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宇宙人还吸血鬼的,现在早就过时了呢——你明白吗?」
山崎先生谆谆教诲似地这么说道。
山崎先生的言语间窜升出香菸的味道。是在工作的男人味道。非常适合冬天的咖啡厅。
店里缓慢地播放著在大海彼端诞生的爵士乐。附设的暖炉啵啵地摇晃著柔和的火焰。服务生小姐的脚步声,也彷佛会沉入地毯中融化一般。
一闭上眼睛,感觉就像是身处在幸福的时光机里。空调是否精心设计过呢?无论坐在哪个座位,都能感受到些微的温暖。
仿佛会带我到不是这里的某处,并非此刻的某时,与现实世界相异的某个空间一般。
咖啡厅的老板一定是个温柔的人,不会错的。只是聊些芝麻小事,就能让人内心变得暖洋洋吧。
「认清楚现实吧。世界系过时了。日常系死透了。伪文学打从一开始就没呼吸。更何况是宇宙人跟吸血鬼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过活的故事,根本没人会想看。没有市场需求。这世界没人会接纳。所以写那种故事一点意义也没有。
嗳,常盘小姐。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山崎先生的说话方式总是像在叮咛提醒一般。理智且理性,宛如将砖块平均整齐地堆积在乾涸大地上的说话方式。
是因为,编辑』这种职业,常会跟模棱两可的人种往来的缘故吗?还是从天生的环境中学会的呢?
在我们感情还不错的时候,我曾听山崎先生提过,他少年时期经常转学。
或许是为了配合经常转学的生活,他才学会这种刻意与别人保持距离的语调也说不定。这可能是个悲剧。
「我们是把轻小说当成生意在出版喔。并不是因为兴趣在玩什么高尚的艺术,也不是在大学写给自己人看的同人志。按照市场需求写出大家想看的内容。提供高品质的商品给有需要的市场。这就是所谓的工作吧。
嗳,常盘小姐。我说的话有错吗?」
山崎先生倾斜手拿的咖啡杯,他一定注意到杯子已经空了吧,他紧紧地眯细了单眼。他将菸头按压在菸灰缸上,那做法像是要排除扭曲的砖块一股。
倘若山崎先生经历了不同的养育方式,现在的山崎先生是否会变成不一样的山崎先生呢?
比方说,假如山崎先生是这家咖啡厅老板的小孩。我们或许会在更不一样的时机相遇,能够用更不一样的方式产生关联也说不定。
我茫然地想像著那样的故事情节。决定一个结局,思考如何开场。为了让故事得以成为故事,组织出起承转合的架构。
——当然。
虽然这种彷佛伟大创作家的习惯性行为,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必要了。
「这个企画全部废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无论是宇宙人或吸血鬼,统统不需要。没一个地方能用。等于一张白纸。根本用不著开会。换句话说,就算你找遍这整个世界,也没人会想看这种故事。」
山崎先生将列印出来的A4用纸仔细地折叠起来,将它缩小成大概能放进附近洗手间垃圾桶的尺寸,深深吐了口气。
像是要在理应空荡荡的咖啡杯里寻求砂糖残渣一般,他一圈一圈地转动著茶匙。
「暧,常盘小姐——你出道已经整整一年了吧。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投稿作品时的感动喔。我很想看那故事的后绩,因此大力推荐让你得奖。我不太想说这种话,但我在公司里也为你奋斗了不少喔。大概远比你想像中还要辛苦,花了大把功夫获得你专用的宣传费。
我是这么努力,一直引颈期盼续集的出版。你明白吗?」
我不晓得该回答什么才好,于是看向自己的茶杯。
杯子里倒满了奶茶,但端上桌后已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奶茶大概已经彻底冷掉,难以入口吧。
无人能品尝的红茶,跟不存在是一样的。
「既然追不上流行,就别提出这种没有意义的企画。至少写个大家会感到高兴的故事吧。爽朗男孩与冷酷女孩有点色色的青春爱情喜剧。读者都在等待得奖作品的续集喔。你明白吧?」
是因为我一直沉默不语吗?可以感受到山崎先生也稍微深呼吸的气息。
他一边用手指叩叩地敲著桌子,同时宛如下达最后通牒的司令官一般,咳了两声清喉咙。
「之前我帮你弄了续集的构想对吧?那个怎么啦?」
我摇了摇头。
「你没写吗?一个章节也没写?一张稿纸也没写?一个文字也没写?」
我点了点头。
「你该不会——已经没干劲了吧?」
我迷惘著该点头或摇头,结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手指敲打桌子的声响停住了。
爵士乐在同一时刻结束,寂静造访了周围。
我们被包围在深邃且沉重的沉默帘幕里。
彷佛无法到达世界的任何一角落,在时空夹缝中故障的时光机一般。
没多久后,
「……喔,这样啊。」
山崎先生短短地吸了口气。
宛如将失望与轻蔑掺在一起吞下去的喉咙声响,听起来异常宏亮。
「改编成漫画。还有合作活动。动画企画也动起来。还有更多更多各式各样的展开。能让许多人乐在其中。无论是你跟我,以及与那部得奖作品相关的所有人,应该都会满面笑容才对——」
我看见大大的手掌抓住帐单,还有将帐单捏皱的模样。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仰望。
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向山崎先生的脸。
「我原本是很期待常盘老师的。」
我认为那简直就像磨得锐利无比的冰凿一般。
细长眼镜底下的瞳仁散发出冷淡的光芒,彷佛要钻出个洞似地刺向我的心。
手指僵硬起来。手心不停冒汗。咖啡厅的空调十分温暖,正因如此,更让我感受到自己从身体核心逐渐冻结,变得无法动弹。
明明有些话必须在此刻这个瞬间说出来才行,我却无法找到那该说的话。
「——再见。」
山崎先生只留下这句话,便站起身离去,走向收银台。
简直像跑错棚似地开始播放的有线广播,传来神圣的祝福话语。原来如此。那样的季节就快到了呢。圣诞快乐。我喃喃自语,低下了头。至少可以确定这并非我刚才在寻找的话语。
我短暂的作家人生,就这样划上了句点。
※
高二冬天这个时期,十分类似横躺于悬挂半空中的绳子上的树懒。
一边喧嚷著再一年就要报考大学,却又没有那么切身的感受,结果一事无成地紧抓著失衡的现状不放。明明知道必须做点什么才行,身体却一动也不动。透过没有任何行动一事,抱持著树懒同伴间的安稳连带感——就是这样的时期。
「等周末一过,第二学期也就结束了!第二学期结束后,马上就是新年!这也就是说,再睡个几次觉,就是考生啰,考生!还没提出升学就业调查表的家伙要个别面谈!人生实在过于短暂,又漫长无比!别逃避自己的未来啊!」
班导松冈老师一如往常发出宏亮的声音,将周末的班会做了个总结。他是个好老师。他秉持著无止尽的热情,带领怠惰的我们前进。非常适合担任宛如树昭的高二生导师呢。
在告知放学后的钟声响起的同时,气氛一口气松弛下来。在说话声吵闹沸腾的教室中,前面座位的小柚子整个人连同椅子转向我这边。
「小桃真好呢。」
她用悠闲的语调,将脸颊靠上我的桌子。
过于宽松的制服袖子,瘫软地垂落到桌角外。
「你才高中生,就哗~地出道了。你的得奖作品卖得劈里啪啦对吧?虽然我没看,好像是叫怪人王子与某某公主?你不用考虑毕业后的事情也没关系呢。就这样专心当个作家,实在砰~地充满梦想啊。」
她紧贴在桌上,彷佛会就这样融化一般;她用这样的姿势摇来晃去地挥动一只手。手里握著的是空白的升学就业调查表。
我们的学校是完全中学,据说在地方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升学高中。但我是少数的高中入学组,因此不太习惯这种氛围。会亲切地向我搭话的人,大概就小柚子而已。
「哪像我根本都还没决定将来要做什么。真羡慕有目标的人呢。拥有特别的才能真好呢……」
羡慕的视线从遥远的对岸横跨过我。
彷佛不是在看我,而是在观看某处的其他事物。
一般世界没有的事物。不规则的范畴。与自己相异的某种东西。
也就是——并非普通人的存在。
这个标签被放大到各种事物上扩充解释。因为不是普通人,才会在舞蹈课吊车尾。因为不是普通人,才会一直看书。因为不是普通人,才会成为轻小说作家。因为不是普通人,就算朋友很少也无可奈何。
能够以这种形式获得别人谅解,意外地感觉并不坏……一直到没多久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自从在咖啡厅收到离别话语的那一天起,山崎先生
一次也没跟我联络过。写不出小说的作家这种存在,就跟箱子里的猫咪一样暧昧不明。一旦被编辑关闭箱盖,便没戏唱了。从实际存在的世界中被隔离,无论是生是死,这世上都没人会在乎。
所以说,现在的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
没有才能没有目的没有将来没有梦想,也没有今后活下去的理由;没有因为不是普通人而能被原谅的免罪符,什么也没有。
尽管如此,我仍然在高二生这条悬挂半空中的绳索上,被硬塞一件活在华丽世界中的小丑服。一个普通人不被允许穿上普通树懒的布偶装,是最让人难受的事情。
我犹豫著该说什么,像往常一样低下头。手上拿著文库本。是我喜欢的明朗愉快的冒险小说。
无论何时,唯有故事总是能成为我的救赎。我在内心创造出代替的世界,藉此来与现实妥协。
我翻开书页,追逐文字,就在意识隐约地即将扩散到中世纪街道的味道与温度时。
——砰咚!
发出了在幻想上钻出洞的巨大声响。
跟放学后的佣懒教室不搭调的紧张感。扰乱和平的日常,带来不速之客的不谐和音的存在。
这间教室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那声响的真面目。每个人都心里有数,却装出不知情的模样。
「……伤、伤脑筋呢。」
弄倒清扫用具的男生,缓缓地爬了起来。
他一走进教室,就被推开了。
尽管如此,比起自己身体摔了个大跤的疼痛,他更害怕伤害到教室的喧嚣。他的声音感觉就像那样。
「对不起喔。我等下会物归原位的。」
与其说是在向某人道歉,听起来更像在跟横躺在地的清扫用具柜道歉。
他——能谷风吹同学总是这样子。
他有一双特别的眼睛。他说话的方式,彷佛是以那双透彻的眼眸,看透了什么一般。他的行为举止总是十分稳重,我甚至不曾看过他大声说话的样子。
我每次看见他,就会陷入一种宛如看见远方世界的高贵少年一般的感觉。居住在险峻山顶上的古城,注定要仰望天空生活的人们的后裔。遵守自古以来的约定,隐瞒自己的真实身分,悄悄就读于日本学校的王子殿下。
「……用不著在这种地方动粗吧……」
但是,那有时会让某人内心的某些部分骚动起来吧。对某些人而雷,他特殊的说话方式,还有他透明的眼眸,都只是令人烦躁的催化剂吧。
因为,倘若并非如此——他实在没道理要遭受这种对待。
「你有权利说那些五四三的顶嘴吗?」
「……我知道了。抱歉啦。对不起。我会去的。立刻就去。」
风吹同学像是又被踹飞似地弓起背,缓缓地离开教室。
后面有个非常抢眼的女孩。
「就叫你动作快点啦,蠢才。」
是这个班级的女王——真光寺结同学。
用红色发圈绑得高高在上,违反校规的头发是她的注册商标。
与她相关的负面传闻多不胜数。
例如用十字弓射击附近的猫狗当消遣。把盯上的同班女生卖给认识的男人们。双亲与警察局的高层十分亲近,搓掉了好几个会构成犯罪的问题。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她最近特别中意的是一个同班同学。
「——怎样,看什么啦?」
那做法就像要踩碎饼乾一般,她投以刻薄的咂嘴声。几个人慌忙地移开视线。
她又要与风吹同学到那里闭关吧。在走廊角落,没人会去使用,等待整修的洗手间。不知是谁这么称呼的,又叫『玩具箱』。
无论是上课中或放学后,她心血来潮时,会把风吹同学关在那里面,关上一两个小时;像是可以恣意玩弄的玩具一般,将他淋成落汤鸡,无论衣服书包或课本,都弄得再也无法使用。
风吹同学没有任何过错。这一切都是不合理的行为。
大家明明知道这点,却把他当成烫手山芋,没有任何作为。正因为风吹同学没做错什么,要是特地去忤逆善变的女王蜂,这次说不定换自己被当成目标。
实在没有理由不惜牺牲自己,去帮助眼前的人。
热血教师和青春教室,都只存在于故事当中。
毕竟我们是活在现实世界里。
「……未来该怎么办呢,锵锵地……不晓得会怎样呢。」
小柚子不知是没放在心上或没注意到,她只是频频注视著自己的升学就业调查表。
我咬了咬嘴唇,再次将视线移到文库本上。
虽然不管我怎么追逐文字,要脱离现实都非常困难。
※
有一种类型的书,当你阅读第一页的第一行时,便会领悟到一件事。
你会感受到这是为了我而写的书。这是只考虑到我这个读者所写出来的书。
当然这是种傲慢的错觉吧,但对于正在阅读的自己是千真万确的真实,每当接触到这类型的书,我都会彷佛要紧抱住似地细细品尝。
我一直相信,自己有一天必定也能写出这样的小说。
所以获得轻小说新人奖并出道时,那对我而言是必然的事情,并没什么好惊讶的。
『是现任女高中生吗,真厉害呢!』
担任我责编的山崎先生,经常重复这句话。
『是年轻的血液让你写出这本小说吗?这一定会畅销,不会错的。』
我不否认自己有点得意了起来。因为我其貌不扬,所以我也觉得,在这种时候得意一点也没关系吧。
——《怪人王子与某某公主》。
这是以月亮为题材,从写完那一瞬间,就在我心中占据最重要地位的故事。倘若大家能接受这个故事,没有比这更让我骄傲的事情。
但在为了出版而不断商量讨论时,我得意的表情,逐渐转变成疑惑与不解。
『关于销售的方式,我们决定要宣传你的个人特色。可以请你让我们拍几张照吗?』
山崎先生坚定地这么说道。
我的外表跟我写的东西,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想将故事传递给愿意仔细阅读我的文章,仔细阅读第一页第一行的某人——我这么主张了。
『我也是这么想喔。你的外表也是你能力的一部分啊。你是女高中生这点具备价值。既然如此,不利用这项价值实在太吃亏了。我们可是在做生意啊。为了卖出商品,必须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一做。我说错了吗?』
他的语调不由分说。
我只能摸摸鼻子,收起疑惑的表情,等候发im的到来。
然后。
得奖作品的销售状况,保守地说,好像是非常畅销。山崎先生很开心似地透过电话告知我,是编辑部史上卖得最好的作品。
我在自家床上拉厚重的棉被盖住头,战战兢兢地眯细双眼,到网路上搜寻评价。于是冒出许多善意的感想。
网路媒体也稍微报导了这件事。出现令人期待的重量级新人,而且竟然是现任女高中生。个人小档案请见这边。生活照请见这边。制服装扮的其他照片请见这边。笑容请见这边。来信请寄到这边。
大家都对那部作品赞赏不已。
不过,那是看到我的大头照,确认我是个女高中生后,才感到惊讶似地称赞。竟然写出了这本小说呢、竟然能写出这本小说呢、明明是个女高中生,真不简单呢。因为是女高中生,所以很厉害呢。她是用这张脸蛋这副身体这样的手指写出这种内容呢。明明是这张脸蛋这副身体这样的手指,却写出了那样的内容呢。
……我明明只是希望大家能享受我写的故事。
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只有提及故事内容的人。
我熬了好几天夜,一字一句地写了又改,努力刻画出来的文章,丝毫没有传递到任何一处的迹象。
或许山崎先生会说,所谓的生意就是这么一回事。贩售这作品是理所当然的。编辑的力量让它成为畅销作品。
山崎先生确实很了解读者追求的东西。
只要那个人在,不管怎么做,这本书都会畅销吧。只要有年轻女孩的照片跟小档案,无论其他有什么——抑或没有什么。
或许打从一开始,由我来写出我的文章这件事,根本就没有意义也说不定。
因为那终归是没有传递给任何人,没有任何人会去阅读,没有任何人会理解的文章。
写出那样的东西。写啊。写啊。为了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某人而写。写啊。写啊。写下这世上最没有意义的东西。写啊。不停地写。
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我开始这么思考时,我那部被包装出版的出道作品,在摆放的书架里变得会散发出可怕到让人不敢直视的光芒。
我发现自己再也写不出曾经那么喜欢的故事,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小桃。我说小桃啊!」
小柚子在我眼前用力地挥动手掌。
我说不定在不知不觉问陷入了沉思,教室里已经几乎没有人影。我连忙阖上童曰。
「让你久等了!我说生理期会头晕,要去厕所什么的,从松冈仔那儿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地逃离面谈!趁还没被嘎~地唠叨时,赶紧啪~地回去吧。」
小柚子有时顽皮到让人有些羡慕。在准备放学回家之余,空白的升学就业调查表被揉成一团丢在桌子上。
「毕竟不快点回去的话,可是会被好!恐怖的那个狼吞虎咽地吃掉嘛。所以这是紧急避难!正当防卫!」
所谓的「那个」是指什么呢?
我这么反问,于是听说了吸血鬼的传闻。
据说夜晚的学校里住著吸血鬼。
据说那是自从太古便支配著黑暗与血液的存在。
据说那是会毫不犹豫地杀害人的存在。
「听说那个会嘎喔~地吃人。很恐怖喔!」
小柚子用非常认真的表情伸开了手。
看来在学生之间,似乎有许多人相信这件事。
无论在怎样的学校,都会有一两个不可思议的传闻。即使到了平成年代,甚至已经是二十一世纪,都市传说也不会断绝。虽然没什么朋友的我,对这方面的传闻非常生疏。
我想像著沉入黑暗的校舍,与栖息在里面的吸血鬼。
我平常的坏习惯又发作了,我不禁无意识地思考适合她生存的故事。
吸血鬼。那是以怎样的形式在生活呢?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定不是无所事事地悠哉过活吧。那样的吸血鬼不会成为传闻,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期盼那样的吸血鬼。
我茫然地配合小柚子的步调前往教室门口,于是撞见了风吹同学。
他应该是在『玩具箱』里被弄倒在地,刚被放回来吧。别说是手脚,就连脸部也有擦伤,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他也没有对任何人求助。
但是,他的眼眸依然让人印象深刻。均等地观望一切的透彻眼眸。眺望异世界天空的王子殿下的眼眸。纵然身处在这种状况下,他也丝毫没有改变。
他那双眼眸与我的视线差点交错,我反射性地低下了头。我翻开一直拿在手里的文库本,假装在寻找书签。
擦肩而过时,
「……不用在意啦。因为这是我们的问题。」
宛如平静微风般的声音轻拂过耳朵。
在大脑理解其意义之前,全身的神经伴随著可怕的呻吟声蠢动起来。
不用在意?是指什么?
——袖手旁观一事。
我试图发出声音,却发不出来一事。明明目睹到,却假装没发现一事。逃避到书本世界里一事。
他什么都知道。他不但知道,还顾虑到这边的心情。
我转过头去,风吹同学透明的眼睛早已经没在看我了。
他将手放到清扫用具柜上,淡淡地把一直横躺在地上的柜子移回原位。简直就像自己的工作一般。宛如被拋弃的废村之工匠。
我用力地握紧文库本。指甲陷入书里,侵蚀虚构的世界。
我读到一半的页面,英雄正勇敢地对抗邪恶。他主张邪恶就是邪恶,拯救无辜的人们。
我喜欢的故事当中,没有任何一个没出息的主角。大家都秉持著勇气与热情,做自己该做的事。
——嘎锵!
清扫用具柜撞上墙壁的声响撼动鼓膜。嘲笑只是站在原地不动的我。
逃避现实,一直假装在阅读的人,究竟有什么资格在怎样的故事中登场呢?
自以为是作家,装模作样地思考『何谓传递给某处之某人的文章』什么的,是多么可笑的玩笑啊。
明明连眼前的人都帮不了,甚至没办法正常地与他人沟通。大放厥词地说自己已经从,不是普通人的范畴』脱落,却连身为一个人应当做的事情都办不到。
厚颜无耻也要有个限度喔,常盘桃香。你以为你是谁?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变得红通通的。
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怒不可遏。
可以感受到不纯的血液在我细弱的手腕、我单薄的大腿、我不健康的后颈、我看不出成长的胸部间循环流动。
在环绕体内一圈后,血块宛如虫子一般聚集到腹部最深处,化为腐败的污秽,逐渐滴落到双脚之间。
真是骯脏的血液。
『是年轻的血液让你写出这本小说吗?这一定会畅销,不会错的。』
听到山崎先生这么说时,我悄悄抱持的得意情感复苏过来。认为自己是特别的记忆如漩涡般转动。
感觉好恶心。感觉好恶心。感觉好恶心。感觉好恶心。感觉好恶心。感觉好恶心。感觉好恶心。感觉好恶心。感觉好恶心。感觉好恶心。感觉好恶心。感觉好恶心。感觉好恶心。感觉好恶心。构成我的所有事物,都恶心得教我受不了。
要是能请人全部吸出来就好了。
倘若能请美丽的某个生物,将滴落在子宫内的这些骯脏血液全部吸出来就好了。
「……你怎么啦,小桃?看你一脸咕噢~的表情。」
小柚子摆出大动作的姿势。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因为只要稍微开口,彷佛就会吐出来一样。
我到达离高中最近的车站。正逢回家尖峰时刻的上班族与出门玩乐的年轻人来来往往,将验票口挤得水泄不通。
明天星期六,小柚子邀我去涩谷逛街,但我拒绝了。
「这样啊……实在太遗憾震撼冒汗啦!那改天学校再见啰!」
小柚子爬上反方向的月台,我拉住她的手,于是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
「吸血鬼在的场所?听说是旧校舍啦……咦,小桃你有兴趣吗?」
我回答我想当作创作的参考,她便一脸可以理解似地点了好几次头。
「这样啊,只是想像而已对吧。万一真的看见或被看见,感觉就想嘎啊~地尖叫呢。一般来说,普通人才不会做那种奇怪的举动嘛。」
※
在自家勉强自己用过晚餐后,我撒谎说忘了东西,回到了学校。
冬天的太阳沉入家家户户之间,就连一丝残光也被冰彻的苍蓝吸收殆尽。黑暗世界发出滴答的水声,悄悄地靠近到脚边。
后门的便门并未上锁,真是粗心大意。
在校园角落,穿过被茂密生长的枝叶彻底覆盖住的小径前方,盖著一栋宛如绝种恐龙模型一般,三层楼高的旧校舍。
周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倘若没有右手的手电筒,就跟在深山过难没什么两样吧。
我们的高中转型成完全中学,是二十多年的事情了。在新增合并国中部的同时,有好几栋建筑物被废弃与重建。据说当时只剩聚集了老旧图书室、音乐室和美术室这些特别教室的大楼,宛如没烧乾净的木炭一般,孤零零地残留下来。
曾有一段时间,是当作文化系社团的社办在使用;但几年前发生了场小火灾,便趁此机会也准备了闪亮亮的全新社办大楼。
在杂木林深处只等著拆除的鬼屋建筑,听说就这样诞生了。
小袖子说吸血鬼定居的场所,就是那栋旧校舍。
『他会在漆黑的暗夜时间,在屋顶上跳舞喔!听说还有门锁会啾啾响的秘密地下室!啊,不过,可能是一直倒挂在三楼窗户上?还有一说是他会闭关在厕所的第四个单间里……呃,我想想,搞不好是在石膏像的缝隙间露出发亮的双眼……』
这内容彷佛将各自带来的神秘现象掺在一起熬煮,淋上满满的日式高汤,炖成黑暗火锅浓汤一样。
尽管如此,我仍依靠著那黑暗火锅来到这里。说不定是小柚子调皮的一面传染给我了。抑或只是单纯的逃避现实。
我只是无法忍受安稳地吃著温暖饭菜一事。
我很轻易地就入侵了旧校舍。一定是因为它不被任何人需要吧。简直就宛如在某处被写出来的文章。
无论是墙壁或天花板,建造得都比想像中坚固。玻璃窗也都还在,不会有风吹进来。像是在拒绝异物股的脚步声回音,紧黏在被舍弃的空洞里。
在走遍走廊每一个角落后,我依序打开厕所单间的门,然后展开一场冒险,也就是巡视有废弃石膏像或肖像画的特别教室。
我并不觉得害怕。所谓的恐怖是想像力孕育出来的禁忌之子。人类在无法看透的黑暗深处找出自己的镜子,让名为恐怖的感情暴露出来。
我害怕的是我这个人就这样既不特别,也无法变成普通人地活著。相比之下,外在的黑暗不过就跟小孩子的游戏一样可怕。顶多只会让我膝盖颤抖,牙齿发抖,还有稍微冒出眼泪罢了。
在花了两小时爬到三楼之后。
我茫然地低下了头。
我未能获得探索的成果。
无论我怎么挥动手电筒,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都没有出现。我听不见有人从厕所里呼唤我的声音。没有人影掉落在窗外。石膏像没有移动,钢琴没有响起,书柜也没有倒下来。明亮的月光隔著玻璃窗瞪著我看。平稳、安全且充满常识的日常,庄严地耸立在我眼前。
……不。我摇了摇头。
还有屋顶这个可能性。
楼梯平台的门上了锁。我走到特别教室的阳台一看,附设的逃生梯宛如紧贴在校舍墙壁上的跳蚤,映入我的眼帘。
那跟阳台栏杆有点距离,底下也没有任何踏脚处。只有一扇没有突起,无法开关的固定窗户。这一定是为了平常不让人拿来恶作剧的设计巧思吧。
还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倘若构不到,就会掉下去的距离。万一从这高度掉下去,光疼痛是无法了事的吧。我并不喜欢过痛的感觉。范围与距离与高度与恐怖相乘,没有答案的方程式让我烦恼约一分钟时,我听见了声响。
是从屋顶传来的。
感觉就像是——脚步声一样。
我做了个深呼吸,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心。
※
爬上高高阶梯的诀窍,据说有四个。
不停下脚步,不往下看,不往上看,什么也不想。
总觉得跟人生很相似。就在我认为以形而下的方式先经验一下何谓误入歧途也不坏时,想像与现实比预料中更为大相径庭。
这种旧校舍的,而且还是逃生用的梯子,当然不可能有维修保养。冒出铁锈的支柱,偶尔会大声地嘎吱作响。鞋底踩著的梯子异常滑溜。不晓得是灰尘或虫子的红色颗粒,从握住的地方沙沙地崩裂,滑过我的手心掉落下去。
冬天的晚风刺骨地吹向背后。虽然不空手抓著支柱就会感到不安,但严重冻僵的指尖让我心神不宁。在我试图从口袋里拿出手套的瞬间,一个没拿好,手套便启程到遥远的彼方了。
我的视线不禁望向下方。
然后我立刻受到打破禁忌的惩罚。体认到自己的高度,让我倒抽了口气。
倘若从三楼掉下去,会感觉到怎样的疼痛呢?会从哪里开始骨折呢?身体会怎样地皮开肉绽呢?又有那些内脏会受伤呢?
用来创作故事的想像力蠢动起来,在我内心打造出恐怖的栖身之处。恐怖的亡灵从黑暗底部教人毛骨悚然地伸出手,企图抓住我的脚踝。
僵硬的双脚差点踩空踏板,我慌忙地紧抓住梯子。是因为身体扭动的幅度过大吗?被风吹动的大衣勾到某处。奇妙的力量压在袖口上,我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
我感觉快哭了出来。骗你的。仔细想想,我早就已经哭了。泪水渗透视野,冰冷的感触流过脸颊。
纵然世界广大辽阔,会在严冬时节特地爬上被搁置的校舍逃生梯,搞得自己哭哭啼啼的女高中生,大概就我一个人吧。文化系就是这样才糟糕。倘若投胎转世,我绝对要不间断地去舞蹈教室上课,变成一个正常的运动少女。当一个星期天会在橱窗前跳舞生活的人吧,就那么办吧。
就在我决定好下辈子的预定时。
发出了声响。有什么在四处跑动的声响。
我立刻仰望头上。湿润的视野中,有边缘隐约浮现出来。梯子中断了。是终点。
因为我一直看著手边而没注意到,我已经爬到很靠近屋顶的地方了。
我脱掉勾到东西的大衣,绞尽体内残留的最后的力量。手臂颤抖不停,背后热得发烫。尽管如此,我仍设法扭动半身,爬上了边缘。
没有围栏的屋顶在视野内拓展开来。出现裂痕的水泥地,混浊成褐色的水洼,快腐烂的枯叶?还有便利商店的塑胶袋。
被寒风吹动的8Mart的塑胶袋,摩擦屋顶边缘,发出声响。那声响就彷佛有什么东西在四处跑动一般。从刚才一直听见的,似乎就是这个声响。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
只有垃圾与水洼。
——啊啊。
我叹了口气。
滑过脸颊的眼泪残渣,轻易地被风吹走,残酷地风乾了。我感觉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可以察觉窜升到脖子的热度,急速冷却了下来。
现实是残酷的。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啊——倘若山崎先生看到现在的我,八成会冷淡地吐出这句话吧。吸血鬼什么的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还用说嘛。不被任何人追求。没有任何人需要。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任何一处。
——啊啊。真教人受够了呢。
我又叹了口气。是融化成白色的气息。宛如从地狱大锅的盖子里溢出的蒸气一股。
已经够了。怎样都无所谓了。
全身变得松软无力。
握著支柱的手,缓缓地剥落开来。
失去平衡的鞋底踩滑,漂浮到半空中。那里只存在著重力。
视野旋转起来,映照出天空。
在夜晚顶端闪耀的圆形光芒。
是非常美丽的满月。远离地上的喧嚣,遥远无比,幻想栖息的场所。是我那部骯脏处女作的题材,如今则是遥远的梦之圣地。
奇妙的漂浮感只有一瞬问,我茫然的身体在满月的观望之下,茫然地掉落到地狱底层——
「……蠢蛋。」
结果我并没有掉落。
某人的手臂支撑著我。
怪了。这是什么原理呢?我明明踩空了梯子,但回过神时,却被粗暴地放到阳台上。
月光被某个存在遮住,在我身上落下深邃的影子。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摇摇晃晃地拾起视线看向影子来源,然后。
只见神秘就站在我身旁。
自然且超然地将脚尖放到阳台扶手上,让月光宛如随从一般映照在附近校舍的窗户上,优雅且悠远的姿态。
我彷佛事不关己似地感受到喉咙微弱地吞下口水。
一瞬抑或永远的时间流逝了。
过没多久,那存在静静地瞥了我一眼,高声响起话语。
「夜晚即宴会,血舞于雾中,月亮歌咏的恶梦时刻。此处是妾身之领域。庸俗的短命种族,在高贵的不死者面前做什么?」
如果当成人类,外表大约二十岁上下吧。那头发散发比纯金更强烈的光辉,那眼眸染红得比鲜血更为纯粹,那手臂比大陆更为悠然地伸展开来。
彷佛会吸入月影般的神奇漆黑洋装。也类似葬礼人造花的玫瑰,装饰若以红与黑为基调的外套。蕴含在大气中的夜晚之苍,宛如妖精一般缠绕在其周围。
我确实知道简直像从童话里现身的她的真面目。
在内心的幻想世界中创造出来,居住在古城的不死公主。被月光与幻想淡淡地点缀,高傲的传说种族。
——吸血鬼。
「轻易踏进此处,干涉妾身之夜宴,无与伦比的无礼。汝应当知晓自己立足于危机之中吧?」
这国家的人不可能会有的火红眼眸,宛如虚构之王般瞪著我看。感觉好像看见了她的嘴里,有著无论哪个国家的人类,都不可能会有的现实獠牙。
「开口说话,女人。莫非汝为了被吞食五脏六腑而前来?」
我一言不发地保持沉默,于是她缓缓将单手朝向我。
那手若是挥下,我的头跟身体说不定会被一刀两断。又或者会被变成老鼠或蝙蝠吗?也可能是以骸骨的模样,变成支撑宝座的骨架。
我身陷危机。超级大危机。眼前居然有个愤怒的吸血鬼,简直是人生最大的危机。
我必须尽快替自己辩解才行。
明明如此——
啊哈哈哈哈!
笑声却占据我的喉咙。不成声的我的笑声。总觉得莫名滑稽且愉快,明明很恐怖,笑声却停不下来。
有吸血鬼。真的有。吸血鬼确实存在。光是这件事,就让我想捧腹大笑。像是要吹走所有眼泪与忧郁一般,我的感情奔流不息。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丫头。」
吸血鬼小姐一脸无奈似地叹了口气。
「妾身大发慈悲地放你一马,你就忘了今天的事情吧。千万不可与他人提起。倘若打破约定,妾身必将你一族大卸八块。」
外套翻动。随之起舞的风让我闭上眼睛,当我睁开眼时,她宛如融入影子里一股匆然消失无踪。
温柔的满月照亮阳台,阳台上只并排著一组大衣与手套。
※
一回到家,我立刻从自己房间的书架抽出好几本书,扔到地板上。我这边翻翻那边看看,到早晨来临前,一觉也没睡地沉浸在书本中。
向山崎先生提出新企画时,我的状态还无法写出整合好的文章。就跟停止训练的运动选手一样。一年来都没有面对过原稿的人,当然不可能突然写得出长篇。尽管如此,为了让宇宙人跟吸血鬼只是平凡生活的企画好看一点,我仍收集了不少相关书籍。
所谓的诺斯费拉杜(Nosferatu),应该是源自跟古代斯洛伐克的『感染』意思相近的词汇。是带来瘟疫、使唤老鼠、指甲超长的伯爵别称。跟一般人印象中的『吸血鬼』(Vampire)有些不同。
他们并没有那么需要血。没有眷属。相对地,能够使用非常厉害的魔术。例如让太阳坠落,让时间跳跃——简直就宛如魔法使一般。
特别让我感到混乱的是,诺斯费拉杜是近代的新创词汇这件事。这是为了回避与小说《德古拉》(Dracula)之间的著作权问题,于二十世纪诞生出来的词
汇。
她为何不自称是吸血鬼,而刻意用了诺斯费拉杜这个称呼呢?
其中应当有什么意义才对。
在碰到宇宙人的时候,即使会为了耍帅自称是智人(Homosapiens);一也不会有人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类人类(Humanoid)。
亲自主张虚构的她,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有说谎癖的吸血鬼?
还是老实的诈欺师?
假设她是货真价实的,我也不是很了解那个日文这么溜的吸血鬼。即使宇宙人的百科全书刊登著人类这个种族,里面也不可能甚至记载著我的个性。
女人靠胆量,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因此我跟刚起床的妈妈商量了一下。
隔天,我在同一时间,用同样装扮造访旧校舍三楼。
跟昨晚一样静悄悄的。只有月光守护著我。丝毫没有人的气息。
我走到跟昨晚一样的阳台上,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
吸血鬼小姐。诺斯费拉杜小姐。诺斯小姐。费拉妹妹。杜小妹!
就在我叫到这边时,忽然目击到月光躲到云层后面。
「难得捡回一条命,居然是用这般侮辱来道谢,真亏你想得到啊。」
然后从背后传来话中带刺的声音。
她从何时起就在那里了呢?我转头一看,只见燃烧得宛如烈焰般的眼眸,在特别教室的中央盯著我看。
「汝基于何种理由,两度造访此处?说出汝真正的目的吧。根据理由与情况,妾身可是会让汝人头落地,变成祭品喔。」
她一只手很烦躁似地举了起来。宛如中世纪的断头台一般。
我慌忙地连连低头道歉。因为朋友很少,我不晓得怎么掌控距离感。这世上并非大家都拥有跟小柚子同样的感性。明明不是很熟,却突然用小妹称呼实在很不恰当。如果有人叫我智人的智小妹,我说不定也会觉得心情有点复杂。(注1)
「你不会说话吗?妾身叫你陈述目的。」
我不晓得吸血鬼小姐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因此不晓得是否合她的胃口,但总之我举起了塑胶容器给她看,告诉她我带了关东煮当作谢礼。
「…………」
吸血鬼小姐举起来的手臂稍微倾斜了。
我看准那个时机,将容器递给她。一打开盖子,孕育著香醇味道的水蒸气便扩散开来。这是冬天美妙的香味之一。
妈妈这么说过。如果想跟某人变成好朋友,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抓住对方的胃。据说我的父亲也是像那样可喜可贺地被捕捉到宝贝球里。
吸血鬼小姐目不转睛地注视我跟经验丰富的狩猎专家协力,有生以来首次拚命做出来的关东煮。
然后她凝视著这边,
「给妾身,关东煮?」
低喃了一句话。
也有热腾腾又入口即化的白萝卜喔!
注1「智小妹」原文为「ホモちやん」,「ホモ」除了指人类外,也有同性恋的意思。
「妾身吃,白萝卜?」
莫非您讨厌白萝卜吗。您喜欢沾满芥末的蒟蒻吗?
「妾身与,蒟蒻?」
吸血鬼小姐看著我,那眼神就彷佛站在远处围观从异世界被送来的珍禽异兽。
但是不要紧的。一切都交给我吧。我也考虑到她可能是特殊n味派,里面也放了番茄跟章鱼。
「……你该不会脑袋真的……」
这还挺美味可口的喔。请趁冷掉前尽快享用吧!
「呃,罢了……」
吸血鬼小姐一副反倒有点佩服的样子,她摇了摇头。
她皱著眉头从容器里拿出白萝卜,咬了大约一半的一半的一半大小的一口。
「好烫。」
她紧紧地皱起眉头,
「……不过,很好吃。」
感觉有些无可奈何似地笑了。
我明天可以再来吗——我像这样询问,于是她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但是,她将水蒸气凑近滑嫩的脸颊,细嚼慢咽地吃著关东煮。
「这真是……」
虽然我听不清她低喃著什么的声音,但一定不是坏话吧。
我就这样一步步地被允许了存在。
那晚,我回到自己房间后,首先扑到了床上。我在床单上激动地挥动脚,啪啪地用拳击打枕头。我将宇宙人布偶丢向天花板,前滚翻了一圈,头叩一声地撞上墙壁。
我跟吸血鬼小姐沟通交流了。
即便是我,也能跟她友好相处。这对人类而言或许是一小步,但对我而言是比地球更大的一步。
虽然她现在好像还是跟我保持著距离,但一切从现在才要开始。倘若我能努力跟她拉近距离,她愿意当我朋友的可能性应该也并非零才对!妈妈谢谢你!婚姻经验者真是伟大!
无论经过多久,兴奋都无法冷却。不管我怎么撞头,热度都无法消退。
我想跟某人分享这种兴奋,于是拿起手机。纵然无法流畅说明,但如果是小柚子,我想她一定会懂的。她一定会明白我此刻是多么开心。是多么地——获得了救赎。
在铃声响了好几声后,传来小柚子特有的悠哉声音。
『小桃抱歉~我现在跟明友在一起……』
杂音太吵导致我无法听得很清楚,但电话那头确实飘散出热闹的喧嚣味。是我不知道的,热闹且充满活力的闹区味道。
『啊,嗯。我知道了。我会速速挂掉的啦。』
应该是电话那头有人向她搭话吧。小柚子跟某人交谈之后,又重复了一次『抱歉喔』。
『我有点忙,之后再聊喔~』
在我回应前,通话便宛如被柴刀砍了一刀似地中断了。
「…………」
我盯著显示通话结束的液晶萤幕,注视了好一阵子。
自己房间一声不响的寂静,忽然拥有质量,压到我身体上。
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快乐。当然,小柚子是个总是活得很快乐的女孩,话虽这么说。
即使想打电话给其他人,电话簿里除了小袖子之外,就只有登录山崎先生的号码。小柚子一起玩乐的朋友,并不是我的朋友。我并不晓得小柚子此刻在玩乐的场所。
名为常盘桃香的存在,就是这样子的人。
我在床上抱住膝盖,宛如不倒翁一般横躺下来。我被纯白的床单包围住,孤单一人。
我感觉到无处可去的兴奋,静悄悄地逐渐丧失热度。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
在孤独的黑暗当中,「可是」——我这么心想了。
就算其他人不在,那个人也总是会待在旧校舍。
※
正好立刻就到了寒假。我还没决定是否要报考,因此空出了很多时间。
因为吸血鬼小姐不挑食,亲手做关东煮或马铃薯炖肉或奶油浓汤或咖哩这类料理请她吃,实在愉快得不得了。亲手做的料理……不,老实说,比例大约有八成是妈妈动手,两成我帮忙。
总之,携带那两成亲手做的料理,在黄昏时刻前往旧校舍,成了我每天的功课。
我们聊了很多事情。
正确来说,因为吸血鬼小姐绝对不会谈论自己的事情,所以主要是我单方面地传达关于自己的事情,然后她在咀嚼的空档做出评论。
学校的事情。家人的事情。什么也办不到的我的事情。困难的复数平面课题。8Mart最近开卖的关东煮新菜色。最近流行的畅销歌曲。日本经济的前途。以及关于诺斯特拉达姆斯的大预书。
吸血鬼小姐精通这世上所有的事情,对于所有事情似乎都有一番见解。她说话的方式掳获了我的心。
而且我不得不注意到她的身材比例实在非常理想。纵然用漆黑的洋装企图压抑住,胸部仍会像木兰飞弹一样弹出来,呃,虽然这根本无关紧要啦。虽然这一点关系也没有。飞弹。木兰飞弹……我的胸部是飞机场……
有一次,我在讲关于山崎先生的事情时,把自己的书一并带去了。
被商品化,且流通到市面上的我的故事。我说不定是无意识地期待能从那聪明的嘴唇中获得批判。
「这什么啊……」
对于在与世隔绝之处生活的吸血鬼小姐来说,这应该不合她的胃口吧。火红的眼眸讶异地眯细起来,她快速地翻页,眨眼间就浏览到了最后。
我很习惯这种反应。比起扯上我的照片与小档案来称赞我的小说,要好得太多了。
无论是怎样的形式,真实的批判总胜过虚伪的赞赏。
我微笑地表示献丑了,只见吸血鬼小姐对这样的我耸了耸肩。
「倘若你追求本质,妾身就告诉你吧——姑且不论这个的评价。至少贩售这个的人,对你的评价是很高的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感到讶异,只见她指著刊登在封底内页的小档案与照片。
「上面写了一堆你的事情。妾身从未看过这样的书籍。」
我坐在特别教室的椅子上,露出苦笑。那只是把我做为年轻女性的商品价值并排出来
而已。丝毫没有非得是『常盘桃香』的必要。我本身没有任何价值。
「蠢蛋。」
吸血鬼小姐躺在应该是拿来当木工工作台的长桌上,一脸无奈地这么说了。那姿势凸显著她身为伟大大人的象徵,威力十足的木兰飞弹。不,我并没有一脸羡慕地注视著喔。虽然我觉得那飞弹应该可以再收敛一点啦!飞弹!飞机场!
「不说你不会懂吗……」
吸血鬼小姐打了个一脸无所谓似的呵欠,用指腹擦拭眼尾浮现的泪水。
「年轻女性具备价值,跟觉得身为年轻女性的『你』有价值,打从一开始就是两回事吧。倘若真的能够以别人替代,就不会跟未完成职务的你耗上一年。」
是这样子的吗?那个山崎先生,真是这么想?
「世界可以因为主观与偏见,被分割成任何样子。你需要的是排除自卑感,按照字义去解释别人的话语吧。
总归一句话——相信自己的才能吧。」
按照字义。
听到她这么说,一直封印住的那一天,那一刻,在那间咖啡厅的记忆复苏过来。
『我很想看那故事的后绩,因此大力推荐让你得奖。』
『我原本是很期待常盘老师的。』
山崎先生这么说,瞪著我看。
那个人是第一个阅读我的故事,而且觉得故事有趣的人。当我告诉他我写不出小说时,他做何感受,在想些什么呢?
在小说的描写手法上,不会将登场人物的哀伤只是用悲痛来表现。怒气、微笑、漠不关心。据说就是要在这些感情的背后,描写出深刻的悲哀。
我一直以为那一天遭受到冷淡且顽固的轻蔑——但那双眼眸搞不好是呈现出无法彻底消化的悲伤也说不定。
那个人是否也感到受伤了呢?莫非是我更加严重地伤害了他的心意吗?
我并不晓得。
我的世界只由我的主观所构成。
尽管如此——去想像就凭一个人根本不会想到的事情,让我的内心渐渐获得了崭新的感情。
有一次,吸血鬼小姐说,她要回报我那些料理。
三楼的特别教室中,有一间设置著宛如旧世界异物般的大型平台钢琴。坐在那台钢琴前的吸血鬼小姐,高贵优雅地敲打著琴键。是我不知道的古典音乐。
听说是吸血鬼小姐故乡的歌曲。我看著她思绪彷佛奔驰到远方的指尖,不知为何有一瞬间,成熟女性的她看起来更像个年幼的少女。
不知何故,我突然觉得想哭。会唤醒那种感情的柔和旋律,洋溢在大气之中。
我问她为什么能像那样弹琴,只见吸血鬼小姐很乾脆地缩了缩脖子。
「因为想弹而弹。一直一直在弹。因此变成这样的演奏。不需要其他理由。」
说不定是那样。
因为想做而做。事物应该是更加单纯的。
「你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了。妾身想弹琴所以弹琴,想吃所以吃,想睡所以睡。就像这样生活……啊啊,对了。」
吸血鬼小姐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看向我。类似恶作剧的光芒寄宿在火红的眼眸中。
「最近会因为想看书而看书。妾身一直在找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书籍,你知道有什么书好看吗?妾身最后看的书,是本叫怪人王子什么的故事——」
……那是我写的小说。
「虽然不合妾身胃口,但有一番独特的风味。有其他作品吗?」
……我会写些其他作品,所以等等我。
我用不成声的声音含糊地低喃,自己都因为自己的嘴巴这么动了一事感到惊讶。我究竟有多久没像这样,对写小说这件事发出积极的话语了呢?
「想写的话就写吧,腻了的话就休息。凡事不过如此。」
吸血鬼小姐笑了,是十分美丽的笑法。
无论经过多久,我都不是很清楚她的真面目。自从第一次碰面后,她丝毫没有展现出类似吸血鬼的行为。总觉得她好像在掩饰些什么,也像是游手好闲地过著悠久的时光。
她说不定是擅长cosplay技术的流浪者,也可能是碰巧很亲近人类,居住在学校的吸血鬼。无论何者,都同样缺乏真实感;既然都一样,我决定相信她是后者。
我喜欢吸血鬼小姐的笑容。
光是那样,一定就足够了。
不,我还想稍微再奢求一点。
——我好想跟你变成朋友喔。
我用手指写下不成声的愿望,于是吸血鬼小姐轻轻拉起我的手,缓缓地制止我的动作。
「不。」
她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她用坏心眼的瞳仁与坏心眼的声音,否定这荒谬的愿望。
无论人类多么接近她,都只会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吧。真是坏心眼,太欺负人了。居然这样揶揄我,真是个坏心眼的吸血鬼小姐。
不管我在内心怎么闹别扭,我的心脏都吵死人地跳个不停。
要不了多少时间,我就会察觉到在我内心诞生且逐渐发育的感情,是近似友情或爱情的种类。
※
我很少在冬天的旧校舍区域看见其他人。
之所以会说「很少」,是因为年底时我曾一度遇到了别人。
因为聊了很久,要回家时已经是草木也熟睡,安静无比的晚上十一点。就在我一边思考今天该找什么藉口来应付父母,一边钻出杂木林时,我发现了一个男生。
在校舍后方,有个被组合屋围住的垃圾场。这是个悲惨寂寥的场所,倘若不是打扫值日生,纵然在学期中也不会靠近这里。
制服装扮的同班同学正靠在那墙壁上。他围著十分显眼的围巾,即便是在手电筒模糊的灯光中,也能立刻认出来。
我心目中的古城的王子殿下。能谷风吹同学。
他一看向这边,便点了个头致意,因此我也连忙点头回礼。我拾起视线,只见对方也正好要抬起头。我慌忙地重新深深低下头,于是感觉到对方也做出同样行动的气息。
总觉得有点滑稽,我不禁露出微笑。风吹同学的嘴角也微微散发出笑意。
我打算靠近他时,旁边的门打开了。
从垃圾场走出来的人是真光寺同学。那一头染了鲜艳颜色,形同她注册商标的头发,以及将头发束起来的红色发圈,在夜晚中隐约地连结出轮廓。
她一只手果然也拿著手电筒。有个像碎布的东西缠在她脚边。
她是把抹布铺在鞋底,进行打扫吗?是懒惰与爱乾净的混合体。感觉我们搞不好能当朋友。
我悠哉地歪头思索著,但下个瞬间,我便感到毛骨悚然。
真光寺同学的鞋子前端,可以看见前端尖尖的尾巴。
那是只狗。
她是在踢狗的尸体。
我发不出声地呆站在原地,真光寺同学注意到我的存在,咂了声嘴。
「别一直盯著看啦。」
女王蜂高傲地这么说了。她俯视位于我视线前方的狗,又快速咂了声嘴。
仿佛回想起来,抑或像是习惯成自然一般,她踢了踢旁边的风吹同学的脚。
宛如将人类与狗的尸体同等看待一样。
「都怪风吹慢吞吞的啦,就说我讨厌麻烦事了嘛。」
「……抱歉,对不起。」
风吹同学毫不抵抗地被她踢。他持续暴露在漫无止尽,没完没了的暴力当中。
横躺在地面上的小狗尸体,与面无表情低著头的风吹同学逐渐重叠。
就本质来说,一定没有什么两样吧。冷掉的红茶。没人看的小说。被遗忘的旧校舍。死掉的狗。寡言的少年。
全部都一样。
不被这世上的任何人所需要。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会去庇护的存在。
「你很碍事耶,快滚啦。你是叫常盘来著?我讨厌你的眼睛。」
我发不出回应的声音。
相对的,刚起鸡皮疙瘩的全身不停颤抖著。脖子像烧焦似的,头顶发烫起来。
「你、你做什——!」
等回过神时,我已经把真光寺同学推倒在地面上了。
我双手维持著伸出的姿势,茫然地站在原地。
我不晓得自己细瘦的身体,是打哪来的力量与勇气。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看起来比我更加茫然似地仰望著我。
那眼眸认知到什么,紧紧地扭曲变形。
「你……感觉很恶心耶。」
正确来说,她或许是想说我感觉很诡异。
真光寺同学的眼眸映照著我。恐怕是那个『并非普通人的我』。身为『普通人的她』,一脸作呕似地注视著大家敬而远之,分配到其他范畴的那个生物。
「……不可以打架啦……」
风吹同学略微惊慌失措地发出感到为难的声音。
我用力绷紧嘴唇,宛如仁王像一般站在女王蜂面前,屹立不摇。
我能轻易想像到她的反击。汉摩拉比先生说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无论何时都想保持公正。我已经做好将右脸与左脸轮流送上去的准备,但是,
「真是够了,别闹了好嘛…
…」
结果真光寺同学只留下第三次的咂嘴,便乾脆地折返回头了。
「…………」
我总觉得有些泄气,目送著她的背影。
是因为她觉得我太诡异了吗?并非普通人一事,偶尔也会派上用场。
就跟吸血鬼小姐说的一样,我这么心想。
是很简单的事情。想写就写,想帮助人就帮助人。原来改变世界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我们两人在组合小屋旁边挖了个洞。
风吹同学慎重地将狗的尸体平放。
尖尖的黑色尾巴前端,在深邃黑暗的大地底下,随著冬天的风摇摆。
我们缓缓地盖上土,把隆起的地面弄平,将不知名的白色小花移植到那上面。
我望向风吹同学,于是他在短暂思考之后,
「——安息吧。」
宛如神父一般画了个十字。他的动作异常地熟练。他说不定是基督徒。那跟我心目中的古城王子殿下的印象,契合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结束洋溢著静谧气氛的埋葬后,我们以同样的动作站起身来。
「……谢谢你。但是,假如你跟真光寺同学起了纠纷,要告诉我喔。」
风吹同学小声地这么说道,所以我摇了摇头。无论是指哪件事情,我都没有资格接受这样的体贴。
已经到了快要换日的时刻。
星光柔和地从黑暗的云缝问降落到大地上。
总觉得有点依依不舍,我们零零落落地交谈了几句。说不定是因为把人推倒的疼痛,或是用来挖土的铲子里量还残留在双手上的缘故。
即使试著聊了天,风吹同学果然还是个说话方式很酷的人。他似乎是天文社。他说无论今天明天或后天,他都会在校舍屋顶架设望远镜。可是,在年底年初这段期间,校内不是禁止进行任何社团活动吗?
我一边歪头感到疑问,同时茫然地注视著他极具特徵的眼眸。
在校门口道别时,「我这么说可能是多管闲事」——风吹同学含蓄地说道。
「我们有我们的日常,我们的世界。不要太接近在世界边缘摇摆不定的人比较好喔。」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我又再次歪头感到疑惑。
「要是太过接近,遭到背叛时伤口也会变得更深。」
当问号变大到我无法负荷的程度时,风吹同学一如往常般淡淡地信步离去了。
※
我说不定是得意忘形了。我曾想过偶尔在早上出门,让吸血鬼小姐吓一跳。
那是跨年后的元旦发生的事情。
看著新年特别节目(是整人节目。喔喔,真是精彩的综艺节目!),兴起那种念头的我,立刻前往学校。
在爬到二楼的时候,感觉视野忽然映入什么奇怪的东西,我感到有些疑惑。
我从窗户俯瞰,发现有个年幼的少女。
虽然身材完全不像,但可以看出她跟吸血鬼小姐有著相同颜色的头发。服装也十分相似,只见她让衣服随风摆动,在杂木林与校舍间的小广场飞也似地奔驰著。
她将头钻进灌木或草丛之类的地方,忙碌得像足在工作一样。
我打开窗户,于是听见了某个——宛如低吼般的奇妙声音。
那么娇小的身躯,能够发出那样的声音吗?
我难以靠近,但也无法轻易地移开视线;就在我茫然地站著时,少女匆然抬头仰望我。
「…………」
其中没有话语介入的余地。宛如熊熊烈火般圆滚滚的大眼睛,像要贯穿似地盯著我看。让我联想到某种原始的野兽,靠著本能与激情咬食猎物的剑齿虎。
在我眨眼的瞬间,她消失无踪了。
我走下楼看,但简直像做了白日梦一般,杂木林并没有人的气息。只有8Mart的塑胶袋滚动菩。
但很明显地,刚才有个身高体型完全不同的吸血鬼小姐。因为我平常只会在晚上来访,所以并不晓得在早晨或白天的时间带,各自有不同的吸血鬼在拓展领域吗?这还真是厉害。让人充满梦想呢。
我四处搜寻了好一阵子,但完全找不到人。
虽然我想跟她也聊聊,但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杂木林周围。
……我果然是无可救药地得意忘形了吧。
因为我毫无自觉,轻率地认为只要能够沟通交流,我跟那个女孩也能轻易地成为朋友。
无为地度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再次移动到旧校舍。
平常那个吸血鬼小姐一如往常地待在会客室。
她没规矩地躺在沙发上。对于照射进来的日光,她顶多睡得有些不安稳,似乎并没有很痛苦的样子。真是个厉害的吸血鬼小姐。
我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睫毛细长,鼻梁高挺,宛如玻璃工艺品般纤细且清澈的白皙颈项。无可挑剔的身材比例,不知为何伴随著稚气,更增添其魅力。
正当我看著那美丽的睡脸看得入迷时,单薄的眼皮突然睁开了。朦胧的视线仰望著我,可以看出她正慢慢地连结起焦点。我伸出手帮她站起来。我用梳子帮她整理头发,把从家里带来的新年用日式年糕送给她。
「……你今天心情似乎特别好啊。」
吸血鬼小姐似乎非常疲倦。
因为她迟迟不肯享用年糕,我便告诉她刚才看到的光景。
我在杂木林看到一个跟你有著相同发色的小女孩。是你的族人前来拜访吗?我这么询问,只见吸血鬼小姐一脸惊愕地将火红的眼眸瞪得老大,用双手掩住脸。
「居然会这样。终于到了这时候吗……」
她的反应和我想像中有点不同。她宛如发现蛮族占据城墙的古代君王一般,暂时维持著那样的姿势。
终于到了这时候?哪时候?
过了一阵子后,她像是总算挤出话语似地开口了。
「……听好了。你绝对不能靠近那个存在。」
她按著眼皮的手指,看似不安地颤抖著。是疲劳显现在指尖上,抑或源自于恐怖的颤抖呢?我第一次看到她这种模样。
「那正是这世界的灾厄。不被饶恕的邪恶。与妾身毫不相似的其他种吸血鬼。」
纵然她严重下令,我也只感到一头雾水。
那个低吼声虽然很独特,但样貌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小女孩。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可怕的怪物。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呢?
「你懂什么!」
第一次听见她发出激动的声音,朝我正面冲击过来。
「那是所有诺斯费拉杜的根源,是忠于原始本能的存在,只为了杀人而活的存在。是与妾身迈向不同进化的生物。」
吸血鬼小姐开始频繁地咬起单手的指甲。原本形状美丽的指尖,逐渐被尖锐的牙齿磨损成锯齿状。丧失血色的面孔,从指缝间凶狠地瞪著我看。
「你仔细看好了。因为恐怕已经开始了。」
她留下这句话,接著摇摇晃晃地走到教室外面。
我追了上去,走到旧校舍的阳台上。只见吸血鬼小姐仰望著天空。
位于上空的,是梯子旁边从屋顶上垂落下来的一条绳子。
有个类似笔记本碎片的东西,卷在绳子前端上。
那是什么呢?大片的枯叶。不,说不定是被做成垫子的毛皮。
渐渐地那看来也像是人的四肢。那是手。那是脚。那是头。被吸光所有血液的人体。宛如穿刺公的处刑一般。
有什么东西从绳子上轻轻地掉了下来。
那东西撞到梯子踏板,在阳台上著地。
是红色发圈。虽然脏掉且沾上褐色污渍,但不会错的。
好像在哪看过——
不,不会吧。
那个怎么可能是她,太荒唐了。
我的脚颤抖起来,无法稳稳站立。
「这就是被杀者的末路。为了杀鸡儆猴,变成乾尸被吊起。」
吸血鬼小姐事不关己似地说道。她瞥了紧抓著扶手的我一眼,耸了耸肩。
「害怕吗?也难怪吧。」
不是那样的——这句话没有成声。
我一点也不害怕挂在绳子上的某个东西。那种恐怖能够藉由将想像力的开关打开或关闭来控制。那种程度的恐怖能够透过人类强烈的意志力使其臣服。
真正的恐怖绝对不在那里。
她一定没有自觉到吧。
让我最大受打击的,反倒是吸血鬼小姐。
她一脸苍白。彷佛感到动摇的样子。原始吸血鬼的来袭,让她发出颤抖的声音。
但这些看起来都只像是非常杰出的演技。
要说为什么——因为吸血鬼小姐的嘴角,隐约浮现出笑容。
因为无法彻底擦拭掉的冷酷笑容,寄宿在她仰望绳子的眼眸中。
「那个会每天杀一个人。乾枯的皮会逐渐被吊起。是尸体。尸体会增加。尸体会增加,尸体会逐渐增加。尸体,尸体,尸体——」
彷佛感到很痛快,很愉快似的。宛如在鉴赏精彩的艺术般,她是本能地看到死而发笑。
人类会哀悼死亡。建造坟墓,供奉鲜花
,祭悼这世上最大的不幸。这正是人之所以身为人的理由。
这世上的邪恶什么的用人体创造出来的艺术。无论是有意识或无意识,能够以此为乐的人,并不在我们这一边。
那种人位于我们的对岸,中间隔著一条深邃且黑暗的河流。是条沉淀且污浊的断绝之河。
无论怎么接近,或试著补救掩饰什么,一旦察觉到就完了。那条河会变成绝对无法跨越的存在。
接著第二天,还有第三天都一样。
绳子与皮的数量,每天逐渐各增加一个。
每当可怜的牺牲者出现时,吸血鬼小姐就会发笑。她用跟我以前喜欢的笑法截然不同的方式,无自觉地一直发笑。
「……你差不多该理解了吧。」
挂在屋顶上的绳子增加到三条时,吸血鬼小姐开口这么说了。
「你别再来了。此处是妾身之领域。」
那是彷佛从遥远的星球彼方通讯一般,有些装模作样的说话方式。是让人非常受不了的保持距离的方式。
光与声音都传递不到,一片漆黑的宇宙彼端。那声音正在告诉我,我与她之间有如此遥远的距离。
——小吸血鬼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杀人呢?你为什么要旁观有死者出现一事呢?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演戏呢?
我有很多想问的事情。
我明明知道如果不说点什么,如果不好好询问,会造成决定性的无法挽回的局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无论何时都是这样。我总是找不到恰当的话语。
我独自一人回家,独自一人闭关在自己房间里。
晚上,我在阳台一边吹著风,一边隐约地回想起以前的事情。我会想写文章的最初的契机。我还是个小学生时,比现在更加沉默寡言。我无法跟难得向我搭话的同班同学顺利交谈,于是我试图写很长很长的信来代替。对我而言,生涩的文章是不擅言辞的代替品。
打从那时起,什么也没改变。应当改变了的世界,没有一丝不同,仍然是原本的世界。
纵然抬头仰望天空,也只能看见绌长得近乎新月的月亮。美丽的月光如今并不在我身旁。只有平凡且厚重的云朵遮盖住视野。
我的嘴里发出笑声,那声音就宛如被勒住喉咙的鸡一般。
※
在寒假快结束时,我发了高烧。
「……怎么回事呢,是喝了太多必杀和好饮料吗?」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妈妈担心的声音。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她的。
记忆混浊起来,感觉变得暧昧。身体与心灵的界线在朦胧中摇晃,我就这样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我就这样变得近乎一具空壳,迎接高二最后的新学期。
寒假结束后的教室里,看不到真光寺结同学的身影。
所有人都不是很担心的样子。
甚至有人因为女王不在了而感到雀跃。爱八卦的人们谣传她八成是跟男人离家出走了。
别著红色发圈的她——明明已经变成了尸体。
我用力咬了咬嘴唇,前往旧校舍。
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无论是屋顶上悬挂的绳子或人皮,还有发圈,甚至连吸血鬼小姐也不在。
不留任何痕迹,一切都蓦地消失无踪。彷佛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宛如满月的幻想伴随著黎明无影无踪地消失。
不管我怎么寻找,都找不到便条或留言之类的东西。
这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吧。
结果那个人并不是属于这边的人类。无论她是沉溺在谎言中的杀人犯,或是把人类当虫子对待的异世界人,都没有任何一处会跟我的范畴重叠。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连想都不用想,理所当然的事。
……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回想起我总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她无论何时都会侧耳倾听。她会一脸感到新奇似地品尝我的料理,而且毫不挑食。只有在吃东西时,她就像个肚子饿扁的普通女孩一样。
寒假期间,我们一直在一起。她一直陪在从『普通。这个范畴被排除出来的我身旁。
所以。
我原本以为我们是朋友的。
莫名感觉到的悲伤浸湿胸口。
无论是缺少了同班同学的教室,或是没有吸血鬼在的旧校舍,我都不想隶属于任何一边的领域;就在我茫然地伫立在走廊时,风吹同学不经意地靠到我旁边的玻璃窗上。
「……我想现在才说这些大概也无可奈何吧,不过——」
风吹同学难得地像是在犹豫一般。他用指尖摸著窗框,宛如自言自语一般,零零落落地连结起话语。
「主观与主观的沟通,原本就很困难。人类只能跟人类互相理解而已。」
他到底知道多少呢?
他用那双神秘的透明眼眸眺望著窗外。
从那边看不见旧校舍。或者只是我的眼睛看不到而已,他说不定看得见其他东西。
我只能用我的主观来述说。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应该述说的我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
但是——我不想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从我这扇窗户,可以看见新月挂在白天的天空上。是丧失光芒的月亮。那是被扯下幻想的面纱,被黏贴在现实中的轻薄卫星。
我仰望那月亮,进行深呼吸。
我回想起以前被月光所包围,应当曾是朋友、原本希望能一直当朋友的她所说的话。
想写就写。想说就说。
改变世界一定是很简单的事情。
我将额头撞向窗户,握紧智慧型手机。
我从电话簿里叫出山崎先生的电话号码。
至少,为了透过我能力范围所及的事互相理解,为了藉由只有我才能办到的事情来战斗。
我要凭自己的话语,自己的意志。
「——什么事?」
山崎先生心情很差的声音迎接著我。
我又找不到要说的话,很想立刻挂掉电话;我咬住唇瓣忍耐著。
我绞尽那一丁点的勇气,重新拿好智慧型手机。
我必须战斗才行。
我要在这个现实世界战斗。因为期望在书里出现的非日常,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常盘小姐?不好意思,能请你改用mail联络吗?」
电话那头传来山崎先生感到无奈似的清喉咙声。
但那终究是人类的咳嗽声。是言语相通,有血有肉,能够进行沟通的对象发出的声音。
这里就是我的现实,这里就是我的战场。
「那个,那个,呃——之前真的非常抱歉。」
「……常盘小姐,你的声音怎么了?」
可以感受到山崎先生语塞的气息。
我拚命地挖出话语,将七零八落的声音搜集起来,震动喉咙。
「那之后发生很多事情,我想了很多——是否能请您再跟我见个面呢?关于下一部作品,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跟您说——」
我必须说出来才行。
纵然是沙哑的声音,即便舌头动不了;为了试著再次跟这个世界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