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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玛拉茜对着那怪物的画像愣住了。
此时正值黄昏,餐车里各处都有食客在轻声交谈,列车正经过风景如画的转弯处,可她眼里却只有那幅画——暴力粗犷的线条传达出一种可怕的恐惧。文戴尔送来的这些纸上写的几乎都是那受伤的坎得拉揭晓答案的问题——或者说大部分问题的答案还尚未揭晓。
但这幅画却不同。只用两种颜色的铅笔狂野地勾勒出一幅可怕的图像。面赤如燃,血口扭曲,边缘长着犄角和尖钉。黑洞洞的眼睛嵌在鲜红的皮肤上,显得深不见底。仿佛是从孩童梦魇里冲出的魔鬼。
页面底下还配有文字。雷鲁尔于342年8月7日绘。就在昨天。下一页是对话实录。
文戴尔:再跟我们描述下你看见的那东西。雷鲁尔:是只猛兽。文戴尔:没错,是猛兽。它在看守护腕?雷鲁尔:不。不!很久之前。从天而降。文戴尔:从天?雷鲁尔:上空的黑暗。来自虚空。没有眼睛。它在盯着我看!它现在就在盯着我!
随后,雷鲁尔便情绪激动地缩在角落里,交谈被迫推迟了一个小时。当他又能作答时,自发地画了这幅画,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怪物的眼睛有问题。也许是尖钉的关系?
尖钉。玛拉茜把手包从桌下取出,翻找起来,身后的一对情侣正在朗声大笑,让侍者再端些酒来。玛拉茜把双发子弹的手枪推到旁边,取出一个薄薄的记事本,内容是她照着铁眼交给瓦克斯利姆的那本书誊写下来的。
她在里面找到了要找的描述,出自迷雾之子大人雷司提波恩之手。根据我的调查,血金术能通过改写灵魂创造出一切。可即便是统御主也无法做到无懈可击。他手下的克罗司是一群伟大的战士——我是说,他们靠吃泥土之类的东西就能活命——但他们却终日自相残杀,对人类却不再憎恨。坎得拉比他们要好,但如果没有尖钉,他们就会变成白痴——并且没有繁衍能力。
我想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不该对血金术的这一层面多做尝试。这基本是没用的,正所谓路有万条,殊途同归。只要专注于转换力量,你必将有所成就。相信我。
看见迷雾之子大人如此轻松随意地写下这些话,真是诡异得很。他是烈焰幸存者,以仁德善心统领人类长达百年的统治者,正是他指引人类克服千难万险,重铸文明。此刻他的口吻是那么的异于常人。他甚至在一段中提到,大多数致辞稿都是由神之顾问微风代笔。也就是说,所有号称是迷雾之子大人亲自书写的名句箴言、碑文题字都是伪造的。
但他绝不是傻瓜。这本书里饱含洞见。让人深感不安。迷雾之子大人提倡把年老体衰或是重病难愈的金属之子集合起来,让他们牺牲自己来制造这些……尖钉,用来创造具备更强力量的个体。
他在书里写下了不容辩驳的理由。若非如此,读起来也就不会如此惊心动魄。她仔细研究着书里对血金术实验的描述,竭力无视身后那对吵闹的情侣。这幅画会不会是某种血金术怪物,就像瓦克斯在依蓝戴地下遇见过的那些?由组织设计,又或者来自于失败的实验?还是说与那个行迹莫测、创造了未知金属的特雷有关?
她最后摒弃了这些念头,决定专心处理当务之急。怎样才能找到雷鲁尔的尖钉?他在某场炸裂他身体的意外中受了伤,不得不慌忙逃走,把带有尖钉的那块残躯留下了。
坎得拉身上的肉块在脱离身体之后会跟普通人类血肉无异,所以肯定是被清理爆炸现场的那些人拿走处理掉了,对吧?她必须查清楚,看看他们有没有挖出个乱葬冢来埋葬死难者。当然,如果组织知道坎得拉尸体上什么有用的话,尖钉恐怕早就到了他们手里。那些图画——以及他们利用血金术做实验的可能性——让这个猜测更加可信。所以那是另一条潜在的线索。还有……那是韦恩的声音吗?玛拉茜扭头朝身后那对大笑的男女望去。韦恩果然加入了那对醉醺醺的情侣,与他们相谈甚欢。情侣身穿体面的晚礼服,韦恩则一如既往地穿着蛮苦之地的长裤,束着吊裤带,外套挂在桌边的衣钩上。
他看见玛拉茜,朝她笑了笑,端起情侣面前的红酒一饮而尽,向他们道别。这时火车一个急刹,晃得桌上餐盘叮当乱响,韦恩跌坐在玛拉茜对面的座椅上,满脸带笑。
“又在到处骗酒喝了?”玛拉茜问。
“才没有。”他说,“他们喝的是香槟,我可受不了那玩意儿。我在偷口音。那些人是从新赛朗来的,我要学学那地方的人怎么说话。”
“啊,你知道应该在室内摘掉帽子吧?”
“那还用说。”他说着举起帽子朝她扬了扬,倚靠在椅背上,两只长靴竟然能搁在那么小的桌子上,天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你怎么会在这?”他问。“餐车?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待着。”
“瓦克斯把整节车厢都包下来了,女人。”韦恩说着朝路过的侍者指了指,然后指着自己的嘴,示意对方给他倒酒。“这车上有差不多六个包间都是我们的。”
“也许我就想往人多的地方钻。”
“我们难道不是人?”
“就你而言,还真不一定。”
他笑了,朝她眨巴着眼睛,这时侍者终于走了过来。
“您想——”侍者刚要开口。
“来点烈的。”韦恩说。
“您能说得具体些吗,先生?”
“多来点,越烈越好。”
侍者叹了口气,看了玛拉茜一眼,她冲他摇了摇头。“我就不用了。”
侍者顺从地转身离去。“不要香槟!”韦恩在他身后喊道,惹得其他乘客纷纷侧目。他斜睨着玛拉茜说:“怎么样?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你到底在躲什么,玛拉茜?”
她静坐了一会,感受着列车富于韵律的颠簸。“韦恩,活在他的阴影里,你有没有烦心过?”
“谁?瓦克斯?他最近是胖了点,可也没浑圆到那个地步吧?”韦恩打趣道,但发现玛拉茜一脸严肃,于是也正经起来。两人一反常态地沉默了好半晌之后,韦恩终于把双脚从桌上抽了回来,单肘撑在桌面上,凑到玛拉茜眼前。
“不会。”他想了想,“还真没有。我不介意别人有没有注意到我。有时不被关注,办事反而会容易得多,对吧?我喜欢倾听。”他打量着她,“你是在怪他不相信你能独当一面吗?”“不是,”她说,“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说,韦恩。我最早学的是律法——研究著名的执法者——因为我想向那些不看好我的人证明自己。我在警区里找到了工作,以为终于能略有所成,结果亚拉戴尔却说他之所以聘用我,是因为他希望能找个帮他监视瓦克斯利姆的人。”
“我们都知道坎得拉想让他出手帮忙,”玛拉茜继续,“他们故意安排跟我见面,也是想引他上钩。每当我在警区里做出任何成就,所有人都会觉得是瓦克斯利姆在背后帮我。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像个附属品。”
“你才不是呢,玛拉茜。”韦恩说,“你很重要,你帮过很多忙。何况你那么好闻,身上也不腥不臭。”“好极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附属器官难闻极了。”韦恩说,“看着就恶心。我曾经从别人身上切下来过。”“你说的是阑尾?”“是呀。”他迟疑着,“看来……”“真是鸡同鸭讲。”“好吧。我还以为你是在打比喻呢,阑尾对人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啊。”玛拉茜无奈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眼眶。她为什么又跟韦恩讨论起这个来了?“我明白。”他说,“我懂你的感受,玛拉茜。瓦克斯他……他有点太强势了,是吧?”
“很难让人找出错处。”玛拉茜说,“他雷厉风行,而且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在用气势压人。他总能搞定一切——我为什么要为这些事心烦?铁锈啊,韦恩,我研究过他的经历,钦佩他的伟大。能跟在他身边,我应该感到荣幸才对。事实上我大多数时候是很荣幸。”
韦恩点点头。“但你也想要成为你自己。”“没错!”“并没有人强迫你跟我们在一起。”韦恩提醒她,“据我回忆,瓦克斯起初可是费了不少力气,刻意不让你卷进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好吧,这次我是想着或许能凭自己的力量做成些重要的事。”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这么想是很蠢,可我就是有些灰心。这件事情我们全都有份,要把那枚尖钉找出来,交回那个坎得拉手里——然后他们只会感谢瓦克斯利姆一个人。”
韦恩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我从前认识这么个人。”他说着又把脚搭在桌上舒舒服服地坐好,“那人一心想带人外出打猎。那些都是城里人,你知道吧?见过最大的动物就是老鼠。哪像我们在蛮苦之地见过狮子,凶猛得很,满口尖牙能把你——”
“我知道狮子长什么样,韦恩。”
“噢,对。那人名叫奇普,他在报纸上印了广告,从女朋友那借来了一笔启动资金。于是她满心欢喜地以为等他归来时,自己也能发笔横财。谁知刚刚赚到第一桶金,两人就打了起来,奇普被她刺中了要害,满身是血地跑到街上,这时警察恰巧赶到,告诉他不得捕杀狮子,因为根据律法规定,狮子是珍稀的保护动物。
“总之奇普被他们抓进了监牢,关牢门时又偏巧地夹到了他那生锈的手指,导致他掌骨断裂,再也无法握拳。”侍者把他点的酒端上来了——一瓶威士忌和一个小酒杯。他接过来,让侍者去找瓦克斯利姆结账,然后给自己倒了杯酒,靠在椅背上。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玛拉茜问。
“什么?”韦恩反问道,“你还嫌那可怜的家伙不够倒霉?真是虐待狂啊,玛拉茜。太狠了。”
“我不是……”她深深吸了口气,“你说的这些,跟我眼下的处境有关系吗?”
“关系不大。”韦恩喝了口酒,从口袋里拿出个小木盒,取出一块口香糖。“但我要说的是,奇普真的太惨了。每当我感叹人生悲惨时,都会想起他来,我就会对自己说,‘韦恩啊,起码你没破产,下半身依然完整,还能用手畅快地挖鼻孔。’这么一想,我就感觉好多了。”他朝玛拉茜挤挤眼,把口香糖塞进口中,起身离开。他朝宓兰挥了挥手,后者身穿一件华美的蕾丝长袍,头上的礼帽大得夸张。要是换做普通女人,非得扎紧束腰才能把自己塞进那长袍里去,可这位坎得拉却把它穿得轻盈飘逸。真不公平。
玛拉茜看着面前的注记。韦恩刚才那番话又让她听得云里雾里,但也许其中真蕴藏着智慧。她继续埋头研究,没过多久竟有些昏昏欲睡。天色渐晚,落日的余晖已经消散,他们还要过好几个小时才会抵达目的地。于是她把那叠纸整理好,塞进大大的文件夹。
就在这时,有东西从文件夹里滑了出来。玛拉茜眉头一皱,把它捡起。是个小布袋。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有一枚小巧的道徒耳环和一张字条。
以防万一,瓦克斯利姆。
她打着哈欠将它收好,从餐车里走了出去。瓦克斯利姆包下的那节私用车厢位于车尾,再往后走两节就到了。她把文件夹紧紧攥在手里,从车厢之间的露天平台上走过,疾风在她耳畔呼啸。有位矮个子的列车员站在那,在她经过时打量了她一眼。他这次什么都没说,上次看见玛拉茜经过时,他曾好心劝她别在车厢之间走来走去,如果需要食物的话他愿意帮忙。
下一节车厢是头等座席,一侧还有一排私人包厢。玛拉茜注意到两排墙壁上亮着电灯。回想上次乘坐火车出行,车上点的还是瓦斯汽灯,光芒明亮又稳定。她喜欢社会进步,但这些看起来太不可靠——比如说灯光会随着火车减速而摇曳。
玛拉茜走到最后一节车厢,走过自己的房间,朝瓦克斯利姆和史特芮丝用餐的房间走去。没想到两人还都坐在原处。瓦克斯利姆在那并不奇怪,可史特芮丝向来不喜晚睡。
玛拉茜推动移门,探进头去。“瓦克斯利姆?”
只见他跪在地上,座位上摊着账簿和纸,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中一张看。她刚想开口问他在做什么,瓦克斯便抬起手来,示意她别出声。
玛拉茜皱起眉。为什——“啊哈!”瓦克斯利姆惊呼着站起身,“我找到了!”“什么?”史特芮丝问,“在哪里?”“备注。”“我在备注里找过啊。”“有个码头工人把需求提交得太晚。”瓦克斯利姆说着拿起一张纸,转过去给史特芮丝看。“他给了码头上的跑腿小子四夹币,让他去帮他送信,同时要求报销。码头负责人把钱给了他,开了张领款条,但却把四写得像三,会计师便记录错了。”
史特芮丝瞪大眼睛凑近细看。“你个浑蛋,”玛拉茜听闻此言眨了眨眼,她从未听过史特芮丝这样的话,“到底是怎么找到的?”瓦克斯利姆交叉双臂笑起来。“韦恩说是因为我聪明。”
“韦恩的智商跟果蝇差不了多少。”史特芮丝说,“跟他比起来,是个人都很聪明。我……”她这才看见玛拉茜,收敛了脸上的表情。“玛拉茜,你来了,要不要进来坐?”
“坐在哪?”玛拉茜问。包厢里到处堆满了账簿和纸。“行李架上吗?那些是家族的财政收支?”“我查出了一枚丢失的夹币。”瓦克斯利姆说,“而且是最后一枚,我今晚找到总共找到两枚,比史特芮丝找到的多一枚。”
玛拉茜看着开始清理座位的史特芮丝。史特芮丝则看着瓦克斯利姆,他还在认真看着手里的账簿,仿佛那是他从地下迷宫里费尽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失落金属。
“一枚丢失的夹币。”玛拉茜说,“很好。也许你们能在这里面有所发现。”她说着将文戴尔给她的东西递了过去,“我先去睡一会。”“嗯?”瓦克斯利姆问道,“噢,当然,谢谢你。”说完迟疑地放下账簿,把文件夹接了过来。“一定要看看怪物的画像。”玛拉茜打着哈欠,“噢,还有这个。”她把装有耳环的小布袋扔给瓦克斯,回到走廊上。
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感到火车再次减慢了速度。又到站了吗?还是又有羊群闯入铁轨了?那些羊总爱在风景最优美的路线上跑到轨道上来。外面那么黑,真是太糟糕了。
她走进包厢,把头探出车窗,朝后面几节车厢张望,没想到却看见那些车厢越行越远,她惊呆了。这时,列车另一端的门砰然打开。
站在前方平台上的那个男人端起枪来,对准走廊开火扫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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