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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5 意外迭生

我弯身靠近火堆,伸手取暖,看到自己握着缰绳的双手污秽不堪。这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走这一段路去溪边洗手,值得吗?在没有抽水马桶或自来水的年代,想按照现代的卫生标准生活,实在是麻烦多于好处。我尖酸刻薄地想,这时代的人就是因为又脏又无知,难怪常常生病死掉。
想到自己可能因为肮脏而生病死掉,我还是拖着疲惫的身躯站起来,走向营地边的小溪。小溪旁满是泥泞,我的鞋子还深陷进泥地中。我洗净了脏手,脚却湿了。等我吃力地走回火堆,发现罗博特姆下士正等着我,手上拿了一碗炖菜。
他拉拉前额头发(这是这个时代的男人致意的方式),把碗端给我时说道:“夫人,队长说您辛苦了,这碗炖菜聊表慰劳之意。他还想告诉您,明天会抵达塔维斯托克,那儿有一家客栈。”罗博特姆下士犹豫一下,朴实的中年圆脸上露出忧虑,又接了一句,“夫人,队长说很抱歉没地方可以住,但我们搭了一顶帐篷让您今晚有地方睡。帐篷很简陋,不过可以挡雨。”
我极力表现得谦和有礼。“请帮我向队长致谢。”然后更亲切地加一句,“也谢谢你了。”我很清楚,梅因沃林队长只觉得我是个累赘,根本不会多花心思帮我想晚上睡哪里。这顶帐篷是用一块简单的帆布仔细搭在树枝上,完全是出自罗博特姆下士的好意。
罗博特姆下士走后,我独自坐着,慢慢嚼着烧焦的马铃薯和多筋的牛肉。我在溪边发现一片晚生的田芥菜,菜叶边缘有点萎黄,但我还是摘了一把放在口袋里。口袋里还有当天稍早停下来休息时,我摘的一点杜松子。芥菜叶已经老了,味道很苦,但我咬几口马铃薯,吃几口芥菜叶,努力把菜吞下去。吃完炖菜我掏出杜松子,每颗只咬几下,免得呛到,然后把嚼不动、没味道的果实连着种子整颗吞下去。杜松子的油脂有一股辛香,从喉底冲上来,呛得我流眼泪,却也涤尽了舌头上油腻与烧焦的气味。加上芥菜,或许能让我免于坏血病的侵扰。
我曾费心收集了许多干燥的蕨类卷芽、玫瑰果、苹果干和莳萝籽放在大的药箱中,以免漫长的冬季营养不良。希望詹米记得吃。
我把额头搁在膝上。应该没有人看我,我在想念詹米的时候,不想让人看见。
在福尔柯克山丘上,我极力拖延昏迷的时间,但不久有个英国龙骑兵拿着随身酒壶,想把白兰地灌进我喉咙叫醒我。“拯救”我的英军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置我,于是决定带我到卡伦德堡,交给霍利将军的手下。
到这一步为止,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但一小时后,情势却严重偏离预定计划。我坐在休息室里听他们在我旁边讨论,我很快了解,原本我以为昨晚发生了一场大战,结果只不过是英军支队去和主力部队会合的路上,遇到杜格尔的军队,发生的一场小冲突。英军主力部队现在正在福尔柯克山丘集结,准备迎击来袭的高地军。我以为我经历了那场战争,但事实上,那场战争根本还没发生!
霍利将军本人正负责监督军队集结,由于没人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于是他们决定写封信描述营救我的经过,由一位年轻的二等兵护送我到坎贝尔上校在克斯的临时总部。这个二等兵叫多布斯,身材矮胖、为人古怪,他非常尽忠职守、力求表现,令人心烦。一路上我试了好几次,总是无法摆脱他。
等我们抵达克斯,才发现坎贝尔上校不在,他已经被征召到利文斯顿去了。
我对护送我的卫兵说:“看吧,坎贝尔上校一定没时间,也不会想和我说话,而且我也没什么好告诉他的。我干脆就在这镇上找地方住下,安排一下怎么继续前往爱丁堡,这样岂不更好?”我对英军的说辞,和我两年前告诉科拉姆的差不多,因为我也想不到更好的说法。我说我刚丧夫,从牛津来,想到苏格兰找亲戚,结果遇到苏格兰高地土匪,被他们劫走。
多布斯摇头,固执地红了脸,他应该不到二十岁,脑子也不太灵光,不过一旦下定决心,谁也劝不动。
他说:“比彻姆夫人,不行,我得把你安全送到上校那儿,否则布莱索队长会要我的命。”我用娘家姓氏作别名,所以他这样称呼我。
于是我们又骑着两匹糟糕至极的劣马,动身前往利文斯顿。多布斯终于不再紧盯着我,但是我的处境并没有好转,反而被关在利文斯顿一幢房子的楼顶,还得和上校再说一遍我的遭遇。这位上校名叫戈登·麦克利什·坎贝尔,是低地苏格兰人,指挥乔治国王的一个军团。
“我明白了。”他的语气听起来完全不明白。上校个子不高,面相狡猾,头顶微秃,红发从鬓角处往后梳。他把眼睛眯得更细,低头看着摊在记录本上皱巴巴的那封信。
上校把一对半圆形眼镜架在鼻子上,凝神细看信纸道:“信上说,绑架你的人中,有一个是弗雷泽族人,非常高大,红发。对吗?”
“对。”我回答,心想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上校头一歪,眼镜滑下鼻梁,他眼神锐利,从眼镜上方盯着我。“在福尔柯克附近救了你的军队写了这封信,说他们记得绑架你的人中,有个人正是恶名昭彰的高地族长‘红发詹米’。好了,比彻姆夫人,我知道被绑架的时候,你很……心烦,可以这么说吧?”说到“心烦”两字,他牵动一下嘴角,但不是在微笑。“你可能没有心思仔细观察,但不晓得你是否听到其他人如何称呼那个高地人?”
“听到了,他们叫他詹米。”我不觉得这样说会有什么问题,我看过的传单已经写得很清楚,詹米支持斯图亚特的事业。詹米投入福尔柯克之役,英军可能会对这点感兴趣,但不太可能让他罪上加罪。
詹米说过:“他们没办法把我吊死两次。”一次就绰绰有余了。我瞟了一眼窗外,半小时前天就黑了,下方街道上士兵提着闪烁的提灯,在街上来回巡逻。詹米这时应该在卡伦德堡,寻找我守候的那扇窗口。
突然我起了个荒唐的念头,觉得詹米已经想办法查出我的行踪,跟着我到了这里,守在下方街道,就等我在窗前现身。
我倏地起身,走到窗前。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个卖腌鲱鱼的坐在凳子上,提灯放在脚边,等客人上门。他当然不是詹米,他不可能找到我。斯图亚特营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在哪儿,我孤身一人。我慌了起来,一掌拍向玻璃,不管会不会把玻璃打破。
后方传来上校的声音,尖锐又紧张:“比彻姆夫人!你还好吗?”
我紧闭双唇,不让嘴唇颤抖,又深呼吸几次。玻璃起雾,雾气遮蔽了下方的街道。我恢复表面的平静,转身面对上校。
我说:“我很好。如果你问完,我想离开了。”
“是吗?嗯。”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有点像是怀疑,然后毅然摇摇头,告诉我,“你留在这里过夜,明天一早,我会把你送到南边。”
我惊愕地脱口而出:“南边!要命的去南边干吗?”
他高高挑起狐狸毛般的双眉,诧异地张大嘴巴。然后他轻轻摇头,闭上嘴巴,只张开一条缝,吐出接下来的话:“上头有令,只要得到高地罪犯红发詹米·弗雷泽的消息,或找到他的同伙,一律往南送。”
“但我不是他的同伙!”我说。除非结婚也算一种结伙。
坎贝尔上校充耳不闻,转身走回办公桌,翻找一沓文件。“找到了,到时候由梅因沃林队长护送你,他会在黎明时来这里接你。”他摇摇一只形状像小妖精的银铃,门打开,二等传令兵探出头,脸上带着询问的表情。“加维,带夫人回住处,把她的门锁上。”他转向我,敷衍地欠个身,“比彻姆夫人,我不认为我们会再见面。好好休息,一路顺风。”
事情就这样成了定局。
我不知道顺风的速度有多快,但应该比梅因沃林队长的小队速度要快。梅因沃林队长负责看管一列补给马车,运往拉纳克。等货物与赶马车的人到了拉纳克,队长继续和其他队员南下,运交非机要文件。我显然属于“非紧急情报”那一类,因为无论目的地在哪里,我已经上路一周多,却仍看不出是否到达目的地。
“南边”是指伦敦吗?我猜了上千次,但梅因沃林队长不曾透露蛛丝马迹。
我抬起头,发现火堆的另一端有个龙骑兵盯着我。我毫不闪避地迎视,直到他满脸通红目光垂下落到手里的碗为止。我习惯了这种目光,虽然大多数不像他这么直接。
这种目光打从一开始就跟着我了,当时送我到利文斯顿的年轻二等兵就这样盯着我,带着一点尴尬与隔阂。过了一段时间我才了解,英军对我充满疏离的态度,不是因为怀疑我,而是出自轻蔑与恐惧,还混杂了一丝怜悯,以及对公务的责任心。
对他们而言,我不仅遭贪婪、野蛮的苏格兰人掳走,更只身与这群野蛮男人共处一室。对一般的英国人来说,这群人“和野蛮的禽兽差不多,抢劫、强盗,无恶不作”,像我这样的英国女人在这群禽兽身边过了一晚,不可能还是完璧之身。
我沮丧地想,当时詹米抱着昏倒的我走出来,或许让整场戏容易多了,但也加深了他们认为苏格兰人迫害了我的印象。原来“营救”我的小队长巨细靡遗写了一封信,所以后来每个接管我的人——或许还有每个他们交谈过的人——都对这件事一清二楚。我在巴黎得到的教训,让我明白流言蜚语的扩散力。
罗博特姆下士一定明白我的遭遇,但仍对我十分和善,不像其他士兵,我偶尔会无意间在他们脸上看到奸诈盘算的表情。下次我睡前祷告,一定会在祈祷中加入罗博特姆下士的名字。
我站起来,拍拍斗篷,走向帐篷。罗博特姆下士也跟着起身,谨慎地在火堆旁走动,并在同袍旁边找好背对着我帐篷入口的地方坐下。当大家各自解散,他会在与我隔着一段距离又能听到我呼叫的地方待下。过去三晚,无论睡在客栈或野地里,他都是这样做的。
三天前,我曾打算逃跑。梅因沃林队长很清楚我是被迫失去行动自由的。虽然他不喜欢我这个累赘,但仍尽忠职守,派了两个守卫看管我,白天则骑马走在我身侧。
到了晚上,看守会松懈许多。队长显然认为我不可能在隆冬时节徒步穿越荒野。他的推测没有错,我对这种自杀行为一点也不感兴趣。
不过,某晚我终于决定要逃走。我们经过一个小村庄,又继续走了两个小时之后就停下来扎营过夜。我盘算着自己就算靠步行,也能在天亮之前循原路走回那个村庄。村里有一座小酿酒厂,有些四轮马车会从酒厂载着酒桶前往附近的小镇。酒厂的院子里堆满酒桶,我研判可以先躲进那儿,再和第一班马车一起离开。
所以,我等到整个营区都安静下来,士兵裹着毯子在火堆边打鼾时,便蹑手蹑脚地钻出毯子,小心把毯子放在柳树丛边,穿过低垂的柳枝。除了风的沙沙声,没听到其他声音。
走出树丛后,我听到后方有声响,原本以为那也是风的沙沙声,没想到有只手钳住了我的肩膀。
“嘘,你不想让队长知道你未经许可擅自离营吧?”我没有尖叫,因为我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这士兵个子较高,由于他特别注重自己的黄色鬈发,所以队友唤他“洁西”来取笑他。他对我笑,我则有点迟疑地挤出笑容。
他的目光往下停在我胸部时,叹了口气,接着盯着我的眼睛,向我走近,我则立即倒退三步。
他懒洋洋地笑着哄我说:“哎哟,宝贝,这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反正你都尝过啦,就再来一次嘛!况且我还是英国人,不是肮脏的苏格兰人。”
“把手拿开,洁西。这位夫人已经够可怜了。”洁西后面的一帘柳叶中,罗博特姆下士一声不响地现身。
洁西狠狠瞪着罗博特姆下士,脑中转了一圈坏主意,想想又觉得不妥,于是一言不发,转身消失在柳叶中。下士默默等我拾起掉落的斗篷,然后带着我回营。他拿了自己的毯子让我躺下,然后披着另一张毯子在离我约六英尺的地方像印第安人般坐着。那天晚上,不管我何时醒来,都看到他还坐在那里,两眼茫茫凝视着火堆。
我们到了塔维斯托克的客栈,但我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在客栈内梳洗。当天中午抵达村子时,梅因沃林队长便立刻动身送文件。不到一小时他就回来了,要我去取自己的斗篷。
我茫然问道:“为什么?我们要去哪儿?”
队长冷冷看我一眼说:“去贝尔赫斯庄园。”
这听起来有趣多了。我抬头环视,几个士兵坐在地上掷骰子赌博,火堆边睡着一只满身跳蚤的流浪狗,空气中则是浓浓的啤酒花味。
贝尔赫斯庄园坐拥天然美景,但建造者却视若无睹,坚持背对那片开阔的草原,面对荒凉隐蔽的悬崖。
这座庄园的马车道又直又短,一点也不像法式庄园优美的弧形门径。倒是入口处立了两座石柱,上头很实际地刻着庄园主人的家徽。马儿嗒嗒走过石柱旁,我盯着家徽,想认出这究竟是什么图案。是猫吗?还是豹?这只动物昂首蹲伏,爪子抓着百合。看起来很眼熟,但究竟是谁的家徽?
门口附近长草堆边有阵骚动,一个衣衫破烂驼着背的人,匆匆躲到阴暗处避开马蹄,这时我看到一对淡蓝色的眼睛瞥了我一眼。这个乞丐也让我感觉似曾相识,也许只是我的幻觉,或许只要不像英军的东西都会引起我的注意吧!
护送的队伍停在前院,只有我和梅因沃林队长下马。队长敲门时,我还在思索着门的另一边究竟会是谁。
“比彻姆夫人?”一位貌似管家的人开门问道,脸上表情似乎预知了来者是谁。他想得没错。
“我是。呃,请问这是谁的房子?”我一边问,一边瞧着房内阴郁的门厅,有张脸望向我,眼睛如惊愕的小鹿般瞪大着。
那是玛丽·霍金斯。
玛丽吃惊张嘴的同时,我也使尽全力放声尖叫。管家冷不防吓了一跳向后退,绊到一张小沙发椅,像保龄球瓶一样翻倒。外面士兵也吓得惊叫着跑上来。
我拎着裙摆像报丧女妖一样大声尖叫:“老鼠!有老鼠!”接着便往客厅跑。
我这么歇斯底里地叫着,玛丽也跟着尖叫。我猛然冲向她,把她挤到客厅一个角落,抓住她肩膀。
我迅速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要告诉别人我是谁,一个字都别说!否则我小命不保!”我本来还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但话一说完,才发觉此言不虚。若有人知道我是红发詹米之妻,我的处境会非常危险。
玛丽茫然点了头,房间另一边的门就打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
“玛丽,这恐怖的噪声是怎么回事?”他身材圆润,下巴线条坚毅,双唇紧抿,显然他是个不惜胁迫他人而得以随心所欲度日的人。
玛丽紧张得结巴:“没、没事,爸爸,只是有老、老鼠。”
男爵闭眼深吸口气,试图表现出耐心十足的样子,接着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
他命令玛丽:“再说一遍,孩子,流畅一点。我不许你这样咕咕哝哝。深呼吸,稳住。好了,再说一遍。”玛丽照着父亲的话做了,她吸了好大一口气,连胸口绑的胸衣束带都绷紧。她手指绞着裙子的绸缎,试着镇定下来。
“有、有只老鼠,爸爸。老鼠吓到这位弗……这位夫人了。”
这次表现算是差强人意。男爵走上前打量我。
“这位女士,请问你又是谁?”
找不到那只神秘老鼠的梅因沃林队长终于进门,突然出现在我身旁,将我介绍给大家,并呈上坎贝尔上校的字条。
“看来你要由公爵大人看管了,夫人,至少暂时是这样。”男爵将字条交给一旁的管家,接过管家从架上拿来的帽子。
“很可惜刚见面我就要匆匆离开了,比彻姆夫人。”男爵往后头看了看,那里有道短短的楼梯从大厅旁岔出去。管家已经恢复神色,上了楼梯,把那脏兮兮的字条托在铜盘上。“我看沃米斯利已经去通知公爵了。我该走了,不然会错过邮件马车。夫人,就此告别。”
他转向玛丽,说:“再见,玛丽,记得要……好吧,再见啦!”他的嘴角上扬,露出慈父的微笑。
玛丽眼睛看着地上,低声说道:“再见,爸爸。”我轮流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玛丽究竟在这里做什么?看来她就住在这里,而这栋屋子的主人应该和她有亲戚关系。
“比彻姆夫人?公爵大人请您现在去见他。”一个矮胖的男仆在我旁边,对我行礼。
我转身跟着仆人走去,玛丽紧紧抓住我的袖子,想开口说话:“可、可、可是……”此刻情势紧张,我没有耐心听她说完,于是敷衍地笑笑,拍拍她的手。
“好,好,别担心,没事的。”我说。
“可、可是,他是……”
这时男仆一鞠躬,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房内的灯光照射在满室奢华的织锦与光滑的木制家具上。我看到一张椅子侧着,椅背上绣了家徽。刚刚外头的那个石雕家徽有些磨损,这个就清楚多了。
这是一头昂首蹲立的猎豹,爪子里抓着一束百合花,还是番红花?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站起身,我警觉起来。他转过身来,影子投落在光洁的门槛上。玛丽终于痛苦地说出她想说的话,她的声音与男仆的介绍同时响起。
她说:“是我的教、教、教父!”
男仆说:“这位是桑德林汉姆公爵大人。”
公爵惊讶地张大嘴:“你是……比彻姆夫人?”
我无力地说道:“呃,这样称呼也可以……”
客厅的门在我背后关上,房里只剩下我和公爵大人。我关门前看了玛丽一眼,她站在走廊上,眼睛瞪得像盘子一样大,嘴巴像金鱼嘴巴一样无声地一开一合。
窗户两侧放着巨大的中国风陶瓶,窗前搁着嵌花桌。壁炉台上摆着一座风情万种的青铜维纳斯雕像,旁边有两只镶金边的瓷碗,镀银烛台上插着蜂蜡制的蜡烛,正燃着烛光。地上铺着内面起绒的地毯,看得出是质料很好的波斯制品,几乎盖满了地板,角落还放着一架大键琴。房里剩下的一点空间,则摆着镶嵌家具和几件雕塑。
我神色自若地说:“您这儿布置得很出色啊!”公爵一直站在火炉前,双手在燕尾服外套后方交握。他看着我,宽阔、红润的脸庞上充满兴味,但带着戒心。
“过奖,夫人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公爵胸膛宽阔,却用尖锐的男高音说话。兴味终究盖过戒心,他笑了,笑得直率又亲切。
“您为什么自称姓比彻姆?这该不会刚好是您的真名吧?”他问。
我脱口道出实情:“这是我娘家的姓。”
“您是法国人?”公爵扬起两道浓密的金色眉毛。
“不是,我是英国人。我总不能用弗雷泽这个姓吧?”
“我懂了。”公爵依旧扬着眉,他对一张双人小织锦椅扬了扬头,请我坐下。椅子的雕饰繁复,就像房里其他家具一样高雅精致,足以纳入美术馆收藏。我把湿透的长裙拉好,尽量保持优雅,不管裙子上的泥块与马毛,一屁股坐上华贵的锦缎椅。
公爵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在炉火前来回踱步,一边打量我。一股暖意与舒适感在我酸痛的腿上蔓延开来。脚边就是疲惫的深渊,我努力抵抗着不让自己跌进去。此刻情势诡谲,可不是卸下防备的时候。
公爵突然问:“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是英国人质、狂热的詹姆斯党人,还是法国间谍?”
我用两根手指头按摩酸痛的眉心,正解是“以上皆非”,但这么说对我的处境于事无补。
“这屋子陈设高雅,相较之下,招呼客人却怠慢了点。”我极力摆出傲慢的姿态,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并不容易。不过,路易斯传授给我的高傲贵妇典范,多少有点效果。
公爵就像只蝙蝠听到笑话,叽叽尖声高笑起来:“请原谅,夫人。你说得对,我应该等你用过茶点再请教才是,我真是太不周到了。”
他摇铃召唤男仆,低声吩咐几句,然后站在炉火前平心静气地等托盘端来。我坐着不发一语,偶尔环视房间,或是偷看一下公爵。我们都没兴趣闲聊,尽管公爵和蔼可亲,但我们都清楚,这只是暂时停火。
我想知道原因。别人常常好奇我是谁,这我不惊讶。但我比较想知道公爵的角色是什么,或他认为我的角色是什么。他之前遇过我两次,当时我是弗雷泽夫人,拉里堡堡主之妻。现在,我出现在他家门口,冒充英国人质,自称比彻姆夫人,刚被人从一群苏格兰詹姆斯党人中救出,不管是谁都会对我的身份充满好奇,但他对我的态度远不只是单纯的好奇。
茶来了,还配上司康饼与蛋糕。公爵拿起自己的杯子,扬眉示意我用另一杯,我们就这样默默喝茶。我听到房子另一头有闷闷的撞击声,似乎正在锤打钉子。公爵放下杯子,与茶碟碰出轻响,暗示我们重新回到敌对状态。
公爵以米老鼠般的声音搭配威严的表情说道:“好,那么开始吧,弗雷泽夫人——我可以这样称呼吧?谢谢。首先我想说,我对你已经十分了解,不过还想了解得更清楚。请不要迟疑,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我承认,要杀你确实非常不容易,但我相信终究可以办到。”他朝我微微行礼,笑容依然挂在嘴角。
我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但不是因为我天生沉着,纯粹只是过于惊愣。我仿效路易斯的另一个招牌动作,先是诧异地扬眉,啜一口茶后,从容地用绣上姓名字母的餐巾轻轻印了印嘴角。
“公爵大人,也许您会觉得我很傻,但小女完全不明白您所说的。”我客气地答道。
“是吗,夫人?”
那双灵活的蓝色小眼睛眨也不眨,伸手拿起托盘上的镀银铃摇了一下。
门立刻打开,这个高瘦的男人一定是一直待在门边等候召唤。他穿着高阶仆役的暗色制服与上好的亚麻上衣,来到公爵身边,深深一鞠躬。
“听候大人差遣。”他的英语带有明显的法国口音,五官也是法国脸孔:长鼻子、一脸苍白、薄唇紧抿,一对耳朵像小翅膀从头两侧探出来,耳尖很红。他抬起头看到我,瘦削的脸霎时失去血色,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桑德林汉姆公爵不高兴地皱着眉,然后把目光转向我问道:“你不认得他了?”
我才想摇头,那男子贴在裤腿旁的右手突然动了一下,悄悄弯下中指和无名指,以食指和小指对着我,那是山羊角的避邪手势。下一秒,我便看到他的虎口边的小小黑痣,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想,这下我明白了。
毫无疑问,在巴黎时,穿着圆点上衣攻击我和玛丽的,就是这个人,而且这显然是公爵的杰作。
“你这该死的王八蛋!”我破口骂道。我愤怒地起身撞倒了茶几,随手拿起最近的雪花石膏雕刻烟草罐,用力朝那人的头猛扔过去,他转身逃窜,沉重的烟草罐差了几寸,在门框上砸得粉碎。
我追着他,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我停下脚步喘气。我双手叉腰,瞪着桑德林汉姆公爵。
“他是谁?”我质问道。
公爵平静地说:“我的贴身男仆,名字叫艾伯特·丹东,他是个好人,喜欢戴领巾、穿长筒袜,可惜就是和这些法国人一样心浮气躁,也迷信过头了。”公爵不以为然地对紧闭的房门皱了皱眉,“这些天主教徒真的很讨厌,又是圣人又擦香水,而且什么都信。”
虽然我的心脏仍贴着紧身胸衣的鲸骨怦怦跳,不过呼吸逐渐缓和了下来。我费力地深吸一口气:“你这龌龊、恶心、无耻的……变态!”
公爵不耐烦地点头:“好,好,你说的我都承认,还有更多你没提到呢!不过,这件事我的确运气不怎么好。”
“运气不好?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就是运气不好?”我走到双人椅旁坐下,步伐有点不稳,激动得双手发抖,只好紧握双手,藏到裙子下。
“夫人,我运气不好的事可多了!”他姿态优雅地张开双手说道,“想想看。我要丹东去解决你,他和同伙想先找点乐子,这也无可厚非,但是他们莫名其妙发现你是什么女巫,手脚就慌了,逃跑前还玷污了我的教女。我费心帮她安排的婚事全都告吹,想想事情有多讽刺!”
他每句话都让我惊讶,我不知道该先反驳哪一句,但其中有一句特别刺耳。
“解决我?什么意思?你是说你真的想杀了我?”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我只能猛灌一大口茶,但此举的镇定效果欠佳。
桑德林汉姆公爵快活地说道:“是的,我一直努力想让你明白这点。夫人,要不要来杯雪利酒?”
我仔细看了他一会儿。他刚才说想杀我,现在又说要倒酒给我?“白兰地,斟满一点。”
他尖细的嗓音又咯咯笑起来,走到餐具柜边时,转头又说了一句:“兰德尔队长说你是个非常有趣的女人,对他来说,这可是绝无仅有的恭维。女人总喜欢缠着他,但我想是因为他的外貌,而不是他的癖好。”
我接过他递来的白兰地。“所以乔纳森·兰德尔的确为你工作。”我看着他倒了两杯酒,确定里头就只有白兰地,我迫不及待猛灌一大口。
公爵跟着我喝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气让他眨了眨眼睛。“当然,好的工具往往危险,但不需要因噎废食嘛,只要事先预防就好了。”
“危险?你到底多了解兰德尔?”我好奇地问道。
公爵哧哧地笑:“夫人,我对他可说是了如指掌,大概比你懂多了。雇用这种人,要有手段才行。钱只能用来贿赂,而不是用来控制人。”
“不像勒索那么好用?”我冷冷说道。
他往后一靠,双手在圆鼓鼓的肚子上交握,无动于衷地看着我。“所以你认为我们彼此勒索?”他摇摇头,些许鼻烟灰末飘下,沾上他的丝绸背心,“不,夫人。一方面,我们身份地位不同,这种传闻只可能在某些圈子里影响我的名声,我其实不需要太担心。但对兰德尔队长来说,军队非常不认同这种不自然的癖好,甚至往往因此将当事人处死。他根本动不了我,真的。”尽管他有三层下巴,他还是努力把头侧向一边。
“我能控制兰德尔,靠的不是财富也不是威胁。他服侍我,是因为我能给他想要的东西。”公爵说道,水汪汪的蓝色小眼睛在眼眶里闪闪发亮。
我打量他肥厚臃肿的眼眶,毫不掩饰地露出嫌恶的表情,公爵大人笑得发颤。
公爵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队长不像我,他的口味稍微精致高雅一点。”
“那你到底给他什么?”
公爵低声说:“虐待,我任他恣意施虐。不过,你早知道了,对吧?最起码你丈夫知道。”
光坐在他附近我都觉得污秽,我站起身来,想离他远一点。雪花石膏烟罐的碎片散落一地,我漫不经心地踢中一块,碎片弹跳起来,打转着飞进双人座椅下,让我想起了刚刚在这里的丹东。
我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问他为何计划谋杀我。但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我转身面对他问道:“你为什么想杀我?”我迅速扫了一眼桌上的物品,万一他还想杀我,我可以拿个东西抵御。
他似乎没打算亲自动手,反而费力弯下腰捡起那只奇迹般完整无损的茶壶,放回立直的茶几上。
公爵平静地说:“这在当时算是个权宜之计。我知道你和你丈夫想阻碍某件和我有关的事。我本来想除掉你丈夫,但他和苏格兰两个有权有势的家庭关系密切,动他太危险了。”
我脑中灵光乍现,像在放烟火。“你想除掉他?难道是你派水手到巴黎袭击詹米?”
公爵随便点点头:“这手段有点粗糙,不过最简单。但后来杜格尔在巴黎现身,我开始怀疑你丈夫究竟是不是效忠斯图亚特,我无法确定他的立场。”
我才想知道公爵的立场呢!他这番话说得奇怪,听起来好像他私底下其实是个詹姆斯党人。倘若真是如此,那他保密的功夫真是到家了。
公爵轻手轻脚地盖上茶壶盖,继续说:“然后,你和路易王的友谊与日俱增。就算你丈夫和银行家没谈成功,只要你高抬贵手不管闲事,路易原本可能送来查理王子需要的东西。”
他把手上的司康饼凑近眼前,皱着眉,弹掉上头的几丝细线,又决定抵抗诱惑,把司康饼丢回桌上。
公爵边回忆边说道:“等我弄清楚实际情况,我便让他获赦,努力引诱他回苏格兰。要让他获赦,我可是花了不少钱,但终究是白花了!”
“但后来我想到你丈夫对你一往情深,真是感人。”公爵唇边露出令人生厌的假笑,“我猜,如果你遭遇不幸,他可能心神不宁,没心思顾及原本的计划,这样我就不必杀他,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轩然大波。”
我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着房间角落的大键琴。琴架上放着几张乐谱,上面的字迹优美清晰。“待殿下踏上苏格兰,即有五万英镑。”签名处写了“S”,显然是桑德林汉姆(Sandringham)的缩写。
公爵愉快地笑了:“夫人,你真的非常聪慧。一定是你猜出来的,至少我听说你丈夫对音乐不拿手。”
“其实不是我猜出来的。”我从大键琴前转身答道。桌子这边没有拆信刀或钝器这种有用的东西。我忽然匆忙拿起花瓶,把脸埋在一大束温室花朵中,闭上双眼,感觉冰凉的花瓣轻触我突然热烫的双颊。我不敢抬头,生怕公爵察觉我脸上表情有异。
因为在公爵的背后,我看到了一个圆形、外表如皮革的东西,形状像南瓜,裹着绿色天鹅绒窗帘,就像公爵的异国风艺术品。我睁开眼睛,透过花瓣小心偷看,有张嘴咧着不整齐的牙齿对我笑,就像万圣节南瓜提灯的笑容。
我感到既惊恐又充满安慰。我对门口那个乞丐的直觉没错,那是修·门罗,当詹米还是高地逃犯时就有的老朋友。修·门罗当过校长,在海上被土耳其人掳走,遭到拷打而成了残废,沦为乞丐与盗猎人,另外还是出色的间谍。我听说他是高地军的间谍,但没想到他因为间谍行动到了这么南边的地方。
他像鸟儿一样在二楼窗外,攀着常春藤等多久了?我不敢对门罗多作表示,只能死死盯着公爵肩膀的上方一点,看似冷漠地凝视空中。
公爵充满兴趣地看着我。“真的吗?该不会是格斯特曼吧?我不觉得他有那么机灵。”
“你觉得我机灵?真是太抬举我了。”我把鼻子埋在花丛里,心不在焉地对一朵芍药说话。
门罗放开常春藤一会儿,一只手出现在我的视线内。阿拉伯人抓走门罗时,割了他的舌头,所以他会用手语。他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慎重地先向我一指,然后再指他自己,最后往旁边一指。宽大的手掌翘起,拇指和食指做成一双跑步的腿,向东边跑去。他又眨了个眼,握拳致意,然后就消失了。
我终于放松下来,接着深呼吸,恢复平静。我打了个喷嚏,把花放下来。
“所以你是詹姆斯党人?”
公爵和蔼地回答:“不一定。重点是,夫人,你是吗?”公爵从容地脱下假发,抓抓只剩稀疏金发的头顶,再戴回假发,“在巴黎时,你想阻止詹姆斯国王夺回宝座。失败以后,现在你和你丈夫似乎十分忠诚地支持殿下。为什么?”他蓝色的小眼睛现在看起来不是很热衷,但当初他可是十分热衷于暗杀我。
自从我意识到身在桑德林汉姆公爵的屋檐下,我就不断回想弗兰克和韦克菲尔德牧师对桑德林汉姆的讨论。他是詹姆斯党人吗?就我记忆所及,历史的评价(也就是弗兰克和牧师的评判)尚无定论。我也不敢妄加臆测。
“我不认为我该告诉你。”我缓缓开口道。
公爵扬起一边的金色眉毛,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珐琅盒,撮出一点盒里的东西。“夫人,你确定这样做好吗?我随时都可以把丹东叫来。”
我直截了当地说:“丹东一丁点都不敢靠近我。”趁他张口结舌之际,我匆忙接道,“另外,你也不会碰我,就那档事来说。况且,如果你这么想知道我站在哪一方,那么你找出答案前也不能杀我了,对吧?”
公爵被一小撮鼻烟呛得猛咳,用力捶打穿着绣花背心的胸口。他大肆打着喷嚏,口沫横飞,我站起身,轻蔑地冷冷瞪着他。
“这样吓唬就能逼我开口?没用的。”我不知哪来的信心。
桑德林汉姆用手帕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最后,他深吸一口气,从噘起的厚唇吐出一口气,眼睛紧盯着我。
他从容说道:“很好,我想仆人已经把你的房间整理好了,我请女仆来带你回房。”
我看着他的表情一定很傻,因为他费力从椅子上站起时,挂着嘲弄的讥笑。“从某种程度来说,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或你知道什么信息,都不重要。我让你住在这里,是因为你有一项很重要的特质。”
“什么?”
公爵顿了一下,伸手拿摇铃,微微一笑。
“你是红发詹米的妻子,他很爱你对吧,夫人?”
以拘留室来说,这房间还不坏。房间长宽各三十英尺,装饰的奢华程度,只有楼下的客厅才比得上。小平台上放着一张天篷床,蓬顶装饰着鸵鸟羽毛,从四个角落探出,床边垂坠着花缎帏幔,一对花色相配的锦缎椅放在大壁炉前,看起来十分舒适。
陪我前来的婢女放下带来的水盆和水罐,匆匆点起准备好的炉火。男仆把罩着盖子、放着晚餐的托盘摆在门边的桌上,然后面无表情地站在走廊上。我本来打算趁人不注意冲出走廊,这下计划也给破坏了。我沮丧地想,反正冲出去也没什么用,等我在走廊上转过第一个弯,就会在屋子里彻底迷路,这该死的房子像白金汉宫一样大。
女仆出去前优雅地行个屈膝礼,对我说:“公爵大人希望您住得舒适,夫人。”
我没好气地回答:“当然了。”
她离开把门关上时,发出砰的一声,令人心情更加沉重。钥匙转动发出的刺耳声响,似乎刮去覆盖我裸露神经的最后一点保护。
宽敞的房里寒意袭人,我冷得发颤,抱住双臂走到壁炉边,坐在一张椅子上,然后深深陷入。我有一股冲动,想趁自己独处时,好好发泄一下情绪。但另一方面,我又担心如果让压抑的情绪释放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我紧闭双眼,感受眼前跳动的红色火光,希望让自己冷静下来。
毕竟,我现在还没有危险,修·门罗正要去找詹米。即使经过这周的移动,导致詹米失去我的消息,门罗也会找到他,指引正确的方向。门罗认识这四个教区中每个佃农锅匠,走遍每户农舍庄园,他无声的信息将会透过消息与流言网络快速散播,就像风吹着云朵越过山岭一样快。但前提是,他已经从攀爬的常春藤上下来,安全离开公爵的势力范围,没被逮到。
我安慰自己:“别傻了,他可是专业的盗猎人,怎么可能被逮到。”话音从装饰华丽的白色石膏天花板弹回,给了我一点支持。我继续说着,好听听自己的声音:“这样一来,詹米就会到这里来。”
我突然意识到:没错,等詹米来了,桑德林汉姆公爵的手下正恭候大驾。公爵强调,我是红发詹米的妻子,这就是我最重要的特质。我是诱饵。
“我是诱饵!”我坐挺身子大喊,想到他们竟然这样羞辱我,我大感愤怒,但也感谢这股怒气驱散了恐惧。我趁此怒意自我振作,于是站起身来大步走动,思索着下次见到公爵要送他什么新称谓。正当我琢磨着“鬼鬼祟祟的屁精”这个词,外头传来压低的叫嚷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我推开窗口沉重的天鹅绒窗帘,发现公爵所言不假,窗口密密实实地交错钉满粗大的木条,连想伸出一只手臂都很困难,但我还是可以看到外面。
薄暮降临,园林树下的阴影漆黑如墨,喊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马厩也传来喊声,两三个人拿着点燃的火把出现在那里。
小小的黑色身影朝树林跑去,手上松木火把的火焰向后飘动,在湿冷的风里闪耀着橘红色的火光。他们跑到园林边,这时一小团模糊的人影出现,一个翻滚跳到屋前的草皮上。地面潮湿,草皮也因冬天而枯黄,这人滚落地面的力道在地上留下一道深长的黑沟。
我踮起脚尖,抓着木条,头顶住木条想看得更清楚些。天色已完全暗了,底下有场骚动,借着火炬的光,只能偶尔看到挥舞的四肢。
我一颗心快跳出来了,但还是努力咽了口唾沫,告诉自己他不可能是詹米,他不可能来得这么快,不可能是现在,也不会是一个人——他应该不会自己一个人来吧?现在一群人围着一个人攻击,那人跪在地上,缩成一团黑影,公爵的猎场看守人和马夫抡起拳头和棍棒,往他身上不停地招呼。
直到那缩成一团的人影摊平在地,呐喊声便停止,零星有人又补上几拳,这帮仆役才向后退开。他们交谈了几句,但我的位置太高,听不见谈话内容。接着两个人弯身把地上的人拉起来,挟在腋下。我在三楼,看着他们从我窗下走过,往屋子后方走去,借着火光,我看到一双脚穿着凉鞋拖在地上,肮脏的衬衣给扯得稀烂。他不是詹米。
一路上有个马夫蹦蹦跳跳的,得意地拿着一条皮带上厚厚的皮革钱包。我的距离太远,听不到皮带上小金属物碰撞的叮当声,但这些小金属物在火光下闪闪发亮。一阵恐惧与绝望涌上来,我双臂发软。
这些金属物有硬币、纽扣,还有流浪乞丐的铅制小徽章,这个徽章是种许可,让乞丐可以在特定的教区行乞。修·门罗曾受土耳其人虐待,为了照顾他,教会颁赠他四个行乞徽章。他不是詹米,他是修·门罗。
我颤抖得厉害,几乎要站不住,但还是跑到门口,使尽全力捶打房门。
我大声尖叫:“放我出去!我要见公爵!听到没有,放我出去!”
不管我怎么捶打喊叫,外面都没反应,我又冲回窗边。楼下的景象现在非常祥和,一个小男孩拿着火把站在园丁旁边,看园丁跪在草坪周围,轻柔地将打斗过程中铲起的草皮换成新的。
“喂!”我吼道。窗户给木条挡住,不能向外推开;我跑到房间另一边,抄起一座沉重的银烛台,奔回窗边,砸碎一块玻璃,不顾碎片飞散。
“救命啊!喂,下面的!告诉公爵我要见他!我现在就要见他!救命啊!”下面有个人好像转头望向我,但另外两个人仍继续工作,没有人朝房子走来,好像只是听到鸟儿夜啼,划破了他们身周的暮色。
我跑回门边,捶门呐喊,又跑回窗边,然后再跑回门边。我呐喊、哀求、威吓,直到喉咙嘶哑,我捶着坚硬的房门,直到拳头红肿瘀青。但是一个人也没有,听起来这栋宽阔的房子里好像只有我一人。走廊的寂静深不可测,一如屋外的黑夜,一如阒静的坟堆。我的恐惧溃堤,最后跪倒在门边,痛哭失声。
我醒来,身体又冷又僵硬,脑袋抽痛,同时感到有个宽大结实的东西在地板上推我。敞开的沉重大门夹到我的大腿,夹在门与地板间的空隙,我醒过来,痛得动了一下。
“噢!”我笨拙地翻身,挣扎着用手和膝盖撑起身,头发垂在脸上。
“克莱尔!请……请小声点!你受伤了吗?”玛丽在我身边跪下,她穿的细麻布长袍上了浆,沙沙作响。门在她背后关上,我听到上方传来上锁的声音。
我茫然地说:“对……我是说,没有,我没事。但是修·门罗……”我赶紧住嘴,摇摇头想清醒一点,“玛丽,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低声说:“我买通管家让我进来。你说话一定要那么大声吗?”
我用正常的音量说:“没关系,门那么厚,除非里面有足球比赛,不然外面也听不到。”
“什么比赛?”
“没事。”虽然我的眼皮又湿又肿,脑袋抽痛像有人在里面打鼓,但神志已经逐渐清醒。我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水盆旁,在脸上泼点冷水。
“买通管家?不过我们还是被锁在里面吧?我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我一边用毛巾擦干脸,一边问道。
房里光线昏暗,玛丽看起来脸色苍白。昨晚我睡在地板上时,蜡烛已经燃尽熄灭,现在除了壁炉余烬深红色的光芒,房里没有别的光线。玛丽咬着嘴唇。
“我只能做到这样了,吉布森太太很怕公爵怪罪下来,所以不敢给我钥匙。她只答应把我和你锁在里面,然后早上让我出来。我想你可……可能想有人陪。”她怯怯地补了最后一句。
我说:“呃……谢谢,你真好。”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新的蜡烛,走到壁炉前点燃。蜡烛熔化淌下蜡油,凝聚在烛台上,我不管会不会弄坏桌子的凹雕花纹,就在桌上倒了一小摊蜡油,把新的蜡烛立在桌上。
“克莱尔,你、你惹上麻烦了吗?”玛丽说。
我咬住嘴唇,免得回答得太轻率。毕竟她才十七岁,她不了解男人,或许更不懂政治。
“对,可能还是很大的麻烦。”我的大脑开始转着,就算要逃跑时玛丽帮不上忙,但至少我可以向她打听她的教父,还有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听到刚才外面树林边的嘈杂声了吗?”她摇摇头,身体颤抖着,因为房间很大,炉火的热度还没传到床边,就已经消散了。
“没有,但我听到厨房女仆说,猎场看守人在园林捉到一个盗猎人。这里好冷,我们可以到床上吗?”
她爬过床罩,缩在床单边的枕垫下。她的屁股浑圆匀称,在白色睡衣下看起来像个小孩子。
我说:“他不是盗猎人,其实说他是盗猎人也没错,不过他也是我的朋友,正要去找詹米,告诉他我在这儿。你知道看守人抓到他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玛丽转过身,浮现在床帷阴影中的面孔苍白而模糊。即使昏暗,我都能看见她深色的双瞳陡地放大。
“噢,克莱尔!太遗憾了!”
我耐不住性子回道:“我也很遗憾。你知道那个盗猎人在哪儿吗?”如果修·门罗被监禁在马厩之类能接近的地方,或许还有一丝微薄的希望,让玛丽想办法在早上放走他。
玛丽嘴唇颤抖,说话断断续续,相较之下她平常的口吃还比较好懂。我早该察觉不对劲,当她好不容易把话说完,这句话就像一把射出的匕首,刺穿我的心脏。
“他、他们把、把、把他吊死了,吊在园、园林大、大门口。”
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回过神来注意到身边的事。震惊、悲伤、恐惧、希望破灭就像洪水席卷而来,完全淹没了我。我隐约意识到玛丽的小手怯生生地拍着我的肩膀,问我要不要手帕、要不要喝水,但我还是像球一样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痛苦绝望像拳头一样揪住我的胃,我在等它慢慢放松。最后,我榨干了恐惧,或许也榨干了自己,然后无神地睁开眼睛。
“没事的。”我试图振作坐起身来,粗鲁地用袖子擦鼻子。我接过玛丽递上来的毛巾,擦干眼睛。玛丽担心地俯视我,我伸出手,捏捏她的手安慰她。“真的,没事了。很高兴你在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扔下毛巾,好奇地看着她,“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在这栋房子里?”
她目光低垂,红着脸,扯着床罩。“你知道,公、公爵是我的教父。”
“对,我听说了,不过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好像特别喜欢你陪在他身边。”
听我这么说,她微微一笑。“不、不是。但他……我是说公爵他,他帮我找了另一个丈、丈夫。”她努力想说出“丈夫”这个词,红了脸颊,“爸爸带我到这里来见他。”
从她的态度来看,我觉得不应该立刻向她道贺。我问:“你认识那个人吗?”
结果玛丽只知道他的名字。他叫艾萨克森,是伦敦的进口商,公务繁忙,无法远道至爱丁堡看望未婚妻,但同意到贝尔赫斯来,如果各方都满意的话,就在这里举行婚礼。
我从床头桌上拿起一只银背发梳,心不在焉地整理头发。所以,公爵无法和法国贵族结为同盟,现在打算把教女卖给一个有钱的犹太人。
玛丽勉强挤出微笑说:“我有新嫁妆喔,四十三件刺绣衬裙,其中两件绣的是金……金线。”她突然停下来,紧抿双唇,低头茫然凝视自己空虚的左手。我把手覆在她手上。
我试着鼓励她:“或许他人不错。”
“我怕、怕的就是这样。”她低头往下看,避开我询问的目光,放在腿上的两手绞在一块儿。
她的脸皱在一块儿。“他们没有告诉艾萨克森先生巴、巴黎的事,还说我也不能告诉他。他们找了一个可怕的老妇人,告诉我新、新婚之夜要怎么做,假装是我的第一次,但是我……克莱尔,我该怎么办?还有亚历山大……我没告诉他,我说不出口!我真是懦弱,我连再、再见都没说!”串串泪珠滑下她的脸颊。
她扑到我怀里,我拍拍她的背,努力安慰她,让我稍微忘了自己的悲伤。她好不容易慢慢平静下来,并坐起身、打嗝,喝了点水。
“你决定接受?”我问道。
她抬头看着我,睫毛卷翘而湿润。“我别无选择。”
“可是……”我才张口,但又止住。
她说得没错。她年纪轻,又是女性,没有金钱人脉,没有人会帮她,除了顺从父亲和教父的期望嫁给艾萨克森先生这位来自伦敦的陌生人,她别无选择。
我们两人心情沉重,对托盘上的食物都没有胃口,于是钻进被窝让自己暖和起来。玛丽宣泄完情绪,精疲力竭,几分钟之内就睡熟了,而我虽然一样疲惫,却无法入睡,心里在为门罗哀悼、为詹米担心,同时对公爵感到好奇。
床单冰冷,我的脚冻得像冰块。我不愿再想这些痛苦悲惨的事,所以把脑子转到桑德林汉姆公爵身上。他在这件事上扮演什么角色?
从所有迹象来看,他是詹姆斯党人,他自己也承认愿意杀人,或者买凶杀人,好让查理王子获得需要的援助,到苏格兰来闯荡。音乐密码就是个证据,表明承诺提供资助,最后促成查理王子在八月起航的人,就是公爵本人。
一定有些支持詹姆斯党的人,必须煞费苦心地隐瞒自己是詹姆斯党人。谋反是重罪,这么做并不奇怪。如果公爵支持起事,事情却失败,那他的损失必定比很多人惨重得多。
不过,我还是很难相信桑德林汉姆公爵会热切支持斯图亚特王朝。从他对丹东的意见来看,公爵并不支持天主教君主。而且假使真要支持,为什么等这么久,等到查理王子现在急需资金援助时才伸手相助?而且为什么要等查理王子踏上苏格兰才帮他?
对公爵的行为,我想到两种可能原因。两种原因都不怎么高尚,不过都符合他的性格。
有可能他其实是詹姆斯党人,愿意支持讨厌的天主教国王,支持斯图亚特王朝复辟,换取日后的利益。我看得出来,公爵的字典里没有“原则”这两个字,“好处”一词他倒是滚瓜烂熟。他可能想等查理王子到英格兰再资助他,把钱留给高地大军打最后的关键一仗,推进伦敦。熟悉查理王子的人都知道,不可以一下子给他太多钱,这是常识。
或者,公爵在资助斯图亚特的事业之前,想确定他们确实有些金钱后盾。毕竟为起事出力,不等于要一个人只手撑起整队大军。
从另一方面来看,公爵对援助开出这样的条件,也许出自其他原因,而且这个原因阴险得多。要求詹姆斯党军队踏上英格兰,才给予资金,可以确保查理王子会和手下将领继续斗争,驳回越来越多的反对意见,拖着心不甘情不愿、七零八落的大军南下,越走越远,远离可以提供屏障庇护的崎岖山区。
如果公爵帮助斯图亚特王朝复辟能得到好处,那帮助汉诺威王朝,将查理王子诱骗到对方掌中,再把查理王子和他的手下出卖给英国军队,又能换来什么好处?
历史一直没能查清公爵的真正立场,这点也让我觉得纳闷,公爵迟早必须表明自己的真正意图。当然,上次詹姆斯党叛乱时,老狐狸洛瓦特勋爵也玩了两面手法,既迎合了汉诺威王朝,同时又保住斯图亚特王朝对自己的好感。有一段时间,詹米自己也这么做。或许在皇室政权动荡不安的时候,要隐瞒自己真正效忠的对象,也不是那么困难。
寒意爬上我的双腿,我烦躁地动动脚,两只小腿互搓,觉得皮肤好像麻了。比起干燥的树枝,双腿的摩擦力显然小得多,因为不管我怎么摩挲小腿,都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我躺着无法成眠,坐卧不安又浑身冰冷,突然察觉身边有个微小、有节奏的哔啵声。我侧头倾听,又用一只手肘支起身体,疑惑地盯着玛丽。她侧身缩成一团,娇嫩的肌肤在熟睡中变得红润,让她看起来就像一朵盛开的温室花朵,拇指紧紧塞在她粉红色的柔软唇瓣间。我看到她的下唇在动,微微吸吮,动作轻得几乎细不可辨。
我哭笑不得,最后,我只是轻轻拉出她的拇指,把她柔弱的手放在她怀里,接着吹熄蜡烛,偎近玛丽。
不知道是这小动作带有的纯真,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信任与安全感,还是玛丽温暖的身体带给我一股单纯的舒适,又或者仅仅因为恐惧和悲伤已经消耗殆尽,我的脚逐渐温暖,最后我终于放松,沉入梦乡。
我裹在温暖的棉被里,睡得深沉安详。因此,我在这平稳、恬静的昏昏沉睡中被人猛然一推,受的惊吓比平常大得多。炉火熄了,屋里像马车夫的帽子一样昏暗,但既不平稳也不恬静了。某个沉重的物体突然落在床上,打到我的手臂,而且显然正想杀死玛丽。
我身下的床一阵起伏,床垫陡然翘起,床架因为我身旁的打斗挣扎而剧烈震动。痛苦的哼叫与低声吓骂在身旁响起,一只手臂拼命挥舞,打到我的眼睛——我想那是玛丽的手。
我慌忙滚下床,在平台阶梯绊了一下,便摔倒在地。床上挣扎的声音更大,一阵可怕尖锐的嘶喊声响起,我猜是玛丽被人勒住,正试图发出尖叫。
一个低沉的男音突然吃惊地咒骂一声,床上被褥又是一阵乱扯,尖叫声突然停了。我匆匆找到桌上的打火石,点火燃起蜡烛。摇曳的烛焰逐渐平稳,照亮前方的人影,从刚才那精神饱满的盖尔语咒骂声中,我已经猜到来者何人。玛丽全身除了一双疯狂挣扎的手,其他都看不见,脸被闷在枕头下,身体被我那高大、焦躁的丈夫压住。尽管他身形大占优势,似乎还是死命用尽了全力。
他一心想制服玛丽,没有抬头看刚点燃的蜡烛,继续努力要抓住玛丽的双手,同时用枕头使劲压住她的脸。看到这副奇景,我抑制大笑的冲动,放下蜡烛,隔着床探过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詹米?”我问道。
“吓!”他像条鲑鱼扭身跳起,弹下床蹲伏在地,短剑抽出一半。直到确认是我,他才放松下来,闭上眼睛。“老天爷,外乡人!以后不准这样吓我,知道吗?”
玛丽已经挣脱枕头,现在正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双眼圆瞪,气急败坏。詹米对玛丽解释:“我没有恶意,我以为你是我妻子。”接着,他故意大步绕过床,搂住我的双肩用力吻我,像是安慰自己终于找对人了。我热情回吻他,感受他充满胡楂的粗糙脸颊在我脸上摩挲,闻到他身上散发温暖、强烈的气味,那气味结合了潮湿的亚麻和羊毛,以及一股浓烈的男人汗水味,令我陶醉。
他终于放开手对我说:“穿好衣服,这该死的房子到处都是仆人,楼下简直像蚁窝。”
我四望寻找乱扔的连身长裙,一边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他不耐烦地说:“当然是从门口进来的。在这里。”他从椅背上抓起我的连身长裙,扔给我。的确,厚重的房门敞开,一大串钥匙插在锁上。
我开口问:“不过,你又是怎么……”
詹米粗鲁地答道:“等等再说。”他见玛丽正下床来,便说道:“小姑娘,你最好回床上,地板很冷。”
“我和你们一起去。”层层衣物闷住玛丽的声音,直到她的头探出连身长裙领口,头发蓬乱,她一脸执拗,看起来心意坚决。
詹米怒视着她说:“你休想。”我发现他脸颊上多了几道破皮的新抓痕。不过,等詹米看到玛丽颤动的嘴唇,他便努力克制住脾气,开口安慰她:“小姑娘,事情会顺利过去。我们离开时会锁门,到了早上你就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事,没人会怪你。”
玛丽充耳不闻,匆匆穿上拖鞋跑向门口。
“嘿!你要去哪里?”詹米大惊,一个急转身要追她,但来不及阻止她跑出门。玛丽站在门口走廊外,像头鹿一样静止不动。
她激动地说:“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如果你们不带我去,我就沿着走廊跑,大声尖叫。你试试看!”
詹米盯着她,头发映着烛光闪着红铜光泽,血液冲上面颊,显然在天人交战。他知道我们必须保持安静,又有股冲动想徒手勒死她,以免她鬼叫。玛丽瞪回去,一手抓起裙子,准备开始跑。我穿好衣鞋,戳戳他的肋骨,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带着她,走吧!”我果断地说。
他看了我一眼,和他看玛丽的眼神一模一样,但只迟疑了一下子,就点个头,拉着我的手臂,我们三个人匆匆离开,踏进寒冷阴暗的走廊。
房里既死气沉沉,同时又充满声音。我们脚下的木板嘎吱作响,衣服像狂风吹过树叶簌簌响,墙壁似乎随着木板的沉降而呼吸起伏,走廊下窸窣难辨的声响表示有动物躲在底下的神秘藏身处。而整栋庞大、昏暗的房子本身却笼罩在一片可怕的死寂中,深深沉浸在不能惊扰的睡眠里。
玛丽抓紧我的胳臂,我们一起蹑手蹑脚跟着詹米走过走廊。詹米贴着墙壁前进,行动迅速又安静。
我们经过一道门,我听到门的另一侧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詹米也听到了,他平贴着墙,示意我和玛丽走前面。壁面的灰泥透过我紧贴着墙面的掌心,传来一股寒意。门慢慢打开,探出一颗头,头上蓬松戴着白色头巾女帽,朝我们的反方向往走廊看去。
那人悄声说:“谁?是你吗,艾伯特?”一丝冷汗流下我的脊椎。这个女仆显然正等着公爵的贴身男仆丹东来相会,这男人可真不辱法国人风流的美名啊!
我觉得詹米这全副武装的高地人,应该无法冒充女仆缺席的情人。我感到詹米在我旁边十分紧绷,正努力克制自己去攻击女人。下一秒这女仆就会转过来,看到詹米,放声尖叫,然后整间屋子将被她唤醒。
我从墙后走出来。
我带着歉意对她说:“呃,抱歉,是我。”
那女仆大惊失色,我一个箭步走向前去,让她面对我,詹米仍然在她背后。
我笑道:“对不起吓到你了,我睡不着,想喝点热牛奶。请问厨房是往这边走吗?”
这女仆二十出头,身材丰满,呆愣地张着嘴。从露出的牙齿来看,她显然不是很注重口腔卫生,真令人难过。幸好这女仆不是带我到房间的那一个,她应该不知道我不是客人,而是被人关在房里。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来这里做客。”接着我把握“进攻就是最佳防守”的要领,以责怪的眼神瞪她。
我质问道:“你刚在喊谁?艾伯特?公爵大人知道你晚上在房间招待男人吗?”这几句话似乎戳到她的痛处,女仆脸色发白、双膝落地,抓着我的裙子。她太担心丑闻曝光,忘了冷静下来想想,为什么一个客人凌晨会在走廊徘徊,不但穿着连身长裙和鞋子,还披着旅行斗篷。
“夫人!求求您不要告诉公爵大人!我看得出您有一副好心肠,一定不想看见我被解雇吧?可怜可怜我吧,夫人,我家里还有六个兄弟姐妹要养,而且我……”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公爵,只要你回床上,然后……”女仆仍滔滔不绝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我用和小孩或精神病患说话的语调,小心哄她回到房内。
我当着女仆的面关上门,瘫靠在门上。詹米一脸笑容,从阴影中浮现在我面前,他只是拍拍我的头向我致意,然后又抓着我的胳臂,催我走过走廊。玛丽在楼梯平台的窗前等着,窗外月光偶然穿破飘忽的云层,射进屋内,照得玛丽的睡袍荧荧发亮。看来有场风雨正在酝酿,不晓得对我们的逃跑是好是坏。
詹米走到楼梯平台,玛丽抓住了他的苏格兰披肩。
她低声说:“嘘!有人来了!”
确实有人,我听到微弱的脚步声从下方传来,一片苍白的烛光点亮了楼梯井。我和玛丽焦急地四处张望,但我们藏无可藏。这后面的楼梯是给仆人走的,头梯平台就是一方简单的地板,既没有家具遮挡,也没有垂挂的布幔躲藏。
詹米叹口气,示意我和玛丽回到刚才的走廊上,然后拔出短剑,镇静地守在平台阴暗的角落。
玛丽忐忑不安,手指和我紧紧缠绕。詹米的枪挂在皮带上,但显然不能在屋里开枪,而那个仆人也会想到这点,所以用枪不会有效,非得用刀才行。想到那个倒霉的仆人,我的胃一阵痉挛,他就要和一个九十五公斤、严阵以待的苏格兰人,以及他手上的黑碳钢短剑正面交锋。
我正打量着自己的衣服,或许可以牺牲一件衬裙来绑那个仆人。这时候,那仆人低着头手拿烛台进入我的视线。他一头中分黑发,发油味甜腻呛鼻,立刻让我忆起黑暗的巴黎街头,以及面具下那张无情的薄唇。
我认出他就是丹东,倒抽一口气,他忽然抬头张望,离楼梯平台只差一步。眨眼间,他被人从脖子后方拎起,猛力朝平台墙边摔去,力道之大连手上的烛台都飞了出去。
玛丽也见过他。
她吓得忘了要低声说话,也忘了口吃,大声嚷叫:“就是他!在巴黎的那个人!”
詹米一只肌肉发达的前臂横压过丹东胸口,把无力挣扎的他钉在墙上。窗外云朵飘忽,光线忽明忽灭,照得丹东的脸时隐时现,看得出他面无血色。紧接着詹米把刀锋压在丹东喉咙上,丹东的脸色霎时全白了。
我踏上平台,不确定詹米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叫詹米做什么。丹东看到我时,发出被人扼住脖子的呻吟,还想在胸前画十字。他惊恐地瞪大眼,低声喊道:“白娘子!”
詹米突然用力,抓住丹东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拽,他的头砰地撞上墙壁镶板。
“你这个人渣!你该庆幸我没有时间慢慢折磨你。”詹米轻柔的语气里充满致命的威胁。语毕,他把丹东的头向后一拽,丹东不由自主地吞口水,喉结滚动,一边惊恐地盯着我。
詹米咬着牙说道:“你口里的‘白娘子’是我的妻子!她的脸,将是你临死前的最后一幕!”
詹米的短剑猛力划破丹东的喉咙,一片暗色的血帘喷涌而出,溅上詹米的上衣。楼梯平台上忽然弥漫着死亡的恶臭,瘫在地上的人形发出喘鸣,还有液体汩汩流出的声音,时间似乎就此凝结。
后方的声音终于让我回过神来,原来玛丽在走廊上吐了起来。我脑中第一个念头是:早上仆人有得清理了。第二个念头:詹米怎么样了?我借着转瞬即逝的月光看到詹米的脸,他脸上溅满血滴,蓬乱的发梢也滴着血,喘着粗气,看起来也不怎么冷静。
我转向玛丽,看见她背后走廊深处,有道光从敞开的门缝漏出来,有人要来查看这噪声的来源了。我抓住玛丽睡袍下摆,把她的嘴大力一抹,然后抓住她的手臂,拉着她走向平台。
“快!我们走吧!”我说道。詹米原本茫然地望着丹东的尸体,此时也摇摇头恢复神志,转身朝楼梯走。
詹米似乎知道该怎么走,毫不迟疑地领着我们穿过昏暗的走廊。玛丽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边,不停喘气,呼吸声大到听起来像引擎声。
在餐具室门口,詹米忽然停下,低低吹了声口哨。立刻有人回应,门荡开来,室内一片漆黑,里面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其中一位脱离黑暗靠上来,詹米和他咕哝了几句,这位不知是人是鬼的仁兄,便伸手抓住玛丽,把她拉进阴影。迎面吹来一股阴凉的穿堂风,我明白前面某处有扇门开着。
詹米手搭着我的肩膀,领着我避开障碍,穿过黑暗的餐具室及一间较小的房间,感觉似乎是某种杂物间。我的小腿胫骨撞到东西,痛得叫出声,又咬紧嘴唇忍住咒骂。
终于,我们来到自由的夜空下,风攫住我的斗篷,迅速卷起,将它吹得像个鼓胀的气球。在黑暗的屋子里,穿越令人神经紧绷的小道后,现在我觉得好像快长出翅膀,飞上云霄了。
我身边的人似乎也都松了一口气,周围响起低沉的交谈与压低的欢笑声,但詹米很快嘘了一声要大家安静。这群人一次一个,迅速奔过屋前的空地,在舞动的月光下成为飘忽的影子。詹米站在我身边,看着他们消失在园林树丛里。
“默塔呢?”等最后一个手下离开,詹米皱着眉头喃喃说道,仿佛自言自语,又自问自答,“应该是去找修·门罗了。外乡人,你知道修·门罗在哪里吗?”
我咽了咽口水,感觉刺骨的冷风钻进斗篷,重获自由的喜悦因为想起门罗的死而荡然无存。
“我知道。”我尽量简单交代这个坏消息。詹米沾满血迹的脸颊上面色凝重,我说完后,他的表情像石头般冷酷僵硬。
后方响起一串问句:“你们想整晚都呆站在这儿,还是干脆敲响警钟,让那些家伙知道上哪里逮人?”
默塔从我们身旁的阴影中现身,像幽灵一样安静。詹米看到他,表情稍微放松了些。默塔腋下夹着一捆布包,布上有暗沉的斑斑血迹,大概是厨房里拿来的一只带骨大腿肉。他的另一边腋下挟着大火腿,脖子上还挂了一串香肠,更证实了我的猜想。
詹米皱起鼻子,淡淡一笑。“老兄,你闻起来像屠夫,能不能别走到哪儿都想着吃?”
默塔侧着头,看着浑身溅满血迹的詹米。
“闻起来像屠夫,总比看起来像屠夫好。小伙子,可以走了吧?”
穿过园林的路上黑暗又阴森,高耸的树木彼此相隔甚远,中间种了小树,在明暗不定的月光下,小树的形状会突然变得像凶狠的猎场看守人。终于,云层越积越厚,满月也比较少露脸,这变化让人欣喜。等我们到达园林另一端,雨也降了下来。
有三个人带着马留下来。玛丽已经上马,坐在詹米一名手下身前。她对于要跨骑在马上显然很不自在,一直想把睡袍塞到大腿下,努力隐藏她有大腿这件事。
我骑马的经验比较丰富,但沉重的裙摆还是惹来我的咒骂。我提起裙子,詹米伸出手让我一蹬,我的手掌熟练地在马背上一压,上了马。马因为我这一推喷着响鼻,耳朵后倒。
我不怎么同情地说:“抱歉了伙计,我这下还不算什么,等他上马你就知道了。”
我环视四周,看看“他”在哪里,发现他站在树下,手放在一个约十四岁的陌生男孩肩上。
我看到乔迪·保罗·弗雷泽正在旁边忙着系马的肚带,于是倾过身去问他:“那是谁?”
“他啊!”乔迪瞟了男孩一眼,然后皱眉继续和不合作的肚带奋斗,“他叫尤恩·吉布森,是门罗继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公爵手下的猎场看守人抓到门罗时,他好像和门罗在一起,不过他逃了,我们在猎场边发现他,他就带我们到了这里。”乔迪没必要地又拽了一下,喜滋滋地看着肚带,好像在对肚带发出挑衅,看它敢不敢说什么。
接着乔迪抬头看我,突然问:“你知道那孩子的父亲在哪儿吗?”
我点点头,答案想必在我脸上写得一清二楚,因为乔迪转过头去看那男孩。詹米抱着男孩,紧紧将他搂在胸口,拍着他的背。我们又看着詹米将孩子从胸前拉开,两手搭在男孩肩上,凝视男孩的脸,说了几句话。我听不到詹米说什么,但过了一会儿,男孩站直身子,点点头。詹米也点头,最后拍了一下男孩的肩,领男孩转身走向一匹马,马上的乔治·麦克卢尔向男孩伸出手。詹米低头大步走向我们,寒风呼啸、冷雨飞溅,他的苏格兰披肩尾端在背后飒飒飘荡。
乔迪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说:“可怜的小家伙。”他没指明是谁,随即也上了马。
我们骑到园林东南方角落附近就停住,马匹又是跺蹄、又是挣扎。两个人掉头回去,消失在树林里。好不容易等他们回来,前后应该不超过二十分钟,感觉却有两倍时间长。
回来时他们两人合骑一匹马,另一匹载着弯成弓状的长条物,那是修·门罗的尸体,裹在弗雷泽家族的苏格兰披肩里,横挂在马鞍上。马群都不喜欢尸体,载着尸体的马从我身旁经过时,我的马猝然抬头,鼻翼贲张。詹米一扯缰绳,生气地用盖尔语骂了声,马才老实下来。
我感觉詹米在我背后,站在马镫上,向后望着,仿佛在计算留下来的伙伴人数。然后他的手环上我的腰,我们出发,向北前行。
我们骑了一整夜,只停了几次稍事休息。一次休息时,我和詹米站在七叶树下,詹米伸手要拥抱我,却突然停下来。
我面带微笑说:“怎么回事?在你手下面前不敢吻自己的妻子吗?”
他否认,接着吻了我,然后退后一步微笑。“不是,我只是一时间担心你会尖叫然后抓我的脸。”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玛丽在他脸颊上留下的抓痕。
我笑着说:“没想到‘我’会这样欢迎你吧?”
他笑着说:“哎,其实那在我预料之中。”他从默塔偷来的香肠那儿拔了两条,递了一条给我。我不记得上次吃东西是何时了,但想必过了很久,因为尽管我怕食物中毒,还是抗拒不了肥美的香肠。
“你以为我才一个星期就认不出你了吗?”
詹米摇摇头,依然面带微笑,咽下一口香肠:“不,我进屋要找你的时候,我多少知道你在哪里,从窗口的木条就看得出来。”他扬起一边眉毛补充道:“从窗上钉的木条来看,公爵大人对你印象一定很差。”
“是糟透了,没错,继续。”我赶快带过,不想再提公爵。
詹米再咬一口,熟练地把食物塞到嘴里,说着:“我知道你的房间,但还需要钥匙,对吧?”
我说:“对,你刚刚正说到那儿。”
他草草嚼了几下便吞下肚。“我是从管家那里拿到钥匙的,不过过程不是太顺利。”詹米轻轻揉了揉腰带下方的部位,“从那女人的样子看来,她之前就在床上被人吵醒过几次,而且对方都是草草了事。”
我想象那副景象,觉得很好笑。“我敢说你走进去的时候,她一定觉得你是一块十分珍稀、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小鲜肉吧!”
“我非常怀疑,外乡人。她像报丧女妖一样尖叫,拿膝盖撞了我的下身,趁我扶腰呻吟时,又扑上来用烛台敲我的脑袋。”
“你怎么办?”
“我狠狠地揍了她一拳——我自觉这相当不绅士,然后把她绑起来,再拿条毛巾塞进她嘴里,让她无法再破口大骂,接着搜她的房间,找到钥匙。”
“干得好。”我突然想到,“不过你怎么知道管家睡在哪里?”
他平静地说:“我不知道,洗衣女工告诉我的。我告诉她我是谁,威胁说如果不告诉我管家在哪儿,就要把她开肠剖肚,叉起来烤。”他对我苦笑了一下,“我不是告诉过你,外乡人,有时候被当成野蛮人也有好处,我敢说现在他们都见识到红发詹米了。”
“就算他们之前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我在昏暗的光线下尽可能仔细打量他,“洗衣女工呢?”
詹米回忆道:“她扯我头发,还被她连根拔起了好几撮。告诉你,外乡人,要是有天我得换工作,我可不会把袭击女人当职业,这样讨生活太累人了。”
快天亮时冻雨下得很大,但我们还是又骑了一会儿,然后尤恩·吉布森迟疑地勒住小马,笨拙地站在马镫上四顾,接着示意我们骑上左边山坡。
天色太暗了,我们无法骑马上山,只好下来牵着马,拖着泥泞的脚步,穿过石楠丛和花岗岩,沿着几乎看不见的崎岖小路,一步步艰难地前进。等我们走到山顶,停下来喘口气,黎明已经降临,天色发白。浓重的云层掩盖了地平线,深灰色的夜空逐渐不知不觉换上浅灰色。至少现在我看得到自己正走在一条水深及踝的小溪里,下坡路上也能避开不明显的石头与荆棘,以免扭伤脚踝。
底部是个小山凹,有六间房子。说“房子”或许太抬举了,其实那只是窝在落叶松下,用石头粗陋搭就的小屋。茅草屋顶垂下来,离地只有几英寸,所以屋子只露出一点石墙。
我们在一间窝棚外停下来,尤恩犹豫地看着詹米,仿佛迷失了方向。看詹米点头,尤恩才一溜烟跑向低矮的小屋。我靠近詹米,握着他手臂。他沉着嗓子对我说:“这是修·门罗的家,我把他带回给他妻子,那小伙子正进去通报。”
我看着小屋幽暗、低矮的门,又看向裹着苏格兰披肩、毫无生气的尸体,有两个人正把尸体从马上解下。我感觉詹米的手臂一阵轻轻战栗。他闭上眼睛一会儿,嘴唇微动,然后走向前,伸出双臂接过尸体。我深吸一口气,把脸上的头发往后拨,跟着詹米弯身通过门楣。
屋内虽然气氛哀戚,不过不像我担心的那么悲痛。詹米用轻柔的盖尔语对门罗的遗孀致上吊唁,她低头静静聆听,泪水如雨水般滑落脸颊。她迟疑地将手伸向盖着门罗的苏格兰披肩,似乎想掀开披肩,却又迟疑着。她站在那儿,一只手别扭地放在隆起的披肩上,另一只手把一个年幼的孩子拉近自己腿边。
火炉边挤了几个孩子,都是门罗的继子,炉边粗糙的摇篮里还有个襁褓中的婴儿。我看着婴儿,心里一丝安慰,至少门罗留下了这个孩子。但看着小婴儿脏污的脸融入阴影,这点安慰马上被不寒而栗的感觉淹没。虽然尤恩勇敢又听话,但才十四岁,下面年纪最大的是个女孩,也才十二岁左右。他们要怎么维生?
女人满脸风霜,牙齿几乎都掉光了,但令我吃惊的是,她不过大我几岁。女人朝着一张单人床点个头,于是詹米把尸体轻轻放在那床上。詹米又轻声用盖尔语对女人说话,但她只是无奈地摇头,眼睛仍然望着床上的尸体。
詹米低下头跪在床边,一只手放在尸体上。他的语气轻柔但字字清晰,仅凭我零落的盖尔语也能听懂。
“朋友,我向你起誓,愿万能的上帝做见证。为了报答你为我的付出,只要我在,你的家人必不虞匮乏。”
詹米动也不动,除了炉火中泥炭噼啪作响,以及雨水淅淅沥沥落在茅草屋顶上,屋里悄然无声。詹米低垂着头,发色因淋湿而转深,湿气凝成水滴,在詹米披肩上如宝石般闪烁。詹米手掌紧握一下,作最后的道别,接着站起身。
詹米向门罗太太一鞠躬,然后转身拉起我的手。我们还没离开,就有人掀开悬挂在低矮门口的牛皮。我往后让一步,玛丽走进来,后面跟着默塔。
玛丽浑身又湿又脏,看起来手足无措,肩上紧裹着潮湿的苏格兰披肩,睡袍衣摆已经湿透,底下露出一双泥泞的卧房便鞋。她看到我便靠过来,很高兴见到我。
“我本来没有要、要进来,但默塔先生一定要我来。”她低声说完,腼腆地看了门罗的遗孀一眼。
詹米疑惑地扬起眉毛,默塔则恭敬地朝门罗太太点头,用盖尔语说了几句。身材矮小的默塔一如往常,看起来脾气倔强但办事得力,可我觉得他的神态又多了一丝自豪的感觉。他拿出一个鞍带,看来圆鼓鼓的,又很沉重。也许是给门罗太太的临别礼物吧!
默塔把袋子放在我脚边,直起腰来,从我开始,轮流看过玛丽、门罗太太,最后是詹米。詹米脸上的表情和我一样困惑。默塔找齐了观众,庄重地向我行礼,一绺淋湿变深的头发落到额前。
“夫人,我为你报仇了。”我第一次听他这么平静慎重地说话。他直起身向玛丽和门罗太太低头致意,“也为两位伸张了正义。”
玛丽打了个喷嚏,急忙用披肩擦擦鼻子。她双眼圆睁盯着默塔,眼里满是疑惑。我低头看着鼓鼓的鞍袋,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只见门罗的遗孀跪下来,双手沉稳地打开袋子,拎出桑德林汉姆公爵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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