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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2 回忆的召唤

接下来的日子,一扫返乡初日的晦气,詹米很快重拾拉里堡的生活,丝毫感觉不出曾经久别家园,而我也轻松地融入乡村生活。这个秋天的天气不太稳定,经常飘雨,但也常有清澈明亮的蓝天,让人精神焕发。整个拉里堡生气勃勃,人人忙着收成,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准备。
拉里堡的位置在众多高地农场里算是相当偏远的,虽然没有正式的联外道路,但信差仍会穿过峭壁与覆满石楠的山坡为我们捎信,和外面的世界接触。外面的世界在记忆中有时不太真实,我几乎忘了自己曾在凡尔赛宫满墙的镜子间旋步起舞。但信件唤起我在法国的回忆,读着信时,我仿佛又看到特穆朗街的白杨树,听到天使医院大教堂高悬的钟声回荡。
路易斯平安生下男宝宝,取名为亨利。她的信里满满是惊叹号和强调线,陶醉地描述她天使般的新生儿。但对于亨利的父亲,不论是名义上或实际上的,都只字未提。
查理王子的信一个月后寄达,也没提到孩子;而且据詹米转述,信的内容比平常更不知所云,尽是些模糊的计划和浮夸的理想。
马歇尔伯爵的信就冷静谨慎许多,也看得出他对查理王子十分忧心。伯爵说,美王子查理行为不当,对自己最忠诚的拥护者出言不逊、傲慢自大,对能帮助他的人视若无睹、口出狂言,侮辱不该侮辱的人;而且从信中隐含的字眼来看,查理王子恐怕还有酗酒的问题。这个时代对男人喝酒的标准十分宽松,所以我认为查理王子酗酒的程度必定叫人瞠目结舌,伯爵才会提上一笔。但我推测查理王子应该也注意到自己有了儿子。
我们也不时收到赫德嘉嬷嬷的来信,她每天都会从忙碌的工作中挤出一点时间写下近况,内容简洁但信息翔实,每封信的结尾也都有:“布顿同致敬意。”
雷蒙师傅不曾捎来只言片语,但不时会寄来包裹。包裹上没有签名也没有记号,但里头的东西都很特别,像是罕见的药草、有切面的小水晶,还有一些石头,大小就像詹米的大拇指,表面光滑呈圆盘状。每个石头的一面都有小小的图案,有些在图案上方或背面刻了字。另外还有各种骨头,例如熊的指骨,还连着弯曲的尖爪;小蛇的整条脊椎,连在蛇皮上,看起来栩栩如生。还有各式各样的牙齿,有一列圆形钩状的牙齿,詹米说是海豹的;还有齿冠很长、有镰刀般尖钩的鹿齿,以及疑似人类臼齿的牙齿。
有时我会放几颗那种光滑、雕了东西的石头在口袋里,感受它们在指间滑动的感觉。我只知道这些石头很古老,至少可以追溯到罗马时代,甚至更早。从石头上刻的图案来看,应该是为了赋予石头神奇的魔力。我不知道这些石头是否像草药般有实际的疗效,或只是某种象征,像犹太神秘哲学喀巴拉教的象征符号。反正看起来没有危险,所以我也留着。
除了日常家务,我最喜欢的还是漫步到庄园的各个村子晃晃。我会提个装着各种东西的大篮子,从小孩的小礼物到常用的药品都有。由于贫穷且卫生不佳,这里疾病丛生,而且从威廉堡以北到因弗内斯镇以南都没有医生,所以村民非常需要这些药物。如果是牙龈出血或是轻度坏血症造成的贫血,我很快可以治好,但有些疾病就连我也束手无策。
我把一只手放在拉比的头上,他太阳穴旁的乱发是湿的,且下巴松开,脖子上的脉搏跳动趋缓。“他现在没事了。”我说道。
拉比的母亲麦克纳布太太也在一旁看着。拉比四肢展开躺在床上,平静入睡了,旁边的火炉把他脸颊烘得红通通的。但麦克纳布太太还是紧张地站在床边,直到我开口保证拉比不会有大碍,她才愿意相信儿子已经好转,披着披肩的肩膀这时才松懈下来。“感谢圣母,也感谢您,夫人。”麦克纳布太太喃喃地说道,并迅速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推却她的感激:“我什么也没做啊!”我这么说不是客气,我唯一能为小拉比做的,就是让麦克纳布太太不要打扰他。实际上,我还花了好一番力气才阻止麦克纳布太太喂他公鸡血加麦麸、在他鼻子下挥舞燃烧的羽毛,或在他身上泼冷水。这些疗法对癫痫发作一点疗效也没有。我刚到现场的时候,麦克纳布太太还念念有词地责怪自己不能给儿子最有效的疗法——喝自杀者头骨里的泉水。
麦克纳布太太的视线在儿子躺的床上流连不去:“他抖成那样把我吓得半死。我上次找过麦克默特里神父,他祈祷了很久,还在拉比身上洒了圣水才赶走魔鬼,但现在魔鬼又回来了。”她双手紧紧交握,仿佛正在挣扎,想摸摸自己的儿子却又不敢伸手。
“这不是魔鬼,只是一种病,而且不是很严重。”
“哎,夫人,您说的是。”麦克纳布太太喃喃地附和我,但显然并不相信。
我不断向麦克纳布太太保证,但也不让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他会没事的。他每次发作最后不是都复原了吗?”拉比从两年前开始发作,我猜可能是他已故的父亲生前重击他头部造成的。痉挛不常发生,但每次都让她吓得半死。她听了我的保证之后,迟疑地点点头,依旧不相信我的诊断。
“可能吧……可是他动不动就拿头乱撞,像刚刚那么用力……”
“没错,这有点危险。如果他再这样,让他远离坚硬的东西就好,最重要的是不要打扰他。我知道这看起来很可怕,但他真的没事的。只要让发作自然结束,然后抱他上床睡觉。”我苦口婆心,但也晓得尽管我说的是事实,这番话仍起不了作用,玛丽·麦克纳布需要更具体的保证。
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裙子大口袋里传来轻轻的咔嗒声,我突然有了灵感。我伸进口袋拿出两三颗雷蒙送我的魔力小石头。我挑了一颗白色的,可能是玉髓,一面刻着一个扭动的人。我想,这就是这颗石头的作用了。
我把魔力小玉髓放在麦克纳布太太手上,对她说:“把这个缝在拉比口袋里,可以保护他不受魔鬼的侵扰。”我清清喉咙,“然后你就不用担心了,就算他再发作,也会平安结束。”
我离开之后不久,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但又有些欣慰,同时也涌起一股感激之情。我不知道自己是成了更好的医生,还是只是变成伎俩更熟练的江湖郎中。不过,如果我帮不了拉比,我还是可以帮助他母亲——至少可以让她自己帮助自己。要医好病人不能只依赖医生,还要靠病人自己,起码这点雷蒙教过我。
接着我出门去处理当天的事,探望靠近农场西侧的两户人家;结果柯比和韦斯顿·弗雷泽这两家人状况都很好,于是我很快就踏上了回家的路。我在山坡顶找了棵大榉树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回去还得走上一大段路。太阳逐渐西沉,但还没碰到拉里堡西侧田埂边成排的松树。时间接近傍晚,晚秋的色泽将世界染得灿烂缤纷。
在我脚边,山毛榉落下许多冰凉滑溜的果实,不过顶上的树枝攀附着许多枯黄、卷曲的叶子。我背靠光滑的树干,闭上双眼,金灿灿的成熟大麦田不再那么耀眼,转变成深红的光辉透过眼帘。
佃农小屋滞闷的空气令我头痛,我把头靠在山毛榉树光滑的树皮上,慢慢深呼吸,让新鲜的户外空气充满肺脏,进行我称为“转向内在”的练习。这是我自己发明的方法,虽然还不完整,不过我想模仿雷蒙师傅在天使医院示范的那套方法,重现当时的感觉。我召唤自己身体每一寸的形象与感觉,想象各种器官系统正常运作时有什么外观与感觉。
我静静地坐着,两手轻松地放在大腿上,聆听自己的心跳。原本我因为爬山而心跳加速,现在心跳很快便趋缓了。秋天的微风撩起我颈边的鬈发,冷却我火烫的双颊。
我闭上双眼端坐着,追寻体内血液流动的路径,从包裹厚壁、充满奥妙的心室开始,蓝紫色的血液先穿过肺动脉,排出废弃物,获取氧气,经过一阵挤压,冲出主动脉,澎湃翻腾地涌向颈动脉、肾动脉、锁骨下动脉。我追踪血液经过身体的各个系统,直至最微小的毛细血管,在肌肤底下的汩汩流动,感受圆满、感受生命、感受安详。
我依然静坐着,慢慢呼吸,感觉身体疲倦而沉重,仿佛刚结束欢爱。我觉得肌肤很敏感,嘴唇微微肿胀,衣服贴在身上的重量仿佛詹米的双手触抚着我。他的名字治愈了我,这并非偶然。他的爱就像粮食或血液,无论对我心灵或身体的健康都不可或缺。我的心思追寻他,无论熟睡或清醒;我寻得他,心满意足。我的身体通红发烫,身体恢复了精神,渴求着他。
我不再头痛了。我又坐了一会儿,缓缓呼吸,然后站起身,下山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我从未真正拥有一个家。我五岁成了孤儿,然后跟着兰姆叔叔一起生活在漂泊的考古研究之中,度过了十三个年头。在飞沙走石的平原上宿营、在山洞里凿穴、在布满华丽纹饰的金字塔墓室里清理……拥有显赫学术头衔的昆汀·兰姆·比彻姆搭起一座座临时帐篷,进行着让他声名大噪的考古工作。我父亲突然因车祸去世,照顾我的责任就落到兰姆叔叔的肩上。他不想费心处理遗孤侄女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便立刻帮我注册了寄宿学校。
面对命运的无常,我可不会乖乖听话。我坚持拒绝进入寄宿学校,兰姆叔叔看出我拥有和他一样倔强的个性,于是耸耸肩,一眨眼便做出决定。从此我跟着他浪迹天涯,远离了秩序与常规的世界,也远离了算术、干净的床铺,以及像天天洗澡这类一般人习以为常的生活习惯。
和弗兰克结婚后,我依然过着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只是住的地方从考古遗址换到不同的大学,毕竟历史学家是在屋子内挖掘史实的。所以,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我不像其他人一样觉得天崩地裂。我从当时租来的公寓搬到彭布罗克医院的初级护士宿舍,接着前往法国战地医院,之后又搬回彭布罗克医院,直到战争结束。我和弗兰克战后重聚,同住了几个月之后,便来到苏格兰,想找回对彼此的感觉。然而,我们只找到天人永隔的别离。我误入了巨石阵,穿越了疯狂的时空,来到我现在所处的古老年代。
我在拉里堡楼上的房间醒来,身边躺着詹米,感觉奇特又美妙。我看着那轻抚他睡脸的晨曦,想起他就在这张床上出生。屋里各种声音,像是早起的女仆踩在木梯上发出的嘎吱声,或是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詹米因为听过上千回而早已习惯的声音,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母亲艾伦在门边种的晚开蔷薇散发出馥郁的幽香,香味从墙外向上飘扬,穿过窗户送到卧室来。这香味仿佛她伸出的手,从逝者的世界轻抚着詹米,也轻抚着我,欢迎我的到来。
宅邸外就是拉里堡,有田野、大麦、村庄与佃农小屋。詹米曾在山上源流的溪水里抓鱼,爬上栎树与高耸的落叶松,在每座小屋里围着壁炉吃饭。这里是他的家园。
他的生活也曾动荡不安,他曾被捕,在流放生涯中逃亡,当过佣兵,过着漂泊的日子。然后再次被捕、监禁、受酷刑、流亡,直到现在才尘埃落定。他生命中的头十四年都住在同一个地方,即使依例必须到舅舅杜格尔身边修习两年,这也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小段经历,最终还是会回到自己的土地,照料他的佃农与庄园,融入更大的社会结构。恒定不变是他的宿命。
然而,詹米脱离了原本的宿命,体验过拉里堡疆界外的事物,甚至跨出了苏格兰岩岸。他面见国王,涉猎法律与商业,见识过冒险、暴力与魔法。越过了家园的疆界,宿命还能约束他吗?我很好奇。
我从山顶往下走,看到詹米在山下收集卵石,为一小块田埂边的清水石堤修补裂缝。一对兔子放在附近的地上,内脏已清除干净,但还没有剥皮。
我微笑着走到他身旁,吟了一段古老的诗句:“水手从海上归乡,猎人从山丘返家。”
他也朝我微笑,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夸张地颤抖着说道:“外乡人,别提大海啦!今天早上我看到两个小姑娘在蓄水池里划船,害得我差点把早餐吐出来。老天,就算有白兰地喝,我也不想再提起大海了。”他抬起最后一块石头安置在石墙上,“你要回家了吗?”
“对啊,要我帮你拿这两只兔子吗?”
他摇摇头,弯腰拾起那两只兔子:“不用,我跟你一起回去。伊恩正在为马铃薯储藏室搭建天花板,需要帮手。”
拉里堡种下的第一批马铃薯再过几天就要收获了。那时我曾怯生生地建议挖个小地窖储藏这些马铃薯。每次看着马铃薯田,我都百感交集。一方面,我看到田里枝叶茂密的藤蔓就觉得很自豪;另一方面,我一想到六十户人家要仰赖藤蔓底下生长的作物度过整个冬天,又觉得很惶恐。我一年前没有多想,就建议拿主要的大麦田来改种马铃薯,而苏格兰高地之前从未种过马铃薯。
我知道一旦时机成熟,马铃薯将成为高地重要的主食,因为比起燕麦和大麦,马铃薯比较不容易受病虫害和歉收影响。多年前我曾在一本地理书中读到相关文章,知道这样做是可行的,但是要勇敢担下责任,负责大家的生计,主张改种马铃薯,可是另外一回事。
我也常思考着,勇于扛下他人生活的风险是不是久了就熟练了。詹米一直肩负着这样的责任,管理庄园与佃农的大小事务,他仿佛生来就很在行。不过,这么说也对,他确实生来就是要负责这些任务。
“地窖盖得差不多了吗?”我问道。
“是啊,伊恩已经把门装好了,洞也挖得差不多了,只是靠近里面有一小堆松软的土,伊恩站在那里,脚的钩子会陷进去。”虽然伊恩那只代替右小腿的木钩已运用自如,但偶尔还是会遇到这种小困扰。
詹米若有所思地往背后的山上看了一眼。“我们今天晚上要把地窖盖好,不然黎明前又要下雨了。”
我转过身,看着他手指的方向。山坡上只有野草和石楠,几株树,嶙峋的山脊上花岗岩矿层从蓬乱的杂草间冒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要下雨了?”
他笑着抬起下巴朝山坡上点了点:“看到那棵小栎树了吗,还有旁边的白蜡树?”
“看到了,有什么特别吗?”我看着那些树,百思不得其解。
“树叶不一样啊,外乡人。你看,两棵树的颜色看起来是不是比平时浅?如果空气潮湿,栎树和白蜡树的叶子会翻转过来,所以你看到的是叶子背面。整棵树的色调看起来就会变淡。”
“假设是这样好了,那你也要知道平时树叶的颜色才行啊!”我半信半疑地质疑。
“我或许不懂音乐,外乡人,但我的眼睛还不错,而且我看过那些树上万次了,什么天气有什么样貌我也都有印象。”詹米挽着我的手笑着道。
田亩离农场主屋有段距离,一路上我们多半静静走着,享受午后阳光照在背上带来的温暖。我嗅了嗅空气,的确是要下大雨了,原有的秋天气味似乎更浓烈了,从鲜明的松脂味到成熟庄稼的尘土味,闻起来都更加强烈。我想,我正渐渐学会分辨拉里堡的生态节奏、景色与气味,假以时日,或许我能和詹米一样了解这一切。我轻捏他的手臂,他则在我手掌下轻轻出力回应我。
“你想念法国吗,外乡人?”他突然问道。
“一点也不,你为什么这么问?”我有点惊讶地回应。
他耸耸肩,没有看我。“我刚刚看你挽着篮子从山丘上走下来,阳光照在你的褐发上,你看起来好美。我觉得你就像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一如那些树苗,始终属于这片土地。然后我突然想起,对你来说,拉里堡可能只是个无聊的小地方,没有法国那样气派的生活,甚至连医院那种有意思的工作都没有。”他有点胆怯地低头看我,“我很担心总有一天你会感到这里的生活了无生趣。”
我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虽然我早已经想过这件事,但仍小心地回答他:“詹米,我有生以来已经见识过许多事,也到过许多地方。有时候我会怀念我那时代的某些东西,我想再坐一次伦敦的公共汽车,或拿起话筒就能和远方的朋友谈天,我希望打开水龙头就有热水,不必从井里提水还得用大锅加热。我想念这些东西,但我其实不需要。至于气派的生活,我那时早就没兴趣了,有漂亮的衣服很棒,但如果要配上流言、心机算计、烦恼焦虑、无聊的宴会、琐碎的礼仪规则……那还是算了。我宁愿住田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听到这句话笑了出来,我又轻捏他的手臂。
“至于工作……我在这里也有工作。”我低头看着手上篮子里的药草与药物,“多少还可以帮上一点忙。而且如果我想念赫德嘉嬷嬷,或其他朋友,虽然写信没有电话快,但我还是可以写信。”
我停下来,搂着他的手臂,抬头看他。这时落日西沉,夕阳为他脸颊的一侧镀上金边,他狂野的轮廓流露出安心的神情。
“詹米,我只想留在你身边,其他的一点都不重要。”
他静静地站着沉默不语,然后低头倾身,缓缓在我前额落下怜爱的轻吻。
我们一起越过最后一座小山丘,下山往屋子走去。我开口说道:“真有趣,我正巧也在想着同一件事。我很想知道,在法国经历过这一连串的事件之后,回到家乡你还开心吗?”
詹米微笑中带着些微伤感,往下看着屋子。夕阳余晖将三层白色灰泥石墙染成金棕色。
“这是我的家啊,外乡人,我属于这里。”
我轻触他的手臂:“你的意思是,你生来就该照顾这里吗?”
他深呼吸,伸长胳膊将手放在木质围篱上。这道栅栏在屋子外缘,用以隔开较低的田地。“其实我不是生来就该负责这儿的,外乡人。依照长子应有的权力,这里本来是威利要管的。如果他还活着,我想我会从军,或像杰拉德一样当个商人。”
詹米的哥哥威利十一岁时死于天花,所以当时六岁的詹米就成了拉里堡的继承人。
詹米做了一个类似耸肩的不自然动作,仿佛要挣开衣肩的束缚。他在不自在或迟疑的时候,常出现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看他这么做了。
“不过,威利走了,所以我成为堡主。”他看我一眼,表情有点羞怯,然后伸手从毛皮袋里拿出一件东西。是那条樱桃木的小蛇,威利雕给他作为生日礼物的,小蛇安坐在詹米掌心,头往后扭,好像很惊讶看到后面跟着自己的尾巴。
詹米轻抚那条小蛇,木质带有光泽,经过干燥处理的蛇身曲线在薄暮中闪现光芒。“有时候,我会在心里对威利说话。”詹米拨动掌上的小蛇,接着说道,“哥,如果你还活着,身为一个堡主,你会做一样的决定吗?或者你会找出更好的方法?”詹米看向我,有点脸红,“这样听起来会不会很傻?”
“不会。”我也用指尖轻碰小蛇光溜溜的头。草地鹨高亢清亮的叫声从远方田野传来,在向晚微风中剔透如水晶。
沉默了一会儿,我才轻声说:“我也做过一样的事。假装对着兰姆叔叔说话,对我的父母亲说话,特别是对我的母亲。我小时候并不常想到她,只偶尔梦到一个柔和又温暖的人,唱歌特别好听。但如果我生病,还有失去……费丝以后,我常常想象着她就在我身边。”一阵莫名的哀伤袭来,我想起了最近和很久以前失去的东西。
詹米轻抚我的脸颊,拭去我一边眼角的泪水。“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已逝的亲人也会怀念我们,就像我们怀念他们一样。”詹米轻声说,“来吧,外乡人,我们再走一走,距离晚餐还有点时间。”他牢牢钩着我的手,我们沿着篱笆缓步走着,耳边传来裙摆扫过干燥野草发出的沙沙声。
“我明白你的意思,外乡人。我有时候也听到我父亲的声音,有时候在马厩里,有时候在田野中。通常那时候,我本来也没想着他。但突然我会转头,好像听到他的声音在远方,和一个佃农一起放声大笑;或在我背后,正在安抚一匹马。”詹米突然笑起来,下巴指向我们前方牧场一隅,“真奇怪,但我从没在这里听过他的声音。还真是没有。”这个角落看来毫不起眼,只是路边一道石墙的木质栅门。
“哦?那他还在世的时候,在这里说过什么吗?”
“通常是:‘詹米,你要是说完了,就转过去趴下。’”
我俩放声大笑,停下来靠在围篱上。我俯身近看,瞟了瞟围篱的木头。“所以这里就是你挨揍的地方?我没看到齿痕啊?”我说道。
“没有齿痕,不会打得那么用力!”他一边爱怜地抚过陈旧的白蜡木围篱,一边笑道,“伊恩和我指头扎到碎木片的时候,会跑回家让克鲁克太太或詹妮帮我们把碎片挑出来。她们每次都是边挑边骂。”
詹米朝屋子望去,一楼的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映着越来越浓重的夜色。厨房窗户后有深色的人影闪动,那是动作快速的瘦小身影,克鲁克太太和女仆正在准备晚餐。起居室一扇窗户前则突然隐约出现比较高大、像围栏一样高瘦纤长的身影。伊恩背着光站了一会儿,仿佛是詹米的回忆召唤过来似的,接着他拉上窗帘,窗户的光暗了下来,屋外变得柔和而朦胧。
“只要伊恩在,我都很开心。我是说,我们一起恶作剧被抓到,挨鞭子的时候。”詹米眼睛依然望着屋子一边说着。
“同病相怜?”我微笑着说。
“有一点。有个人和我一起承担,感觉自己就没那么坏了。更重要的是,只要有他在,我就知道待会儿不会静悄悄的。”
“伊恩会大哭?”
“哈!他每次都号啕大哭,叫得很惨,嘴巴从没停过。我知道他会哭,所以如果自己痛得叫出来,也不会觉得太丢脸。”天色太暗,我看不清詹米的脸,但感觉他又做了每次尴尬不安时那类似耸肩的动作。“我当然一直都忍着不叫,但不是每次都忍得住。如果我父亲觉得我该打,就不会手下留情,而伊恩父亲的手臂又正好和树干一样粗。”
我往下望着房子。“我还没有特别想过,但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在这里处罚你呢?屋子里一定有很多地方可以选吧,不然马厩也行。”
詹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耸耸肩。“我从没问过,但我认为这有点像法国国王。”
“法国国王?”这个推论有点莫名其妙,我愣住了。
詹米不自然地说:“呃,我不太知道在众目睽睽下换衣服、上厕所是什么感觉,但我可以告诉你,当我不得不站在那里和父亲手下的佃农解释自己干了什么好事才讨来一顿打,那可真是丢脸极了。”
“可以想见,真的很丢脸。”我有点同情又忍不住笑道,“所以你是说,因为你以后会成为堡主,所以你父亲才要你站在这里受罚?”
“我想是吧!佃农会明白,我将懂得什么是公平正义,因为我受过公平正义的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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