点头答应。
这是因为这个家里还有另一个需要顾虑的人在。
「难不成你是在担心咲吗?」
忠志舅舅点燃新的香烟说。
「是的。咲姊她……今年要准备考大学了吧?」
咲姊——本名近桐咲。她是舅舅夫妻的女儿,也是大我一岁的表姊。比我父母亲还早结婚的舅舅夫妻膝下除了咲以外,上头还有兄姊各一人。不过他们在我借住这个家的时候已经去了东京。我用的就是他们空出来的房间。
「是啊。现在她还要去学校参加夏季补习。虽然在家里好像也念书念到很晚的样子,不过身为家长的我说了算。你不用客气。而且你好像忘了,超过三年以上没使用的房子,水电瓦斯早就停了。」
「啊……」
的确,听他这么一说,这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父母亲的葬礼结束后,我就没再回过那个家了。那种地方不可能让两人去住。我不禁为自己的思虑不周感到羞傀。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启介就自己去跟咲道歉好了。这样差不多可以抵你把姑娘们带来的帐吧。」
「我明白了……」
虽然我颔首同意,却在心中叹了口气。
要跟咲姊攀谈需要比面对舅舅他们还要大的勇气。
三年前……自从家人过世以来,任谁应该都察觉到筑起心防的我产生了变化。即使如此,舅舅夫妻却假装没有发现,依然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一如往常。
可是只有咲姊不同。
咲姊她——绝不可能认同改头换面的我。
每次脚踏下去,陡峭的楼梯都会微微嘎吱作响。我接过友月沉重的行李跟着小茜舅妈上楼。爱莉莎跟友月也尾随在我背后。
「啊,有涂鸦!」
爱莉莎东张西望地打量扶手跟天花板,并逐一向后方的友月报告。
在这之中,我们被带往二楼深处的一室。那是长女桩姊以前住过的地方。
「桩几乎把自己的东西都拿走了,所以房间很空。我想应该铺得下两人份的棉被吧。」
小茜舅妈打开纸拉门,给我们看除了放在墙边的衣橱外什么都没有的六叠榻榻米大的房间。我放下行李打开紧闭的窗户,让闷在室内的热气流出去。
「啊,对了,爱莉莎跟未由住同一个房间可以吗?」
小茜舅妈像是突然意识到似的询问两人。适话是什么意思呢?除了这个房间以外应该就没有其他空房了才对……
「是、是,当然。您愿意让我们住下来就已经足够了……谢谢您的关心。」
友月诚惶诚恐地道谢。这么说起来,总觉得友月好像进了屋里后就变得特别紧张的样子。
不过小茜舅妈却摇摇头说「不对不对,我不是说这个哦」,然后像是要讲悄悄话似的把脸凑向两人。
「那个啊,如果你们之中有谁是小启的恋人,我想说是不是跟小启同房会比较好。」
听了音量大到足以传进我耳里的窃窃私语,我僵住了身体。
「咦、咦!?我、我才不是……」
友月惊慌失措地摆了摆手,于是这回小茜舅妈转而望向爱莉莎。
「那是爱莉莎吗?」
「我、我也……那个……」
爱莉莎瞥开视线搔着脸颊。
「等、等等,小茜舅妈,请不要开玩笑啦。」
我插嘴这么一说,小茜舅妈便开心似的拍了拍手。
「呵呵,我闹着玩的。不过小启,这样不是很好吗?」
「很好?」
「你少来了,还装呢。小启真是个幸福的人耶。既然小启不需要人带路,那我下楼去罗。房间一直帮你保持原样哦。」
小茜舅妈窃笑着离开了房间。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疑惑地歪着头,完全摸不着头绪。
「我也去自己房间放行李哦。」
对依旧仓皇不已的两人这么说完,我便步出走廊前往隔壁第二个房间。不知怎的,我觉得很难在那里待下去。
打开被太阳晒成茶色的纸拉门,一年半前逃离的景象就这么原封不动地出现在眼前。近桐家的长男瞬哥用过的木桌,摆放在桌面书架上的国中教科书,房间角落的衣橱与空荡荡的书柜。
不知道是不是舅妈帮忙打扫过了,房内一尘不染。仔细一看,窗户是开着的,感觉比刚才的房间还要凉爽。
「这还真是杀风景呢。」
爱莉莎突然从我背后冒出来评断我的房间。
「呜哇!?不要擅自进来啦!」
「可是人家想看看启介的房间嘛。对吧?未由。」
爱莉莎回头向仅从纸拉门后方探出头来的友月徵询同意。
「对、对不起,启介同学……」
尽管嘴巴上道歉,友月却兴致盎然地环顾着房间。
「是无所谓啦。反正也没什么不能看的东西。」
我死了这条心,彷佛欢迎客人来访似的展示着房间。
「……的确,与其说没什么特别的,倒不如说东西少得可怜。你真的住在这个房间里吗?」
爱莉莎好奇地问道。抱在胸口的由衣也「呜?」地歪着头。
「寄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只带了最低限度的必需品。私人物品也几乎都没买。」
虽然有拿零用钱,但当时我没心情把钱花在娱乐或兴趣上。
「哦——宿舍的房间还要更乱,探索起来也比较有意思说……这边感觉好像很无聊呢。」
「喂,等等。你说探索……是要探索什么啊?」
「咦?啊~~……没什么啦。那么我去探险一下哦。」
爱莉莎视线飘匆起来,然后逃向走廊,咚咚咚地下楼离开了。
「探险……」
她是想在一般民房里找什么啊?希望可别给舅舅他们添麻烦才好。不,跟这个比起来,我更在意她在宿舍里发现了什么。
「启介同学,你在宿舍房间里藏了什么吗?」
依然站在房间入口处的友月问道。
「没、没有啦,我怎么可能有藏什么……很糟糕的东西都处理掉了……不对,什、什么都没有啦。」
「这、这样啊。」
见我死命地辩解,友月挤出了僵硬的笑容。我连忙转换话题。
「啊,不说这个了,为什么你要一直站在那里呢?」
「咦?那个……因为我从没进过男生的房间。我……可以进去吗?」
这么说完,友月
拾起眼来看着我。
「友月不介意的话,我是无所谓啦……」
「是、是吗?那么我就打扰罗。」
友月战战兢兢地跨过门槛。
「就算进了房内,我想看到的东西也不会变就是了。」
我呢喃着说。尤其东西少的房间就更甭提了。
「不,有些东西不从里面是看不到的。」
友月直直地走向窗户,然后打开窗户眺望外头。
「——视野真好。这就是启介同学一直在看的景色啊。」
友月注视着跟刚才坡道上所见相同的城镇远景。这一带的住宅建在斜坡上,所以从二楼可以一眼看到很远的地方。
「我是觉得从你们房间看也一样啦。」
「不一样哦。一定有哪里不太一样。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相同的。启介同学从这里看到了什么呢?」
雎然不太明白友月想说什么,但我还是想了一下。
「嗯——……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啊,不过这么说起来,这时期好像正好看得到烟火呢。」
「烟火?」
「啊啊。每年八月上旬都有举办夏季庆典,到时候港口边会放烟火。我记得从这个房间可以看得很清楚。」
在那年之前直接出门都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格外新鲜。当我独自在房内发呆时,一阵轰声响起。举目望去,窗外正开着鲜明的光花。
「今年也看得到吗?」
「大概吧。」
「太好了。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友月眯起眼睛眺望着景色。但我觉得她的目光正看着比水平线更远的彼端。
这时,楼下传来咖啦咖啦的开门声。
『我回来了。』
好像有谁回来了。符合的人物只有一人而已。
「该不会是刚才启介同学说过的表姊吧?」
友月问道。
「我想应该是。下楼打声招呼好了。」
不过就在我这么提议的时候,一楼响起了尖锐的惨叫声。
『呀啊啊啊啊!』
「那是……爱莉莎的声音?」
友月诧异地呢喃着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姑且先赶下楼去。
『妈,有怪人闯进来哦!』
甸喂、喂!放开我啦!』
抵达吵吵闹闹的玄关时,在那里的是被一位少女制服的爱莉莎。她被扭着一只手按在地上,看来好像无法脱身的样子。狼型的由衣好像不知该如何是好,坐立难安地在爱莉莎周围打转。少女身穿略短的格子裙及短袖白色衬衫。我知道那是奈波高中的制服。
「啊,启介!快救救我啊~~」
「……你说启介?」
发现我的爱莉莎高声呼救,于是少女彷佛受到吸引般跟着看过来。用发箍把长长的浏海分往左右两边的发型,遗传自母亲的粗眉毛,以及——锐利的目光。那无疑是我的表姊·近桐咲。
「你今年——真的回来了啊。」
她眯起眼睛像是在评判似的盯着我。
「咲姊……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是吗?我还在想你说不定再也不回来了呢。」
这么说完,咲姊用下巴比了比捕获的爱莉莎。
「这家伙是你朋友吗?」
「是的……」
我点了点头后,咲姊便倏地松手放开了爱莉莎。
「那还真是抱歉。这家伙把所有柜子的门打开在里头东翻西找,所以我误认成小偷了。」
「不,你会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无力地回答。错的肯定是爱莉莎吧。
「——好像还有另一位客人的样子。详细情况等吃晚餐的时候再说吧。我去换衣服。」
稍微瞥了友月一眼后,咲姊便一溜烟地上了二楼。
「那、那个人是怎样啦。」
爱莉莎一边抚摸着手腕,一边起身低声说。
「是我表姊咲姊哦。她在空手道跟柔道方面段数很高,是曾在全国大赛上获得优胜的猛将。将来的梦想是当上警官。即便爱莉莎也不可能赤手空拳打赢她的。」
我苦笑着说。
虽然马上就放弃了,但我以前曾受咲姊影响而稍微学习过空手道。
对我而雷,她可以说是精神上跟臂力上都无法违抗的人。
「只、只是因为冷不防地被袭击罢了。要是拿出真本事的话,我才不会输昵!」
的确,如果不是『比赛』的话,未必就不会有胜算……
「不过你可别再去挑战人家啊。毕竟刚才错的是爱莉莎。」
「呜……」
爱莉莎不甘心似的沉默下来。
这时小茜舅妈总算出现了。看了绷着脸的爱莉莎跟我们,她疑惑地歪着头。
「怎么了?」
「——只是咲姊回来了而已。」
我这么回答,同时回想起咲姊看着自己的眼神绝不算热情。她果然还在生气吧。
我决定进外县市的高中就读时,咲姊曾跟我大吵了一架。虽然那几乎都是咲姊单方面在说教,但我却说出决定性的一句话破坏了过去的关系。
自那以来,爱唠叨的咲姊就不再斥责我了。我想她是放弃我了。要修复关系恐怕很困难吧,不过在暑假期间我得为那时候的事情道歉才行。
「哎呀,你说咲吗?总觉得好像比平常还要早回来呢……算了,不说这个。小启,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我现在正要去买晚餐的材料。」
「嗯——……吃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才是最伤脑筋的呢。你们两个有想吃什么吗?」
小茜舅妈把矛头转向了爱莉莎跟友月。
「我、我也是什么都可以……」
友月为难地回答,但爱莉莎却亮起脸色说:
「我要吃肉!」
「呵呵,我是希望可以说得更具体一点啦……不过我会朝这个方向考虑看看的。」
小茜舅妈面露苦笑表示同意。
「对了,小茜舅妈。既然距离吃晚餐还有些时间,我可以出去一下吗?」
我这么询问小茜舅妈。
「只要在六点半之前回来是没关系啦……你要去哪里呢?」
我稍微瞥了在脚边观望情况发展的由衣一眼。
「我想带她们两个参观镇上——顺便跟家人打声招呼。」
听了这句话,小茜舅妈露出惊讶的表情。
「难不成你要去扫墓吗?如果是这样的话,盂兰盆节大家再一起去就行了。今天只要拜拜佛龛就好……」
小茜舅妈担心地说,但我却摇了摇头。
「不,反正也没多远,天气又还不错,我就直接过去坟墓那边吧。今天我想先好好地告诉他们自己回来了。」
而且考虑到由衣的事情,我也希望只有我们去。
「这样呵……那好吧。」
小茜舅妈还是很担忧地看着我,不过从客厅探出头来的忠志舅舅却对我大叫:
「哦哦!快去快去!因为你实在是太慢了,洋介姊夫、麻衣姊,还有由衣八成都等得不耐烦了吧!」
他说得没错,我点了点头。由衣也像是表示赞同般「汪!」地吠了一声。
「好的——我出门了。」
虽然由衣在这里,但我同样让她等了很久。
我不是只从还活着的人身边转身逃离而已。
3
走下通往住宅区的坡道,便接到了交通量大的马路。我在沿路上的花店买了花,然后转进海岸方向的道路,最后抵达目标的墓地。四周都是田地,环境相当幽静。大概是因为盂兰盆节还早的关系,墓地里不见其他人的身影。
我依循三年前的记忆寻找父母亲的坟墓。好奇地观察着成排墓碑的爱莉莎脚步慢下来了,于是我很自然地跟身旁的友月并肩而行。
「总觉得这地方很冷清呢。」
友月把跟小茜舅妈借的黑色洋伞稍微靠过来,同时低声说。
「毕竟是墓地啊。一般都是这样吧。」
听了我说的话,友月苦笑起来。
「呵呵……这的确很理所当然呢。不过我之前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扫墓。」
「咦,为什么?」
我惊讶地发问。
「因为我爸妈私奔的关系,我们家没有扫墓的习惯。」
「不……可是就算这样——」
「还是有爸妈的墓是吗?」
我点了点头。友月的双亲应该遭遇事故过世了。
「爸妈意外身亡后,叔父他们突然出现在医院里,绑架似的把茫然若失的我带去现在的家。虽然叔父说有好好举办过葬礼,也建了坟墓,可是实际上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现在调查不就知道了吗?」
以前恐怕很难吧,不过现在叔父正住院当中,那个家的实权已经掌握在友月手里了。
面对这个问题,友月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说得对。只要拜托九棚,或许出乎意料很快就知道了也说不定。之前……我都没想过。我真是个无情的
女儿呢。」
友月自嘲地呢喃着说。
「既然没有去扫墓的习惯,这也没办法啊。而且那畴候你光是为了自己的事情就耗尽所有心力了吧。」
虽然只听说过一部分,但我知道友月经历了多么惨痛的遭遇。
「嗯……」
「要是找得到就好了。到时候我也去打声招呼吧。毕竟友月也像这样陪我来了。」
「咦!?」
不知为何,友月面红耳赤乱了方寸。这时,她的脚尖绊到石砖的缝隙往前扑倒。
「友、友月!?」
我连忙扶起友月。
「未由!?」
「汪!」
爱莉莎也抱着由衣冲了过来。
「我、我没事……」
虽然友月这么说,但她好像很痛似的按着膝盖。指缝间可以看得到红色。
「破皮了吗?总之,先用水把沙子洗掉吧。」
「不、不用了,我……真的不要紧的。」
这么说完,友月便把手挪开。底下是毫发无伤的白皙肌肤。
「奇、奇怪?」
「对吧?就说没事了。」
友月笑了笑,随即起身挥去身上的尘土。我还以为流血了,不过那似乎是我看错了的样子。
「是吗……没受伤就好。不过在墓地跌倒很危险,你要小心点哦。」
这里到处都是石头。要是撞到头就糟糕了。
「嗯。对不起……我会注意的。」
友月愧疚似的点点头,然后舍起了掉落地面的洋伞。
「真是的,害我吓了一跳。你说是不是啊?由衣。」
「汪汪!」
爱莉莎扯开嗓子大叫。由衣吠吼着表示同意。
啊……对了。
见了这种情况,我确认起周遭。就算发生了刚才的骚动也没有其他人出现的迹象。
「由衣,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想你也希望能好好扫墓吧,可以变回来罗。」
「汪!」
我这么说完,由衣开心似的大叫,从爱莉莎胸前跳到了地面。紧接着银光闪烁。小狼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随即膨胀塑造出人类的形状。光芒消失时,身穿蓝色连身洋装的我妹妹·远见由衣已经站在那儿了。她动了动头顶冒出来的兽耳与裙底下窜出的尾巴,并伸了个懒腰。象征由衣存在的银色项圈及锁链摆荡着发出金属质地的声音。
「——哥哥,这里有爸爸跟妈妈的坟墓吗?」
由衣这么问道,同时从爱莉莎手中接过麦杆草帽和披肩,用它们藏起兽耳与项圈。由衣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由于找不到遭遇海难事故而连着船一起沉入海底的双亲遗体,舅舅认为至少要尽点心意,于是除了祖先代代的坟墓外又另外修建了墓碑,在上头刻下我家的姓氏。意义上或许很接近慰灵碑也说不定。
三年前我认为那不过是徒具型式的墓碑,完全提不起膜拜的心情。不过现在我明白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跟父母亲说话了。
「啊啊,大家的坟墓都在这里。」
我故意用了这种说法。虽然由衣露出有点好奇的表情,但还是默默地跟着我走。
我们穿梭在坟墓间——最后终于抵达了。那里有个跟其他相比看起来崭新无比的墓碑。
刻在上头的名字有三个。父亲,远见洋介。母亲,远见麻衣。还有妹妹——远见由衣。
「啊——」
由衣见状倒抽了一口气。我曾告诉过她墓碑上有她的名字,不过她大概无意间忘了吧。这也难怪。明明自己还像这样存在着,却已经『死了』,这种情况应该很难理解才对。我自己也不认为人在这里的由衣死了。
可是由衣已经失去肉体是不争的事实。不管以后过了几十年,由衣都不可能成长。彷佛不容许回归过去日常生活的烙印一般。
「我……果然不是应该在这里的人呢。」
「由衣……」
我不晓得该作何回答,只好把手放在她头上。
「——哥哥,我没事哦。虽然看到坟墓吓了一跳,但我放心了。」
「放心?」
「在来这里之前,我一直无法相信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因为一想到他们去了遥不可及的地方,我就觉得很害怕。」
「这样啊……也对。」
没目睹过双亲葬礼的由衣不可能会有真实感。
「不过我的名字……跟爸爸妈妈排在一起呢。他们两人——就在很近的地方,不是消失到哪里去了。知道这点虽然令人难过,但我也松了口气……」
由衣目不转睛地盯着墓碑,以颤抖的声音说。
「就在很近的地方,是吗……」
我低头看着眼眶湿润的由衣,突然间明白了。由衣站在生者与死者的边界。老爸老妈则是站在由衣的另一边。
啊啊……老爸老妈原来在那里啊。
这是非常迟来的理解。我也跟由衣一样不认为双亲真的死了。包含由衣在内,我深信大家只是『不在了』而已。
可是由衣却明确了自己的立场,让人无法再蒙混过去。
虽然经过了三年的时间,但我却比由衣还要幼稚。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由衣对着坟墓呼唤。我压抑着涌上心头的情感对友月及爱莉莎说: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打水过来吗?还要杓子跟鬃刷。得把坟墓打扫干净才行。」
「嗯——我知道了。」
「包在我身上,启介。」
友月跟爱莉莎露出感觉很温暖的笑容后便离开了。或许我已经无法保持平常的表情也说不定。
我咬着牙面对坟墓,然后不是双手合十,而是低下了头。
「老爸、老妈,对不起。我真的来得太晚了。」
不过幸好没让她们听到这个含泪的声音。我拾起头说了跟由衣同样的话。
「——我回来了。」
回到这个镇上后首度出自口中的返乡招呼混杂着哽咽声,非常不像样。
「嗯嗯,变得干净很多呢!」
用水冲掉脏污后,爱莉莎在插了花的坟前满意地盘起双手。我跟由衣完成兄妹俩的致意后,便跟回来的爱莉莎她们一起开始打扫坟墓,大约十分钟就结束了。
「爱莉莎,谢谢你。还有友月,你也帮了我个大忙呢。」
我向一手拿着鬃刷拭去额上汗水的友月道谢。
「我好像有点太投入了。毕竟我是喜欢打扫的人嘛。」
友月好像真的很开心似的笑了。
「那么差不多该拜拜了!」
由衣这么说完,便在墓前合起手掌。我们也跟着照做。
我闭起眼睛,在脑海里想像父母亲的样子。
外表看来软弱却意外严厉的老爸。个性乐天,总是一派悠哉的老妈。我在心里对两人说。
——我绝不会再忘记你们死了的事情。
如果连死了都不被承认的话,那个人就等于不存在于任何地方。我一直在做的就是这种行为。再怎么不孝也该有个分寸。
——对不起。不过,虽然已经抓不到老爸老妈的手了,但唯独由衣我不放手。
遭魔术束缚在这边的由衣被迫过着不自由的生活,说不定也会觉得痛苦难过。但我会保护她,绝不让她变得不幸。
——所以你们放心吧。
这么说完,我睁阅眼睛。爱莉莎跟友月都已经抬起头了,不过由衣依然双手合十。在旁边默默观望一会儿后,由衣也睁开了眼睛。
「好久啊,由衣。你跟老爸老妈说了什么呢?」
我这么一问,由衣便仰望着我笑了。
「说了很多啊。像是之前发生的事情啦,另外——我还说哥哥就交给我照顾吧。」
「哈哈哈!」
我忍不住,隔着麦杆草帽用力抚摸由衣的头。
「什、什么啦?哥哥。」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兄妹俩还真像。」
没错,不是只有保护。我一直受到保护。这点也不能忘记。
我能像这样继续保有自我都是多亏了由衣。
「啊,哥哥。天空开始变红罗。」
由衣一边把歪掉的麦杆草帽扶正,一边指向天空。
的确,太阳十分贴近大地,将景象染成火烧般的红色。微凉的晚风吹起,原本在酷暑中安分守己的知了们也开始呜叫。
「是啊。拖到晚餐时间就不好了,我们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后,爱莉莎眼睛顿时为之一亮。
「就是说啊!肉在等着我呢!」
「比起食物,我现在更想喝麦茶。天气好热,口又渴了。」
友月苦笑着拿洋伞遮阳。
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了墓地。变回狼型的由衣活力十足地在脚边来回奔跑,同时回头看了后面好几次。
彷佛暂时道别般,由衣「汪!」地轻吠一声。
最后在弯过转角之前,我也瞬间回头跟那幅景色互相约定。
——我还会再来的。
4
一回到舅舅他们家打开玄关大门,好闻的香气顿时飘散
出来。
「我们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好好跟父母亲打过招呼使然,这次我能很自然地对这个家宣告返家了。
「啊,小启,你们回来的正好。洗好手就先入座吧。」
厨房仅传来声音回应我们。在厕所洗好手之后,我们受到香味的引诱来到了客厅。
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已经摆了与人数等分的饭菜。被已经就座的忠志舅舅一催,我们在坐垫上坐下。
「咲——!饭煮好罗——!」
小茜舅妈朝二楼呼喊过后,随即入座。不久咲姊也下楼来了。虽然爱莉莎投以有些戒备的视线.但咲姊却佯装不知地坐下来。
在一股说不出来的紧张感中,爱莉莎跟友月向咲姊重新自我介绍。
「是吗?我知道了。我是近桐咲,叫我小咲就行了。请多指教。」
简洁地回答过后,咲姊轻轻低下了头。
「那个,咲姊。其实她们两人要在这里住下来……」
「看到桩姊的房门打开,里头还放了行李的时候,我就猜到会是这样了。竟然带着女人返乡,你可真是大牌啊。」
「对不起……」
「反正爸爸他们都答应了,我也没权利怎么样。随便你吧。」
这么说完,咲姊彷佛宣告对话结束般瞥开视线。在不太舒坦的气氛中,众人合掌喊过开动后便开始用餐。由衣面前也放了白饭淋上味噌汤拌成的『猫饭』。虽然由衣基本上不需要进食,但这样她应该也能正常地吃吧。不是狗食之类的真是太好了。
「应爱莉莎的要求,今天我试着煮了姜汁烧肉。怎么样?虽然奢华的寿喜烧也不错,但我想先用拿手料理来决一胜负。」
为了缓和气氛,小茜舅妈开口说。
「嗯!很好吃哦。调味跟九棚的料理截然不同,感觉很新鲜呢。」
「九棚?」
听了爱莉莎的回答,小茜舅妈脸上浮现问号。
「九棚算是……在我家做管家工作的人吧。爱莉莎借住在我家。因为九棚擅长煮西餐,我想爱莉莎应该没什么机会吃和食才对。」
友月这么解释完,小茜舅妈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说管家……真的有人家里雇用这种人呢。难不成未由家很有钱吗?」
「呃,还好啦……」
友月一脸难以作答的表情点了点头。
「哦,所以你是好人家的干金小姐啊!哎呀,怎么办?我的料理合你胃口吗!?」
「是、是的,您煮得非常好吃,而且我其实很喜欢家庭料理。」
友月安抚着激动的小茜舅妈说。小茜舅妈放心似的吁了口气。
「这样啊,太好了~~」
看了小茜舅妈夸张的反应,除了咲姊以外,所有人都笑了。以此为契机,餐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热闹。
「——对了,启介。扫墓扫得怎么样了?」
然后等到钣都吃完的时候,忠志舅舅喝着啤酒发问。之前始终保持沉默的咲姊对这个问题起了反应插嘴说:
「难不成……启介去过了吗?」
「嗯,吃晚餐前去的。我去打声回来的招呼,还做了睽违三年的参拜。」
我这么解释过后,咲姊对我投以试探的视线。
「今年乖乖回来的事情也是……看来你心境上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是啊……」
「哼。改变启介的是——她们吗?」
咲姊用视线比了比爱莉莎跟友月,对我这么问道。
「我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有两人在,才会有现在的我。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原来如此。她们代替我做了我办不到的事情啊。」
咲姊哼地轻笑一声。虽然不多,但咲姊给人的感觉好像变得柔和了些。
「你们是爱莉莎跟未由是吧。我要向你们道谢。谢谢你们让我束手无策的这家伙改头换面积极向上。」
听了咲姊所说的话,爱莉莎重重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是叫做小咲吧。你挺了解的嘛。我一开始可辛苦了。初次见面的时候,这家伙真的很没用呢。」
爱莉莎揶揄似的看着我。
「我、我什么都没做,反而还受到启介同学的帮助……」
相对地,友月则是惊慌失措地摆了摆手。
「——这样啊,我大概了解你们的关系了。那么,谁是启介的女朋友呢?」
不知道该不该说到底是母女,咲姊问了跟小茜舅妈同样的问题。
「不、不要连咲姊都开这种玩笑啦!」
「怎么,还不是吗?那就赶快做出决定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困惑地问。刹那间,咲姊的神情又再度紧绷起来。
「启介,你『不明白』吗?」
咲姊以好像在生气般的语气反问。但我却只能摇头。咲姊带着蕴含失望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吐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往好的方向改变了,结果根本就还是坏的嘛……一瞬间抱有期待的我真是个傻子。」
冰冷的嗓音令餐桌祥和的空气僵住了。爱莉莎跟友月疑惑地交互看着我跟咲姊。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这么一反问,咲姊的眼神又变得更险恶。
「本人自以为懂了,却处理得这么糟糕。真叫人不爽……不要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跟我说话。」
咲姊粗鲁地放下筷子后,便合掌说「我吃饱了」,把自己的餐具拿去厨房。然役她就这样没回客厅,楼梯传来上了二楼的脚步声。
「呼,那家伙也是个让人操心的女儿呢。」
忠志舅舅呢喃着说。
「她干么生气呢?」
明明一开始就感觉不错的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一筹莫展,只好询问忠志舅舅。
「天晓得。唉,你加油吧。」
马马虎虎的回答令我垮下肩膀。
「放心吧。听说小启可能会回来后,那孩子就一直都很心神不宁哦。你并没有被讨厌啦。」
虽然小茜舅妈帮忙缓颊,但从刚才的态度看来根本不能指望。
我……坏了?
这句话让我十分耿耿于怀。可是就算审视自己的内心,我也不可能知道有没有破绽。
用完餐在客厅放松一会儿后,爱莉莎跟友月便带着由衣先去洗澡,于是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虽然今天还提不起干劲,但我还是把带来的学校作业放在桌上摊开。老实说,其实是我不敢在暑假期间纵情玩乐。友月大概也带来了吧。
既然都撒谎了,古堡遗迹也得去一趟才行。而且也可以当作社会科的自由课题。由于该科作业允许共同研究,试着跟友月建议看看好了。
……话说回来,她没问题吗?
一开始友月说很难为情,十分抗拒爱莉莎一同洗澡的邀约。可是由衣变回人型时,若是浴室传出讲话声会让人起疑。被说服的友月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了进去。
想像在狭窄的浴室内紧贴着身体入浴的三人想像到一半,我摇了摇头。
「唉……我在逃避现实啊。」
我叹了一口苦闷的气。
虽然作业也很重要,但我最想解决的是咲姊的事情。结果不仅错过道歉的机会,还惹她生气了。原本我打算还清过去自己逃离的烂帐,但咲姊似乎是对现在的我感到火大的样子。
本人自以为懂了,却处理得这么糟糕……
咲姊所说的话令我感到混乱。从认识爱莉莎到现在,经历种种事件后,我感觉自己已经逐渐改变了。会回到这里来也是证据之一。
可是那或许是我太自大了也说不定。
我躺在榻榻米上,看着天花板的污渍思索起来。但我却完全想不到该怎么做才能解决问题。
「——启介,我进去罗!」
不久,大概过了三、四十分钟左右吧,纸拉门后方传来爱莉莎的声音。
「啊啊,好。」
我一回答完,爱莉莎便打开纸拉门探出头来。
「怎么了?声音听起来很没精神呢。」
「是吗?」
因为我自己没那个意思,所以吓了一跳。
「我知道了,你还在介意小咲说的事情吧。」
爱莉莎受够了似的摇摇头,然后走进房间。仔细一看,她换上了白色睡衣。爱莉莎应该没有带换洗衣物来才对,大概是小茜舅妈帮她准备了桩姊的旧衣服吧。
「这个嘛,要说不介意也不可能吧。」
「真是的,启介这个人还真是出乎意料地敏感呢。启介确实改变了。虽然不知道小咲是在不满什么,但我对现在的启介很满意哦。」
爱莉莎蹲在躺着的我身旁笑了。
「呜……不、不说这个,友月跟由衣呢?」
我害臊起来,于是瞥开视线硬是转变了话题。
「啊哈哈……我好像让她们泡汤泡太久,害她们头昏脑胀了……现在她们正在楼下咕噜咕噜地补充水分呢。」
「我说你啊——」
「啊,对了,启介
跟小咲吵架了吗?总觉得好像打一开始态度就很冷淡。」
为了避免被我说教,这回换爱莉莎拉回了话题。
「……是啊。决定进伞阳学园就读时,我们曾经起过口角。她狠狠念了我一顿,什么不准逃啦、以前的你怎样怎样的,所以我也忍不住吼了回去。」
「你说了什么?」
「——咲姊心中的我早就已经死了。在海难事故中跟家人一起。所以不要再管我了……」
爱莉莎闻言耸了耸肩。
「一般来说,这样当然会生气啊。不过从刚才的话听来,小咲很努力地想要让启介振作起来吧。她现在一定也抱持着同样的想法哦。因为听说启介去扫墓的时候,小咲露出了很高兴的表情呢。」
「……或许吧。不过之后倒是被凶了一顿就是了。」
「我是不晓得她为什么生气啦……应该说我觉得那是小咲误会了。因为启介很了不起啊。你拚命拯救了我、未由、由衣,还有透子。所以只要能够证明启介已经跟离开村子的时候不同了,小咲一定也能谅解的。」
我觉得这意见一语中的,于是开贻思考。
「可是该怎么证明呢……」
「只要做逃走时的启介绝不会做的事情就行了。」
「绝不会做的事情……」
我回想着海难事故发生后我一直逃避的场所。一个是今天去过的坟墓。另一个是——
「那么明天——去老家看看吧。家人的葬礼结束后,我就再也没接近过那个地方了。」
「启介真正的家是吧!我也一定要去哦!」
爱莉莎把脸凑过来耳提面命地说。
「我知道啦。我会带大家去的。帮我也跟由衣和友月说一声。虽然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啊,对了。之前我一直都忘记了,去家族旅行前我好像跟咲姊借了CD。那个大概还没还吧……」
「那么目标就是那个了吧。找到的话就有攀谈的藉口啦。」
「啊啊。爱莉莎,谢谢你。托你的福,我好像能迈步向前了。」
「哼哼,尽管感谢我吧。」
由于之前都在的三人过世了,我害怕贯穿家中的空白,当时从未接近老家。不过在扫完墓的现在应该已经没问题了吧。
决定好要做的事情之后,总觉得放心了。
爱莉莎离开后,我仰躺着移动视线望向窗户。凉爽的微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炫目的上弦月在夜空中绽放光芒。
*
明天要去启介家啊……
深夜——在被褥上打盹的我翻了个身。
那会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呢?他都看什么书呢?
就像我在《方舟》里长大一样,启介也是打从出生起就在这个镇上生活。想到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全都跟启介有关:心情便激动起来。光是想像就雀跃不已。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知道了启介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部分。所以我想再多看、多了解放介的世界。
胸口顿时为之一紧。
喜悦与痛苦交织成痛苦。彷佛内心感到饥渴般的不满足。
夺回肉体后,偶尔我会产生这种心情。痛苦却又有点快乐的怪异冲动。
意识完全清醒后,我睁开眼睛。出现在眼前的是缩成一团睡在旁边的黑狼。看到那张脸时,涌上心头的情感是怜爱与羡慕。
——唯独由衣我不放手。我会保护她,绝不让她变得不幸
扫墓时启介在心中低语的话。那股意念非常强大,所以也透过《通道》传达到我的内心。
「由衣……我说不定有点羡墓你哦。」
我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由衣的鼻头,于是她「呜」地呜叫着扭动身体。
「呵呵,对不起哦。」
我轻声道歉。
虽然有点忌妒,但我的心情也跟启介一样。所以启介保持现在的样子就好了。这样我就满足了。
「奇怪?」
不过突然间,我发现由衣身后的被窝是空的。
未由去哪里了呢……
虽然觉得奇怪,但我心想可能去了厕所,于是再度闭上眼睛。不过当睡意降临,邀人前往引颈期盼的明天时,我好像听到楼下隐约传来开门的声音。
刚才那是……玄关?是谁在这种时间外出呢?
尽管抱有疑问,即将被睡意吞噬的我还是幻想着愉快的一天将于日出后造访。
同时意识就这么坠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