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寒冬的屋顶上看著街道。
我将从天文社社办借来的望远镜设置在水塔顶端,将焦点对准学校的四面八方。
那里有人的生活行为。有佣懒的职场,有温暖的家庭,有严格的教育设施,有悠闲的公园,有吵闹的游乐设施,有暧昧的友情,有悲痛的误会,有哀伤的背叛,还有幸福的梦想。
看到想移开视线的东西时,我会提醒自己回想起亲爱的同班同学。举例来说,像是真光寺同学的脸。
她是个让人感觉非常舒适的人。
对待别人很亲切,不吝惜付出劳苦。能够顾虑到周围,拥有坚定的信念。我不曾看过本性那般美丽的人。你比任何人都美。我曾经这么称赞她,结果被痛扁一顿。她大概是想说别把人区分优劣吧。不愧是真光寺同学。
一想到她的事,感觉就能明白教授命令我去上学的理由。
正因为有那种层次的人存在,我才非得战斗不可。
无论白天夜晚都没有关系。红白歌唱大赛跟新年特别节目都与我无缘。冰冷的风和冻僵的指尖也没有问题。只要有这条温暖脖子的围巾,我就能燃烧心灵观望街道。
所谓的英雄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就是像这样活著的。
那天状况特别糟糕。
无论怎么调整望远镜的焦距,都找不到从天而降的『狼』。
我为了转换心情,将眼睛从目镜上移开。
我看向屋顶围栏的对面,可以看见比这边矮一层楼的旧校舍。白色油漆脱落的墙壁,宛如著色绘一般染上黄昏的色彩。
彷佛要覆盖住那个而拓展开来的杂木林入口,有个蠢动的黑影。
「……已经有个体来到这边了吗?」
倘若对方入侵了学校,我可不能视而不见。我将望远镜盖上遮罩,捡起斧头。
我正准备飞向天空时,门打开了。
是位于水塔正下方,通往校舍里面的门。
寒假期间,学校里应该没有人留下来才对。
我抓著边缘往下看,与来访者对上了视线。看似爱困的眼眸中,寄宿著强烈的意志。
「…………」
在孕育著短暂犹豫与些微确信的沉默后,
『请帮助我,风吹同学。』
她在活页纸上写下这样的文字。
※
让一只占领杂木林的狼无力化,比我想像中花了更多时间。
他最后甚至变化成我曾师事的教授姿态到处洮窜,因此要让他停止活动稍微麻烦一点。
即使意识到要放轻脚步,脚步声仍会回荡在夜晚的旧校舍中。
就凭著这副因战斗而疲惫不堪的身体,要控制这点实在非常困难。
红色水渍从斧头垂落到旧校舍的走廊上。之待得打扫一下才行呢——我这么心想。水鸟飞离时不会弄脏水。真光寺同学也说过类似的话,经常帮我冲洗身体,保持乾净。她很适合从事礼仪教育。将来可以跟所爱之人生一堆小孩。我曾这么建议她,结果还是被痛扁一顿。她八成是想说无论是自己的小孩或别人的小孩都没有关系吧。不愧是真光寺同学。
我敲了敲会客室的门,稍等一会儿。
「进、进来吧……」
获得许可后,我转动门把。
室内充满相当有意思的日常用品。以居住环境来说,无可挑剔吧。
在房间正中央,有个身穿漆黑洋装的小小吸血鬼。
是以前曾在组合屋旁边四目交接时的姿态。
她名叫席洁休瓦拉。像那样写在图画纸上的问候留言,以前曾透过风这个传递方式,送到我手边。
「嗨——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呢。」
应该比初次碰面更容易交谈才对。我亲切地打了招呼后,
「等、等你很久了。此、此处是妾身之领域……高、高、高贵的不、不死……」
席洁休瓦拉宛如舞娘一般颤抖著双脚,同时悠然地伸开单手。
虽然我曾在深夜听过好几次『聪明的休瓦拉!休瓦拉了不起!』这种响亮的欢呼声,但跟此刻的那个完全不同。她的臼齿咯咯作响,没办法好好发出声音。
她抓住沙发靠背的指尖,用力得手指都发白了。简直宛如畏惧夜晚访客的幼女一般——当然,不可能有那种事就是了。
我对伟大的吸血鬼做出了失礼的想像。我想真相大概是她非常怕冷吧。不过冬天就是会冷,这也没办法呢。
「面、面对高贵的不死者,汝,基、基、基基……」
「该不会是猪肉吧?」
「不是!你在愚弄妾身吗!为什么会冒出猪肉啊!」
我开口帮她接话,结果挨骂了。如果是鸡肉跟猪肉,根据统计调查的结果,喜欢猪肉的人要多一点。不过,伟大的吸血鬼跟人类的食物喜好未必相同。我又说了失礼的话。我深深地反省。
「汝基于何种理由!前前前、前来此处!」
席洁休瓦拉像是重振了精神一般,用手指比著我。
「妾、妾身好歹也是一介吸血鬼的废渣——可不会轻易、可、可、可罗!」
「可罗?」
「……可、可罗!你是!可罗!」
吸血鬼小姐像是自暴自弃似地跺脚。
可罗。好像在哪听过。我试著用网路搜寻,于是发现那似乎是娱乐内容的登场角色,在日本三千万年轻人中大受欢迎。上面写著可罗的精神年龄跟幼稚园儿童差不多。换句话说,这很明显地是在讲我坏话。
总觉得我们似乎无法沟通。没想到会被她敌视成这样。
「呃……你应该看了信吧?」
我感到困惑而游移视线,于是发现黑檀木桌上确实放著信封。
是我寄给她的信。告知她正被宇宙机器人当成目标的信。
『我打倒了监视装置狗,但来不及阻止它向总部报告。下一个应该是你会被当成目标,因此建议你火速离开这间学校——』
我写了一串这样的内容,为了唤起她的警觉,甚至还添加了他们组织的象徵符号。
尽管如此,她还是完全不肯逃脱;因此我一直认为,她大概有什么想法吧。对伟大的吸血鬼进行忠告这件事本身,或许就非常狂妄放肆也说不定。
为了贯彻彼此互不干涉,我决定专心致力于自己的战斗。打倒失控的狼群。保护这条街道与学校。这就是存在理由。
就在这种时候,她前来拜托我。
『我的吸血鬼小姐有危险了。请助我一臂之力。』
换言之,就是跟宇宙机器人们的战斗吧——我这么认为,而像这样前来通知她对方有援军。但关键的吸血鬼却对我表露出敌意,总觉得她决定性地误会了什么事情。
「我是席洁休瓦拉的同伴喔。并不是敌人。」
「谁、谁会被那种随口胡诌的话蒙骗啊!那些血!斧头!很明显地是帮派!」
「这是我刚才在杂木林打倒了企图狙击你的宇宙机器人,结果沾上他们的红油……」
「啊,是这样子吗?什么嘛,太好了!」
席洁休瓦拉眨了眨宛如红宝石般的大眼睛,放松地吐了口气。真好拐。
我才这么心想,只见她的视线转移到信上,用力地左右摇了摇头。
「不对!既然你说信是你寄的,就表示你不打自招!你这么做,想趁妾身放心时捅妾身一刀!是这么回事吧!」
「伤脑筋呢……」
我搔了搔脸颊。我有自觉自己的个性并不适合仔细的说服。也经常因为这样,惹那么亲切的真光寺同学生气。我明明只是想跟她融洽相处。
既然如此,只能采用物理手段了。只能跟席洁休瓦拉互殴,然后一起倒下,躺在可以看见夕阳的山丘上加深对彼此的理解。友情就是物理。所谓的英雄就是这么一回事。
「好,要上啰。」
「喂、喂、喂喂~!」
我重新握紧斧头,举向头上摆好架式,只见席洁休瓦拉瘫软无力地当场坐倒在地。
「啊哇哇,姊姊大人,请原谅妾身不孝地先走一步……」
她一副脚软的模样,宛如青蛙一般拖拖拉拉地趴倒在地。她接著会放出怎样的吸血鬼魔术呢?我做好接受一切的打算,跨出一步。
那一瞬间。
——砰咚!
门激烈地被打破了。
铰链弹飞出去,突然闯进来的是同班的常盘同学。
她右手拿著灭火器,左手拿著刺股(注7),脚上带著勇气,眼中蕴含火焰。她随即看出面对面的我们的状况,焦急地左右摇了摇头。
她将嘴唇抿成一字形,朝著这边激动地飞奔过来。
倘若她能说话,大概正喊著『觉悟吧——!』之类的台词吧。
然后,
「啊哇,啊,啊哇哇哇!妾身?是妾身吗?」
她毫不迷惘地袭向小吸血鬼。
眨眼间她便扑倒小吸血鬼并跨坐在她身上,一言不发地举起拳头。
「别、别使用暴力啦!住手、好痛、不要、啊呜、妾身讨厌疼痛啦!!」
伴随著狼狈
的声音,被常盘同学不停疯狂挝打的席洁休瓦拉。她好像快哭出来。她要哭了。她哭了。她哭得非常厉害。她嚎啕大哭。宛如喷水一般哭泣著。
「等、等等啊!」
我忍不住插手分开两人。
我右手抱著颤抖的席洁休瓦拉,左手抱著握拳的常盘同学,与挣扎乱动的两人纠缠成一团滚落在地板上。
注7「刺股」是江户时代用来捕捉犯人的道具之一。握柄长约两至三公尺,前端为U字形的铁具,藉此按住对方的喉咙。
我大口喘气,看向常盘同学燃烧的眼眸。
「不是你拜托我拯救吸血鬼小姐的吗?」
她讶异地歪了歪头并拿起笔,
『咦,可是,这女孩是威胁我的吸血鬼小姐,邪恶的原始——』
于是席洁休瓦拉泪眼汪汪地看向我,
「拯救休瓦拉……?你不是宇宙人吗?」
三人三种的困惑视线互相交错。
我们维持著主观、思考、视线与手脚交缠在一起的姿势,僵硬了好一阵子。
「……看来有必要好好交谈一下呢。」
我这么提议,她们在我的手臂里缓缓点头同意。
我们在此踏出了互相理解的闪耀的第一步。
※
将三人的话整理之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看到屋顶上悬挂的三条绳子,感到沉痛不已的常盘同学,在隔天傍晚时,拜托我保护她的朋友吸血鬼小姐。
我身为英雄,是实现人们愿望的存在。我在打倒宇宙机器人后前往席洁休瓦拉的所在处,但席洁休瓦拉误以为是宇宙人来袭。
然后常盘同学光是跟我商量,仍无法压抑住激动的心情,为了朋友回到旧校舍。她看到幼小的吸血鬼,似乎又误以为那就是万恶的根源。
这是主观与主观擦身而过的可悲意外呢。
「……总之,我想先解开关于吸血鬼的第一个误会。」
我坐在会客室的桌上,竖起手指。
悄悄站在墙边书架前的常盘同学,一脸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且慢!你打算做什么!」
疲惫不堪地将身体沉在软绵绵沙发上的席洁休瓦拉忽然举起手。
「不要紧的。我不打算说什么奇怪的话。是关于你身体的事情。」
「不,所以说那个!就是那个不行!慢点,等一下,你别多嘴!」
席洁休瓦拉看向常盘同学,慌张地挥动著手。
究竟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我坚定地宣告。
「这世上只有一位吸血鬼小姐喔。常盘同学所说的吸血鬼朋友,跟这个席洁休瓦拉是同一人物……不,是同一吸血鬼。」
常盘同学爱困似的瞳孔惊讶地瞠大,缓缓地愈变愈大。
『什么——』
常盘同学只写下这句话,便注视著席洁休瓦拉。
「我师事的教授曾经说过,吸血鬼属中实际存在著被称为诺斯费拉杜的种族。他们没有眷属,取而代之的是会操纵魔术。席洁休瓦拉大概就是其末裔吧。她能够使用时间之术,让身体成长。」
「原、原来是这样吗,休瓦拉真厉害!呃,不是这样啦!啊哇,啊哇哇哇!」
幼小身体的吸血鬼不断摇头。
『是……这样啊。我的吸血鬼小姐,真正的模样原来是这边呢。不是木兰飞弹,而是飞机场……飞机场……』
常盘同学总算是彻底理解了吗?她温柔的眼眸浮现出欢喜的神色。她按住自己的胸口,彷佛在确认友情的所在处,陶醉地揉了好几次。
「笨蛋笨蛋蠢蛋,这个大呆瓜!你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这好比给狮子生肉!给半兽人怪人王子!你负得起责任吗!」
席洁休瓦拉泪眼汪汪地逼近我。她不断槌打著我的胸口。常盘同学在她后方面带微笑。那态度宛如描绘在宗教画上的圣母玛莉亚。
「席洁休瓦拉,不要紧的。」
「什么不要紧!」
「这个人并不是坏人喔。她不是那种会因为你的样貌而歧视你的人。」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绝对必须先否定这点才行。
就我听说的内容,她似乎把屋顶上的绳子误认为人的尸体,而感到非常害怕。她从这样的状态中,绞尽所有勇气做出行动。她为了吸血鬼小姐,试图靠自己的力量去对抗恐怖的根源。她试图跨越自己的心灵创伤。
这并非任何人都能办到的事情。
「虽然她因为发不出声音,有时很容易被人误会,但她也是个好人喔。」
「不~对!你这笨南瓜!萝卜婴!没用的青椒!那种事妾身知道!从很早以前,我们相遇时就知道!休瓦拉想说的不是那个!」
席洁休瓦拉挥动短短的手脚,拚命大闹著。常盘同学斜眼看她,从柜子里拿了茶杯过来。
她不知从哪取出自己的水壶,将麦芽糖色的液体倒入茶杯中。
『对你动粗,真的很抱歉。误会了你,真的很抱歉。』
常盘同学平静地写下文字。
『我们长期以来累积了种种误会。我想了许多很过分的事情。有很多必须道歉的事情。能不能让我跟你和好呢?』
「唔唔……」
被真挚的眼眸注视,纵然是休瓦拉,也只能一脸内疚地低下头。
她将嘴凑近常盘同学轻轻递给她的茶杯,
「噗~!这是酒精啊!」
然后将液体喷在会客室的地板上。
『哎呀,我还真是不小心,我似乎是弄错了呢。』
常盘同学敲了一下自己的头,「嘿嘿」地笑著。她似乎不只是勇气,也拥有可爱的一面。正因为具备多面性,人类才会是人类吧。我坦率地感到佩服。
『费拉杜小姐。要不要再多喝点呢?』
「那称呼是怎么回事……谁要喝这种东西……喔……奇怪,真奇怪……」
席洁休瓦拉匆然靠在沙发上。她火焰般的眼眸蒙上酩酊之雾。她拚命抬起头,
「你……该不会……混了、什么……」
『没那回事。这只是妈妈推荐给我的最终奥义,珍藏的和好精华而已。』
「啊哇、啊哇哇哇……来人啊……!」
席洁休瓦拉用微弱的力量,彷佛在求助似地抓住我的衣襬。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缓缓地像要抱住她一般将她抬起来。席洁休瓦拉更加用力地抓紧了我。她的身体体温高得宛如婴儿一般。无论哪一处都很柔软,且散发出甘甜的香味。
我的手承接住那宛如羽毛般的体重的全部,
「来,常盘同学。」
『谢谢你。』
将她交给了面带微笑的常盘同学。
「什——!你!」
吸血鬼的表情彷佛从背后中了一枪的长官,我对著她静静地摇了摇头。
「现在是为了让你们和好的必要时间。你搞错对象啰。」
我也想跟吸血鬼或女孩子互相拥抱。那样的体验能让我的人性变得更加丰富吧。我无法否定那种欲望。但是,非常可悲的是,我还懂得要区分时间与场合。
身为局外人的我采取在旁观望两人的姿势。
『来吧,费拉杜小姐。让我们互相吸来吸去,增进感情吧咪杜!』
「笨蛋!笨蛋笨蛋蠢蛋!你们都去死啦……!」
常盘同学拉著尽管意识逐渐朦胧,仍无理取闹的席洁休瓦拉的手,消失到旁边隔著一扇内门的校长室里头。昧锵,她从里面上了锁。
「不要!不要!噗要——不、不、不是那里吧?慢点!」
发出似乎很快乐的哀号。可以听见激烈的衣服摩擦声。
所谓的朋友就是像这样嬉闹,感情变得愈来愈好吧。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得知的领域。是单凭一个人无法完成的那种事情。
「——噫喵啊啊啊~!」
总有一天,我是否也能交到名为朋友,无可替代的存在呢?
听到弹簧嘎吱作响的声音,让我稍微羡慕了起来。
过了一阵子后,打开内门的锁,从里面走出来的只有一个人。
是使用魔术,将自己变化成大人身体的席洁休瓦拉。
她穿著凌乱的洋装,双眼布满血丝,摇晃我的肩膀。
「听好了!下次敢在那丫头面前提及妾身的身体,妾身会立刻把你弄得乱七八糟且搞得稀里哗啦!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告诉她。懂了吧。懂了吧!」
「嗯……?」
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感到不可思议而窥探校长室,只见常盘同学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用彷佛蒙上薄雾的空洞眼眸仰望著空中。我呼唤她好几次。
『我到屋顶上,拜托风吹同学,打算回家,然后,奇怪……?』
她才总算看向这边,用半梦半醒的动作拿笔写下这些话。
「……然后你来到旧校舍,我们三个人正在交谈。呃,你怎么了吗?没事吧?」
『是这样子啊……总觉得记忆有些暧昧……可能是因为我有点感冒吧。简直就像失去了意识一般,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的思考似乎散失了。常盘同学吐出有些温热的气息,摇了好几次头。她看似诧异地环顾周围,确认著自己身体的所在处。
我转头看席洁休瓦拉,变大的她沉重地点了点头。
「老鼠被逼急了也会反咬猫一口。走投无路的吸血鬼,连半兽人也照杀不误。」
——妾身让她的时间跳跃了。
席洁休瓦拉小声地这么说了。
「妾身把她的肉体与精神替换成大约几小时之前的东西。不愧是休瓦拉。聪明的休瓦拉。肯做就办得到。不动手就会被做掉。这也没办法。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看到气喘吁吁的席洁休瓦拉,我茫然地呆站在原地。
我并不晓得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只是感到战栗。为了掩饰纯粹的惊愕,我紧紧握住围巾。
她自己或许没有察觉到,但席洁休瓦拉此刻完成了比任何人都可怕的事情。
诺斯费拉杜的时间魔术,不仅限于让自己的肉体成长而已。居然还能操纵别人,这种事我不曾在任何文献中看过。活在历史阴影处的他们,究竟隐藏著何种程度的潜能呢?
讲得极端一点,这甚至能从根本颠覆文明社会。会将人们构筑起来的正当秩序化为泡沫。无敌且残暴。令人难以置信的恶梦之术。
难怪会成为『正义同伴』的目标。
「伤脑筋呢……」
我严肃地皱起眉头。必须尽快为了他们的来袭做准备才行。
我催促两人坐下来商量事情,于是——
「常盘,妾身要向你道谢。由于你的尽心尽力,让那个吸血鬼的威胁过去了。不过,因为新发现妾身被宇宙人当成目标一事,我们必须采取对策才行。」
『这样子啊。已经没办法跟小吸血鬼小姐成为朋友了吗……』
席洁休瓦拉以潇洒的举止拉起常盘同学的手,常盘同学则是看似寂寞地摇了摇头,「……这要看你朋友的定义是什么。」
『我想想,大概是在两人独处的密室中稍微聊一下天吧。』
「绝对不可能只有聊天而已吧!你这禽兽!」
『呜呜。那种说法真过分……呜呜呜呜,啊呜——』
「在一脸认真地画出眼泪符号前,你先摸摸自己的良心好好反省吧!」
……总觉得她们两人的严肃与我的严肃似乎不同。
真奇怪呢。莫非我们这个组合,其实不怎么契合吗?明明之后得挺身对抗敌人,开始一场热血最终战才行啊。人类真是复杂的生物呢。
※
我们彻夜讨论。比《一字头认真交流园地》(注8)还要认真地讨论。
注8《一字头认真交流园地》原文为《真剣十代しやべり场》,是二〇〇四年四月~二〇〇六年三月曾在日衣NHK教育电视台播放过的讨论节目。
该怎么做才能逃离宇宙人制造的机器人魔掌呢?
纵使逃离这条街,结果也只是不断军演同样的情况吧。根据总部传送过来的资料,席洁休瓦拉早已经被设定为第一级讨伐目标。即便在这条街歼灭他们,对方无限地制造并传送过来的增援,也会持续追捕她到天涯海角吧。
「妾身必须问他们关于姊姊大人的事,因此妾身不打算逃走……先别提这些——」
席洁休瓦拉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咬了咬大拇指的指甲。外表是大人模样的话,就连这种动作看起来也十分优美呢。难怪常盘同学会看得入迷。
「先别提这些,你说资料会传送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借用了一部分机器人们的网路。我能够下载他们的情报,但不会上传这边的情报;就是这么回事。」
「……那种事情,一般人办得到吗?简单地说,你的真面目是——」
「如你所推测的,我原本是那边的人。现在则是正义同伴的敌人。」
「自称『原本是』吗?」
席洁休瓦拉一脸怀疑地瞪著我看。她会有这种反应,我想也是没办法的。
另一方面,常盘同学在摊开在矮桌上的活页纸,将我们的关系画成图表。她没有动摇,也不是一笑置之,而是原原本本地接纳听到的内容。
「……常盘同学并不觉得惊讶呢。」
我这么问,于是她立刻摇头否定。
『我很惊讶,但不太会显露在表情上。而且,我没来由地认为,倘若是王子殿下,那种特殊情况也是有叫能的吧。』
「王子殿下?」
我这么反问,于是常盘同学吃惊地抽动肩膀,慌忙地涂掉那些文字。她好几次转动笔涂抹,
『我写错了。错字。失败。请别放在心上……』
她才刚写说她不太会显露在表情上,但低下头的耳朵染红得彷佛烫伤了一样。因为职业的关系,她无法容许文字上的错误吧。不愧是小说家。我的周围还真多杰出的人物呢。
『先别提这些,那个,喏,就是那个,对了,你为什么会变成宇宙人的敌人呢?』
常盘同学用歪七扭八的字,像是在挑选话语一般地写下问题。
被迫回想起久远以前的事情,我徘徊著视线。
「有个人从组织那儿抢走了我,并将我养大成人。我称呼他为教授。」
倘若要说与教授的相遇,那可是说来话长。我迷惘著该从哪里说起,结果噤口不语。
虽然他经常挺起胸膛说自己是这世上最后的吸血鬼猎人,但在我看来,与其说是猎人,他反倒更像学者或研究者。他总是主张自己与吸血鬼是朋友,我从未见过他实际在战斗的模样。
但是,对我而言,他确实是个英雄。
『真没办法啊……如果非得有个人来做才行,就由我来拯救吧。』
至今我仍鲜明地记得,他在冰冷的雨天朝我伸出手的模样。
虽然他在很早之前就过世了,但我为了那样的人而活著。
常盘同学应该是想像了什么吧。她轻轻抬起头看向我。
『你很喜欢教授呢。』
「……大概吧。」
我不是很明白。我不懂喜欢这种感情。但是,因为我感觉到这是该点头的场面,所以我先点头同意。
『在讲他的事情时,你的表情看来很温暖。简直就像家人一般。』
感受到常盘同学温柔的视线,我轻轻地摸了自己的脸颊。当然,我不可能知道自己表情的变化。
实际上,我在户籍上是他的养子。
教授最后的遗言,是要我去上学,与别人沟通交流。
因为他没叫我不要对人报恩,所以我决定擅自进行战斗。虽然无论是街上的人,或是昔日的同伴,都并未认知到我的存在本身。
倘若是必须有某个人来做的事情,就由我来做。我十分向往那样的英雄。
「总而言之,多亏了教授设置的程式,我能够单方面获得中央的资料。」
能请你们相信我吗——我观察著她们的反应,只见席洁休瓦拉在沙发上彷佛不倒翁一样地连连点头。
「原来如此。妾身明白你的心情了。因为有教授什么的,所以你对组织没有眷恋。」
「应该算是那样吧。」
「所谓的家族是很棒的东西。妾身也非常明白。非常非常明白。因为妾身内心有时也会浮现那样的回忆。妾身就认同你足以信赖吧!」
她用看起来很了不起似的动作,将手指比向我。真好拐。不对。
「……谢谢你。对不起喔。」
我这么低喃。虽然她露出诧异的表情,但我总觉得自己大概得道歉才行。
「你……?」
席洁休瓦拉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会客室的白色窗帘轻飘飘地翻动了一下。
「敌人吗!啊哇哇!」
看到席洁休瓦拉跳起来,常盘同学立刻站起身。她窥探了一下旁边的校长室,
『我忘了刚才有开窗户通风。』
她急忙前去关窗。
「妾身,刚才那是,喏,是在测试你们的应变能力喔?」
不知为何试图钻进沙发底下的伟大吸血鬼,咳了两声清喉咙,一边拨弄著金色长发的发尾,一边这么说道。原来如此,果然让人不得不尊敬她呢。
我站起身,走近窗户旁边。我抓住窗帘,触感出乎意料地结实。明明应该放置已久,却连虫咬的洞也几乎都没有。
这上方应该是屋顶。可以用逃生梯爬上去的那种。
「旧校舍有很多教室对吧?全都附设窗帘吗?」
我转头这么询问,于是从内门露面的常盘同学回答我:
『虽然有很多因为风雨变得破烂不堪,但根据场所不同,应该也有普通地残留下来的地方。怎么了吗?』
「好——我知道了。刚才打倒的机器人还没收拾掉对吧。嗯。会有办法的。我会想办法。」
常盘同学与席洁休瓦拉讶异地面面相?,我对著她们点了点头。
「我想了个作战。欺骗机器人们的作战。」
※
我花了整整一天,结束所有准备工作。
我站在旧校舍屋顶的边
缘,一边吹著强风,一边仰望夜空。
天空蒙上灰色的云,风几乎没有吹动。视野相当糟糕,正符合条件的夜晚帷幕垂落下来。
我伫立在原地不动,没多久便有个黑影映入眼帘。
毕竟昨天已经有个体到达旧校舍,因此没必要等太久。
他们——黑色狼群从天而降。朝著邪恶的吸血鬼,宛如喇叭响起的默示录般,好几个正义的同伴登场了。
外表宛如双脚步行的狼群的他们,虽然降落到屋顶上,但似乎感到有些混乱。
这或许也是当然的。毕竟架著斧头的我站在屋顶边缘,旁边还有个用绳子卷得像青虫一样的大人版席洁休瓦拉。
他们面面相觑,其中一只走向前询问。
『你是什么人?』
那是没有抑扬顿挫,宛如机械般的声音。毫无感情,听起来很刺耳,让人不太想待在他们附近。
「我是正义同伴的同伴。我刚凭自己的力量捕获吸血鬼。我才想问你们是谁啊?」
『我们是执行正义者——』
一只机器人目不转晴地盯著我的脸看。像是在对照他们的资料一股。
『我们曾在哪里见过吗?』
「如果你没印象的话,我想应该足没见过喔。」
『我们采取个别行动的话,似乎经常发生突然被切断连结并遭到破坏的事件。你知道些什么吗?』
「竟然有那么过分的人呢。我看到的话会告诉你们的。」
我夸张地点了点头。我采取的破坏方式,可没有悠闲到让他们有空跟总部报告。机器人都在私底下处理掉了。
『……算了。我们一直在追捕那个吸血鬼。把她交给我们。』
他们朝我伸出手,我摇了摇头。
「我拒绝。这是我的猎物。要用我的作风来处理。」
然后我让席洁休瓦拉从屋顶边缘往前站出半步。
风一吹彷佛就会掉落下去的那个模样,让黑影们发出挺身向前的气息。在被他们不可视的光线射中之前,我便了个眼色。
被卷起来的席洁休瓦拉暧昧地一下点头一下摇头,
「嗳、嗳……这里还是太高了,那个,从下面一点的楼层……怎么样啊?」
她用狼狈不已的微弱音量向我低喃。
不愧是伟大的吸血鬼。虽说有敌人的监视,但要装出这么软弱的模样,可不是轻易能办到的呢。
我正确地读懂她的意思,毫不客气地挥起斧头。
「啊,不,等一下,等等,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三秒钟就好,三秒,拜托,一秒,神啊,嘎喵啊啊啊啊~!」
我大动作地装出要砍她的样子,实际上是用握柄推开席洁休瓦拉的胸口。她掉落下去,只留下由于逼真的演技发出来的悲痛叫声。
『…………』
我用斧头制止试图飞奔靠近的机器人们。
「麻烦别抢我的猎物。还没有结束啊。」
我们互瞪一段短暂的时间。
假如对象不是他们认定的坏事,他们无法做出太粗暴的行为。
『…………哼。』
在狼解除备战态势的瞬间,我快一步地从屋顶上跳下去。
我划破风降落到大地上,朝著坠落到地面的人型挥下斧头。
我固执地挥动无数次斧头,宛如敲西瓜一般打碎头部,彷佛在劈柴似地切割手脚。我摧毁各个部位,消除辨别手段。为了让他们看不出这是我昨天刚打倒的机器人——变化成教授的人型。
在一楼窗户旁,完成任务的一块窗帘布,不引人注目地被扔到教室里面。
我们的计画十分单纯。
由我将席洁休瓦拉从屋顶上推落。
常盘同学在地面上等候。
从窗户上卸下,宛如棉被一般连结起来的窗帘。将其中一边绑在一楼窗框上,另一边由常盘同学拿著,当成缓冲垫——这就是计画的各个步骤。
『这次换我绝对会接住。就像那时我被接住一般。』
我传达这个计画的时候,常盘同学紧闭双唇,用力地点头同意。就好像为了报恩而燃起斗志的鹤一样。
所谓的善行会恩恩相报。这就是社会的系统。我所向往的人类社会。
然后她们会逃进杂木林。
争取到那段时间后,由我来蹂躏事先推落下去的人型机器人,让他们在黑夜中误认那是吸血鬼。正因为简单,对机器人相当有效。
但是——常盘同学对于最后的步骤面露难色。
『人会哀悼死亡。会建造墓碑,供上鲜花。更何况那还是教授先生的容貌不是吗……』
我并不晓得她一脸为难地感到疑惑的理由。
这是已经停止功能的机器人。并非人类。毕竟没有找个东西代替尸体的话,根本骗不了人吧。东西不是应该有效利用才对吗?
常盘同学虽然没有强烈反对,但也没有赞成。
『……我们之间或许隔著一条河流吧。』
她默默写下这句话,之后就什么也不说了。
河流?在我眼中,看不见那样的东西。我们是同个作战的伙伴。没错吧?
狼群降落到大地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关于将尸体弄成碎屑一事,他们当然也没有特别提起。
此刻,常盘同学与席洁休瓦拉应该已经彻底逃到杂木林之中了。
这么一来,只要所有机器人共享吸血鬼已经被打倒的情报,就再也不会被当成目标了。我想事情应该进行得很顺利。
机器人们目不转睛地看著我。
『……我们想带一部分回去。』
其中一只机器人做出这样的提议,我挥手回绝。
「我拒绝。正义的同伴要做像鬣狗一样的事吗?」
『……那是应该记录的东西。因为那是这星球上最后的吸血鬼。』
他们冷淡的说法让我皱起眉头时,
「……!」
从杂木林对面,本校舍那边传来了声音。是某人与某人在争吵的声音。无论哪边的声音我都有印象。非常非常熟悉。
狼群缓缓地转头看向那边。
不会吧——我这么心想。
这种时间,不可能有人会造访学校——除非有某种企图介入。
我反射性地咬了咬牙。不在这里的另外一只。应该有一只变化成对某人而言最适合的容貌,直到最后都不晓得所在处的家伙,待在某处才对。
是那家伙做了坏事吗?
举例来说,就像常盘同学与席洁休瓦拉相遇,增进友情,试图拯救她朋友的危机一样。
说不定真光寺同学也碰劫让她误认关系的对象,不小心帮了那家伙无聊透顶的忙。宛如扭曲的镜子合并起来一般。仿佛悲剧性的青春喜剧一般。
『——!』
狼群们飞也似地拔腿狂奔,这让一切都为时已晚。
※
有四个人在被组合屋覆盖起来的垃圾场旁边。
「你怎么会在这里。那是谁?」
「……嗳,我们回去吧。我们还是回去吧……」
『求求你,请你让开——』
「啊哇哇,啊哇哇哇!」
真光寺同学与红围巾少女,常盘同学与席洁休瓦拉。两个线对称的组合感到混乱似地互相面对面。简直像遇到埋伏一样——我这么心想。
在两组人马哪边都去不了时,黑色狼群宛如亡灵一般缓缓包围住她们周遭。察觉到这点的真光寺同学表情扭曲起来,红围巾少女慌忙地躲在她背后。常盘同学握住席洁休瓦拉的手,向前一步。
但是,狼群们打从一开始,眼中就只有一个人。
『我就在想大概是这么回事。』
吸血鬼席洁休瓦拉。
狼群们盯著尽管变化成大人模样,仍无法掩饰住颤抖地站著的她,发出低吼声。
『总是这样子。吸血鬼总是这样欺骗我们。』
「……总是?」
席洁休瓦拉的颤抖稍微停了下来,她微微歪头感到疑惑。
「闭嘴。」
他们似乎听不到我的声音。
『你很像我们最后打倒的吸血鬼。好几次装死,试图歼灭我们的怪物。我们蒙受了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损害。』
「我叫你们闭嘴。」
我简短地说道。宛如抽著鞭子通知他人的警笛一般。
「……你们打倒了姊姊大人吗?」
席洁休瓦拉一脸不可思议地询问。仿佛不懂鞭子意义的幼童一般。
『要杀她实在不容易。』
机器人这么回应。宛如看准目标挥下鞭子的调教师一般。
『我们自爆了好几只。轰掉吸血鬼的右手,轰掉她的左脚,尽管如此,她仍不停止抵抗。即使胸口被打入木桩,身体被四分五裂,只剩下一颗头,甚至最后脸部遭到灼烧,她仍然试图用獠牙咬住我们。』
「闭嘴!」
『至今仍附著在资料的残渣上。那嘴唇编织出不吉利的咒文。休瓦拉、休瓦拉。宛如恶毒无比的诅咒一般。我们将教训铭记在心。能杀掉的时候必定要杀掉
。吸血鬼实在太可怕了。是这世上的邪恶,自古以来应当被诛杀者——』
机器人将事实做为事实平淡地叙述。用没有一丝阴霾的眼神,述说著诡异且恐怖的正义末路。
我推开机器人,那声音才总算停止了。
没有任何人在听。常盘同学泪眼汪汪地捣住耳朵,真光寺同学一脸震惊似地抬起了脚,红围巾少女则拚命抓住她的腰阻止她。
「姊姊大人……?」
只有幼小的吸血鬼刻骨铭心地聆听到机器人的声音。
有如闪闪发亮的海绵吸入黑抹抹的原油,逐渐变得无法使用一般。彷佛决定性地受到伤害,让重要的某些东西逐渐受损一般。
「……骗人的吧?吶,你在胡说八道吧?」
她想要笑却失败的嘴唇横向拉开,将颤抖的声音发泄在我身上。
「……你早就知道了吗?你一直、一直都知道?」
我无法回答那乾涩的声音。
就算老实回答,也不会冒出任何她觉得开心的话。
「这不是真的,姊姊大人——骗人的……」
席洁休瓦拉瞪大的大眼眸,冒出了空洞。
长期在古城生活的幸福,与长期旅行至今的痛苦。在那两者间一直支撑著她的思念,宛如虫蛀一般被贯穿。一直相信著的希望被剥夺;心底的回忆被铲除,丧失生存目标的洞穴。
某种不一样的感情,逐渐进入那个再也无法填补的洞穴。
宛如疯狂痛哭一般深沉,有如痛彻心腑的绝望那般锐利,好比深不见底的恶意那般昏暗。
火焰般的双眸,缓缓地染成黑暗。
「姊姊大人、饶不了、你们……」
可以感受到常盘同学在我旁边倒抽了口气。
但她无法发出声音。我没有权利出声搭话。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席洁休瓦拉。
「饶不了你们、饶不了你们、饶不了你们、饶不了你们、饶不了你们——」
在彷佛从地底响起的声音之间,席洁休瓦拉的眼尾逐渐浮现皱纹。
眼看著光泽的肌肤渐渐枯萎,黄金色头发拋弃光芒,染成一片纯白;原本直挺的背部彷佛粗糙的老树一般逐渐弯曲,
「饶不了你们……我绝对会——绝对会!我绝对会,无论要做什么——」
不曾听过的沙哑声音嘶吼著。
无论是惹人怜爱的席洁休瓦拉,或是像个大人般的席洁休瓦拉,都已经不存在于那里了。
只有一只衰老到近乎残酷的吸血鬼。
满布黑斑与斑点的肌肤浮现出苍白的血管,单薄的侧腹可见肋骨突出,但下颚却带著满满宛如脂肪般的赘肉,重叠了好几层的皱纹甚至让人看不出眼睛鼻子。
宛如尝遍数千年辛酸的恶鬼一般。
「——我要把你们,一滴血也不剩地,全部——」
她用彷佛聚集这世上所有丑恶般的姿态,伴随著蕴含这世上所有憎恨的通告。
「杀得一乾二净——就跟姊姊大人一样。」
此刻席洁休瓦拉就在这里,觉醒成真正的诺斯费拉杜。
地狱的帷幕掀起了。
※
那并非战斗。甚至连虐杀也不是。
只是单纯的肉体处置。拥有压倒性力量的人,处置弱小无力的垃圾。
看不出是否为斩击的什么。看不出是否为光线的什么。
每当衰老的手一指,就会发生超越人类智慧领域的杀戮。
最初的一击让一半的机器人们碎裂,接下来的一击又让地面吸收了一半的红油。
四处逃窜的机器人们的手被撕裂,脚被折断,红色逐渐染遍大地。
常盘同学像是腿软似地当场坐倒在地。
「啊——」
茫然地呆站在原地的红围巾少女,被吸血鬼的手指一比,发出乾涩的声音。
剎那间,有人从旁推开她。
真光寺同学代替她进入那道射击线中,肚子开了一个大洞。宛如在星球末路诞生的黑洞般的虚无扩展开来。
「笨、蛋——」
不知为何,真光寺同学试图对围巾少女露出笑容,但彷佛果冻一般黏稠的血块,代替声音从她嘴里掉落出来。
她有如沙丘崩塌一股倒落到大地上,少女抱住她。
「……结,骗人的吧,快起来——」
吸血鬼的手指又再度朝那个不断呼唤著的机器人指名地狱。
她单手被切割成碎片。被撕裂肩胛骨的背后出现裂痕,右半身从上面依序被折断。从坚硬的腰骨到柔软的小腿肚都被断成两半,红油宛如烟火般四处飞散。
「……怎么会变成这样……」
纵使身体的一半被击碎,宇宙机器人仍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唔~讨厌,讨厌,你回答我呀……!」
她眼泪掉个不停,却没注意到自己在哭泣。
她用沾满红色的左手,好几次摩擦不动的真光寺同学的脸颊,试图将自己的体温给她。她抱起真光寺同学,用脸颊好几次摩擦那白皙的颈项。
但那是早已经丧失生命的尸体。曾经是真光寺同学,现在只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她将那样的物体紧抱在怀里,坚持不肯离开现场一步。
简直就像试图守护重要的事物。
简直就像人类一股。
「……对不起,结,回去吧,我们回家吃饭嘛……!」
我并不了解抽泣的那家伙的心情。明明同样是机器人,反正应该也是演技,为什么她能像那样流泪呢——我这么心想。
我没有哭过。教授过世时我也没哭。我只是认为这场合该笑所以笑,这场合该生气所以生气。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单纯的条件反射。
无论是幸福或悲伤,我都不是很明白。
结果我只是装成人类的样子,我想我无法成为人类。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连一次也没有理解过别人的心情。
无论是围巾少女与真光寺同学温暖的交流,还有那仿佛要撕裂开来的悲哀。
以及席洁休瓦拉与她姊姊温柔的记忆,还有那无处发泄的愤怒。
我只会觉得羡慕,却没有任何真实的感觉。现在也是一样。我只是对这状况感到惊讶而已。无法从那边前进到任何地方。
我的世界只由我的主观而构成。
这是悲剧性的喜剧。世界是孤独的。明明没有人能互相理解,却感觉自己明白了,跌跌撞撞地逐渐坠落,跳入致命的大灾难当中。
「杀。杀。杀光所有人——」
吸血鬼伴随著宛如坏掉的录音机般的低吼声,像开瓶器似地轻易扭断围巾少女的头。
即使将所有机器人都弄成碎屑,她仍然没停下来。
她接著看向了我。
混浊成一片漆黑的眼眸中,没有映照出任何东西。
她已经变成只是对整个世界发泄出憎恨的野兽。
倘若能历经正常的成长过程,她应该会品尝到众多喜悦,些许哀伤,与数不清的幸福。她应该会被大量的友情与爱情填满,健全地与世界亲近才对。
只不过,只以膨胀的憎恨为饲料,在自己的魔术中上了年纪的她,不可能残留著原本的内心。
「伤脑筋呢……」
我握紧斧头。
必须打倒邪恶才行。倘若这就是所谓的英雄。
我向前踏出一步时,听见了歌声。
「——……」
那是从坐倒在地面上的常盘同学嘴中唱出来的声音。
当然,那不可能是她的声音。她应该发不出声音才对。应该没有任何人听过她唱歌。
但是,常盘同学歌唱著。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古城中被人歌唱的纤细旋律。
她像是要扯开嗓子,彷佛被什么推动一般——模拟著看不见的某人的声音。
我产生一种错觉,彷佛有与席洁休瓦拉非常相似的某人、优雅地歌唱著的某人,像是要重叠在伸直手的常盘同学身上。
「无论何种时候,都要抬头仰击天空,仔细聆听——」
常盘同学像是借用那某人的声音似地低喃,伸出了手。
她丝毫不介意吸血鬼反射性地将手指比向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她将充满憎恨与恶意的老婆婆拉近身边,用力抱紧她。她丝毫不介意皱巴巴的手大闹挣扎,将她接纳到自己的怀里。
吸血鬼的动作停了下来。我握著斧头愚蠢地呆站在原地。
她摇了摇几次头,抬头仰望天空。映照著漆黑夜晚的眼眸,渐渐地浮现出火焰的色彩。
她紧抓住常盘同学,将脸埋在她胸前,
「呜呜、呜呜呜、呜呜、姊姊大人、姊姊大人——」
席洁休瓦拉哭泣著。她嚎啕大哭。彷佛喷水一样地哭泣。
「……爱哭鬼休瓦拉。这个大傻瓜。」
常盘同学与某处的某人,用同样的声音这么低喃,看似寂寞地抚摸她的头。一直将幼小的她抱在怀里,久久不放。
※
没有月亮的夜晚,正准备迈向黎明。
东方的天空开始变亮,席洁休瓦拉别过脸去,
将宛如枯木般的手横向挥动。
趴倒在地的真光寺同学,与重叠在她身上的围巾少女,彷佛倒带一般逐渐恢复形状。背部配合著呼吸缓缓上下移动。
她们的身体再次找回了生命。
『……你在做什么呢?』
常盘同学看似战战兢兢地问道。她似乎已经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声音的样子。那首歌或许是某种奇迹也说不定——事后我这么心想。虽然我不曾相信过神明什么的概念。
「……将她们的肉体与精神跳跃到昨天的时间点。」
席洁休瓦拉小声地低喃。
对于年迈的诺斯费拉杜而言,似乎能轻而易举地使用那样的时间魔术。但是,那种解决方式能够获得原谅吗?
我并不晓得。我只是继续单手拿著非常沉重的斧头,噤口不语。当时握著斧头试图解决一切的我,已经没有说话的权利。
「——邪恶。你是邪恶。」
伴随著野鸟飞离杂木林的声响,可以听见从某处传来这样的叫声。
「这世上的邪恶吸血鬼。正义的同伴必定会杀掉你。无论到天涯海角都会把你找出来,这次一定要彻底终结你的性命——」
是具备自动防卫本能,与充满强烈正义感的机器人的声音。从杀戮中幸存下来的狼逃往某处。我们已经没有方法,也没有力气阻止他。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难得地写出一串咒骂的活页纸,被扔到杂木林当中。尽管如此,常盘同学仍不满足地试图丢小石头,但她突然震惊地僵硬住身体。
『为什么——』
席洁休瓦拉的手指也指向了我们。
「妾身也要将你们复原。将在场的所有人复原。让妾身犯下的罪消灭。」
『那怎么可以,那样子实在——而且,在复原之后,你要怎么办呢?』
常盘同学的手颤抖著。她的眼眸冒出一层水膜,滴答、滴答地,伴随著某种感情滑落过脸颊。
席洁休瓦拉目不转睛地注视著那模样,缓缓开口说道:
「因为犯罪需要惩罚。妾身确实是邪恶。真正的邪恶就在此处。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于这世界。但是,因为要杀掉自己也很可怕——」
她看似没出息地垂下眉尾笑了笑。至少她试图摆出笑容的形状。
「所以妾身决定在某处进入长眠。在昏暗深邃的洞穴中,没有任何人事物会造访的夜晚深处。直到千年万年之后,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未来为止,一个人永远地沉睡。」
『那是不对的!你应该向大家道歉,从头重新来过,那样才算是——』
常盘同学专注地在因为眼泪而变皱的纸上粗鲁地写下文字,只见席洁休瓦拉从上方静静地按住常盘同学的手,摇了摇头。
「……对不起。虽然至今为止没能说出口。但休瓦拉一直认为,我们是朋友喔。」
吸血鬼边哭边笑了。
惹人怜爱的眼眸,颤抖著稚嫩的嘴唇,手短脚短,顽固倔强,怕孤单寂寞,是个爱哭鬼,宛如随处可见的年幼少女一般。
谢谢——再见了。
她的嘴唇那样动了动,用那手指比向我们。
然后,意识便忽然中断了。
※
寒假结束后,高二的最后一学期理所当然似地开始了。
依旧不变的面孔交换著依旧不变的招呼,在放假期间冻结住的学校时间逐渐融化。
改变的只有真光寺同学不在平常的教室里这件事。
虽然我抱著一丝希望,但即使找逼校内,她果然还是不在。
明明如此,却没有任何人挂念她。没有人为了她心碎。在没有迎接正确结局的情况下,世界毫不在乎地照常转动若。
我们应该有个快乐的结局。
『——这是为什么呢……大家明明只是想做好事而已——』
被取名为小不点的机器人这么说的声音,还残留在我的耳中。
为什么非得用这种形式结束不可呢?假如大家能在某处带著各自的主观众集起来,站在同样的视角,是否能达成什么呢?还是什么也不会改变呢?
我的记忆并没有消失。
因为总部会传送资料过来,并自动备份的关系。
这表示记得惨剧来龙去脉的机器人——也就是当时逃掉的一只,还待在某个地方。
『……待在这里的话,会给你添麻烦。』
名叫小不点的机器人,留下这张便条消失无踪了——真光寺同学这么告诉我。去新年参拜的时候,她看起来明明那么开心,为什么突然——她这么说。
犹豫了一阵后,我简单扼要地只说明原因与结果,于是她心情很差似地皱起眉头。
隔天,真光寺同学便离开了这条街。只为了寻找小不点。
即使阻止她,她也不愿意听我的劝告。虽然我问她,追逐一个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将捡回来的性命轻易暴露在危险当中,究竟有多大的意义——
「你不会懂的。」
但她露出非常寂寞的表情,就只有这样而已。她也不像平常一样痛扁我一顿。
她说得没错吧——我这么心想。我不会懂的。恐怕永远都不会懂。
我不明白任何人的事情。人类只能跟人类互相理解。我无法成为人类。
我将圣诞节收到的深蓝色围巾收到书包里。放入深到再也拿不出来的地方。与教授的回忆一起。
我再也不会想当个英雄了。
休息时间,我在走廊与常盘同学擦肩而过。
『旧校舍的吸血鬼小姐不见了。』
我眺望她写出来的文字,将额头贴在玻璃窗上。
记忆的断绝也给她造成麻烦了吧。我迷惘著该说什么。应该说很难想像我能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
「……我想现在才说这些大概也是无可奈何,不过——」
我在常盘同学旁边,靠著走廊的窗户,这么低喃了。
「主观与主观的沟通,原本就很困难。人类只能跟人类互相理解而已。」
常盘同学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并不晓得她的眼眸中映照著什么。但一定是映照著对人类而言十分重要的事物吧。我绝对无法看见的某样东西。无法得到的某样东西。宛如在遥远的正午天空中浮现的星月一般。宛如深邃且阴暗的河流对岸的宴会一般。
常盘同学在深呼吸之后,开始跟某人讲起电话。
「那之后发生很多事情,我想了很多——是否能请您再跟我见个面呢?关于下一部作品,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跟您说——是的。我会写得奖作品的续集。直到怪人王子与某某公主他们迎向快乐结局为止,我一定会写下去。但总有一天,我想另外写一部作品——没错。就是那个企画。
请让我写宇宙人与吸血鬼宁静地、和平地,还有幸福地生活的故事。总有一天,无论会是何时都无所谓,求求您。拜托您了。」
那是非常漫长的一通电话。她好几次低头恳求,坚持不懈,似乎赢得了某个约定的样子。
结束通话后,她转头看向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她用沙哑的声音,仿佛随时会听漏的声音低喃道。
「但我感觉心里一直空荡荡的。我总觉得有某个重要的东西,伴随著吸血鬼小姐的回忆遗失了。」
常盘同学将自己的手、怔贴在损伤细微到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学校玻璃窗上,茫然地仰望著天空。
「所以我必须写故事才行。无论如何,都绝对要写。不管要花上几年,一定都会写。我会让故事传递到并非这里的某天,并非现在的某处。我要沿著我的故事,去见遗失的某样东西。」
看似爱困的眼眸,寄宿著明确的意志光芒。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陷入混乱,呆站在原地不动。
按道理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应该连自己丧失了什么,都无法察觉到才对。但是,尽管如此,常盘同学仍静静地看著天空。
※
没多久后,响起了催促课堂开始的预备铃声。
同班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进入教室。常盘同学也一边转头看我,一边回到日常世界当中。
我一个人站在喧嚣逐渐远离的走廊上,站在静谧推挤过来的空间中。
我终究是一个人。
我在无人的走廊上思考今后的事情。
该怎么做才好呢?该怎么活下去才好呢?
明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变成人类,尽管如此,仍旧来上学的我——
『所以我必须写故事才行。无论如何,都绝对要写。不管要花上几年,一定都会写。我会让故事传递到并非这里的某天,并非现在的某处。我要沿著我的故事,去见遗失的某样东西。』
刚才的声音匆然复苏过来。
受伤而沙哑——尽管如此,仍旧相信沟通的声音。
常盘桃香应该会确实地写出那个故事吧。
「神啊——
我对著上升到天空的看不见的月亮,缓缓交叉起手指。
这是没有
任何道理与意义,丝毫不像机器人的动作。我非常清楚,就算模仿这种行为,也并非就能接近人类。
但是,不知是怎么回事,我无法不这么做。
我彷佛想把奇迹当作现实相信似地祈祷。
但愿——那个故事能够传递给全世界。希望能够流传到千年之后,甚至是万年之后。希望在那时相遇的宇宙人与吸血鬼,能够成为朋友。希望无论是人类或机器人,大家都能够彼此欢笑。希望能够找回遗失的某样东西。
为了有一天会在某处醒来的,怕寂寞的那个少女。
所谓的故事,就只是为此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