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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狐狸的老巢

“你和你爷爷熟吗?”我边说边挥开一只搞错季节的马蝇,这只马蝇似乎无法决定究竟是要拿我还是拿马儿当晚餐。
詹米摇了摇头:“没有。我听说他像个可怕的老怪物,不过你不必怕他,我会陪在你身边。”他微笑地看着我用披肩尾端挥打马蝇。
“我不怕脾气暴躁的老先生,在我那个时代我见多了。他们大部分都心地善良,我想你爷爷大概也是这样。”我对他说。
“他不是。他真的就是个可怕的老怪物,你如果露出害怕的样子,他还会变本加厉,就像嗅到鲜血的野兽,你懂吗?”詹米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举目向前望,远方的山丘赫然出现,博福特城堡便藏在后方。马蝇趁我闪神,猛然掠过我左耳,我尖叫一声,向旁闪避,身下的坐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吃了一惊,吓得倒退。
“嘿!停!”詹米放掉自己的缰绳,往侧边一扑,抓住我的缰绳。比起我的马,詹米的坐骑受过更好的训练,虽然在詹米这突然一动下打了个响鼻,倒也配合,只是扇耳朵的态度盛气凌人。
詹米用膝盖抵住坐骑,牵着我的马,拉到一边。
“好了。”听到马蝇嗡嗡作响,詹米又眯起眼睛,盯着马蝇曲折的飞行路径,“让它停下来,外乡人,我来抓它。”詹米扬起手等着,在阳光下微眯着眼睛。
我有点紧张,像尊雕像坐着一动也不敢动,在来势不善的嗡嗡声下微微恍惚。马蝇沉重的身体看起来飞得很缓慢,懒洋洋地在马耳和我的耳朵间飞来飞去。马耳朵猛烈抽动,对它的愤怒我完全感同身受。
“詹米,那东西如果停在我耳朵上,我会……”
“嘘!”他身体前倾等着,左手虚握像蓄势待发的猎豹,“再等一下,我就快要抓到了。”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一个黑色斑点停在詹米的肩膀上。是另一只马蝇,想找地方晒太阳。我再次开口:“詹米……”
“嘘!”詹米两掌一合,成功抓到惊扰我们的马蝇。就在下一秒,停在他衣领上的那只马蝇把毒牙刺进他的脖子。
苏格兰氏族依循古老的传统打斗,对战略、战术和机智嗤之以鼻,攻击的方法非常单纯。只要看到敌人在攻击范围内,就会把苏格兰披肩一抛,抽出腰上的剑,用最高的音量放声嘶吼,冲向敌人。盖尔族的这种嘶吼往往攻无不克,大部分的敌人看到浑身毛茸茸的大个子光着手脚,像报丧女妖尖叫着向自己冲来,往往吓破了胆,拔腿就逃。
詹米的马尽管受过良好训练,但猝不及防听到最正统、最出色的盖尔族嘶吼从耳后两英尺的地方以超高分贝袭来,还是吓破了胆,耳朵往后贴,撒腿暴冲,像是后头有鬼追着。
我和我的坐骑吓呆了,只能站在路边观赏这精彩的苏格兰马术表演。詹米踩不到马镫,也抓不到缰绳,被马突然这么一冲,差点就飞出了马鞍,只能紧抓住马鬃。詹米所到之处都刮起一阵旋风,他的苏格兰披肩随之狂舞,马这时已完全陷入惊慌,这面飒飒飘扬的彩色格纹披肩吓得它又加速冲刺。
詹米一手紧缠着马鬃,努力坐直,两条长腿夹住马身,铁马蹬在马肚下摆荡。他背后扬起一阵风,风中飘着断断续续的盖尔语,即使我对盖尔语所知甚少,也明白那有多不堪入耳。
后方响起一阵缓缓的马蹄声,我转过头,看到默塔领着驮马,越过我们刚走下来的小山丘。他照常小心地骑到我身边,从容不迫地停下马,抬手遮阳向前望,刚好看到詹米和他发狂的坐骑消失在下一座山头。
“有马蝇。”我向默塔解释。
默塔像往常一样冷冰冰地说:“詹米是不至于这么急着把你丢在这里,自个儿冲去见他爷爷;虽说他就算带着妻子,受到的对待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默塔牵起缰绳,脚一踢,他的小马心不甘情不愿地动身,驮马温顺地跟在后面。我的坐骑看到同伴来了,又暂时不必担心马蝇,也快活地迈开步伐。
我好奇地问:“就算妻子是英格兰人也一样吗?”虽然我所知不多,但也知道洛瓦特勋爵和英格兰人向来称不上和睦。
“管你是英格兰、法国还是荷兰的都一样。老狐狸不关心你,他只想拿那小子的肝脏当早餐。”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盯着这脾气执拗的弗雷泽族人,他的苏格兰披肩和上衣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看起来就像身上的包袱。很奇怪,无论衣服多新、缝制得多精细,只要让默塔穿上,看起来就像刚从垃圾堆捡回来的一样。
“詹米和洛瓦特勋爵关系如何?”
默塔精明的小黑眼朝我瞟了一眼,转头往博福特城堡看去,耸了耸肩,像是听天由命,又像心里有预感。
“毫无往来,直到现在。那小子这辈子从没和他爷爷说过话。”
“可是,如果你从来没有见过他,怎么知道这么多他的事?”
至少,我知道之前詹米为什么不太想向爷爷求助了。詹米骑着马回来,马看起来变乖了,詹米则是有点烦躁的样子。默塔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下詹米,提议自己先带驮马到博福特城堡,让我和詹米在路边吃午餐。詹米吃了燕麦饼、喝了麦酒,恢复了精神,终于和我说起他爷爷。原来洛瓦特勋爵不同意他儿子布莱恩跟艾伦结婚,不肯祝福新人,而且从儿子结婚后就和儿孙断绝往来,至今已有三十多年。
詹米边嚼着嘴里的乳酪边说:“不过我听过很多他的事,他这人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我听到的也是这样。”巴黎来的詹姆斯党人塔利巴丁老先生就曾经口无遮拦地向我透露了许多这位弗雷泽族族长的事。我想,就算勋爵对詹米的父亲布莱恩不闻不问,布莱恩大概也不会为此难过。我这样告诉詹米,他也点点头。
“是呀!我记得我父亲对那老头虽称不上不敬,但也没什么好话,他能不提就不提。”詹米搔搔脖子,马蝇叮咬过的伤口开始红肿。天气奇热,詹米取下苏格兰披肩,铺着让我坐下。他们花了点钱,让我们这群代表团在拜访弗雷泽族领主时看来更高贵体面。詹米穿了新的苏格兰裙,是系扣带的军服款式,与苏格兰披肩分开。扣带苏格兰裙虽然不像旧裙子那样可以层层裹着抵挡坏天气,但赶时间的时候穿起来就快多了。
詹米若有所思地说:“有时我想,是不是因为老西蒙对我父亲的态度,我父亲才成为那样的父亲。当然,我那时没有感觉,但男人通常很少对儿子表达感情。”
“你一定想了很多吧!”我将另一瓶麦酒递给他,他接过去,冲着我笑,笑得比微弱的秋阳还温暖,让我舍不得移开目光。
“我曾想过,若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会成为什么样的父亲。回头想想,我父亲就是最好的榜样。不过从他所说还有默塔告诉我的来看,我父亲和我爷爷一点也不像。所以,我想我父亲一定打定主意,有机会的话,他绝对要和自己的父亲完全不一样。”
我微微叹气,放下手中的乳酪。“詹米,你真的觉得我们可以……”
“一定可以。我知道一定可以,外乡人,你也知道。你生来就是要当母亲的,我当然也不打算让其他人当你孩子的父亲。”
“嗯,我也不想。”
他笑了,抬起我的下巴吻我,我热切地回吻,一边伸手拂去他唇边胡楂里的面包屑。
“你是不是应该刮个胡子?第一次见爷爷,表示一点敬意。”
詹米不经意地说:“我以前就看过他一次,他也看过我。至于他对我现在的长相有什么看法,我才不管,他最好接受。”
“但默塔说你从来没和他碰过面。”
他拍拍前襟的面包屑,微微皱眉,似乎在考虑要和我说多少。最后他耸耸肩,双手交握枕在脑后,躺在金雀花灌木的树荫下,盯着天空。
“像你说的,我们从没碰过面,应该说不算真的碰面,那时是这样的……”
詹米十七岁时,准备起航前往法国,到巴黎大学完成学业,并进一步开拓眼界,学点书上没教的事。
他朝前面山丘一扬头,远方水平线上有一抹灰,那就是马里湾。“我从布尤利港出发。我也可以从其他港口出发,最有可能就是因弗内斯镇。但票是我父亲订的,他订了布尤利港。那时他骑马陪我去,可以说是为我送行,看我走向世界。”
詹米的父亲婚后很少离开拉里堡,那天他俩骑在路上,他父亲开心地指着许多地方,说他小时候、青年时期在何处打过猎,又到什么地方游历过。
“但越靠近博福特城堡,他就越沉默。一路上他没提过我爷爷,我也知道最好不要问,但我知道他要我从布尤利港出发是有原因的。”
一群小麻雀一步步谨慎地靠过来,在矮灌木间神出鬼没,一嗅出危险就冲回安全的地方。詹米拿出剩下的面包,精准地扔到麻雀中间。麻雀猝不及防,像霰弹炸开般一哄而散。
“它们会回来的。”詹米抬起下巴,朝那群四散的小鸟点了点,抬起一只手臂横过脸前,好像要挡挡阳光。他继续说:“后来,城堡那里传来马蹄声,我们转过身,看到一群人从山上下来,六个人骑马拉着一辆马车,其中一人举着洛瓦特的旗帜,所以我知道爷爷在那群人里。我很快转向我父亲,看他有什么举动,但他只是笑了笑,捏捏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我们上船吧!’
“我沿着海岸走去,感觉到爷爷的眼光停在我身上。我的头发和身高明白表示我身上流着麦肯锡的血液。我很庆幸自己穿了最好的衣服,看起来不至于像乞丐。我没有左右张望,只是尽量抬头挺胸,很高兴自己比旁边最高的人还高出半个头。我父亲走在旁边,像刚才那样一言不发,也不四处打量,但我感觉得到,他很高兴有我这个儿子。”
他扬起一边嘴角,对我笑了笑。“我知道自己在他身边表现得很好。之后我不敢说,外乡人,但我很高兴那天没有让他丢脸。”
他双手环抱膝盖,定定地注视前方,仿佛在重温码头边的情景。
“我们上船,和船主碰了面,然后站在栏杆旁边,随口闲聊。两个人都很小心不去看博福特城堡的人,他们正在卸货,骑师则站在岸边。然后,船长下令起航,我和父亲吻别,他越过栏杆,跳下船到码头上,走到马旁。他上了马才回头,那时船已经开到港口了。
“我挥手,父亲也挥手,然后他转身,领着我的马回拉里堡。那时博福特城堡的人也掉头要回去了。我看到爷爷领着一群人直挺挺地坐在马鞍上。他们就这样骑着,双方相距约二十码,骑上了山丘,越过山顶,消失在我眼前。两边都没人朝另一方骑去,一副对方并不存在的样子。”
他转头看着路的尽头,好像要从博福特城堡的方向寻找生命的迹象。
他轻声说:“我对上他的眼睛,就那一次。我等到父亲上马,才壮起胆子转头去看洛瓦特勋爵。我想让他知道,我们不会求他什么,我不怕他。”他唇角牵起一抹笑意,“不过,我那时的确害怕了。”
我把手放上他手背,抚着他指关节的凹陷处。“他有没有看见你?”
他轻哼一声。
“有啊!我想,从我骑下山丘,一直到船驶离港口,他的目光都没离开过我,就像钻孔机一样钻进我的背里。我看他的时候,他一双浓眉下的黑眼还是直直地盯着我。”
詹米陷入沉默,仍然看着城堡,直到我轻轻戳他一下。“那时他看你的目光如何?”
詹米的目光从远处地平线上的乌云移到我脸上,向来的温和表情已经从唇畔与眸底消失无踪。
“像石头一样冷酷,外乡人。像石头一样冷酷。”
我们很幸运,从爱丁堡一路来到这里,天气都很温暖。
“好天气不会持续太久。看到那里的云层了吗?今晚云层就会袭上陆地。”詹米眯眼看着前方的大海,嗅嗅空气,然后把苏格兰披肩搭上肩膀,“闻到了吗?风雨就要来了。”
虽然我用鼻子预测气象的本事还很差,但我似乎真的闻到了一场风雨:空气变得潮湿,干燥石楠与松脂的气味益发鲜明,夹杂了远方岸边海草淡淡的潮湿气味。
“不晓得我们的人回到拉里堡没有。”我说道。
詹米摇摇头:“我想还没有。他们距离比较近,但都得用走的,而且把他们安顿好上路也很花时间。”詹米踩着马镫站起来,举手遮阳,望着远方的云团。“希望只是一场雨,否则他们就麻烦了。不管怎样,这场风雨不会太大,也许不会影响到南边那么远的地方。”
起风了,我抓紧肩头温暖的苏格兰连裙披肩。这几天天气都很温暖,我原本以为是好兆头,希望这不是假象。
在荷里路德宫,詹米收到查理王子的命令后,整晚都坐在窗边。到了早上,他先去觐见查理王子,告诉查理王子他会和我、默塔一起前往布尤利,代殿下向洛瓦特勋爵致意,并请勋爵兑现承诺,派遣人手并提供资助。
接着,他又找铁匠罗斯到我们房里,向罗斯下达命令。他声音很低,我坐在火炉边都听不清楚,只看到铁匠魁梧的肩膀耸了起来,后来又振作起来,像是意会到詹米的话很重要。
高地军行进时纪律散漫,就像一群乌合之众,几乎称不上“纵队”。在某一天行进途中,拉里堡的人将一个个脱队,走进路旁的灌木丛,像是要休息或方便一下。但他们不会回到大军里,而是悄悄离开,各自想方法到集合地点,和拉里堡的其他人会合。等人都到齐了,再跟着铁匠罗斯回到家乡。
詹米事先跟我讨论过这个计划。“我想,要过一段时间,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不见了,说不定根本不会有人注意。现在部队里有许多人逃走,尤恩告诉我,光是上礼拜他的军团就丢了二十人。现在是冬天,男人必须处理家事,还要准备春天的播种。无论如何,即使他们发现有人离开,也不会腾出人手去追。”
“那你放弃了吗,詹米?”当时我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问他。他疲倦地用手搓揉脸蛋,然后才回答。
“我不知道,外乡人。或许已经太迟,或许还来得及,我看不出来。冬天都要到了却还要南下,真是太愚蠢了。浪费时间攻击斯特林城堡更是愚蠢。但查理王子还没打过败仗,也还有一些族长响应他的号召,像目前的麦肯锡族,还有跟着麦肯锡一起加入的其他氏族。他现在的人手是在普雷斯顿时的两倍。这代表什么?”他沮丧地猛一挥手。
“我不知道。他们所向无敌,英国人也很惊慌。你知道,你看过那些传单。”他苦笑,“我们把小孩烤来吃,强夺民女。”他厌恶地哼了哼。虽然高地军不乏偷窃与反抗等罪行,但强暴闻所未闻。
詹米叹口气,短促又愤懑。“卡梅隆听到消息,说乔治国王怕王子的军队会闪电攻下伦敦,已经准备好随时逃跑。”他说得没错,卡梅隆的消息是我从兰德尔那儿听来的。“还有基尔马诺克、卡梅隆、洛奇尔、巴莱里诺,以及杜格尔带领的麦肯锡族,王子的军队都齐了。如果洛瓦特信守承诺,派遣人手——老天爷,说不定人数真的够。天啊,如果我们真的进军伦敦……”他垂头丧气,又突然挺起胸膛,好像要努力挣脱勒住他的上衣。
他斩钉截铁地说:“但我不能冒这个险。我不能跑到布尤利,却把我的手下留在那儿,任人摆布。如果我留在那里率领他们,那是另一回事,但要我待在几百公里外的布尤利,任查理王子或杜格尔把他们推上战场打英国兵,门都没有!”
所以有了这番安排。届时拉里堡的男人会开小差(包括菲格斯在内,他激烈抗议,但遭到驳回),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然后回家。等我们在布尤利办完事,回去向查理王子复命,也过了好一段时间,够我们看清事态了。
那时詹米解释:“所以我才要默塔一起来,如果情势还不错,我会派他回拉里堡召大家回来。”詹米阴霾的表情闪过一丝笑意,“别看默塔在马上貌不惊人,其实他的骑术非常了得,快得像闪电。”
我想,现在默塔离闪电还远得很,不过话说回来,目前也没什么急事。他现在的速度甚至比平常还慢,我们登上山丘时,我看到他在山丘脚下勒马等我们赶上他,而此刻他已经下马,盯着驮马的马鞍看。
“有什么问题吗?”詹米作势要下马,但默塔愤愤地挥手,要他留在马上。
“没事没事,甭麻烦,不过断了条绑带,走你们的。”
詹米只是点点头,就策马走开,我也跟了上去。
我手朝默塔的方向一比,对詹米说:“他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我们越接近布尤利,默塔就越暴躁易怒,“要去见洛瓦特勋爵,他好像不是很开心?”
詹米笑了,向后一瞥,那个小小的深色人影正弯腰专心编接绳子。“对啊,默塔和老西蒙不对盘,他和我父亲交情深厚,和我母亲也是。”詹米嘴角浮起一抹笑意,“他不喜欢洛瓦特勋爵那样对待我父母,也看不惯他那几次婚姻。默塔的祖母是爱尔兰人,但母亲是普丽姆罗丝·坎贝尔的亲戚。”詹米说道,好像这样解释就一清二楚了。
我一脸茫然地问:“谁是普丽姆罗丝?”
“噢。”詹米抓抓鼻子,想着怎么开口。渐强的海风吹动他的头发,少许发丝从发带中松脱,几缕宝石红的头发在脸上翻飞扑动。“她是洛瓦特的第三任妻子。现在应该还是,虽然她之前离家出走,在娘家住了几年。”
我低声说:“洛瓦特很受女性欢迎,是吗?”
詹米哼了一声。“或许吧!他第一任妻子是有钱的遗孀,他半夜从床上把她劫走,当场就和她结婚,然后直接和她上床。不过,她后来也爱上了他,所以也许他不是那么糟。”詹米最后补充了一句。
我轻佻地说:“他肯定在床上有过人之处,我猜这是家族遗传。”
他有点错愕地看着我,最后又化成一抹羞怯的笑容。“有没有都一样,她的女仆告发他,他成为罪犯,不得不逃到法国。”
强迫结婚和放逐?我努力克制自己,免得脱口说出他们一家人确实很像,虽然私底下我相信詹米不会追随爷爷的脚步再娶其他妻子。一个妻子对老西蒙来说显然不够。
詹米继续说道:“他到罗马去觐见詹姆斯国王,宣誓效忠斯图亚特王朝,然后一个转身,直奔正在法国访问的英格兰国王——奥兰治的威廉。他先得到詹姆斯的承诺,答应一复辟就赐予他头衔与庄园,然后又让威廉国王赦免他,让他回到苏格兰。天晓得他是怎么办到的。”
现在轮到我扬起眉毛,显然他的魅力不只对异性有用。
老西蒙继续游历,后来又回法国侦查詹姆斯党的动静,结果事迹败露,被扔进监狱,但他逃了出来,回到苏格兰。一七一五年,他借狩猎聚会之名在马尔高地聚集氏族,然后让英王相信他凭一己之力压制了之后的詹姆斯党起事。
我听得入迷。“这老头真的很不老实!不过我想他那时应该还不老,大概四十几岁吧?”之前我听说洛瓦特勋爵现年七十几岁,本来还以为他已年老体衰、老态龙钟,不过听了这些故事,我的想法立刻改变。
詹米平心静气地说:“从各种消息来看,我爷爷连螺旋楼梯都有办法躲在后面。”他挥挥手,不再谈他爷爷的个性,重拾之前的话题,“总之,后来他又娶了玛格丽特,格兰特家族的女儿。玛格丽特去世后,我爷爷又娶了普丽姆罗丝,那时她大概十八岁。”
我同情地问:“老西蒙给的好处,够让坎贝尔家的人强迫女儿嫁给他吗?”
“当然不够,外乡人。”他停顿一下,把头发从脸上拨到耳后,“他知道她不可能下嫁,就算他富可敌国也一样,更何况他并不富裕。于是他寄了封信给她,说她母亲在爱丁堡病了,住在某间宅邸。”
年轻貌美的坎贝尔小姐赶到爱丁堡,没看到母亲,出现的却是狡诈的老西蒙。他告诉她,这宅邸是声名狼藉的淫窝,她若想保住名声,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刻嫁给他。
我冷笑道:“她一定很傻,才会相信这种威胁。”
詹米辩称:“她当时年纪还很轻,老西蒙的威胁也不是空穴来风,要是她拒绝,他会马上毁了她的名声。总而言之,她嫁给了他,但悔恨不已。”
我忙着在脑海里盘算。詹米刚刚说,普丽姆罗丝几年前才嫁给他爷爷,那么……“谁是你祖母?洛瓦特夫人还是玛格丽特?”我好奇地问。
那对高高的颧骨因风吹日晒而干裂,现在却突然痛苦地涨红。
“都不是。”他扭头,眼睛紧盯着前方的博福特城堡,紧抿双唇。
最后他终于开口:“我父亲是私生子,虽然获得承认,但还是私生子。我祖母是城堡的女佣。”他像一把剑笔直地坐在鞍上,两手紧抓缰绳,指节泛白。
我好像也无法多说什么。他用力咽了咽,喉咙中明显有东西在滚动。
“我之前应该先告诉你,对不起。”他生硬地说。
我伸手摸他手臂,那硬得像铁。“不要紧,詹米,我根本不在乎。”但我知道不管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他终于开口,眼睛依然盯着前方。
“……可是我在乎。”
马里湾吹来的新鲜空气不断拂过山丘上的苍郁松林,发出沙沙声。这里地形很奇特,结合了山坡与海岸。我们走过一条狭长的道路,两边尽是赤杨木、落叶松及白桦树,但越接近巍然耸立的博福特城堡,越觉得每件事物都飘散着泥巴与海草的腥臭。
博福特城堡的人知道我们会来,门口穿着苏格兰裙、手持斧头的哨兵没有盘查就让我们通过,眼神带着好奇,但没有敌意。詹米像君王一样挺直背坐在马鞍上,经过某个哨兵时,他一点头,那哨兵也对他点头。我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我们是挥着停战的白旗进城的,但休战会持续多久就不知道了。我们进入博福特城堡的庭院,一样没人盘查。博福特城堡的主建筑用当地石头砌成,以城堡来说不大,但气势宏伟。比起我在南方看到的一些城堡,这里的防护并不森严,但看起来依然能抵御一定的攻击。外墙基底每隔一段距离就是宽阔的枪垛,堡内的高楼有道稳固的开口朝向庭院。
院里养了几匹小高地马,马儿把头探出木栅门嘶鸣,欢迎我们的坐骑。墙边堆了几捆刚刚才从马厩的小马身上卸下来的包裹。
詹米冷冷地看着四周,发现墙角的包裹。“洛瓦特勋爵请了几个人来和我们见面。我想应该是亲戚,至少他们一开始会很友善。”他耸耸肩。
“你怎么知道?”
他滑下马,伸手扶我下来。“他们把剑和行李留在了一起。”
有个马夫从马厩走出来招呼,双手在马裤上擦了擦,接过詹米的缰绳。
“呃,现在要做什么?”我悄声对詹米说。没看到女主人或管家出来,不像两年前到理士城堡,有爽朗可靠的菲茨吉本斯夫人出面欢迎我们。几个马夫和在马厩工作的小伙子不时偷看我们几眼,但手上的事也没停下来。还有几名仆人也是边瞄着我们,边扛着几篮待洗衣物、几包泥炭,还有城堡生活必备的各种笨重什物穿过院子。一名结实健壮的仆人提着两只五加仑的铜水壶,累得满头大汗。我看了很高兴,博福特城堡的待客之道或许有待加强,不过肯定有浴缸可以洗澡。
詹米站在庭院中央,双臂交叉,像个房地产买家在怀疑排水系统有问题。
“现在我们就是等了,外乡人。哨兵应该已经去通报,要么有人来迎接……要么没人会来。”
“希望他们赶快决定,我饿了,也想梳洗一下。”
詹米俯视我,浅浅一笑:“你是该梳洗了,你鼻子上有一块黑垢,头发里都是起绒草的刺。”他看我神情沮丧地把手伸向头发,又说:“没关系,不用拔,看起来很漂亮,像故意插上去的。”
我当然不是故意的,不过我还是放下手,悄悄走向附近的水槽检查仪容,然后掬起冷水,看看可不可以多少清理一下。
对老西蒙来说,现在局势很微妙。我一边想,一边俯身靠近水面,检查脸部倒影上的斑点,看哪个真的是黑垢,哪个只是漂浮在水面的稻草。
一方面,詹米是斯图亚特派遣的正式使者,而洛瓦特曾承诺支持斯图亚特家族的大业,无论这承诺是真心诚意或是不实的口惠,他都有义务欢迎王子的代表,即便只是表面上客套。另一方面,这位代表却是非婚生子的后代,即使他并未声明要脱离家族,也不能算是洛瓦特的重要成员。我现在对高地家族世仇还算了解,知道这种不愉快的感觉不太可能随时间烟消云散。
我用沾湿的手轻抚闭起的双眼,又滑过额角,抚平零散的发丝。大体上,我认为洛瓦特勋爵不会让我们一直站在庭院中,但他可能会让我们站上一段时间,好让我们明白他还没决定要怎么招待我们。
之后的事就不得而知了。最有可能接待我们的是弗朗西丝夫人,詹米的姑母,据塔利巴丁说,她自从丈夫过世就回到娘家打理家务。或者,勋爵也可能把我们当成外交使节,而非家族成员,那么,我想他可能会亲自出面接待,旁边跟着整列穿着制服的秘书、护卫及仆人。
看起来最后一个选择最有可能,毕竟他身边不会随时都有穿着正式的随行人员,召集必要人员需要一点时间。想到伯爵会突然隆重现身,我想,还是别把杂草留在头上吧,于是我又向水槽弯下腰。
就在这时候,马槽后的走道响起了脚步声,一个敞开上衣、裤子也没扣好的矮胖老人用手肘挤开一匹胖嘟嘟的栗色母马,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跨进了庭院。尽管他上了年纪,但背部依然笔挺,肩膀几乎和詹米一样宽。他站在马槽边,扫视庭院,仿佛在找人。他的目光掠过我,然后又突然转回来盯着,显然吓了一跳。他走上前,暴躁地扬起脸,灰白的短胡子像豪猪的刚毛一样竖起来。
他问我:“你这女人是谁?”
“克莱尔·弗雷泽。呃,我是说,我是图瓦拉赫堡夫人。”我先报上名字,后来才想到要端出身份。我恢复冷静,抹掉脸颊上的水珠,反问道:“你这家伙又是谁?”
一只大手从后面牢牢抓住我,无奈的声音从我头上响起:“外乡人,这位是我的爷爷。爵爷,这位是我妻子。”
洛瓦特勋爵冷酷的蓝眼睛瞪着我。“啊?我是听说你娶了个英国女人。”他的语调明显透露了从詹米选中的妻子来看,就可以证实这名素未谋面的孙子有多糟糕。
他朝我扬起一道厚厚的灰眉,又把锐利的目光转向詹米。“看来你和你父亲一样没脑袋。”
我看到詹米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他正在克制自己不要握紧拳头,并用平静的口吻说:“至少我娶老婆不用靠强暴或耍诡计。”
他爷爷哼了一声,对詹米的侮辱充耳不闻。我似乎看到他布满皱纹的嘴角动了一下,但不太确定。
“你买来的货看起来不怎么样!不过,比起欺骗布莱恩的那个麦肯锡淫妇,这个看起来没那么贵。如果这个外地女人没给你带来什么好处,至少看起来不会花你太多钱。”洛瓦特勋爵那双神似詹米的斜挑蓝眼正打量着我,风尘仆仆的连身长裙、没缝好的下摆、绽开的缝线、溅了污泥的裙子,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我感觉到詹米微微颤抖,但不确定他是生气还是要忍住笑意。
我对勋爵亲切笑道:“谢谢,我食量也不大,不过我可能要用点水,只用水不用肥皂,肥皂太贵了。”
这一次我肯定詹米颤抖的原因了。
勋爵说:“我知道了。我会派一个女仆带你们到房间,也会给你肥皂。晚饭前我们和你在图书室碰面,孙子。”他对詹米补上最后一句,转身消失在拱廊下。
我问:“我们是指谁?”
詹米回答:“我想是勋爵的继承人小西蒙,可能还有一两位偶然来访的表亲。从庭院的马看来,我猜可能还有几位次级地主。如果洛瓦特要派人加入斯图亚特的部队,可能要问问次级地主和佃农的意见吧!”
一小时后我们跟着仆人走过走廊,詹米低声和我说:“你有没有看过鸡舍的小虫,旁边围着一群鸡?那小虫就是我,或者该说是我们。现在你得跟紧一点。”
弗雷泽家族的人的确都聚集在一起,我们进入图书室时,有二十多人四散坐在房里。
詹米被正式引见给大家,同时他也代表斯图亚特王朝发表正式声明,首先代表查理王子与詹姆斯国王向洛瓦特勋爵致意,并吁请勋爵不吝协助。对此勋爵也做了简短答复,口才流畅动人但意思模棱两可。礼仪结束后,也有人带着我认识大家,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詹米和一位格雷厄姆先生谈天,他是洛瓦特勋爵的表亲,而我身边则有几位高地绅士轮流致上欢迎之意。次级地主看我的眼神有所保留,但都很有礼貌,只有一位除外。
小西蒙的身形就像他父亲一样矮胖,只不过年轻了将近五十岁。他先上前执起我的手欠身,挺起身后就打量着我,眼神有点粗鲁无礼。
他问:“你就是詹米的妻子?那我可以叫你侄媳喽?”他的眼睛就跟洛瓦特勋爵及詹米的一样,斜斜往上挑,但瞳孔是褐色,像混浊的泥水。年纪和詹米差不多,显然比我小几岁。
“呵呵。”他陶醉在自己的机智里咯咯笑,我也礼貌地笑了笑,想收回手,但他不放,反而快活地笑了,又打量我一次。
他说:“久仰大名,您在高地这里颇有名气呢,夫人。”
“您客气了。”我不动声色地想把手抽回,但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紧,几乎抓痛了我。
“哪儿的话,我听说您颇受丈夫的手下欢迎啊!”他笑意更深,眼睛眯成一条暗褐色的狭缝。
“听说他们称你neo-geimnidh meala,意思是‘蜜唇夫人’。”他看我不懂这句盖尔语,一脸困惑,于是帮我翻译。
“谢谢……”我才吐出几个字,詹米的拳头已经狠狠冲上小西蒙的下巴。小西蒙撞上点心桌,桌上甜食四散,汤匙在抛光地板上甩得老远,发出响亮的铿锵声。
詹米打扮得像绅士,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打架能手。小西蒙跪坐起来,双拳紧握,愣在那里。詹米站在旁边俯视着他,双拳虚握,虽然静立不动,却比挑明的挑衅更可怕。
詹米平静地说:“没错,她盖尔语懂得不多。现在你已经向大家证明这点了,请向我妻子道歉,否则我会把你的牙齿打断,让你一颗一颗吞下去。”小西蒙对詹米怒目而视,然后斜瞥了他父亲一眼。他父亲微微颔首,看来对这件插曲有点不耐烦。小西蒙的黑发散了开来,像树苔一样垂挂在脸上。他防备地看着詹米,但又掺杂了戏谑与尊敬,令人玩味。他用手背抹了抹嘴,恭敬地向我一鞠躬,仍然跪着。
“请原谅我,弗雷泽夫人,抱歉冒犯了你。”
我才客气地点头回应,詹米就拉我走向走廊。快到门口时,我确认四下无人,便扯了扯他的袖子要他走慢点,问他:“Neo-geimnidh meala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看着我,仿佛刚刚一直魂不守舍,这才留意到我。
“啊?意思是蜜唇。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但是……”
“但不是指你嘴巴的唇,外乡人。”詹米勉强说出口。
“什么!他……”我气得打算转身回到图书室,但詹米抓紧我的手臂。
他附在我耳边低声说:“哎哎,别担心,外乡人,他们只是在试探我,没事。”
詹米挺起肩膀回到图书室,仿佛要回去战斗,我则被交给小西蒙的妹妹弗朗西丝夫人。我希望詹米不要再对他的亲戚动手,尽管弗雷泽家人不像麦肯锡人那么高大,但戒心很强,任谁想在太岁头上动土,下场都不会太好。
弗朗西丝夫人年纪很轻,大概二十二岁,她似乎对我又害怕又好奇,好像如果不一直端上茶和甜点来安抚我,我马上会暴跳如雷。我尽量表现得乖巧可人,一段时间后她终于比较放松,坦白告诉我她从未遇见过英国女人,于是我推测,“英国女人”是充满异国风情的危险物种。
我很小心地不做出吓人的举动,过了一会儿,她轻松了些,羞怯地把我介绍给她的儿子,一个三岁左右、健壮的小家伙,被满脸严肃的女佣照顾得很干净,干净到不自然。
我向弗朗西丝及她妹妹艾琳谈到詹妮与她的家人,她们从没见过面。说到一半,突然听到外面走廊砰的一声,还有人大喊。我跳了起来,跑到客厅门口,刚好看到石廊上有个人影纠结在一堆衣服里,正挣扎着要站起来。图书室厚重的大门打开,矮胖的老西蒙站在门口,像只丑恶的癞蛤蟆。
老西蒙说:“下次再这样,我就更不客气了,姑娘。”他的语气平静,并不特别凶恶。缠在一团布里的人影抬起头,我看到一张有棱有角、奇异而美丽的脸庞,深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颧骨上的红斑逐渐加深。她看到我,但视而不见,只是站起来,一言不发快步离开。她个子很高,非常瘦削,走路时拄着拐杖,姿势微跛但很优雅。她的影子随着她消失在石阶下。
老西蒙背着光,图书室的炉火在他后方。我站在那里盯着他,他感觉到我的视线,转过头来看我。奇特的蓝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我,像蓝宝石一样冰冷。
“晚安。”他说完,关上门。
我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那扇深色的木门。
我问背后的弗朗西丝:“刚刚是怎么回事?”
她紧张地舔舔嘴唇说:“没事,我们走吧!”
她把我拉开,但我决心找詹米问清楚图书室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站在今晚的睡房里,詹米拍拍带路小用人的头,亲切地让他离开。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无助地看着四周。
我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晚餐平淡地结束,但我不时感觉到洛瓦特勋爵的目光停在我身上。
詹米耸耸肩,脱下上衣。“外乡人,我知道才怪。他们问我高地军的情况、部队的状况、对殿下的计划有何了解,我一一说了,他们又问我一次。我爷爷不相信有人会老实地告诉他答案,他以为每个人都和他一样,喜欢耍心机,做事考量这,考量那。”
他摇了摇头,把上衣扔到我旁边的床上。
“对高地军的状况,他无法分辨我是不是说谎。因为,如果我想让他派军加入斯图亚特旗下,我会美化实际状况。但如果我不在意他派不派兵,那么我应该会说出实情。除非他看清我的立场,否则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派兵。”
我疑惑地问:“那他要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说了实话?”
“他有一位先知。”他随口答道,仿佛先知是普通的家具,高地城堡都有一件。就我所知,高地城堡的确都有一位先知。
我好奇地在床上坐起来:“真的吗?就是被他推到走廊上,长相很奇特的女人吗?”
詹米说:“她叫玛斯丽,一出生就有灵视,但并不是无所不知——又或许只是不愿意说。当时她很明显看到某件事,但她只是摇头说自己没看到,我爷爷就失去了耐性,出手打她。”
“该死的老家伙!”我很愤慨。
“他的确不是护花使者的料。”詹米回答。
他倒了一盆水,用手捧水洗脸。我倒抽一口气,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水流下他的脸庞。
“怎么了?”
我指着他说:“你的肚子……”他胸骨与苏格兰裙之间有一大块新瘀伤,像一朵丑陋的巨花绽放在他平滑的皮肤上。
他低头看了看,说:“噢,这个啊!”语气毫不在意,继续梳洗。
“没错,这个。怎么回事?”我走过去仔细看。
“没什么,我下午讲话急躁了点,我爷爷就让小西蒙给我一点教训,让我学会尊重。”他的声音透过毛巾传出来,有点模糊。
“所以他叫两个弗雷泽家的小弟抓住你,然后一拳打在你肚子上?”我感觉有点不舒服。
他把毛巾一丢,拿起睡衣。“你觉得要两个人来抓我?真是小看我了。”他笑嘻嘻地把头探出睡衣,“其实那时候有三个人,一个在后面,掐住我的脖子。”
“詹米!”
他笑了,上床拉好被子,又后悔地摇摇头。“真不知道你身上有什么魔力,外乡人,我总是想在你面前卖弄。总有一天,我会为了取悦你,害死我自己。”他叹了口气,隔着羊毛上衣小心翼翼摸了摸肚子,“这只是演戏,外乡人,不用担心。”
“演戏!老天爷,詹米!”
“你有没有看过外来的狗想加入狗群?狗群里的狗会嗅它、咬它的腿、低吼,看这只狗会退缩或吼回来。有时候它们会互咬,有时候不会,但最后狗群里每只狗都看出新狗的地位,还有谁是老大。老西蒙只是要我知道谁是这群狗的老大,就这样。”
“那你知道了吗?”我躺下,等他上床。他拿起蜡烛望着我,对我一笑。烛光映着他的眼瞳,闪烁蓝色的光芒。
“汪!”他说,然后吹熄蜡烛。
接下来两周,除了晚上,我很少见到詹米。白天他总是陪着洛瓦特勋爵狩猎或骑马。洛瓦特虽然上了年纪,精力依旧旺盛。詹米也会陪洛瓦特在图书室喝酒,因为这只老狐狸正慢慢得出结论,准备制订计划。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和弗朗西丝夫人及其他女眷在一起。如果令人敬畏的父亲不在旁边,她就比较敢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她确实聪明又有趣。她负责管理城堡的事务与成员,但是父亲一出现,她就会缩到一边,很少抬起眼睛,说话也很小声。我想这不能怪她。
我们待了两个礼拜之后,有一天我和弗朗西丝及艾琳坐在客厅,詹米来找我,说洛瓦特勋爵想见我。
老西蒙朝墙角桌上的玻璃酒瓶漫不经心地挥挥手,便在椅子上坐下。这张椅子由胡桃木雕成,椅面宽大,还有织工精细的蓝色天鹅绒坐垫。这张椅子很适合他矮胖的身材,仿佛为他量身打造。我心想,不知道这张椅子是特别定制,还是他坐久了,逐渐变成椅子的形状。
我倒了一杯波特酒,在角落静静坐下,听老西蒙再一次要詹米说明查理王子现在的状况和未来的形势。
于是在这个星期里,第二十次,詹米耐心地说明军队的数目、指挥统率的架构——如果还有架构可言,还有他们手中的武器数量与状态——大部分很糟,以及路易斯·戈登或法夸尔森加入查理王子的可能性、普雷斯顿潘斯一役后格兰格瑞族的意见、卡梅隆族掌握的英军动向及推测、何以查理王子决定向南进军,诸如此类。我发现自己手上拿着杯子就要打起瞌睡,便赶紧动一动,打起精神,幸好没把深红的酒液洒在裙子上。
“……而且默里勋爵跟基尔马诺克勋爵都认为,殿下最好拔军回高地过冬。”詹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下了结论。老西蒙让詹米坐的那张椅子椅背很窄,坐起来拘束又不舒服,于是他站起来伸懒腰,身影在覆盖石墙的淡色帷幕上闪动。
“那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老西蒙往后靠上椅背,眼睛半闭,但眼底闪烁着精光。壁炉柴火熊熊,烧得明亮。大厅的火原本被弗朗西丝给熄了,还盖着泥炭,但洛瓦特勋爵又叫人重新点燃,而且用的是木柴,不是泥炭。燃烧的木头散发出强烈的松脂味,夹杂着更浓厚的烟味。
詹米的影子在墙上打得高大,他烦躁地转身,不想再坐下。小小的图书室局促而黑暗,窗帘都已经拉上。科拉姆曾在开阔、晴朗的教堂墓园问詹米同一个问题,现在的景色与当时大异其趣,情势也已不同。查理王子不像过去广受氏族族长爱戴,反而自认君权神授,要众族长听命于他。但问题的本质并未改变,依旧黑暗而难以捉摸,像悬在头上的阴影。
“我已经说过十几遍了。”詹米突然开口,不耐烦地动动肩膀,仿佛外套的肩膀太紧。
“没错,你说过,但这一次我想听实话。”老人在坐垫上挪了挪,坐得更舒服些,双手交叉放在腹部。
“是吗?”詹米迸出笑声,转身靠在桌子上,双手撑在背后,面对他爷爷。虽然两人的姿势与身形不同,但彼此间有股张力带出两人间难以捉摸的神似。一个高大,一个矮胖,但两人都强壮、固执,决心在这场对峙中占上风。
“我不是你的亲族、你的族长吗?我可以要你宣示忠诚,对吧?”这就是重点了。科拉姆熟知自己身体上的弱势,所以很清楚怎么抓住对方的弱点,让人就范。老西蒙即使年长却强悍如昔,习惯用更直接的方法达到目的。我从詹米脸上的苦笑可以看出他也在比较科拉姆与他爷爷,一个是呼唤,一个是下令。
“是吗?我不记得曾对你宣誓过。”
西蒙像老年人一样,有几根特别长的粗硬眉毛,现在这几根眉毛正在火光下颤动,不晓得是因为愤怒还是觉得有意思。“宣誓?难道你血管里流的不是弗雷泽的血?”
詹米嘴角斜了斜,挖苦道:“人家说,聪明的孩子才能看清自己的爹,不是吗?我只知道我母亲是麦肯锡族人。”
老西蒙血气上冲,脸色暗红,眉毛皱成一团,然后张嘴大笑。他笑到不得不站起来弯下腰,唾沫四溅且咳个不停。他乐到一只手不停拍着椅子,另一只手伸进嘴里,掏出假牙。
“噗!”他口沫横飞,咻咻喘气,脸上沾满眼泪和唾沫,手在椅子旁的小桌子乱摸,最后把假牙放到蛋糕盘上,接着用粗糙的手指捏起亚麻餐巾擦脸,一边擦还一边发出闷笑。
他终于口齿不清地开口:“天啊,小伙纸,把威士忌给我。”
詹米眉一挑,拿起他后方桌上的酒瓶,递给他爷爷。老西蒙接过来,拔起酒塞咕嘟灌下一大口,省掉用玻璃杯的麻烦。
“你觉得你不是弗雷泽族的?哈!”老西蒙放下酒瓶,大吐一口气,再次往后靠,肚子快速起伏,努力喘过气来,又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詹米。
老西蒙平静下来,咳了好几次,再次擦了擦脸。“你父亲永远离开博福特城堡的前一天,就站债你站的位置,说出一模一样的话。你知道,我曾经想宣称艾伦的孩子不是布莱恩的,好竹止他们结婚。”
“我知道。”詹米又靠回桌子上,眯起眼打量他爷爷。
洛瓦特勋爵哼了一声。“我和兹己的孩子不是处得很好,不过我了解兹己的俄子,也了解我的孙子。”他尖厉地补上最后那一句,“说起来要当奸夫淫妇,应该没人比我行。”
詹米纹丝不动,而我的眼睛忍不住一直想从老人的身上挪开。我盯着他放在一边的假牙,那是染色的山毛榉做的,湿湿地发亮,还沾满蛋糕屑。幸好洛瓦特勋爵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神。
洛瓦特勋爵换上严肃的口吻:“好了,言归正传。理士城堡的杜格尔已经宣示效忠查理王子,你是不是要跟我说,杜格尔宅是你的竹长?你已经对杜格尔宣誓了?”
“不是。我没有对任何人宣过誓。”
“连查理都没有?”这老人家反应很快,猛地抛出这个问题,像猫扑老鼠一样,我几乎可以看到他甩动尾巴。他看着詹米,眼皮满是皱纹,眼眶深陷,斜挑的眼睛闪闪发光。
詹米的眼睛盯着跳动的火苗,影子在背后的墙上一动也不动。
“他没要求我这么做。”这倒是真的。查理王子不必要求詹米宣誓,他已经把詹米的名字写在结盟书上了。不过我知道,没有承诺查理王子这件事,对詹米来说很重要。如果有一天詹米不得不背叛查理王子,至少他不是背叛宣誓效忠的对象。即使全世界都认为詹米已经对查理王子宣誓,那倒是无所谓。
西蒙又哼了一声。没了假牙,他的鼻子和下巴几乎连在一起,脸的下半部短了一截,看起来很奇怪。
西蒙平静地说:“那就没什么可以煮碍你向我宣誓了,因为我系你宗族的族长。”西蒙甩动的尾巴比较不明显了,但还是在那儿。我几乎能听到他脑中的念头正踩着肉垫在优雅地踱步。如果詹米没有对查理王子宣誓,而是效忠洛瓦特,那洛瓦特的权力就会增加,而且还可以分到拉里堡的收入,声称这是族长应得的一份,所以财富也会增加。公爵的职衔似乎离洛瓦特更近了,那职衔正穿透迷雾,散发光芒。
詹米轻快地说:“但我并不想对你宣誓。不过这只是个小问题,对吧?”他眼睛眯得更细,眼角现出了皱纹。
洛瓦特的眼睛几乎闭起来,缓缓地摇头:“呣。小伙子,你系你父亲生的,你们都像奇头一样顽固,也一样蠢。我找就该知道了,布莱恩和那个淫妇生下来的都系蠢猪。”
詹米走向前,拿起盘子上的山毛榉假牙,不客气地说:“你最好把这个装回去,老家伙,你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洛瓦特张大嘴虚情假意地笑了笑,下颌仅存的几枚断齿露出黄黄的牙根。
他说:“听不懂?那交易你听得懂吗?”他很快看我一眼,把我当成另一枚可以下注的筹码,“你宣系,交换你妻纸的名誉,怎么样?”
詹米大笑,一手还拿着假牙。他不屑地往后一靠,手放在桌上:“来这套?你想在我面前强逼她吗,爷爷?来啊,等你们结束,我会叫弗朗西丝姑姑来收拾残局。”
洛瓦特从容不迫,仔细打量詹米。“小伙子,不是我来。”他转头看我,没有牙齿的嘴角一撇,露出微笑,“挥然我和更糟的来过。”他深沉的眼中有股冷酷的恶意,让我想拉起斗篷,遮住胸口保护自己,可惜我没穿斗篷。
“詹米,博福特城堡有多少人?里面又有多少人想好好照顾你的英国小姑娘?你不可能全天保护她。”
詹米慢慢站直身子,墙上高大的影子也做出相同的动作。他低头看着爷爷,面无表情。
詹米轻声说:“我想我不必担心,爷爷。我妻子是很罕见的女人,你知道,她是女巫,是白娘子,就像阿丽斯特夫人。”
我从未听过阿丽斯特夫人,但洛瓦特显然听过。他猛一转头盯着我,双眼圆睁,既震惊又防备,张大了嘴,但还没来得及说话,詹米又接下去,流畅的口吻中潜藏着明显的恶意。
他津津有味地说:“若男子与她有不神圣的结合,私处会像冻伤的苹果一样迸裂凋萎,而灵魂将永远在地狱中燃烧。”他对爷爷咧嘴,手一丢,“就像这样。”山毛榉假牙啪的一声落入火中,立刻吱吱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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