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小鬼头。
他们无时无刻都只懂得为自己着想。不是要我教他们念书,就是要我当他们的商量对象,拜托别一再搬出这些无聊琐事来依靠我好不好?我又不是你们的老妈。
老实说啦,我根本不适合从事老师这项工作。十五年前,当时还只是个无名演员的我听说「只要去歌剧学园任教,参与影集演出的工作就会跟着增多。」这则消息,就饥不择食地参加了就职考试。对于明明身为演员却拥有教师资格证的我,跟找寻具备教师资格演员的校方而言,只不过是利害关系刚好一致罢了。
臭小子们,耳朵挖干净给我听清楚!
我胸怀野望,歌剧学园的生活纯粹只是实现我野心的垫脚石而已。所以我领多少薪水就做多少事,除此之外,我压根儿不打算照顾你们这群毛头小子。小鬼头少在那边给我乱惹麻烦,自己的烂摊子自己设法解决吧!
真是够了,学生都是一帮只考虑到自己的家伙。麻烦多分点心思顾虑到周遭的其他人好不好?偶尔也替我想一下如何?稍微体谅一下我的感受不可以啊?
所以,我才会这么讨厌小鬼头啊!
早上
「接下来宣布今天的报告事项,由于放学后有影集在第一体育馆展开摄影工作,因此请排球部及篮球部届时记得移动到体育馆以外的地方练习……」
在无聊的早晨教师会议席间,尽管置身室内,却依旧披着风衣的我,就这么静静聆听着教务主任的尖锐嗓音。
歌剧学园的教务主任跟出现在校园连续剧当中惹人厌的老师一模一样,是个暴牙兼驼背的矮小男子。刺耳的尖锐嗓音、感觉十分好色的奸笑嘴角、故意大声讲别人坏话的阴险个性……具备这三大要件,活像个小无赖的教务主任,平常自然备受学生厌恶。
不过,这么糟糕的教务主任也是一介凡人,以前他曾在酒席上对我吐露过几句牢骚话。
「谁都不愿意成为千夫所指的坏蛋啊,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很希望能够赢得学生的爱戴嘛。可是呢,教务主任就是得被学生嫌才能显出意义。校园连续剧的教务主任一定很讨人厌,这是自古以来不变的定律。」
为了获得某种东西,在得到后就非得同时放弃另一种东西不可。以暴牙教务主任的状况为例,他是为了得到「歌剧学园教务主任」这个头衔,而放弃「学生们的推崇敬意」。至于这笔交易究竟是便宜还是昂贵,大概也因人而异吧!
在歌剧学园任职的教师守则之一,就是得在日常生活中,随时扮演好在校园连续剧里面十分常见的教师形象。也唯独无时无刻都有电视影集在校内开拍的歌剧学园,才会想出这么一条夸张的守则。
例如身材发福、个性好像很温和的学园长:活像个小无赖的驼背教务主任;不通人情的新进热血教师;言行举止严格,戴着一副眼镜的老小姐教师;始终都穿着运动服的强壮体育教师;十分为学生着想的年轻美女教师。于是乎,我自然也天天都用心饰演着经过大幅修改的教师形象。
我是歌剧学园一年A班的导师?辰巳城二?人称「流浪的JOE」。
顶着一头用大量发蜡彻底固定住的后梳发型,身披一件总是在室内也绝不脱掉的及膝风衣,戴上黑色太阳眼镜遮盖双眼,再考一袭全黑套装及血色领带将自己完全武装起来的我,要是被毫不知情的人看见,保准会把我当成黑帮集团的小头目。
穿着这身不符教师风范的服装的我,从好几年前开始,就在歌剧学园里面负责扮演「不良教师」这么一个角色。
其实,我个人还蛮中意这张不良教师的标签。原本就期望找反派角色发展的我,打算以此为契机,让「辰巳城二」成为轰动全国的响亮名号。尽管因为得寸进尺地在开学典礼上大闹一番,结果被学园长狠狠臭骂了一顿,不过那次经验也成为了一段美好回忆。
「那么,请各位今天也努力地完成一整天的工作吧!」
晨间教师员会议随着教务主任刺耳的嗓音而顺利告一段落。我拿起摆在办公桌上的点名簿,概略翻阅了我所担当的一年A班学生名单一眼。
——若想得到什么东西,就必须付出代价,忍痛放弃另一项东西不可。
此乃活了将近四十年光阴的我,所领悟出来的人生哲学。
我的梦想是成为世界第一的反派角色,成为一名人人畏惧、最凶狠可怕的反派角色。
为了实现野心,我以教师身份在歌剧学园任职。就连扮演小鬼头的保姆这份麻烦差事,也是为了达成我的野心,才勉为其难地揽在身上罢了。
只要可以成为直接第一的反派角色,要我动手干什么勾当都行。只要能够实现梦想,就算要我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我就是秉持此一信念,在这里持续担任了十年以上的的教职工作。
但是,我的信念却因为遇见了某人而轻易遭到推翻,我找到另一个不惜抛弃梦想也希望能够得到的东西。
比梦想更要紧的玩意儿,就是——爱。
今天,我要向某人告白内心的爱意。
虽然先前曾今好几次想这么做,结果总是无法付诸实行,不过今天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实现我的心愿。无法入睡的生活已经结束了,睡眠不足的症状,后会无期!
我要得到这份爱,就算梦想因此宣告破灭、即便落得辞去教职的下场,我也绝不后悔。因为我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爱意。
——若想得到什么东西,就必须付出代价,忍痛放弃另一项东西不可。
纵使舍弃所有,我也要将这份爱情据为己有。
午休时间
我拥有许多不同的头衔。负责教导现代文及古文的「国语老师」、管理一年A班学生的「班导师」、统管一年几乎所有新生的「学年主任」,以及指导学生会的「学生会顾问」。
午休时间,我为了尽到身为学生会顾问的职责而前往学生会办公室。我当然是竖起风衣衣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趾高气昂地跨步走向目的地。
虽然我压根儿不想照顾这票小毛头,但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我只能认命。摆着黑帮少头目架势抵达学生会办公室之后,喔像是企图强调出反派角色风格一样,豪迈地打开办公室大门。
砰!
「喂,小伙子们通通到齐了吗?」
「哎呀,JOE老师。午安,您总是这么活力充沛呢!」
毫不在意地发出这阵从容嗓音向我打招呼的人,是一派悠闲地喝着绿茶的学生会长?由井玉绪。
我说玉绪啊,麻烦你好歹也装出一次惊吓或者害怕的模样给我瞧瞧好不好?我都特地表现出像个反派角色的言行举止了,要是只换来你如此怡然自得的应对,会害我自信全失耶。
「我买了一罐味道鲜美的茶叶,JOE老师也来一杯如何?」
玉绪丝毫没有察觉到我那受到重创的反派角色精神,一派轻松的缓缓起身。
学生会长?由井玉绪,是一个脸上无时无刻都带着和蔼笑容,心地也十分温柔的美少女。她拥有一看见有困难的人就忍不住想出手帮助的个性,又因为她稳重大方的气质及善良的人格,而被众人喻为「歌剧学园最后的良心」。
「茶水就免了,不用多此一举。」
「快别这么说,这可是静冈出产的新茶喔。」
「我就说我不需要——」
「对了对了,我还用学生会经费买了访客专用的茶杯喔。老师请看,碗上面写着许多不同鸟类的名字呢。您不觉得看起来身份有趣吗?」
骛、鵤、鹈、莺、鹑、鸴、鹏、鸳、鸯、鸭、鸥、鹊、鸦、雁、鹄、凫、鹳……玉绪拿在手上的茶杯,确实写满了附有「鸟」字的汉子。喂喂喂,你打算用茶杯倒茶给客人喝吗?这里又不是寿司店。另外,我根本搞不懂鸟名的茶杯究竟有何意义。拜托别随便拿学生会的经费去买茶碗好不好。(译注:茶杯原文『湯吞み』,指没有手把的日式茶杯。)
「茶水就免了,倒是今天只有玉绪一个人而已吗?」
「不,接下来我准备跟雅弥同学一起处理学生会事务。由于夏季的两小时节目多出一个空挡,所以我打算跟他商量这个时段的运用事宜……」
玉绪一边将热水瓶的开水倒进茶碗,一边回答。原来如此,先利用开水温杯,等开水冷却至适当温度之后,再重新将杯子里的水倒回茶壶里去是吧?看来你熟知茶的冲泡方式嘛。佩服佩服。
不不,这并不是我想知道的重点。
「我不是说茶水免了吗?那个关键人物雅弥跑到哪儿去了?他迟到了吗?」
「好像是呢。只希望他别被卷入什么奇怪的骚动当中去就好……」
「我想大概也只有雅弥不用你瞎操心了吧。因为那小子的个性明明很冷淡,却比一般人更擅长跟别人打交道。」
「别看他一副精明的样子,其实他也有迷糊的一面喔。」
「我想雅弥大概也会认为就只有你最没资格那这句话来挖苦他吧!」
玉绪一边将我这句讽刺当成耳边风,一边将茶杯里的开水倒回茶壶里去。她拿出
码表的用意是为了计算闷泡茶叶的时间吗?虽然她那试图泡出一壶美味好茶的气概很令人钦佩,不过……
「我说我不需要茶水嘛,拜托你专心听别人说话——!」
就在我准备放声怒吼的那一瞬间,学生会办公室的大门刚好抓准时机应声开启。登场的是拥有修长双眸,与黑框眼镜十分搭调的酷帅美男子——也就是传说中的学生会副会长?加贺雅弥。
「会长对不起,我迟到了。JOE老师,您工作辛苦了。」
别把我讲成好像刚出狱的家伙啦!面对边浮现这种想法边定睛瞪视着他的我,雅弥面不改色地径自就座。玉绪则是一边将茶壶里的水倒进茶杯,一边开口向迟到的副会长打招呼。
「我还真是难得看见雅弥同学迟到呢,难不成遇上了什么问题嘛?」
「不,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碰巧有人找我决斗,于是我稍微出手击败对方罢了。」
「哎呀,我可真是难得听见雅弥同学开玩笑呢!」
「……那么会长,我们这就开始处理手上的工作吧。」
「嗯,说的也对。」
将茶杯摆在我的面前的玉绪笑眯眯地敲了边鼓。我则一口气喝光刚冲泡好的绿茶——啧还蛮好喝的嘛——并顺势把茶杯重重地砸回桌上。
「谢谢招待,你们就好好工作吧。」
对准备着手处理业务的雅弥,以及忙着准备茶水及点心的玉绪挥挥手之后,我便翻动身上的风衣。虽然不干我事,但你们当真没有搞错学生会长及副会长的立场?
算了,我已确认玉绪会为了处理学生会事务而忙得不可开交。照着情形看来,我跟心爱的她独处的时间,应该不太可能受到玉绪从中作梗打扰才对。
展现出反派角色风格的我,一边发出「哼」的嗤笑声,一边器宇轩昂地走出办公室。玉绪则是毫不在意地开口对我那虚幻缥缈的背影说道:
「JOE老师,如果您准备去见真白的话,可否麻烦您转告『放学时我会去接你一起回家』这句话给她知道呢?」
「…………知道了。」
这小妮子该不会是知道我心中盘算而故意讲给我听的吧?我像个反派角色似地皱起眉头,随即轻轻点了点头,并反手关上了办公室大门。
——老实告诉各位吧,我目前正置身于一场如同烈火的热恋当中。
对方是一年A班、班级座号五号的小旗真白。
她是玉绪的青梅竹马……同时也是我的直属学生。
我一边思索着「啥都甭说,乖乖跟我交往!」「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不许表达任何反对意见。」「我不会再说第二次,所以耳朵挖干净给我听清楚了……我爱你。」「ILOVEYOU」等等符合反派作风的绅士告白台词,一边举步朝着真白应该在场的保健室推进。
我这勤跑保健室的行动,倒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事情。近来我只要一有空闲,就会主动前往保健室露个脸。动机当然是为了见我心爱的真白一面。
「所谓的『老不修』大概就是在形容我这副德行吧!」
我一边对到了这把年纪却坠入情网的自己感到傻眼,一边妄想着待会儿激情告白场面。
在决定开口表白的我心中萦绕不去的,是一抹期待及不安的情思。
加入我的心意被公诸于世,结果会变成怎么样呢?我耗费长久时光奠定的反派形象肯定会瞬间崩溃,而我企图成为世界第一反派角色的梦想必然也跟着灰飞烟灭。我甚至很有可能因为「违反善良风俗」的罪名而遭革职查办。如果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辞掉教师这份工作。其实,学生日后表现是好是坏一概与我无关,我只是为求实现自己的野心,而希望继续待在这里工作罢了。
不过,我更渴望得到最爱之人的芳心,就算要我付出这么大的风险作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若想得到什么东西,就必须付出代价,忍痛放弃另一项东西不可。
总算抵达了保健师的我,目光首先注意到挂在入口旁边的白色名牌。只见铭牌上表示着「树真冬」三个黑色字体。
身为保健医生的树真冬女士,是一名会刻意维持着敞开衬衫胸口部位,在校内到处走动的暴露狂……不对,应该说是藉此突显女性性感魅力的巨乳保健医生。但她的个性却跟她那夸张的装扮完全相反,及落落大方又平易近人,是个纵使面对我这样的流氓角色,也始终不改心直口快本色的女中豪杰。
但也有与她是一名不必装模作样便可轻松交谈的聊天对象,我才更需要提高警觉。我绝不能让她察觉到我的感情。在展开爱的告白之前,我得先设法将树女士从真白身边引开不可。
暗自打起如意算盘的我,立刻环视室内,寻找心爱的真白身影。
结果发现三道人影映入我的视野当中。
第一个人是身穿露肩上衣并披着医生白袍的巨乳保健医生?树真冬女士;第二个是只有上半身呈现赤裸状态,乖乖坐在椅子上接受治疗的魁梧肌肉猛男,目前担任歌剧学园动作俱乐部(一下简称KAC)部长的力丸直也。
至于第三个人呢,则是面带邪恶笑容不断帮直也垂肩按摩的黑发女学生。拥有「八卦脑」这个可怕绰号,全身上下就数嘴巴最先钻出娘胎的女人,正是歌剧学园三年级的水无月杏子。
这还真是一帮各具特色(包括我在内)的坚强卡司啊。我一边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一边举步走向现场最老奸巨猾的杏子。
「哎唷——我真的不会告诉任何人啦,你就偷偷告诉我好不好嘛?」
看样子水无月『八卦脑』杏子正试图从抵死不从的直也口中套出相关情报。为了让逼话术高潮的杏子闭上嘴巴,我从背后伸手用力扣住了她的脑门。
「直也,你也真是顽固呢!只是稍微透露一点情报给人家听听,又没什么大不……了!?」
脑袋瓜子突然被五指扣住的杏子,瞬间发出尖叫。而我则以充满反派魄力的重低音,在胆战心惊的杏子耳边轻声说道:
「你的嘴巴还是一样油腔滑调呢,水无月杏子。我看干脆趁这个好机会,彻底矫正你的劣根性吧?」
我的手指如同套住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圈一样,使劲挤压杏子的头盖骨。叽哩、叽哩、叽哩。
在此重申一次,我讨厌小鬼头。特别是只要一看见特得意忘形又恣意妄为且不愿他人困扰而采取行动的自我本位主义小鬼,我就会非常非常想好好加以纠正一番。知道我在说谁吗?就是你啦,水无月杏子。
仔细回想起来,每次只要杏子一惹出麻烦,明明不是她班导师的我就会一再被教务主任找去训话。虽然校内也有部分教师认定「那女孩子压根儿没救了」,已经完全放弃管教杏子的念头,但我可不会这么慈悲为怀啊!为了让这个笨女孩在毕业后不致陷入困境,我一定会教你学会为人处事应有的基本礼仪及社会常识。给我觉悟吧!
「真是够了,你也差不多该记取教训——」
怒上眉梢的我如同往常一样,正准备好好教训她一顿时……突然回想起此时应该躲在保健室某个角落的真白。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了,还在意心仪之人视线的我,下意识地放送了手指扣押力道杏子啧从一时大意的我手中逃出生天,翻身跑向保健室出口。
「拜啦,直也!你自个儿保重啊!」
性子活力充沛地挥了挥手,转眼之间便从我的视野当中消失不见。这小妮子居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总有一天,我绝对要彻底整治你的劣根性不可。
「好啦……」
眼睁睁地被杏子逃过一劫的我,重新打起精神,转眼直瞪裸露上半身的直也。直也身上布满了无数清晰可见的淤青。
「你这身伤……是跟别人打架了吗?」
我一板起脸孔诘问他,直也随即明显地任凭他的视线到处游移。他是个不会说谎的男人,但我并不讨厌他浅显易懂的这一面。
不过,话说回来,居然害我的宝贝学生受伤,对方究竟是混哪个帮派的二愣子?很好,我要把这家伙打进十八层地狱,让他对动手伤害我的学生一事后悔莫及。我伸手搭着直也那肌肉发达的肩膀,动作夸张地摘下太阳眼镜。
「喂,老实告诉我,到底是谁把你打成这副德行?我去替你摘下那家伙的子孙袋。」
「老师你在说什么啊?我这是指导学弟妹练习动作技巧时所留下的伤痕啊!」
「指导动作技巧哪有可能造成这么多淤青?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直也说的全是事实喔。」
身为保健医生的树女士像是支持直也说法似地发言。喂喂喂,你嘛帮帮忙,这样岂不是会害试图追究真相的我看起来活像个坏蛋吗?我是坏蛋……反派……伤脑筋啊,我开始高兴起来了。呵呵呵,我是反派……
「是吗……」
只简短嘀咕着丢出这几个字之后,我心满意足地戴上太阳眼镜,干脆地决定不再过问此事。反派也必须懂得适时进退,不会判断现场气氛的反派,不是地痞就是小瘪三,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不过,最后我
还是得补上一句。
「听清楚了,日后加入是碰到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商量。小鬼头用不着跟大人客气。毕竟把手下训练成像样的黑道分子,也是我这歌剧小头目应尽的职责啊!」
「如果加以翻译的话,意思就是说『聆听学生烦恼也是教师分内的工作』啦。喏,治疗完毕咯。」
跟我合作已久的树女士,将我的黑道术语转换成标准日语。总之呢,讲的浅显一点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小鬼头用不着客气,碰到困难尽管向大人求助。虽说不管你们发生啥事都一概与我无关,但我就领多少薪水做多少事,勉强听听你的烦恼吧。
「其实……」
或许是树女士的翻译奏效了吧,只见将一身肌肉塞进紧绷制服里头的直也露出求助的眼神看着我。啧,真是那你没辙。虽然接下来我得忙着处理自己的爱情告白,不过基本上还是可以听听你的说词。用不着跟我客气,说来听听吧。
「我想跟两位老师商量下有关学妹的事。」
这也找我们商量的事,是有关社团学妹的事。
听起来好像是一名扬言想成为动作巨星的学妹,突然说要退出KAC的样子。身为部长的直也虽然希望劝阻学妹打消退意,但却不晓得该如何说服她比较妥当,因此感到困扰不已。
「接下来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啊?」
身材比我高大的直也,居然扭扭捏捏地拱起背部缩成一团。看见明明一身结实肌肉,却表现的这么不争气的直也,一把无名怒火顿时窜上我的心头。
直也,你这家伙……既然心里抱着如此严重的烦恼,就应该早点跑过来找我商量嘛!独自烦恼,最后只会钻进死胡同而已。你并非孤单一人,应该对周遭众人更有信心一点。真是够了,所以我才会这么讨厌小鬼头。真是没辙,虽然觉得有点麻烦,不过还是多少给他一些建议好了。
「那名成员是因为讨厌重量训练才退出社团的吧?既然如此,只要你肯答应他『今后不再做任何重量训练』,那逃走的成员不久能放心重返社团了吗?」
「这我办不到!肌肉是我生命存在的意义!肌肉是全世界的至宝!肌肉乃是大宇宙的神秘!只要我还身为部长一天,KAC就绝不可能取消重量训练!」
「虽然这个是很了不起的理念,但倘若你坚持死守肌肉,那个逃走的成员肯定永远不会回来。」
相较于激动地宣扬肌肉之爱的直也,我则展现出十足反派的冷酷态度撂下重话。
「若你无论如何都放弃不了重量训练的话,那就当做你跟那个学妹没有缘分,乖乖任命放弃她吧!」
「这!我只不过是想声援她的梦想罢了……」
「你不想放弃学妹,却又不肯改变自己的理念?还真是有够自私自利的说法呢。臭小子,给我听清楚了。想要得到某种东西,就非得连带放弃某种东西不可,这是这个世界不变的真理。」
坚持信念固然重要,但有时候也必须主动让步。就让我来开导开导你。我一边低头俯视着神色凝重的直也,一边准备开口说出让他死心的一句话……
——想要得到某种东西,就非得连带放弃某种东西不可。
反刍自己方才所说的台词之后,一阵强烈的晕眩感顿时朝着我直扑而来。
难道说……我表面上装出试图说服他的样子,其实只是想让自己认同自己的所做所为吗?
我爱真白。不过,当我公开宣告这份爱意之时,我的教师职位、身为演员的名声、甚至连成为世界第一反派角色的梦想都会化作露水悄然消散。等等,我一点都不在乎教师职位就是了。
难道说……我心里还有一丝迷惘吗?所以,我才会严厉地拿置身同样境遇的直也当出气筒吗?我只是装出设法说服直也的样子,打算藉此好好劝诫自己吗?
「肌肉……是我的一切。」
「……说的好,这也算是一个合理的选择。」
为了守住自己的信念,直也决定放弃学妹。我则像是肯定他的决心一般,伸手轻搭他的肩头。直也挪动自己的手掌叠在我的手背上,随机如同咬紧牙关似地使劲握紧拳头。
揪~~~~
「○△□×~!」
被满身肌肉的直也紧紧握住手掌的我,差点丢脸地脱口而出惨叫声。不、不行,要忍住。我是反派,是不管碰上什么状况都无动于衷的世界第一反派巨星。要本大爷发出惨叫声是绝不可能发生的状况啊啊啊啊啊!
「谢谢……老师的开导。」
总算松手的直也踩着重心不稳的脚步缓缓起身。我则一边将红肿胀痛的手掌藏到背后,一边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打肿脸充胖子也是反派的美学。刺痛刺痛……
垂头丧气的直也离开保健室之后,我总算有空好好环视室内一圈。好啦,我心爱的真白究竟给我躲到哪儿去了咧?
当我把疼痛不已的手掌藏在背后,不停转头环视保健室之际,刚好跟身为保健医生的树女士四目相交。树女士一边用双手搓弄酸痛药布,一边以开朗的声调斥责我。
「那小男孩未免也太可怜了吧?要是你习惯用那种口气的话,可是会惹学生厌恶喔!」
「没关系,教师及反派就是得惹人嫌才有钱赚。」
「是吗?那JOE老师算是个不及格的老师喔。」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我一边轻抚着红肿胀痛的的手掌一边回答,树女士则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出声说道:
「需要我帮你的手掌贴块酸痛药布吗?」
「……嗯,有劳了。」
乖乖被她握住手掌的我,再次转眼环视了保健室一圈。真白究竟藏到哪儿去……
「如果你要找真白的话,她刚好跑去屋顶啰。」
「…………这样啊。」
「每天都这么殷勤地过来关心真白的状况,可见班导师也不是个轻松的差事呢。」
看样子树女士似乎将频繁前来保健室露脸的我误认为「关心学生的好老师」。由于我犯不着特地摆出「你搞错了,这是因为我把自己的学生视为恋爱对象」这句话来砸自己的脚,因此我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算不了什么。既然身为班导师,这样做事理所应当的。」
「除此之外,还兼任学年主任及学生会顾问。」
「我早就习惯了。」
「甚至还以反派角色参与电视影集的演出,JOE老师对工作的投入真是令人佩服呢!」
「其实也还好啦。」
「……刚刚跟直也交谈时明明口若悬河,怎么现在突然变得这么沉默寡言呢?」
「多话并不符合反派角色应有的风格,刚刚的我确实不大对劲。」
「JOE老师真是个有趣的人呢。」
面对无法扮演好寡言反派角色的我,树女士只是开朗地一笑置之。由于我个人也不讨厌这种轻松开朗的气氛,因此也拿出反派作风「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对了,我就趁这个大好机会问问树女士好了。就一般人的感觉而言,像我这样的流氓教师是否有可能被当成恋爱对象呢?
「你对像我这样的反派角色有何看法呢?」
突然被我这么一问,树女士露出不解的讶异眼神看着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穿了,就是我有没有可能成为恋爱的对象的意思啦!」
「一般而言,女性应该不会想找一个长相凶狠到连流氓看见都会脚底抹油限流再说的男性当男朋友才对啦。」
像我这样的黑道脸果然不适合谈恋爱吗?既然连心胸宽大的树女士都这么认为,那清纯派的真白自然更不用了说了啊。原来,我无法成为一般女性的恋爱对象……
「不过呢,我十分喜欢反派角色喔。」
当我隐藏在太阳镜底下的双眼露出沮丧神色之际,树女士腼腆地补上这句话。
我不需要这种表面性的安慰啦。不过,想归想,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应该说心里感觉舒坦许多才对。就事后仍不忘开口安慰我来看看,树女士着实是一名心思细腻的女性。这样的她竟然说自己连个男朋友也没有,可见世上男人全都瞎了狗眼。树女士今年二十九岁,明明正处于深受年长大叔及年轻小伙子喜爱,就算年龄多少有点差距也无须在意的风姿卓越时期耶……
……年龄的差距吗?像树女士这般的女中豪杰也会在意双方的年纪差距吗?我一想到自己(三十九岁)于真白(十五岁)之间的年龄差距,心情顿时有点闷闷不乐。
「哪,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事呢?」「你觉得恋爱跟年龄差距有关系吗?」
很想知道一般价值观的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摸样开口询问。树女士重新交叠迷你裙下的修长双腿,露出意有所指的微笑神情。
「现代人在谈恋爱的时候,年龄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啊。」
真是如此吗?一听见树女士的回答,我想当明显地松了口气。只不过就我与真白的状态而言,除了年龄差距之外,还有其他更麻烦的问题就是了。
而且,其他方面的问题反而比较棘手。
「今天的JOE老师不太对劲喔。你有睡饱吗?睡眠不足可是肌肤保养的大敌唷!」
「肌肤光泽一点都不重要。不过,说的也是啦,这阵子我一直都过着睡眠不足的生活,或许也因此导致我的思考力变差也说不定。」
「造成睡眠不足的原因……该不会是害了相思病吧?」
「………………女人的坏习惯就是爱把任何事都归类成恋爱烦恼。」
「刚刚你在回答之前,好像隔了一段很微妙的空档哦。」
不发一语的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发现右手应在不知不觉间被捆上一大团绷带。拜托,我可不记得自己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啊。帮我治疗的树女士应该才是内心有烦恼的人吧?
「……可是啊,搞不好JOE老师喜欢的对象,其实也正在等待老师主动向她表白喔?」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啰。」
反射式地开口回答之后,我才惊觉这根本等于表明自己目前正为情所困。不愧是保健医生,这真是一次高明的诱导询问。树女士的心理咨询商技巧也是一流的。
我在心里暗自送上微妙的赞美,并重新体认到这阵子都没能好好睡上一觉的不争事实。不用说也知道,为情所困正是造成我睡眠不足的主因。
老实说,今天并不是我第一次产生想向真白表明心意的念头。之前,我曾好几次打算开口表白,不过每次都因为满脑子里有什么事从中作梗,使得我无法付诸实行。为何心生犹豫呢?我究竟在意着什么呢?我绞尽脑汁思考此事……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结果搞得我只能再三迎接无法成眠的夜晚的来临。
——我明明这么爱她,为什么迟迟无法向真白表明心意呢?
当我陷入沉默,完成治疗的树女士边发出别具含义的轻笑声边站了出来。
「要不要杯咖啡驱散睡意呢?」
「有劳了。」
「要加几块方糖呢?」
「黑咖啡即可。」
我展现反派作风,以粗鲁生硬的语气点了杯黑咖啡。黑咖啡最适合像我这样虚无缥缈的反派角色。
「其实我早就想问问你,这种讲话方式不会让你觉得肩膀酸痛吗?」
真搞不懂这到底有什么好开心的,只见树女士毫不掩饰脸上的笑容,笑眯眯地准备了两个咖啡杯。我则是不经意地掬起缠着绷带的右手,作势搓揉自己的肩膀几下。
之后,我与树女士两个人便利用真白尚未回到保健室的这段简短时间,一同享受了咖啡的香气及苦涩滋味。
放学后
ぁりおりはべりいまそかり。
下午的课堂上,我一边指导学生记住古文的RA行不规则变化口诀,脑子里却只顾着想另一件跟古文完全无关的事。
……结果,我没能在午休时间向真白表达心意。
一方面对无法告白一直感到很不甘心,但心里却也存在着另一个因没有告白而松了口气的自己。这个事实搞得我格外焦躁不安。为什么我无法开口向真白告白呢?明明已经决定舍弃梦想,今后专为爱情而生,难道我内心的某个角落还是渴望能够维持现状吗?我仍旧割舍不掉世界第一反派角色这个头衔吗?
——想要得到某种东西,就非得连带放弃某种东西不可。
嗯,没错。先前我明明已强迫直也做出「只准选择其中一项」的决定,如今我自然更没有资格甘于这种模棱两可的现状。这次我一定……等到放学后,我一定要向她表白!
下午的课程很快就告一段落,在放学前的班会时间也顺利结束后,我为自己提振士气。走!我这就直接杀去保健室,对阵白坦承我的心意!
走路有风的我快步冲出教室……然后目击到一幅画面。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锵、锵、锵!
……直也露出疯狂的眼神,朝着水泥墙不断祭出铁头功的摸样。
「喂,你在那边干嘛?」
糟糕,我竟然不自觉地开口叫他。明明必须快点赶往保健室不可,结果居然质问撞见一个「血流满面地不停拿头撞水泥墙」的学生而不由自主的出声制止,看来我真是个天真到爆的家伙啊!
不过,既然已经开口,再后悔也无济于事。迫于无奈,纯粹只是迫于无奈的我,便为了阻止直也的失控行径而伸手搭住他的肩膀。
「你到底在这里做什——」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锵、锵、锵!
「叫你立刻停下来,你听不懂是不是?」
我加强语气再次喝止,直也总算停下他的头槌。面对脸上布满鲜血,露出呆滞茫然神情的直也,我准备开口询问他为何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等等,我根本用不着询问。造成直也陷入精神错乱的理由,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想要得到某种东西,就非得连带放弃某种东西不可。
由于我在午休时间所说的这句话成了重担,导致直也一再困惑、苦恼,到最后一时想不开,便产生了想跟校舍墙壁来场法式深吻的念头。个字明明如此高大,为什么小鬼头的心灵这么纤细脆弱咧?
「小鬼,给我听清楚了。这世上就是会发生怎么做都无法挽回的事态,也会碰到只能黯然断念的状况。」
设法说服直也的我,却也同时陷入了宛如将给自己听的错觉当中。苦恼不已的直也其实就是我自己。若无法让现在的直也坦然接受,我也没办法继续往前推进……这样的错觉彻底控制住我。
「俗话说的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然两者兼得的想法不可能实现,那就只能选择放弃真正要紧事物之外的其他玩意儿。你应该也很清楚这个道理才对吧?」
「我的脑子当然理解这一点,但是我的肌肉却不肯接受这个结果啊!」
「不然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你想就这恶魔永远保持着摇摆不定的状态吗?你真的甘愿永远当个半途而废的蠢材吗?」
「这……」
「听清楚了,你非得从这两者当中做出选择不可。下定决心吧!你究竟想要怎样?」
「我……我哪一边都不想放弃!我要同时拿下这两项要紧的事物!」
听见直也这声呐喊,我像是被闪电击中一样,感觉有一股电气跑过我的全身上下。
不肯放弃?两者都要拿下?你真以为自己有可能完成这么夸张的事吗?你真以为这种事情——
「喂,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两者兼得这种话用嘴巴说说或许很容易,不过却必须付出比寻常的心力才能达成。你正准备走上一条荆棘满布的崎岖道路喔。你小子真的已经有所觉悟了吗?」
直也一边任凭鲜血从额头涌流而出,一边拿出男子汉气概展现他的二头肌。
……是吗?两边都不肯放弃……是把?我可真是连想也没想到还有这条路可以选择呢。搬出「没有办法」这句话来正当化自己的行动,辩称那是像极成年人作风的聪明选择,但其实我只是想选择一条轻松不费力的路径罢了。
真是够了,看着头脑简单的直也,害我顿时觉得犹豫不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笨蛋一样。看来我也该效法一下他那愚直的心态才对。
真没想到年纪已经一大把的我,居然反过来被学生上了一课……所以我才不希望辞掉教师这份工作啊。
「好吧,既然你已下定决心,那我也不再表示任何意见。你只管贯彻你的信念就是。相信身为KAC部长的你,必定有办法完成一些有益社团成员们的事才对。」
「肯定有些事……只有身为KAC部长的无才能完成……一点也没错。JOE老师,感谢您。拜老师的教诲所赐,我已摆脱所有沙勿略烦恼了!」
「沙勿略?」
直也无视我的疑问,忽然转眼望向窗外。嘀咕着说出「日本海……」这句莫名其妙台词,突然企图拔腿冲离走廊。
「喂,你先等一下。」
我伸手抓住爆冲的直也手臂,而在这一瞬间浮现于脑海当中的,则是玉绪在午休时间提到的「夏季特别节目」一事。
「我只在此透露给你知道,听说好像有个内容尚未拍板定案的两小时夏季特别节目。你不觉得如果能演出一部以精彩动作特技为主轴的两小时电视剧,感觉应该会满有趣的吗?」
就我所知,直也千方百计想带回社团的学妹,是因为对动作巨星满怀憧憬才加入KAC。如此说来,假设由KAC主演动作影集一事可以实现的话……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意图了吧,只见直也脸上瞬间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
「原来如此。如果采用这项方案的话,不但可以照旧进行重量训练,也能帮助那家伙完成她的梦想。除此之外,更能顺便带她重回社团。着实是个再合理不过的作战啊!谢谢您,JOE老师!我的流浪之旅,在此时此地正式画上句点!」
揪~~~~~~!我的手被满怀感激的直也紧紧握住,痛死人了啊啊啊啊啊!
尽管额头不停冒出冷汗,我还是咬紧牙关装出一副平静模
样。反派角色无时无刻都该冷静沉稳,打肿脸充胖子也是反派的美学啊啊啊啊啊!
「你、你何不先去一趟保健室再说呢?」
看着血流满面的直也,我建议他赶紧去找保健医生替他治疗伤口。被流氓教师这么一关心,浑身肌肉的学生立刻双眼炯炯有神地点了点头。
「谢谢您,JOE老师!我这就马上去保健室报到!」
「呃,你也用不着那么激动……」
当我轻声嘀咕之际,直也早已拔腿狂奔。他的身影在转眼之间消失不见,我则独自一人被留在走廊正中央。
「……这就是所谓的年少轻狂吗?」
我一边对直也的热血冲劲感到羡慕不已,一边面露苦笑神情。
真是够了,我都好心指点你一种比较好的生活态度了,你竟感到很不满意,未免也太得意忘形了吧。这么轻轻松松就爬到我头上,所以我才讨厌应付你们这群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啦。自我解嘲一番的我,为了效法直也愚直实行爱的告白,而举步走向保健室……
「我叫直也去保健室干嘛啊!要是直也窝在保健室的话,我岂不是就无法开口告白了吗!」
被自己的粗心大意搞得思绪大乱的我,对着裂开的水泥墙祭出一发头鎚,然后痛得当场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没辙了,在直也离开保健室之前,我还是随便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吧。心生此念的我,决定先折回教师办公室再说。
「加贺雅弥,你在哪里啊啊啊啊啊!」
当我在教师办公室里整理剩余工作时,突然听见不知打哪儿传来的直也呐喊声钻入耳中。
看样子他似乎正活力充沛地在走廊上跑来跑去……难道他已经接受过治疗了吗?速度也太快了吧!
不过,如此一来,碍事者总算离开了。决定贯彻初衷的我,这次说什么也一定要想真白表明心迹。我立刻动身离开教师办公室,慢步笔直走向保健室。趾高气昂地举步前进的我,沿路接连与放学的学生们擦身而过。
「老师再见。」
「嗯,回家路上自个儿小心一点啊。」
因为我是反派,所以回应语气才会显得如此冷淡。反派绝不能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态度。
「老师明天见!」
「嗯,不要随便跟可疑男子走喔。」
「还可疑男子咧!啊哈哈,老师根本没资格讲这种话啊~!」
……我看起来真的这么可疑吗?我放慢脚步,拿窗户玻璃代替镜子,仔细端详自己一番。
原来如此,映照在窗户当中的身影,不管怎么看都像极了一个可疑的暴力集团相关人士。原来,学生们都是用这样的眼光看待我吗?
该不会连真白也认为我是一个「可疑男子」吧?所以,她才会连午休时间在保健室与我碰面时,若无其事地说出那种话吧?真白认为我只是个奇怪的男子……
「……别再想这些问题了。既然下定决心要开口告白,接下来只管一路往前冲就是了。」
像个反派一样做好心理准备之后,我再次迈开步伐。现在的我眼里只有真白,现在的我除了真白之外,其他东西一概不放在眼里。我刻意不去寻思心里那股耿耿于怀的念头,拿出男子汉气概沿着走廊前进……
咔锵!
……走廊转角处传出一阵声响。
看样子似乎有人的东西掉落在地上。真是够了,我现在很赶时间耶。目前我非得早点去见真白一面不可,拜托别闹出这种无聊小事给我添麻烦好不好啊?尽管嘴里抱怨个不停,但我还是为了帮对方捡东西而走向走廊转角处。
真是的,到底是哪个笨蛋蠢到让东西掉落一地……呿,搞什么鬼。这不是晶吗?
忙着捡起地上那些东西的绫平晶,是我担任班导师的一年A班学生。她不但是个典型的活泼好动的臭小鬼,同时也是个以身材矮小及讲话恶毒为特征的嚣张小丫头。
不过,话说回来,她捡东西的速度还满快的嘛。真不愧是隶属于KAC的成员之一,运动神经果然出类拔萃。照这速度及效率看来,应该是不需要我出手协助才对。不过,我还是稍微开口跟她打声招呼好了……
「等等,我干嘛还杵在这里浪费时间。我刚刚不是才下定决心,要把真白摆在最优先的第一顺位吗?」
再继续拖拖拉拉下去,真白会抢先一步离开学校。我决定当做自己没看见晶出洋相的这一幕,重新踏上前往保健室的旅程。
但当我边走边若无其事地侧目窥视着晶,却发现捡完东西的晶竟全神贯注地盯着窗户玻璃看。然后,晶就这样拿窗户玻璃代替镜子,开始动手涂起唇蜜。
也不晓得是因为紧张呢,还是由于感到害怕呢,只见晶涂抹唇蜜的手指头正微微颤抖个不停。
「……真是够了,所以我才会讨厌小鬼头啊。」
暗自咒骂一声的我,在走廊正中央掉转脚步。当我就这么走近独自一人烦恼不已的学生身旁时,晶刚好涂完唇蜜,并喊了声「好」为自己加油打气。
晶抬起头来,跟站在眼前的我四目相交。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晶突然发出一阵怪声,并像是在跳※阿波舞一般,摇来晃去摇来晃去地在原地左右打转个不停。原来,我的反派长相这么吓人,让你光是跟我对上眼就吓得挑起阿波舞是吧?这真是令我感到有点受伤啊!(译注:源自日本德岛县的中元节传统舞蹈。)
一想到这儿,只见晶突然停止阿波舞步,路出一张僵硬到不行的紧张神情看着我。
「午、午午午午午、午午午安,JOE老师。」
螺丝吃得也太严重了吧,喂!就算再怎么样紧张,一个想成为明星的人也不该表现得这么糟糕吧。
我原本还在烦恼是否该提醒晶注意一下口齿不清的问题,不过我后来立刻改变想法。因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晶的精神已经紧绷到极点,实在教人很难再开口说出「你刚刚吃螺丝了喔」这句话来告诫她。
难道说这小丫头十分惧怕我这张反派长相?真是头痛啊,虽然就反派立场而言,我应该感到高兴;不过就一介教师的角度来看,这却是颇令我困扰的事态发展啊。我到底该怎么打破僵局比较好呢……啧,没办法了,虽然不符合我的一贯作风,但我偶尔还是温柔地出声关心她一下好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对了!我想请教老师一个问题!」
难道我被晶嫌到不行了吗?当我对压根儿没听见我声音的学生感到痛心不已之际,晶居然对我大声呐喊。
「我觉得老师充满反派特色的那一面非常帅气!」
「是、是吗……」
刚刚还以为她很讨厌我,没想到她竟突然夸奖了我一顿。这小丫头到底有何企图啊?由于事出突然,害我压根儿摸不透她的想法……不过,我也是个人,被人夸奖也会感到很开心。是吗?原来我这么有反派特色、这么帅气是吧?真是伤脑筋啊,你观察得还满仔细的嚒。嘻嘻嘻。
「所以,请老师告诉我,老师觉得什么样的人最有魅力呢!」
虽然完全搞不懂哪来的「所以」,总之心情不错的我准备开口回答……然后就这么陷入沉默。
……你问对我而言,什么样的人最有魅力?
我爱真白。那么,我究竟爱上真白的哪个部分呢?是她那楚楚可怜的容貌吗?不对。还是她敦厚和蔼的个性呢?也不对。我……
「……我啊,我喜欢一心一意努力朝着梦想迈进的家伙。」
不是长相、也不是个性,我爱上的,是真白的精神。
对于以备取形式通过入学考的真白,校方提出一个相当不合理的难题。并命令她如果真想就读歌剧学院的话,就非得接受这些条件不可。真白答应了一般人绝不可能接受的诸多严苛条件,正式成为歌剧学院的学生。
『只要为了实现梦想,吃这点苦根本不算什么。』
真白若无其事地如此回答。内心明明讨厌得不得了,明明每天都强忍着心酸,但她的外表却没有显露出任何一丝埋怨。我爱上的就是她那坚强的心灵。
「没错,我喜欢努力追逐梦想的家伙。无论面对何种逆境也绝不灰心丧志,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言放弃希望。满怀自信积极过生活的人,就是魅力十足的人。」
换成话语说出口之后,我才重新领悟到自己对真白的心意。
我喜欢追逐梦想的真白,喜欢努力试图抓住梦想的真白,喜欢为了实现梦想而努力不懈的真白。
……同时,我也察觉到一件事。
我的爱必定会扼杀真白的梦想。当我的心意得以实现之时。真白的梦想将跟着宣告破灭。届时真白她——我所喜爱的「追逐梦想的真白」将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真白的梦想,是设法让长年来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能够转眼注意到她。
我……绝不能破坏真白的梦想。
因为我喜欢努力追逐梦想的真白,因为我喜欢朝思暮想积极过生活的真白。所以,为了让真白永远维持著我所喜欢的形象,我……
……就是因为喜欢她,所以才无法向她告白。非得拖到现在才察觉到这么要紧的事情,显见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超级大混蛋啊!
不过,这样也好。先前虽然因为对某事耿耿于怀而一直处于睡眠不足的状态,但在明确得知理由之后,整个人反而感到相当神清气爽。不能告白?永远的单相思?再好不过啊。坚守这份永远得不到回报的爱,也是所谓的反派美学啦。
另一方面,我也由于决定不告白而无须再担心是否得辞掉教职的问题,因为得以大大地松一口气啊。不管是今天的晶也好、真白也罢,看来我似乎还可以从这群学生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呢!
好啦,晶不经意的一句话,替我消除了睡眠不足的原因。你好像也从我的话语当中感受到些什么了是吧?看见晶的眼神重新浮现活力,连我都不禁跟着高兴起来。
「老师!」
嗯,怎样?想说什么直说无妨啊。毕竟我欠你一次人情嘛,现在不管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
「我在此要求与老师进行决斗!请老师跟我一较高下!」
突然被她要求来场决斗,我的双眼瞬间为之一亮。
希望成为特摄英雄的绫平晶。如果你自诩是正义英雄的话,那我就是绝无仅有的反派头目。化身巨大障碍阻挡在正义之前,这就是邪恶的醍醐味!反派的真本领!
「好吧,绫平晶,尽管展现出你的真本事给我瞧瞧吧!」
我是世界第一的反派教师,歌剧学园一年A班导师,辰巳城二。
虽然讨厌小鬼头……不过,偶尔从小鬼头身上学习些什么的感觉似乎也不赖。因为教师是一种会跟着学生一同成长茁壮的生物,所以我才放不下教师这项工作啊。
……不对,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教师这份工作就是了。
「拜托稍微手下留情一点好不好啊?所以,我才会这么讨厌小鬼头……」
决斗结束之后,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靠着墙纸缓缓走向保健室。
虽然这没什么好自夸的,但别看我这副凶狠模样,实际上我是个虚有其表的逊咖。虽说莫名其妙地因为一时兴起而接受挑战,但我根本打不赢具有空手道初段资格的晶,决斗结束后边落得这幅浑身是伤的德行。
若要说唯一值得欣慰的事,大概就只有对我倾泻出满腔热情的晶,在决定结束后,脸上露出了拨云见日的清爽神情吧。在杳无人迹的中庭展开生死对决后,我呈大字状倒卧在草皮上,气喘吁吁地对她说:
「晶……好好加油吧!」
虽然我装模作样地讲出这句话,但其实就连我自己也有点摸不着头绪。或许我只是装出鼓励晶的样子,实际上是想说给自己听也说不定。然而,由于听见我这句话,晶露出神采奕奕的眼神回了一声「是!」我也因此而感到心满意足。
拖着伤痕满布的身体,却面带着得意的笑容的我,好不容易终于抵达保健室。为了请保健医生替我治疗——以及为了见最心爱的真白一面,我鞭策疼痛难当的身体,伸手打开保健室大门。
身穿白衣的树女生,一看见突然带着满身伤痕出现的不良教师,顿时睁大双眼。
「你是怎么了?竟然伤得这么严重,你到底是玩了什么……」
话讲到一半的树女士连忙闭口不语。好啦,被树女士问起「你是怎么了?」的我,这下子该怎么解释受伤的理由呢?无论如何我也不好老实回答「被学生痛扁一顿,扁得落花流水」这句话啊。身为一名坚持本色的反派演员,在这种场合应该得说说逞强话才对吧!
「没什么,我只是指导学生练习动作特技罢了。」
听见我这句逞强的台词,树女士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嘻」地笑出声。
「你的借口跟直也一模一样呢!」
经她一提,我才想起午休时间跑来保健室接受治疗的直也,也撒了「只是指导学弟学妹练习动作技巧」这个露骨的谎言。
我懂了,原来直也跟我一样,都试图袒护某个人吗?
虽说被视为跟肌肉男属于同类份子一事令我倍感震惊,但奇妙的是我并不觉得不开心。脸上自然浮现笑容的我,连忙绷紧双颊肌肉。好险好险,扮演反派的我差点露出爽朗的笑容了。
我一边皱起眉头装出冷酷表情,一边若无其事地环视了保健室一圈。好啦,真白跑哪儿去……
「如果你要找真白的话,她早就回家咯。」
在一片准备消毒药品的树女士,仿佛看透我的心思似地轻声说道。尽管隐藏在太阳眼镜后面的双眼逐渐露出失望神色,不过我还是皱着眉维持住脸上的严肃表情。
话说回来,我总觉得今天的树女士好像显得特别紧张,难道她有什么话向对我说吗?当我心里产生这个一念之际,开始替我治疗的树女士突然毫无预兆地叹了口大气。
我还真是难得看见树女士露出这么闷闷不乐的表情。难道说她心里有什么烦恼不成?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充当商量对象就是了。
就在我准备拿出跟学生相处时的态度出声询问之际……我突然心生犹豫。
对一名反派而言,这种亲切心态究竟是好是坏呢?反派亲切地聆听他人烦恼,这样做妥当吗?对于希望成为世界第一反派巨星的我来说,加入被认为是个温柔的好男人的话,那就太出乎我意料之外。身为一名反派演员,必须无时无刻展现无比冷酷的一面不可。
「好啦,治疗完毕啦。」
就在我伤透脑筋的期间,树女士已干净利落地处理好我身上的所有伤势。
嗯嗯……我应该关心一下她的烦恼才好呢,还是直接闪人较为妥当呢?当我正在烦恼哪一种态度比较符合理想的反派形象之际,只见树女士缓缓起身离开座位。
「JOE老师,要不要来杯咖啡呢?」
「有劳了。」
「要加方糖吗?」
「黑咖啡即可。」
听见我那充满反派风格的冷淡回应,她脸上总算露出一抹笑容。
我接过刚冲泡好的热咖啡,昂首让黑色液体流进我的喉咙当中。我边鼓着眉头边嘀咕着说了声「好喝」。无论喝到怎么美味的咖啡,也绝不能尽情表露出喜悦神情。这也是反派的美学之一。
「我啊,其实还蛮喜欢反派角色哦。」
一起品尝咖啡的树女士突然说出这句话。
突然被她夸奖的我,开始思考身为反派角色的自己应该怎么回答才好。该率直地感到开心,或者回应几句感谢的话,还是坚持装蒜到底比较妥当呢?
当我因陷入苦思而迟迟无法做出回应之际,只见树女士将咖啡杯摆回桌上,忸忸捏捏地开始玩弄起自己的手指。那是一种看起来宛如有话想说,却又无法明确说出心里话而伤透脑筋,感觉既焦躁又苦闷,且心痛不已的举止。
她究竟为了何事而迷惘呢?
她到底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呢?
「那个,JOE老师。虽说突然对您讲这种话可能会造成您的困扰,不过我实在是……」
树女士表现出一反常态的含糊语气,任由双眼视线四处飘移。脸上表情因紧张而显得格外僵硬,声音听起来似乎也夹着一丝颤抖。
「那个……JOE老师,目前保健室里面就只剩下我跟你两个人而已。」
「嗯,是啊。」
「所以,拜托你,我希望你能老实回答我。」
树女士那风情万种的嗓音,回荡在只剩我俩的保健室中。
「我对JOE老师……」
——这漫长的一天,不会这么快就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