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出家门,在公共汽车站同亚纪碰头。对父母说去参加野营同学家附近有个可以野营的地方,紧靠海,还能钓鱼和洗海水澡等等。我把大木家电话写在便笺上递过去,说有急事可以往这儿打电话。只要明确所去地点,父母就会放下心来,不一一细问。况且总的说来我并非说谎。
关于在大木家附近野营,亚纪在公共汽车上问道:
大木君的女友是谁?
我也不大清楚,像是学商业的。
为什么把我们拉去呢?
上初中时我们两人不是去看望过他么?
大木骨折住院的时候?
嗯。他说非常高兴来着。
够重情义的。
但是,公共汽车到达目的地时,重情义的大木君的女友突然情况有变,不能来野营了。
遗憾啊!我以十分遗憾的语气说。
遗憾遗憾。
没办法,三人去吧。
好、好。
我们往系在珍珠筏的小船装东西。
大木君,你的东西呢?亚纪问。
我以严峻的眼神盯视大木。
哦?我
啊,大木那份我准备好了。我赶紧打圆场,毕竟借人家的船。
是啊是啊,我负责船。
东西装上船后,我们逐个上船。这是条能坐四五人的玻璃钢船,船尾安有陈旧的船外机。
好,开船!大木威风凛凛地说。
拜托。我说。
亚纪神情不大释然地坐在船中间。时间还早,海湾笼罩着白濛濛的晨雾。雾中可以看见养殖筏和塑料浮筒。抬头望天,夏日晨光透过雾霭倾泻下来,晨光把船头切开的水面溅往左右两边的飞沫照得玲珑剔透。驶入海湾,雾霭散去。一只老鹰划着很大的弧形在我们头顶盘旋。不时同打渔归来的渔船擦身而过。每当这时,亚纪便向船上挥手。船上的渔夫们向她挥手。操纵船外挂机的大木目眩似的眯细眼睛看她。
随着岛的临近,游乐园的摩天轮迅速变大。游乐园前面是海水浴场,上面有更衣室和淋浴室等设施。如今所有设施无不伤痕累累锈迹斑斑,即将在雨和海风中寿终正寝,无可救药了。太阳已经升高,油漆剥落的摩天轮立柱闪着红光。
游乐园左边是码头,后面小山上矗立着钢筋混凝土建造的白色宾馆。码头的桥柱同样呈铁锈色。没有防波堤和阻挡波浪的混凝土强制块。因为岛本身浮现在内海里面,只要没有台风和巨浪打来,海面通常波平如静。大木减缓船外机的油门,让船缓缓靠近栈桥。从船舷往海里窥看,只见阳光射入的明亮的水中绿色和黄色的小鱼成群结队游来游去。离栈桥稍远一点的地方,飘浮着好几个白色水母。
大木从船边伸手抓桥柱,我抢先爬上栈桥。然后把大木抛来的缆绳系在桥柱上,又拉亚纪上来。大木卸下东西,最后一个上岸。我问亚纪去海水浴场那边如何。
大木君呢?
我么他一闪瞥了我一眼。
大概钓鱼吧。我当即回答。
是啊,是钓鱼。
他这人喜欢孤独。
海水浴场在小岛南侧,阳光从海那边毫不留情地一泻而下。哪里也看不见树荫。稍离开水边的砂地上长着文殊兰。山那边时而传来鸟鸣。此外只有波浪拍击海岸的声响。
更衣室损坏严重,没办法用了。钢架锈得又红又黑,地上铺的木板很多地方烂了。而且到处是成群的海蛆。无奈,只得在淋浴室里轮流换衣服。
我们慢慢往海湾那边游去。亚纪游得好。脸浮出水面,一下一下轻快地横向游动。戴防水镜往水里细看,只见五颜六色的小鱼们往来漫游。海星和海胆也很多。我在勉强站得住脚的地方摘下防水镜,递给亚纪。她个矮而水又太深,因此她戴防水镜时我在水中托她的身体。她的胸就在眼前。湿漉漉的白皙皮肤在阳光下闪闪生辉。
我们继续往海湾前进。脚已完全够不着地了。用防水镜在海里看的亚纪一边踩水一边摘下防水镜递给我。
厉害!她说。
我戴上防水镜往海里看。脚下,海底呈研钵状塌陷下去。陡急的坡面随着水深的增加逐渐模糊,最后被光照不到的黑暗彻底吞没,情景甚至令人惊骇。
我咯一声。
亚纪微微一笑。我飞快地去吻她的嘴唇,但没吻成。两人都喝了一大口咸水,呛出水面,边呛边笑出声来。亚纪拉着我的手仰面躺着。我也学她的样子。闭目在水面漂浮时间里,眼睑内侧红彤彤的。微波细浪出声地冲刷耳朵。悄悄睁开眼睛往旁边一看,亚纪的长发泼墨一般在水面摊开。
午间到了,返回栈桥。大木在那里等着。他按原先约定,谎说船上无线接到家里电话,母亲身体不舒服,自己得先回去一下。
我们也一起回去吧。亚纪像是在为对方考虑。
不必。大木绷紧脸说,你们在这里钓鱼等我,毕竟好容易来一次。傍晚我就返回。虽说不舒服,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本来血压就高,吃了药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那么路上小心。我亲切地快嘴应道。
我们也还是回去看望大木君母亲好些吧?亚纪仍一副焦虑的样子,若没什么事,再返回就是。如果大木君的母亲很不舒服,不是要给大木君和他家人添麻烦了?
啊,倒也是啊。
我含含糊糊应和着,以求救的心情看着同伴。大木额头早有大颗汗珠流淌下来。
傍晚我哥下班回来,那时就可脱身了。我也一直盼望这次野营来着。孝顺儿子当到傍晚,夜间想出来散散心。
既然人家那么说说到这里,我以忧郁的表情看着亚纪。
她似乎被大木卖力气的表演多少打动了。
那,就留下来?
我和大木不由对视一下。他表情如释重负,眼睛却在骂你这混小子。我在胸前偷偷合掌,没让亚纪看见。
接下去的行动,两人都快得出奇。作为大木一心想快些离开小岛;我也想趁亚纪没改变主意时把他送上船去。
305房间。大木一边解船绳一边小声说,我这回报可够高的了!
抱歉。记着就是。我再次合掌。
大木坐的小船看不见的时候,我们在栈桥上吃盒饭。亚纪在游泳衣外面套了一件白运动衫,我只穿游泳裤。蓦然,此刻这座小岛只有自己和亚纪这令人眩晕的现实直击脑门。我感觉得出,一股莫可名状的欲望正从身体深处涌起。大木明天中午才能返回。
盒饭味儿全然没有吃出。在赋予自己的无限自由面前,我很有些不知所措。往下这足足二十四个钟头时间里,我既可以当狼又可以当山羊。从吉基尔到海德①,我这一人格领域扩展开来。其中仅仅选取一个场所甚至让我产生些许惊惧。这是因为,只有这选取者成为现实,其他统统消失。亚纪所看见的,只有从无数可能性中选取出来的这个我罢了。如此这般思来想去时间里,最初的欲望渐渐淡薄,而生出奇妙的责任感。
吃罢盒饭,拿起大木留下的钓竿去钓鱼。把青虫放在钩上抛出去,不出片刻,隆头鱼和斑鲅鱼咬上钩来。本打算当晚餐受用,但由于咬钓咬得太天真了,不由觉得可怜,每次钓上来都放生了。后来放生也嫌麻烦,索性钓也不钓了。
栈桥上铺的厚木板吸足了阳光,热乎乎的。屁股坐在那里,很容易沉入惬意的梦乡。凉风从海上持续吹来,没有出汗。我们互相给对方涂了防晒膏,以免紫外线晒伤。并且时不时把脚浸到水里,或往头上淋水。
大木君的母亲不要紧的?看样子亚纪相当放在心上。
只是血压高一点儿,没什么大事吧。
不过,既然用无线电话联系,病情怕不一般。
对亚纪说的谎逐渐成了负担。剩得和她两人之后,肉体关系什么的反倒怎么都无所谓了。把大木卷进来的计谋到现在已成功一半,可是我突然觉得事情荒唐、幼稚起来。并觉得这种荒唐、幼稚的自身形象正被人从远处看着。
亚纪从背包里取出晶体管收音机,打开电源。正是午后流行音乐时间,男女主持人耳熟的语声传了过来。
朋友们,每天都很热吧?呃,毕竟是夏天嘛。所以,今天来个夏日海边乐曲特集。
一点不错,打电话点播也可以,只管叮铃铃叮铃铃打来就是。从点播的朋友中抽签选出十名赠送特制T恤的哟!
那么,下面介绍来信。
第一封,风街一位笔名叫约巴的朋友的来信。清彦君、洋子小姐,你们好,你好。我现在因腹腔病正在住院。哦,是吗?天天检查,讨厌死了。唔、唔,弄不好,很可能动手术。好容易盼来的暑假!不过,人生漫长,这样的夏天有一次也未尝不好。是吗,住院?够受的。
我肚子也动过手术,上高中时候,倒是盲肠炎。住了三四天院。手术当然讨厌,好在转眼就做完了。
这是我的经验之谈。盲肠炎,不知对您能否有点参考价值。但愿您的病情不重。打起精神,早日康复!那么,就送上您点播的节目:南十字星全明星乐队②的《盛夏的果实》。
一次你为我写了
一张点播明信片,可记得?歌曲播放当中亚纪说。
记得。
这是我想尽量避免的话题。然而她深情地追忆道:是上初二的时候。歌名是《今宵》吧?你撒了个天大的谎。
被你训了。
不过现在成了美好回忆。你是为了能让主持人念那张明信片才撒那种谎的吧?
算是吧。我说,那时你有个高中生恋人吧?
恋人?她回过头,以尖刺刺的声音问。
排球部的美形。
啊,亚纪仿佛终于想了起来,可你又怎么知道的?
班上女生说的。
没办法啊!其实只是我一个人的仰慕。
仰慕?
嗯。还是小孩子,根本不懂什么恋爱。
嗬。
她窥视似的看我的脸。
你莫不是吃醋了?
不好?
为初二的我?
我可是对你的胸罩都嫉妒的哟!
坏蛋!
向远处看去,陆地那边正有大片积雨云向上蒸腾。云头白莹莹的,而云体部分呈灰色,下端则几乎漆黑漆黑。远空轰隆隆响起雷声。海上吹来含带潮气的暖融融的风。积雨云缓缓遮蔽天空,似乎正朝这边推进。原先湛蓝湛蓝的海面,现在已经发灰。
大木君不会回来了吧?亚纪有点担忧地说。
我险些把实话全盘托出,恨不得老老实实道歉让沉甸甸的心情轻松下来。这时,很大的雨点自天而下。雨落速度起始有足够的间隔,继而如节拍锤下落一般越来越快,最后竟同白噪音无异。
好痛快!她忘情地自言自语。随即仰脸朝天,让雨拍打额头。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吧?
我回过头去。雨落在脸颊弹开。
起初计划四个人去野营。但当天大木君的女友因故没有来成,接着大木君的母亲身体不舒服。于是岛上只剩你我两人。
都给她说中了。
对不起。我转向亚纪那边,乖乖低下头去。
雨似乎越下越大,冲刷桥柱的波浪汹涌起来。她依然闭目合眼,任凭雨落在脸上。
没办法啊!稍顷,她以母亲般的口气说道。那么船什么时候来?
大约明天中午。
还有很长时间。
那以前,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做的。
她没有应声,只是呆呆看着被雨淋湿的背包和装食品的冷藏盒。
反正先搬东西吧。说罢,终于站起身来。
①英国作家斯蒂文森小说《吉基尔博士与海德先生》中的主人公。集绅士与恶棍于一身的具有极端双重性格的人。②SazanAllStars,由日本著名歌手桑田佑介等人组成的乐队。乐队全称为CaptailMookandAllStars,又可译为穆克上尉与萨赞全明星。
远看时似乎还新的宾馆,近看却见涂料已开始剥落,几乎形同废墟。正面栽有巨大的苏铁树,树后徐缓的坡道一直连到正门。我们止住脚步,重新仰视这座四层宾馆。就气氛来说,即使作为魔幻电影的外景拍摄场使用也不奇怪。自动门钉了木板上去,但一部分已经掉了,成为可以勉强过人的通道。较之幽会场所,说是毒品交易地点或偷渡者的藏身之处更合适。
一楼除了大厅和沙龙,还有餐厅和厨房。餐厅一角堆着桌椅。穿过大厅,慢慢登上楼梯。二楼往上是客房。带把手的茶褐色厚木板门在走廊一侧整齐地排列着。走廊和楼梯积了很多细沙,用凉鞋一蹭,发出沙沙拉拉的声音。
大木说是305房间。就是说,他于我们在海里游泳的时间里拾掇了那个房间,以免亚纪看见用过的避孕套一类玩意儿。当然讲好付给酬金。金额虽然没定,但巨无霸加炸薯条那几个钱恐怕不行。感觉上好像是被高利率小额贷款缠得动弹不得的中小企业经理。
走廊大约正中间有个大大的窗户洞,后山坡一颗树从那里钻进建筑物,树冠在走廊天花板下四下舒展,树繁叶茂,苍翠欲滴。看这情形,整座宾馆被植物取而代之也只是时间问题。
打开大木指定的305房间的门,一张极大的床当即扑入眼帘。床虎虎生风地摆在房间正中。我觉得好像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东西,不由转过眼睛。可是房间除了床别无东西可看。两个人都不知看什么合适,只好半看不看地看床、看天花板。本应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沉默使得身体发僵。甚至吞咽口中唾液的声音都让人心悸。
先把东西放在这儿,看一下宾馆里面再说吧。我好歹这样开口。
也好。亚纪如释重负地点了下头。
我们走去一楼厨房。那里也有后山植物侵入,到处都是不很大的绿丛。两人身上都被海水弄得黏糊糊的,一阵急雨似乎并没彻底冲洗干净。拧了拧厨房自来水龙头,没有水出来。
没有水,晚饭也做不成的。亚纪责怪似的说。
听大木说,宾馆后面好像有口井。我语气中带有辩解意味。
厨房门不见了。雨不知何时停了,后山泻下的夕晖在厨房地上有气无力地投下影子。山紧贴宾馆旁边。山坡上的杂草茂盛得如燃烧一般,全然看不见泥土。杂草也好蔓条也好灌木丛也好,一切都难解难分。
野蔷薇缠着艾蒿和蕺菜,两只凤蝶在上面互相追逐。往前几步有个旧水槽。被草掩住了一半,不小心都看不出。草丛中竖起一条塑料管,管口有透明的水冒出。想必把山上的清水引来了。我把手插进水槽,水凉得舒坦。
在这里洗身子吧。
亚纪仍在游泳衣外面套着白T恤。
我去取浴巾来。
嗯。她不知所措地四下打量。
爬上三楼,提起装有浴巾和替换衣服的塑料旅行包折回时,亚纪正在水槽旁边光着身子背朝后站着。不可思议的光景。夕阳已躲进后山不见,雪白雪白的裸体从幽暗的杂草丛中模模糊糊浮现出来。我以做梦般的心情久久注视她的背影。
干什么呢?
她依然背对这边:不是没有浴巾的么!
不管不顾地脱个精光?我笑着把浴巾搭在她肩上。
谢谢。
亚纪三把两把擦了身体,把浴巾缠在胸部那里。浴巾没有想的大,离膝部还差不少。
别那么看!她说。
水槽里密密麻麻长着泛褐的绿色水草,如一缕缕细发轻轻摆动。我把毛巾浸在槽里擦洗身体。正用力拧干毛巾擦着,亚纪从厨房门口往这边看。
在么?她迟疑地低着头问。估计你要浴巾。
谢谢。我背对着她接过浴巾。
我从喜欢登山的父亲那里借来了小炉、组装式炊具和一套勺匙等物。晚饭由我负责。菜谱是极品鳗鱼鸡蛋浇汁饭。首先把塑料瓶里的水烧开,然后倒入农协大米,十分钟后饭可煮好。煮饭时间里把削成竹叶形薄皮的牛蒡过一遍水,把长葱和盒装鳗鱼细细切好。然后把牛蒡垫在锅里,加入水和调味汁,放在火上。煮开了,投进鳗鱼和长葱一起煮。再洒上搅拌好的鸡蛋、盖锅盖、熄火,闷一会儿。最后压在碗里盛的米饭上面,至此大功告成。若再来一个永谷园出品的夕饷牌酱汤料,一菜一汤毫不含糊。
亚纪做了个蔬菜条和水果块混合色拉。花工夫虽不少,却感觉不出野炊的妙味。天黑了下来,点亮同样是父亲借给的提灯。吃饭时候,把收音机调在短波台。播的是西方音乐点播节目,专播名称特长的乐队:RedHotChiliPeppers(红热辣椒面),EverythingButTheGirl(删除女孩),AfrikaBambaataaAndSoulSonicForce("非洲班巴塔与灵魂音速力量)。
吃完饭,用卫生纸擦了餐具,垃圾归拢起来装进塑料袋,之后拎起提灯上三楼房间。或许因为淋浴时已经看了对方裸体的关系,这回没了那么尴尬的气氛。肚子饱饱的,懒得琢磨乌七八糟的事情了。于是背靠床头板,开始考英语单词。一个说日语,另一个用英语回答。答出对方答不出的单词即得一分。
迷信亚纪问。
superstition我脱口而出。
简单了点儿?
有点儿。那么,怀孕
怀孕?亚纪瞪圆眼睛看我。
不知道?
嗯。
conception"
啊,是吗。
下边该你问了。
呃同情、同感
sympathy"我当即回答。以S开头的单词近来你可背来着?
算背了吧。不过你记得可真牢。
两个都是通过摇滚曲名记的。斯蒂芬旺达和罗林斯通兄弟。
唔。
继续提问。
勃起
什么呀,那?
勃起嘛!勃起用英语怎么说?
怀孕啦勃起啦,那种单词不知道也无所谓嘛!亚纪生气地说。
我则始终保持冷静。conception可是还有概念这个意思的哟!我开始解释,勃起叫ereion。把R换成L就成了投票一词。gene
raleleion是大选。但若把L和R搞错,就成了将军勃起。这种丢人现眼的错误,我可不希望你弄出来。
这类玩意儿在哪里记的?她仍然显得不解,什么怀孕什么勃起
翻辞典记的。
到底是喜欢才能擅长。
这说法我觉得不大对。
我觉得大对特对。
我们不愿意争执,遂闭住嘴眼望窗外。当然黑漆漆一无所见。
不过这么记英语单词,可能有帮助?亚纪自言自语地说。据说女性大学入学率的增加同离婚率的增加成正比越学越不幸。你不觉得奇怪?
离婚未必等于不幸吧?
那倒是。亚纪停了一会儿,我们本该是为了幸福而活着的。学习也好工作也好,本该是为了幸福才做的。
广播里仍在播放名字特长的乐队的歌曲:QuicksilverMessengerService(水银使者),CredenceClearwaterRevival(朋友啤酒音乐),BigBrotherandHoldingCompany(老大哥与控股公司)。
夜深时又下起了雨。雨打在宾馆窗扇和房檐,声音很吵。我们躺在床上,怅怅听着雨声。闭上眼睛倾听之间,一股股气味强烈起来。雨味儿、后山的土味儿植物味儿、地板落的灰尘味儿、剥裂的墙纸味儿这些味儿仿佛里三层外三层把我们团团包围。
应该累了,偏偏不睏。于是轮流讲小时候的事。亚纪先讲。
幼儿园毕业的时候,在幼儿园院子里埋了timecapsule①,报纸啦大家拍的照片啦作文啦什么的。全用片假名②写的,写将来自己想当什么、自己的理想。
你写的什么?
不记得了。她不无遗憾地说。
想当新娘子?
也有可能。亚纪轻轻笑道,真想挖出来看看。
这回轮到我了。
奶奶活着的时候,有个常来我们家的按摩师。六十岁光景,据说生下来眼睛就看不见。一次那个人这样问我:小少爷,雨是一颗一颗下的,还是成一条长线下的?因为天生失明,不知道的。
是么,亚纪信服地点点头,那么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一颗一颗下的。那个人说一颗一颗的?一副分外感动的样子。他说从小就一直觉得是个谜,不明白雨是颗粒还是线条。今天因了小少爷自己也聪明一点了。
活像newcinemaparadise③。
可现在想来挺怪的。
怪什么?
既然那么长时间里迷惑不解,为什么不早些问人呢?何苦忍到六十岁呢!为什么偏偏问我呢?
肯定看见你突然想起来的,想起小时的疑问。
也可能下雨的时候到处问同样的问题来着。
雨依然下个不停。
大家都不担心我们?亚纪问。
莫非向警察报案?
你对家里人怎么说的?
在同学那里野营。你呢?
我也说是野营。让一个同学做证。
那个同学信得过?
差不多。可我不喜欢这样,毕竟连累很多人。
啊,是啊。
亚纪横过身体,把脸转向我。我轻轻吻一下她的嘴唇。
别急,慢慢在一起好了。
我们互相抱着闭起眼睛。小沙砾在代替床垫铺的毛巾被下面窸窸窣窣发出声响。
半夜醒来,广播早已结束。拧短了灯芯的提灯也不知什么时候熄了。我从床头下去关掉收音机电源。房间里闷着提灯的热量。打开窗,外面凉瓦瓦的空气和海潮味儿一起涌进。看样子天还没亮。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尽的天空闪出许多星星。也许附近没有照明的关系,星星近得几乎可以用钓鱼竿捅下来。
有波浪声。亚纪的语音。
没睡?
她来到窗边向外眺望。隔着黑暗的海面,可以隐约望见对岸的灯火。
哪一带呢?
不是小池就是石应那儿吧。
来而复去的海浪声反复传来。海浪打翻岸边的石头,撤走时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
哪里有电话铃响?亚纪突然说。
何至于。我侧耳倾听,真有!
我拿起桌上的手电筒,两人走出房间。走廊里一团漆黑。手电筒光模模糊糊照出尽头的墙壁。似乎稍前一些的房间里有电话响。我们蹑手蹑脚慢慢前行。电话仍响个不停。房间本应临近了,电话铃声却丝毫没有临近。
铃声忽然止住。大概打电话的人判断没人接而放下听筒。我们默默对视。用手电筒光往周围照射。原来这里是走廊窗扇坏掉而有树枝侵入的那个地方。头顶上,一条枝蔓缠绕的粗树枝长满茂密的叶片。往树枝上一照,一只铜花金龟在树皮上趴着。从坏掉的窗口伸出脑袋把手电筒光向外射去,山坡就在眼前四、五米远的地方。这时,亚纪低声道:
萤火虫!
往她看的那边凝目看去,草丛中有个小小的光点。一开始只有一个。但细看之下,这边那边都有光点辉映。注视之间,数量急速增多。
不下一两百只的萤火虫在杂草和灌木之间闪闪烁烁。趴在叶片上的忽一下子飞起,同两三只一起飞了一程又躲进草中不见。数量虽然多,但飞得十分安静。又像是整个一大群随风飘移。
关掉手电筒!亚纪说。
现在我们和它们置身于同样的黑暗中。一只萤火虫离群朝这边飞来,曵着微弱的光亮缓缓靠近。飞到房檐那里,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我手心朝上向它伸去。萤火虫警惕地往后退了一点,似乎俯在后山伸来的枝梢上歇息。我们等它。稍顷,重新飞起,在亚纪周围缓缓盘旋,然后像雪花翩然飘落一样轻轻停在她肩上,就好像萤火虫选择了她。它像传送什么暗号似的闪了两三次光亮。
我们屏息敛气看着萤火虫。忽闪了几次之后,萤火虫悄然飞离亚纪的肩。这回没有像来时那样犹犹豫豫,笔直朝同伴们所在的后山草木中飞去。我们目不转睛追逐萤火虫的光点。不久,萤火虫返回群体,在同伴们之间飞来飞去,同许许多多小光点混在一起,无从分辨了。
①时间容器,寄给未来的包裹。即把记录当代文化、生活的资料装在容器里埋入地下留给后世。②日文字母。分平假名和片假名两种。③新电影乐园。Newcinema,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英美产生的电影制作理念。
我们修学旅行回来时,亚纪已被确诊为再生不良性贫血。医生解释起因于骨髓功能的弱化。对此她似乎已经相信。我当然也没理由怀疑。
为防止感染,护士教给我防护技术。首先穿上走廊衣柜里的防护服和口罩,其次把穿来的鞋用专用拖鞋换掉,再在医院门口洗手消毒,这才得以入内。
每次看见穿防护服戴口罩的我,亚纪都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
一点也不谐调的嘛!
有什么办法呢!我沮丧地说,都怪你的骨髓偷懒不好好制造白血球,才落得这副模样。
学校怎么样?她有意转换话题。
还不是老样子。我没好气地回答。
快期中考试了吧?
像是。
学习进度快?
就那样。
想快点上学啊。她眼看窗外自言自语。
护士从病房门口探进脸问有变化没有,对我也笑着打招呼。因为天天来,差不多所有护士都认得我。检查什么的大体上午做完,晚饭前安安静静。
监视着呢,看接吻没有。护士走后,亚纪低声道,近来护士长提醒来着,说不能和常来看望的男朋友接吻哟,病菌会传染的。
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口中爬来爬去的细菌。
说的叫人不大愉快啊!
想么?
也不特别想。
吻也没关系的。
传染了怎么办?
洗面台有我用的漱口药水,用那个好好漱一下口。
我把口罩往下拉到下巴,用抗感染药水仔细漱口。然后坐在床边和亚纪相对。我想起第一次接吻的情形。在无菌状态中实施接吻,比初吻还要紧张。我们把嘴唇轻轻碰在一起。
一股药味儿。她说。
今晚发烧可别怪我哟。
不过挺好的。
再来一次?
我们再次对上嘴唇。身穿做手术用的那种淡绿色防护服、清洁口腔后进行的接吻,颇像一种庄严的仪式。
明年梅雨时节到城山看绣球花去。我说。
初二的约定。亚纪仿佛望远似的眯起眼睛,仅仅过去三年,却好像很久以前的事。
因为发生的事太多了。
是啊。亚纪现出怅怅陷入深思的神情,低声道:还要半年多?
那之前慢慢把病治好。
嗯。她暧昧地点了下头,够长的啊!早知如此,健康时去看了多好。
瞧你说的,好像不能康复似的。
亚纪没有回答,代以凄寂的笑意。
一天去医院时她正睡着,也没有母亲陪伴。我从旁边看她睡
着时的脸。由于贫血,脸很苍白。病房窗口拉着奶油色窗帘。亚纪闭着眼睛。为了避光,脸略略歪向与窗口相反的一边。透过窗帘射进的光宛如蝴蝶的磷粉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光也落在她脸上,给脸上的表情多了一层安祥的阴翳。我像看奇珍异宝一样持续看她的睡脸。看着看着,一阵不安朝我袭来从安祥的睡眠中,仿佛有小得肉眼看不见的死如罂粟种粒浮现出来。上写生课时,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视画纸,雪白的画纸果真像遮上一层小小的黑点便是那样一种感觉。
亚纪!
我叫她的名字,反复叫了几次。她对自己的名字做出反应,微微动了动身子。然后像要赶走什么似的左右摇一下脑袋,盖在脸上的东西一张张剥落,表情隐约透出生机,像鸟叫一样睁开眼睛。
阿朔!亚纪意外似的低声唤我。
心情怎样?
睡了一会儿,好多了。
她从床上坐起,拿过椅背上搭的对襟毛衣,套在睡衣外面。
上午十分消沉。她以约略带有颓废意味的眼神说,想到自己的死,心想若是知道要同你永远分别,我到底会怎么样呢?
傻话,不能想那样的东西。
是啊,她叹息一声,好像没有信心了。
医院寂寞?
嗯。她轻轻点头。
话语一中断,沉默就重重压来。
自己不在这个人世是怎么回事呢?一点也想像不出。稍顷,亚纪自言自语地说,生命有限总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平时从没把理所当然的事当理所当然的事。
只想愉快的事好了,如病好了以后
想和你结婚的事?较之连接话题,更像要就此中止。
我漱漱口去。
我这么一说,她才漾出笑意。
每次看望时,依然趁护士看不见飞快地接吻。对我来说,那仿佛自己生存的明证。没有因感染引起发烧,我打算把这小小的仪式一直坚持下去。
近来洗头的时候头发掉了很多。她说。
药的副作用?
亚纪默默点头。
很让人伤感。
我不由抓起她的手。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好。为冲淡难过,我试着说:
就算光秃我也喜欢你的。
她瞪圆眼睛看我:
别说的那么直截了当好不好?
对不起。我坦率地道歉。尔后自我辩解似的说:古文里的直截了当①是忽然、暂时之意,是吧?
这时,亚纪突然把脸贴在我胸口,像小孩子似的放声哭了起来。完全始料未及。我一时惊慌失措。看见她哭还是头一次。这种情绪不稳定不知是病情造成的,还是用于治疗的药物副作用所使然。只是,这时我才隐约察觉病症的不同一般。
①原文为あからさま,作为古语乃此意,见前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