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瓦克斯！你快来看看这个！”
瓦克斯睡眼蒙眬地扭过头去，这些睡床算不上特别舒服，但至少这艘船总算是飞得四平八稳。这已经很是难得，因为之前那艘滑翔机总让人觉得再刮一阵风就会迎面载到山坡上去。
韦恩的半个身子都悬在巨大的窗户外面。“那扇窗户能打开？”瓦克斯奇怪地问。“只要你使劲推，哪扇都能开。”韦恩说，“听着，你一定得看看这个。”瓦克斯叹了口气，爬起身来从韦恩身边探出头去。在飞船底下，依蓝戴仿似一片浩瀚的灯海。“那些河流跟着了火似的。”韦恩嘟囔着，“格局多清晰啊，富人区灯火通明，街道整齐划一。真美。”
瓦克斯哼了一声。
“你就只有这个反应吗，老兄？”
“韦恩，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能看见这些。”
“你瞧，这太不公平了。你应该感到内疚才对。”
“为射币的身份内疚？”
“为你作弊的人生，瓦克斯。”
“感激怎么样？”
“那也行吧。”
瓦克斯坐在床边，蹬上靴子，开始扎鞋带。他浑身疼得像是遭到了一顿暴打。他多么希望这是过去几天里奔波打斗造成的伤痛，可悲悼护腕已经将他身上的大小伤口全都治愈。
也就是说，此时身上的疼痛只是在这张床上躺了几个小时的缘故。铁锈。他真是老了。然而当他想到这里，却发现生老病死这件事不再会令他感到恐惧。
“我们应该到舰桥上去。”他说着站起身。自从他们离开山区，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在瓦克斯的坚持下，他们在一座城镇停下来发了电报，然后等到第二天夜晚才继续启程。他可不愿意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贸然开着一艘庞大的飞空战舰靠近那座城市。
在瓦克斯答应为她提供返乡途中的补给品作为补偿之后，约蒂丝便表现得很配合。他知道玛拉茜对这位船长有些担心，但他也透过面具看见了那女人的眼睛。尽管她声称这一趟只是互惠互利的贸易行为，她终究摆脱不了军人和杀手的身份。
她知道，护腕其实在瓦克斯手里。只要他愿意，大可以轻而易举地除掉玛尔维什人，偷走他们的飞船。相反地，他却同意了史特芮丝的提议。虽然嘴上强硬，约蒂丝却意识到这笔交易带给她的收获远在意料之外。
韦恩走出房间，来到瓦克斯身边，这时几个满脸倦色的船员走了过来，两人往旁边退了一步。他看不见他们的脸，但还是能从他们佝偻的脊背和压抑的言谈中把那情绪探知得一清二楚。
“他们真是饱受摧残。”韦恩转过头去，看着船员们渐渐走远，“发生在这些家伙身上的事也太不公平了。”
“人生有公平可言吗？”“对我还算公平吧，”韦恩说，“考虑到我应得的，我觉得人生对我真是不薄。”“你想不想谈谈那件事？”瓦克斯问。“什么？”“你开枪了，韦恩。”“呸，那是把霰弹枪。怎么能算。”
瓦克斯把一只手搭在朋友的肩膀上。
韦恩耸了耸肩。“我猜我的身体肯定在想，‘真是活见鬼啊！’”“我想那说明你原谅了自己。”“没有。”韦恩说，“我只是被你姐姐气疯了。”“你知道的，是不是？”瓦克斯皱着眉问道，“你知道她能治疗？”“好吧，我不愿意把人冷血地杀死——”“那是好事。”“——可附近没有东西能先让我把她给烤热了。”“韦恩……”
矮个男人叹了口气。“我看见她袖子里藏着金属意识库。我想，如果你想获得一项藏金术力量的话，那肯定非治疗莫属吧。我没打算杀死你姐姐，老兄，不过我不介意吓唬吓唬她，而且我需要宓兰的尖钉。”
韦恩的目光变得遥远。“我应该待在那，阻止她逃跑才对。可是这么说吧，我当时脑袋乱得很。我真以为你死了，老兄。我当真是那么想的。我一直在跟自己说，‘瓦克斯会真的杀死她吗？还是会再给她一次机会，就像当年对我那样？’于是我放过了她，没有对她下死手，因为那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瓦克斯捏了捏韦恩的肩膀。“谢谢。我很高兴看到你的成长。”这话说得虚伪，事实上在他内心深处希望韦恩当时能扯掉她的金属意识库，任由她变成一具冰冻的尸体。韦恩笑了。瓦克斯朝船员们离开的方向指了指。“你到那边等我。”“要去接你的女人？”韦恩说，“要想让她适应这里恐怕很难，离开她那个严寒、冰冷、荒芜的——”
“韦恩。”瓦克斯轻柔却坚定地打断了他的话。
“啊？”
“够了。”
“我只是——”
“够了。”
韦恩张着嘴，接着舔了舔嘴唇，点头说道：“那好吧。几分钟后在前面碰头？”“我们很快就到。”
韦恩匆匆走向舰桥。瓦克斯沿着走廊往回走，穿过几扇门，来到史特芮丝和玛拉茜住的房间。他刚想抬手敲门，却发现门开了条缝，于是探进头去。史特芮丝躺在床上，裹着毯子睡得正香。屋里没有玛拉茜的影子。她提起过要到舰桥上亲眼看看飞船靠近城市。
他在门口犹豫着，看着熟睡的史特芮丝，准备转身离去。这几天她经历了太多事，肯定累坏了。等他们抵达依蓝戴后，还要押下囚犯，把补给品装上船，飞船大约要在几小时之后才会再次起航。还能让她多睡一会，是吧？
在他贴着门缝往里看时，门嘎吱一响，史特芮丝醒了过来。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他，随即带着放松的笑容，用头蹭了蹭枕头。毯子底下，她穿着一件旅行长裙。
瓦克斯推门走了进去，坐到史特芮丝对面。屋内空间狭小，他坐下之后发现膝盖都能碰到她的床沿。而这样的房间在那些船员看来已经算得上宽敞。他弯下身子，握住史特芮丝的手。
她反手抓紧他，再次闭上眼睛，两人静静地不发一语。任凭是谁，都让他们等几分钟吧。“谢谢你。”瓦克斯轻声说。“谢我什么？”史特芮丝问。
“跟在我身边。”
“我又没做多少事。”
“你在派对上帮了我大忙。”瓦克斯说，“而你跟玛尔维什人的交涉……史特芮丝，那太不可思议了。”
“也许吧。”她说，“可是我仍然觉得自己在这一趟里基本就是件行李。”
他耸耸肩。“史特芮丝，我想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在责任、社会或是神灵的驱使下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即便是在各自的人生中，我们也只不过是匆匆过客。不过偶尔有时候，我们的确会面临选择。真正的选择。我们或许决定不了将会发生哪些事，或是会在哪里停下，但却能为自己指出方向。”他攥紧她的手，“你把自己指向了我。”
“呃，”她微笑着说，“离你近的地方通常才最安全……”
他用粗糙而布满老茧的手掌捧起她的脸。另一种冒险。
终于，有位船员跑来找他们，瓦克斯不情愿地站起身，把史特芮丝从床上扶起。他们手挽着手，沿着走廊朝舰桥走去，其他人都已等在那里。
在这里，瓦克斯欣赏到了韦恩看见的景色。从舰桥俯视下去，四方美景尽收眼底，这座城市在夜晚果然绚丽极了。这番景色今后会让人觉得审美疲劳吗？瓦克斯暗自想道，史特芮丝紧紧拽着他的手臂，满脸含笑地望着远处。这艘飞船代表着最新的技术成果，可是几年前让人眼界大开的汽车，如今也已经普及了。
玛拉茜在给约蒂丝队长导览城内布局。瓦克斯从队长和她船员们的姿态上看不出任何波澜，他们是否被这座宏伟的城市和高耸的摩天大楼给震慑住了？还是说这些在南方都是再平凡不过的东西？
飞船靠近了奥司托姆大楼，瓦克斯可以想象得到明早的报纸会怎样宣扬这件事。很好。他也懒得去找借口遮掩，就让依蓝戴的市民们看看吧，对于一个人来说，探索更大更广的世界没什么坏处。
瓦克斯握有奥司托姆大楼的股份，这幢大楼的楼顶开阔平坦。船长向他保证“只要船头能平稳着陆，就能停得悄然无声”。她果然做到了，飞船稳稳落地。
“你确定不想在这里住几天吗？”玛拉茜问约蒂丝，“造访我们的城市，看看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了，谢谢。”这声音在瓦克斯听起来有些不太自然，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是翻译器的缘故。“我们会装上补给品，今晚就出发回家。”该下船了。瓦克斯拉着史特芮丝，其他人也纷纷跟在后面，沿着走廊往回走。“这感觉就像……”史特芮丝轻声说，“这场经历就像是一场梦。我得尽快把它记录下来，免得回头给忘了。”瓦克斯不由自主地点着头，想起了与和谐见面的情景。走廊连接处的一面活板墙打开了，伸出了一条长长的尾桥，固定在楼顶上。瓦克斯看见下方有几个身影正在伸长脖子注视着飞船。亚拉戴尔市长亲自前来迎接。
亚历克站在门前，在瓦克斯走近时掀起面具——既没有鞠躬也没有点头，只是将面具掀了起来。在这群人中，这个动作或许等同于致意吧，因为在他身后，其他船员们也纷纷掀起面具。
“强大之人，”亚历克对瓦克斯说，“愿你能预知下一场烈火会在何处燃起。”“你也是，亚历克。”“噢，当然。”亚历克笑着说，“我的下一站肯定是回家啦，呀？”他看向玛拉茜，然后伸手把面具摘了下来——是他用胶水粘牢的那个——用双手捧起，身后几个人发出了惊讶的呼声。“请。”亚历克说。当他说出这个字时，口音比他先前说话更显浓重。只有船长没有朝瓦克斯掀起面具，亚历克的这个举动让她愣住了。玛拉茜犹豫着把面具接了过来。“谢谢你。”
“谢谢你才是，玛拉茜小姐。”亚历克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他从腰间拿出一张扁平朴素的面具，拉着皮绳戴在脸上。那不过就是一块有弧度的木片，在眼睛的位置上挖出了两个洞。“我盼着能快点回家，但之后还会再来一趟，我打算接受你的邀请，参观这座城市。”
“只要你能带着热可可来，”玛拉茜说，“随时欢迎。”
瓦克斯笑了，然后五个人都遵照礼仪，将减轻体重的金属意识库徽章递到船长手中。约蒂丝事先已经给了瓦克斯转换语言和储存热量的徽章各一枚，让他留作纪念。韦恩很可能还偷了一套，不过瓦克斯打算等到下船之后再去和他确认。
瓦克斯走下舷梯，史特芮丝挽着他的手臂。
“说真的，瓦克斯利姆，”玛拉茜走到两人身旁，“你应该进口他们的巧克力。我不知他们往里面加了什么，可那味道棒极了。你以为飞船是笔大买卖？等你尝过那东西就不这么想了。”
“嘿，”韦恩也追了上来，接着又回头朝身后船里的那些人看了一眼，“玛拉茜，我觉得那飞行员对你有意思。”“谢谢你奉上了你那敏锐的观察力，韦恩。”玛拉茜说。“这倒是能在政治上加以利用。”史特芮丝说道。“拜托，”玛拉茜说，“对我而言，他不过是个孩子。”接着看向瓦克斯，“你，不准偷笑。”“不敢。”瓦克斯目视前方。但他还是注意到了玛拉茜郑重地将那张面具握在手中。
前方，一群市长的助手和卫兵围聚在一个防护场里，仿佛能通过扎堆取暖来对抗眼前这古怪的一幕，以及那背后的寒意。亚拉戴尔独自站在一旁，像是被隔绝在人群之外。
瓦克斯朝他走去，史特芮丝仍然挽着他的手臂，两人等着他先开口。“该死。”亚拉戴尔终于说道。“我警告过你了。”瓦克斯回答。亚拉戴尔敬畏地摇摇头，大睁着双眼。“好吧，也许这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你们在新赛朗引发的那场灾难上转移开。”“情况很糟糕？”史特芮丝问。
亚拉戴尔无奈地说：“议会已经折磨我两天了，吵着说战事在即，还怪我不作为。说得好像我从前有本事管得了你们这群人似的。”他总算把目光从飞船上移开，咳了一声——像是意识到了刚刚的言辞和说话的对象。
瓦克斯笑了。亚拉戴尔性情直爽，但通常也会表现出更为老练圆滑的一面。要是不懂得拿捏别人的心思，他当年又怎么可能当得上治安总长。
“抱歉，哈姆斯贵女。”亚拉戴尔说，“拉德利安，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在新赛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务必要照实说。”“没问题。”瓦克斯承诺道，“明天。”“可是——”“市长，”瓦克斯说，“我理解你的处境，但你不知道我们这几天经历了什么。我的人需要休息。明天吧。”
亚拉戴尔嘟哝着说了句：“好吧。”“你把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瓦克斯问。“就在下方。”亚拉戴尔朝飞船转过身，“顶层套房。”市长再次注视着那艘巨大的飞船，深深地吸了口气。治安总长雷迪率领一队警察上前将囚犯接管过来。
瓦克斯这才看见船体只有一半停在了楼顶上。有个螺旋桨还在懒洋洋地旋转，以此固定船体。他们大概是故意这样做的，他回想着陆时的情景，是在传递一种信息。船员们想要提醒我们，即便技术很快就能到手，我们在操作上仍然要落后于他们好多年。
“我想我们会没事的。”瓦克斯对亚拉戴尔说，“如果外城区真要发起进攻，这也会让他们有所忌惮。放出消息，就说一艘飞船从依蓝戴中部飞过，把我放下之后——和平地飞走了。”“我们跟他们达成了初步协定，大人。”史特芮丝补充道，“有利于我们的贸易。这应该能让那群主战派放慢阵脚，给我们时间稳住局面。”
“嗯，也许吧。”亚拉戴尔说，“可这块硬金属对议会来说还是有些难以下咽，拉德利安。不是飞船本身，而是我必然要让它飞走的这个事实。”他迟疑着，“我还没告诉过他们关于另一样东西的说法。”
“悲悼护腕？”瓦克斯问。亚拉戴尔点点头，姿态中的潜台词不言自明。你这次又要拿什么来跟我解释呢，拉德利安？
“宓兰？”瓦克斯问，“能不能请你过来一下？”
“当然。”她迈着大步朝他们走来，身披从南方人那里借来的衣服，下身穿着男士马裤，脚上蹬着一双长度到小腿肚的中靴。她把胳膊搭在了市长的肩膀上。
“神啊，”亚拉戴尔虔诚地说道，注视着瓦克斯，“你知道吗，每次你请出神使来帮自己开脱时，对我来说有多不公平？”“这不算什么。”瓦克斯挽着史特芮丝朝下行的楼梯走去，“有时间问问我上次死的时候和神灵聊天的事吧。”“这也太狠了。”史特芮丝说道，两人走到楼梯边。“胡说。”瓦克斯说，“他现在是政客了，必须要练习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数，这样有助于他在辩论中取得先机。”她看着他。“我会做得更好。”他许诺道，为她打开楼梯间的隔门。玛拉茜想跟上去，却被韦恩拽住，对她摇了摇头。“更好？”史特芮丝在楼梯间里问道，“所以你不会再对派对口出怨言了？”“当然还会发些牢骚。”瓦克斯跟在她身后下楼，没有理会其他人，“我的个性就是如此。但我会尽量只把那些话说给你和韦恩听。”
“至于我嘛，”史特芮丝说，“我答应会对你到处赶场救人的壮举作出适度惊讶的反应。”她微笑地看着他。“而且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随身带上几小瓶金属，以备不时之需。顺便问一句，我们这是要去哪？”
他笑着带她走向摩天大楼那间装饰豪华的顶层套房，这间套房眼下无人居住，租客到埃尔姆斯德尔度假去了。在门外厅堂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个满脸倦色的男人，穿着幸存者教士的长袍，外面披着正式的迷雾斗篷——其实更像是围巾——长袍的袖口上绣着代表疤痕的图案。
史特芮丝好奇地看着瓦克斯。“我想问你，史特芮丝，”瓦克斯说，“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妻子。”“我已经同意——”“没错，可上次那样问，是为了履行契约，”瓦克斯说，“是一个家族的领主想要迎娶一位家产丰厚的女人，促成联姻。那次的请求仍然做数，我很感谢你答应嫁给我。但我现在要再问一次，这对我很重要。”
“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妻子？”瓦克斯问，“我想要娶你为妻。此时此地，在幸存者与教士的见证之下。不是为了那一纸契约，而是因为我们想要共结连理。”他握住她的手，声音更加温柔，“我厌倦了形单影只的日子，史特芮丝。是时候承认这一点了。而你……你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真的。”
史特芮丝开始吸鼻涕，她把手抽了回来，擦着眼泪。“这……是高兴还是难过？”瓦克斯问。在跟女人们共处了这些年后，他有时还是分不清二者的区别。“呃，你瞧，在我的哪一份清单上都没写过这个。”“啊。”他感到心头一沉。“而且，”她继续说，“我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在清单上漏掉过某个事项，结果却发现那居然如此美妙。”她点着头，赤红的鼻尖还在抽搭着，“这件事就是如此。谢谢你，瓦克斯利姆大人。”她顿了顿，“可是就在今晚？！这么快？难道不该邀请其他人来参加婚礼吗？”
“他们参加过了啊。”瓦克斯说，“后来婚没结成，也不是我们的错。所以……你觉得怎么样？我是说，如果你一路上累坏了，不要觉得有压力。我只是想——”
作为回应，她吻了他。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瓦克斯睡眼蒙眬地扭过头去，这些睡床算不上特别舒服，但至少这艘船总算是飞得四平八稳。这已经很是难得，因为之前那艘滑翔机总让人觉得再刮一阵风就会迎面载到山坡上去。
韦恩的半个身子都悬在巨大的窗户外面。“那扇窗户能打开？”瓦克斯奇怪地问。“只要你使劲推，哪扇都能开。”韦恩说，“听着，你一定得看看这个。”瓦克斯叹了口气，爬起身来从韦恩身边探出头去。在飞船底下，依蓝戴仿似一片浩瀚的灯海。“那些河流跟着了火似的。”韦恩嘟囔着，“格局多清晰啊，富人区灯火通明，街道整齐划一。真美。”
瓦克斯哼了一声。
“你就只有这个反应吗，老兄？”
“韦恩，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能看见这些。”
“你瞧，这太不公平了。你应该感到内疚才对。”
“为射币的身份内疚？”
“为你作弊的人生，瓦克斯。”
“感激怎么样？”
“那也行吧。”
瓦克斯坐在床边，蹬上靴子，开始扎鞋带。他浑身疼得像是遭到了一顿暴打。他多么希望这是过去几天里奔波打斗造成的伤痛，可悲悼护腕已经将他身上的大小伤口全都治愈。
也就是说，此时身上的疼痛只是在这张床上躺了几个小时的缘故。铁锈。他真是老了。然而当他想到这里，却发现生老病死这件事不再会令他感到恐惧。
“我们应该到舰桥上去。”他说着站起身。自从他们离开山区，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在瓦克斯的坚持下，他们在一座城镇停下来发了电报，然后等到第二天夜晚才继续启程。他可不愿意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贸然开着一艘庞大的飞空战舰靠近那座城市。
在瓦克斯答应为她提供返乡途中的补给品作为补偿之后，约蒂丝便表现得很配合。他知道玛拉茜对这位船长有些担心，但他也透过面具看见了那女人的眼睛。尽管她声称这一趟只是互惠互利的贸易行为，她终究摆脱不了军人和杀手的身份。
她知道，护腕其实在瓦克斯手里。只要他愿意，大可以轻而易举地除掉玛尔维什人，偷走他们的飞船。相反地，他却同意了史特芮丝的提议。虽然嘴上强硬，约蒂丝却意识到这笔交易带给她的收获远在意料之外。
韦恩走出房间，来到瓦克斯身边，这时几个满脸倦色的船员走了过来，两人往旁边退了一步。他看不见他们的脸，但还是能从他们佝偻的脊背和压抑的言谈中把那情绪探知得一清二楚。
“他们真是饱受摧残。”韦恩转过头去，看着船员们渐渐走远，“发生在这些家伙身上的事也太不公平了。”
“人生有公平可言吗？”“对我还算公平吧，”韦恩说，“考虑到我应得的，我觉得人生对我真是不薄。”“你想不想谈谈那件事？”瓦克斯问。“什么？”“你开枪了，韦恩。”“呸，那是把霰弹枪。怎么能算。”
瓦克斯把一只手搭在朋友的肩膀上。
韦恩耸了耸肩。“我猜我的身体肯定在想，‘真是活见鬼啊！’”“我想那说明你原谅了自己。”“没有。”韦恩说，“我只是被你姐姐气疯了。”“你知道的，是不是？”瓦克斯皱着眉问道，“你知道她能治疗？”“好吧，我不愿意把人冷血地杀死——”“那是好事。”“——可附近没有东西能先让我把她给烤热了。”“韦恩……”
矮个男人叹了口气。“我看见她袖子里藏着金属意识库。我想，如果你想获得一项藏金术力量的话，那肯定非治疗莫属吧。我没打算杀死你姐姐，老兄，不过我不介意吓唬吓唬她，而且我需要宓兰的尖钉。”
韦恩的目光变得遥远。“我应该待在那，阻止她逃跑才对。可是这么说吧，我当时脑袋乱得很。我真以为你死了，老兄。我当真是那么想的。我一直在跟自己说，‘瓦克斯会真的杀死她吗？还是会再给她一次机会，就像当年对我那样？’于是我放过了她，没有对她下死手，因为那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瓦克斯捏了捏韦恩的肩膀。“谢谢。我很高兴看到你的成长。”这话说得虚伪，事实上在他内心深处希望韦恩当时能扯掉她的金属意识库，任由她变成一具冰冻的尸体。韦恩笑了。瓦克斯朝船员们离开的方向指了指。“你到那边等我。”“要去接你的女人？”韦恩说，“要想让她适应这里恐怕很难，离开她那个严寒、冰冷、荒芜的——”
“韦恩。”瓦克斯轻柔却坚定地打断了他的话。
“啊？”
“够了。”
“我只是——”
“够了。”
韦恩张着嘴，接着舔了舔嘴唇，点头说道：“那好吧。几分钟后在前面碰头？”“我们很快就到。”
韦恩匆匆走向舰桥。瓦克斯沿着走廊往回走，穿过几扇门，来到史特芮丝和玛拉茜住的房间。他刚想抬手敲门，却发现门开了条缝，于是探进头去。史特芮丝躺在床上，裹着毯子睡得正香。屋里没有玛拉茜的影子。她提起过要到舰桥上亲眼看看飞船靠近城市。
他在门口犹豫着，看着熟睡的史特芮丝，准备转身离去。这几天她经历了太多事，肯定累坏了。等他们抵达依蓝戴后，还要押下囚犯，把补给品装上船，飞船大约要在几小时之后才会再次起航。还能让她多睡一会，是吧？
在他贴着门缝往里看时，门嘎吱一响，史特芮丝醒了过来。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他，随即带着放松的笑容，用头蹭了蹭枕头。毯子底下，她穿着一件旅行长裙。
瓦克斯推门走了进去，坐到史特芮丝对面。屋内空间狭小，他坐下之后发现膝盖都能碰到她的床沿。而这样的房间在那些船员看来已经算得上宽敞。他弯下身子，握住史特芮丝的手。
她反手抓紧他，再次闭上眼睛，两人静静地不发一语。任凭是谁，都让他们等几分钟吧。“谢谢你。”瓦克斯轻声说。“谢我什么？”史特芮丝问。
“跟在我身边。”
“我又没做多少事。”
“你在派对上帮了我大忙。”瓦克斯说，“而你跟玛尔维什人的交涉……史特芮丝，那太不可思议了。”
“也许吧。”她说，“可是我仍然觉得自己在这一趟里基本就是件行李。”
他耸耸肩。“史特芮丝，我想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在责任、社会或是神灵的驱使下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即便是在各自的人生中，我们也只不过是匆匆过客。不过偶尔有时候，我们的确会面临选择。真正的选择。我们或许决定不了将会发生哪些事，或是会在哪里停下，但却能为自己指出方向。”他攥紧她的手，“你把自己指向了我。”
“呃，”她微笑着说，“离你近的地方通常才最安全……”
他用粗糙而布满老茧的手掌捧起她的脸。另一种冒险。
终于，有位船员跑来找他们，瓦克斯不情愿地站起身，把史特芮丝从床上扶起。他们手挽着手，沿着走廊朝舰桥走去，其他人都已等在那里。
在这里，瓦克斯欣赏到了韦恩看见的景色。从舰桥俯视下去，四方美景尽收眼底，这座城市在夜晚果然绚丽极了。这番景色今后会让人觉得审美疲劳吗？瓦克斯暗自想道，史特芮丝紧紧拽着他的手臂，满脸含笑地望着远处。这艘飞船代表着最新的技术成果，可是几年前让人眼界大开的汽车，如今也已经普及了。
玛拉茜在给约蒂丝队长导览城内布局。瓦克斯从队长和她船员们的姿态上看不出任何波澜，他们是否被这座宏伟的城市和高耸的摩天大楼给震慑住了？还是说这些在南方都是再平凡不过的东西？
飞船靠近了奥司托姆大楼，瓦克斯可以想象得到明早的报纸会怎样宣扬这件事。很好。他也懒得去找借口遮掩，就让依蓝戴的市民们看看吧，对于一个人来说，探索更大更广的世界没什么坏处。
瓦克斯握有奥司托姆大楼的股份，这幢大楼的楼顶开阔平坦。船长向他保证“只要船头能平稳着陆，就能停得悄然无声”。她果然做到了，飞船稳稳落地。
“你确定不想在这里住几天吗？”玛拉茜问约蒂丝，“造访我们的城市，看看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了，谢谢。”这声音在瓦克斯听起来有些不太自然，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是翻译器的缘故。“我们会装上补给品，今晚就出发回家。”该下船了。瓦克斯拉着史特芮丝，其他人也纷纷跟在后面，沿着走廊往回走。“这感觉就像……”史特芮丝轻声说，“这场经历就像是一场梦。我得尽快把它记录下来，免得回头给忘了。”瓦克斯不由自主地点着头，想起了与和谐见面的情景。走廊连接处的一面活板墙打开了，伸出了一条长长的尾桥，固定在楼顶上。瓦克斯看见下方有几个身影正在伸长脖子注视着飞船。亚拉戴尔市长亲自前来迎接。
亚历克站在门前，在瓦克斯走近时掀起面具——既没有鞠躬也没有点头，只是将面具掀了起来。在这群人中，这个动作或许等同于致意吧，因为在他身后，其他船员们也纷纷掀起面具。
“强大之人，”亚历克对瓦克斯说，“愿你能预知下一场烈火会在何处燃起。”“你也是，亚历克。”“噢，当然。”亚历克笑着说，“我的下一站肯定是回家啦，呀？”他看向玛拉茜，然后伸手把面具摘了下来——是他用胶水粘牢的那个——用双手捧起，身后几个人发出了惊讶的呼声。“请。”亚历克说。当他说出这个字时，口音比他先前说话更显浓重。只有船长没有朝瓦克斯掀起面具，亚历克的这个举动让她愣住了。玛拉茜犹豫着把面具接了过来。“谢谢你。”
“谢谢你才是，玛拉茜小姐。”亚历克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他从腰间拿出一张扁平朴素的面具，拉着皮绳戴在脸上。那不过就是一块有弧度的木片，在眼睛的位置上挖出了两个洞。“我盼着能快点回家，但之后还会再来一趟，我打算接受你的邀请，参观这座城市。”
“只要你能带着热可可来，”玛拉茜说，“随时欢迎。”
瓦克斯笑了，然后五个人都遵照礼仪，将减轻体重的金属意识库徽章递到船长手中。约蒂丝事先已经给了瓦克斯转换语言和储存热量的徽章各一枚，让他留作纪念。韦恩很可能还偷了一套，不过瓦克斯打算等到下船之后再去和他确认。
瓦克斯走下舷梯，史特芮丝挽着他的手臂。
“说真的，瓦克斯利姆，”玛拉茜走到两人身旁，“你应该进口他们的巧克力。我不知他们往里面加了什么，可那味道棒极了。你以为飞船是笔大买卖？等你尝过那东西就不这么想了。”
“嘿，”韦恩也追了上来，接着又回头朝身后船里的那些人看了一眼，“玛拉茜，我觉得那飞行员对你有意思。”“谢谢你奉上了你那敏锐的观察力，韦恩。”玛拉茜说。“这倒是能在政治上加以利用。”史特芮丝说道。“拜托，”玛拉茜说，“对我而言，他不过是个孩子。”接着看向瓦克斯，“你，不准偷笑。”“不敢。”瓦克斯目视前方。但他还是注意到了玛拉茜郑重地将那张面具握在手中。
前方，一群市长的助手和卫兵围聚在一个防护场里，仿佛能通过扎堆取暖来对抗眼前这古怪的一幕，以及那背后的寒意。亚拉戴尔独自站在一旁，像是被隔绝在人群之外。
瓦克斯朝他走去，史特芮丝仍然挽着他的手臂，两人等着他先开口。“该死。”亚拉戴尔终于说道。“我警告过你了。”瓦克斯回答。亚拉戴尔敬畏地摇摇头，大睁着双眼。“好吧，也许这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你们在新赛朗引发的那场灾难上转移开。”“情况很糟糕？”史特芮丝问。
亚拉戴尔无奈地说：“议会已经折磨我两天了，吵着说战事在即，还怪我不作为。说得好像我从前有本事管得了你们这群人似的。”他总算把目光从飞船上移开，咳了一声——像是意识到了刚刚的言辞和说话的对象。
瓦克斯笑了。亚拉戴尔性情直爽，但通常也会表现出更为老练圆滑的一面。要是不懂得拿捏别人的心思，他当年又怎么可能当得上治安总长。
“抱歉，哈姆斯贵女。”亚拉戴尔说，“拉德利安，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在新赛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务必要照实说。”“没问题。”瓦克斯承诺道，“明天。”“可是——”“市长，”瓦克斯说，“我理解你的处境，但你不知道我们这几天经历了什么。我的人需要休息。明天吧。”
亚拉戴尔嘟哝着说了句：“好吧。”“你把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瓦克斯问。“就在下方。”亚拉戴尔朝飞船转过身，“顶层套房。”市长再次注视着那艘巨大的飞船，深深地吸了口气。治安总长雷迪率领一队警察上前将囚犯接管过来。
瓦克斯这才看见船体只有一半停在了楼顶上。有个螺旋桨还在懒洋洋地旋转，以此固定船体。他们大概是故意这样做的，他回想着陆时的情景，是在传递一种信息。船员们想要提醒我们，即便技术很快就能到手，我们在操作上仍然要落后于他们好多年。
“我想我们会没事的。”瓦克斯对亚拉戴尔说，“如果外城区真要发起进攻，这也会让他们有所忌惮。放出消息，就说一艘飞船从依蓝戴中部飞过，把我放下之后——和平地飞走了。”“我们跟他们达成了初步协定，大人。”史特芮丝补充道，“有利于我们的贸易。这应该能让那群主战派放慢阵脚，给我们时间稳住局面。”
“嗯，也许吧。”亚拉戴尔说，“可这块硬金属对议会来说还是有些难以下咽，拉德利安。不是飞船本身，而是我必然要让它飞走的这个事实。”他迟疑着，“我还没告诉过他们关于另一样东西的说法。”
“悲悼护腕？”瓦克斯问。亚拉戴尔点点头，姿态中的潜台词不言自明。你这次又要拿什么来跟我解释呢，拉德利安？
“宓兰？”瓦克斯问，“能不能请你过来一下？”
“当然。”她迈着大步朝他们走来，身披从南方人那里借来的衣服，下身穿着男士马裤，脚上蹬着一双长度到小腿肚的中靴。她把胳膊搭在了市长的肩膀上。
“神啊，”亚拉戴尔虔诚地说道，注视着瓦克斯，“你知道吗，每次你请出神使来帮自己开脱时，对我来说有多不公平？”“这不算什么。”瓦克斯挽着史特芮丝朝下行的楼梯走去，“有时间问问我上次死的时候和神灵聊天的事吧。”“这也太狠了。”史特芮丝说道，两人走到楼梯边。“胡说。”瓦克斯说，“他现在是政客了，必须要练习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数，这样有助于他在辩论中取得先机。”她看着他。“我会做得更好。”他许诺道，为她打开楼梯间的隔门。玛拉茜想跟上去，却被韦恩拽住，对她摇了摇头。“更好？”史特芮丝在楼梯间里问道，“所以你不会再对派对口出怨言了？”“当然还会发些牢骚。”瓦克斯跟在她身后下楼，没有理会其他人，“我的个性就是如此。但我会尽量只把那些话说给你和韦恩听。”
“至于我嘛，”史特芮丝说，“我答应会对你到处赶场救人的壮举作出适度惊讶的反应。”她微笑地看着他。“而且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随身带上几小瓶金属，以备不时之需。顺便问一句，我们这是要去哪？”
他笑着带她走向摩天大楼那间装饰豪华的顶层套房，这间套房眼下无人居住，租客到埃尔姆斯德尔度假去了。在门外厅堂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个满脸倦色的男人，穿着幸存者教士的长袍，外面披着正式的迷雾斗篷——其实更像是围巾——长袍的袖口上绣着代表疤痕的图案。
史特芮丝好奇地看着瓦克斯。“我想问你，史特芮丝，”瓦克斯说，“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妻子。”“我已经同意——”“没错，可上次那样问，是为了履行契约，”瓦克斯说，“是一个家族的领主想要迎娶一位家产丰厚的女人，促成联姻。那次的请求仍然做数，我很感谢你答应嫁给我。但我现在要再问一次，这对我很重要。”
“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妻子？”瓦克斯问，“我想要娶你为妻。此时此地，在幸存者与教士的见证之下。不是为了那一纸契约，而是因为我们想要共结连理。”他握住她的手，声音更加温柔，“我厌倦了形单影只的日子，史特芮丝。是时候承认这一点了。而你……你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真的。”
史特芮丝开始吸鼻涕，她把手抽了回来，擦着眼泪。“这……是高兴还是难过？”瓦克斯问。在跟女人们共处了这些年后，他有时还是分不清二者的区别。“呃，你瞧，在我的哪一份清单上都没写过这个。”“啊。”他感到心头一沉。“而且，”她继续说，“我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在清单上漏掉过某个事项，结果却发现那居然如此美妙。”她点着头，赤红的鼻尖还在抽搭着，“这件事就是如此。谢谢你，瓦克斯利姆大人。”她顿了顿，“可是就在今晚？！这么快？难道不该邀请其他人来参加婚礼吗？”
“他们参加过了啊。”瓦克斯说，“后来婚没结成，也不是我们的错。所以……你觉得怎么样？我是说，如果你一路上累坏了，不要觉得有压力。我只是想——”
作为回应，她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