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旅程的终点
布丽安娜觉得丽琦可能会尖叫，但其实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地说话。
“别担心，都会好的。维奥斯特先生说他会等我们。只要你感觉好些，我们就出发。但是现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好好休息。”
丽琦点了点头，但是无法回答。她的牙齿打战得很厉害，尽管她盖了三条毯子，还用着暖脚砖。
“我去给你倒点喝的，亲爱的，你只管好好休息。”布丽安娜重复道，最后又拍了拍她，然后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这当然不怪丽琦，布丽安娜心想，但是这次发高烧的时机不能再糟糕了。布丽安娜昨晚和罗杰激烈地吵了架，所以睡得很晚，也很不安，醒来时发现她的衣服都被洗好晾着，鞋也被擦过，袜子被叠好，房间被打扫整理得很干净——还发现丽琦瘫倒在空空的壁炉前颤抖。
她已经数了上千次日子了，离星期一还有八天。如果丽琦这次发病也像之前那样，那么她或许在后天就能赶路，这样一来还有六天时间。根据小斯慕兹和汉斯·维奥斯特的说法，在这个季节，这段乘船逆流而上的旅程需要五到六天。
她不能错过詹米·弗雷泽，不能！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她都必须在星期一赶到十字溪。谁知道那场审判会花多长时间呢？又有谁知道他是否会在审判结束后立即离开呢？她无论如何都要尽早动身。
想要动身的渴望如此急切，甚至使她忘记了身体上的其他所有疼痛，连罗杰背叛带来的彻底心伤也被盖住了，但是她却无能为力。在丽琦好转之前，她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酒吧里坐满了人，非常热闹。白天有两艘船进港停泊，所以晚上长凳上都坐满了水手，还有许多水手围在角落里的那张桌子上玩着纸牌。布丽安娜缓缓穿过那些蓝色的烟草烟雾，无视了水手们的口哨和猥琐话语。罗杰想让她穿裙子？去他的。她的马裤通常能让男人们与她保持安全的距离，但是丽琦昨晚把裤子洗了，现在还太湿，没法穿。
有个男人想要伸手来摸她的屁股，她恶狠狠地蹬了他一眼，眼神足以撕裂他的眉毛。他的手在半路惊讶地停下来，然后她从他的身边滑过，穿门走进了厨房过道。
她端了一壶猫薄荷回去，用布包在茶壶外面，避免被烫着。回去时她绕路从酒吧间边缘走，避开那个可能会骚扰她的人。如果他碰她，她就把那壶滚烫的茶泼到他的大腿上。尽管那个男人活该被烫，而且那也能多少缓解她的暴烈，但是会浪费掉那壶丽琦特别需要的茶。
她小心翼翼地侧着身，从那些吵闹着打牌的人和墙壁中间挤过。牌桌上散乱地摆着硬币和其他值钱的小东西：许多银的、镀金的和白鑞的纽扣、一个鼻烟盒、一把银质小摺刀，还有许多潦草的纸条——她觉得那是欠条，或者说是十八世纪相当于欠条的东西。有个男人动了动，从他的肩膀看过去，她瞥到了金子的光芒。
她向下看了看，把目光挪开，然后又惊讶地看回去。那是一枚素金戒指，比大多数戒指都要宽。但是，吸引她目光的并不只是戒指的材质。那枚戒指离她至多一英尺，尽管酒吧里光线十分昏暗，但是牌桌上摆着烛台，烛光照亮了戒指的内圈。她看不清刻在戒指内圈上的文字，但是她特别熟悉那种花纹，其中的故事不自觉地在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她把手搭在拥有那枚戒指的男人肩上，在他开玩笑的过程中打断了他。他稍微皱着眉头转过身来，但是在看到来者时，蹙着的眉头又舒展开来了。
“啊，亲爱的，你是来让我转运的吗？”他是个大块头的男人，骨骼粗大，面容俊俏，长着宽大的嘴巴和难看的鼻子，一双浅绿色的眼睛迅速上下打量着她。
她逼自己朝他微笑。
“希望是的，要不要把你的戒指给我搓一搓，让你转运啊？”她说完，没有等他许可，便迅速从桌上抓起那枚戒指，然后在衣袖上迅速地搓了搓。然后，她把戒指拿起来欣赏它的光泽，能够清晰地看到刻在里面的文字：弗兰克赠予永远的爱人克莱尔。
她将它递回去，那只手不停颤抖着。
“很漂亮，”她说道，“你在哪儿得到的啊？”
他显得很惊讶，接着又显得很戒备，于是她匆忙地补充道：“它那么小，肯定不适合你戴。你要是弄丢了，你老婆不会生气吗？”怎么得到的？她疯狂地心想。他到底怎么得到的？我母亲出什么事情了？
他咧开丰满的嘴唇，给了她一个迷人的微笑。
“如果我有老婆，亲爱的，那么我肯定会抛下她来追你。”他更仔细地打量她，她的长睫毛垂着，遮挡住他凝视的目光。他摸了摸她的腰，随便地表示邀请。
“我现在很忙，亲爱的，但是晚些……呃？”
隔着布的茶壶散发着火烫的热量，但是她的手指却感觉冰凉。她的心脏已经凝结成了一小团恐惧。
“明天，”她说道，“白天吧。”他讶异地看她，然后仰头大笑起来。
“呃，我听说男人们说过不要在晚上见我，宝贝儿，但是女人们好像都喜欢晚上见我啊。”他挑逗地用粗大的手指抚摸她的前臂，让她那金红的汗毛竖了起来。
“那就白天吧，你喜欢就好。到我船上来，格洛丽安娜号，就在海军大院旁边。”
****
“亲爱的，你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啊？”汉尼卡·维奥斯特小姐好心地看着布丽安娜的空碗，表现得不敢相信。她和布丽安娜年龄差不多，是个体格宽大、脾气温和的荷兰女人，慈母般的风度让她显得要老很多。
“应该是前天。”布丽安娜感激地接过第二碗饺子和肉汤，以及第二块粗厚的自然发酵面包，上面抹着厚厚的新鲜黄油，“噢，谢谢你！”这些食物帮忙填充了她体内的空虚，让她感觉到一些舒适和温暖，稍微振作起来。
此前，在开普菲尔河上逆流航行两天后，丽琦又发烧了。这次她烧得更久，更严重，让布丽安娜当时特别担心丽琦会死在河中央。
她在独木舟的中间坐了一天一夜。维奥斯特和他的搭档当时就像疯子那样奋力划桨，她则每隔一段时间就往丽琦的头上浇水，用所有能找到的外套和毯子将她裹起来，不停地祈祷她的呼吸不要停止。
“如果我死了，你就告诉我父亲，好吗？”丽琦当时在极速移动的黑暗中对她耳语。
“好的，但是你不会死，所以不要担心。”布丽安娜坚定地尝试用苏格兰口音说道。这很有用，丽琦听到布丽安娜的口音，笑得后背颤动起来，然后将一只瘦小的手伸上来抓住她的手，直到睡着后才松开，骨瘦如柴的手指滑了下去。
维奥斯特很担心丽琦的状态，所以将她们带去了他和妹妹在十字溪下面不远处的住宅。她当时把裹着毯子的丽琦抱起来，沿着那条满是灰尘的小路，从河边走到了一间小木屋。丽琦的顽强精神让她再次熬了过来，但是布丽安娜觉得她那脆弱的身体或许没法再承受几次发病了。
她将一个饺子切成两半，然后慢慢地吃下去，尝着浓郁而暖和的洋葱鸡肉汤。她浑身脏兮兮的，赶路不仅让她疲惫不堪，而且饥肠辘辘，身上的每根骨头都在疼痛。但是她们成功了，她们已经在十字溪，明天就是星期一了。詹米·弗雷泽就在附近，如果上帝保佑的话，克莱尔也会在。她摸了摸马裤的裤腿，以及缝在裤缝里的那个秘密口袋。它还在那里，那个坚硬的、圆鼓鼓的小护身符。她的母亲仍然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
饭后，她立即去看丽琦。汉尼卡·维奥斯特正坐在床边缝补袜子，微笑着朝布丽安娜点了点头。“她很勇敢。”
低头看了看丽琦那张熟睡中的枯瘦的脸，布丽安娜却不敢苟同。但是，丽琦的高烧已经退了，额头也变得凉爽和潮湿。旁边桌上那个半空的碗说明她成功地吃了些东西。
“你也休息会儿吧？”汉尼卡站起来，指了指那张已经拉开准备好的带脚轮矮床。布丽安娜渴望地看了看干净的被褥和松软的垫枕，却摇了摇头。
“暂时不用，谢谢你。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借用你的骡子。”
现在不知道詹米·弗雷泽在什么地方。维奥斯特跟她说过，河场离城镇很远。他或许在那里，或许为了方便，住在十字溪的某个地方。她不能丢下丽琦太久，所以不会骑行去河场，但是她想去镇上找到明天将举行审判的那个法庭。她不想因为不知道具体地点而错过他。
那头骡子很大，年龄也不小，但是它并不嫌弃沿河缓行。它走得比她步行还慢，但是没关系，她现在不赶时间了。
尽管疲惫不堪，她骑在骡子背上时还是开始感觉更好了，瘀伤的僵硬身体随着骡子的缓慢步伐放松下来。天气湿热，但是天空晴朗而湛蓝，路边长着许多高大的榆树和山核桃树，树叶过滤了炎热的阳光。
她担心丽琦的病，同时又在回忆痛苦的往事，所以之前在航行的下半程里，她并没有注意到乡村景色的变化。现在，她感觉就像在睡眠中被人用魔法挪动，然后在另外的地方醒过来。她撇开所有的事情，决心忘记过去几天的经历。她要找到詹米·弗雷泽。
铺满沙子的马路、低矮的松林、海岸附近的湿软沼泽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凉爽的绿色树丛，是枝繁叶茂的高大树木，是马路上柔软的橙色土壤，而枯叶堆在路边，腐烂成了黑色的松软沃土。海鸥和燕鸥的尖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松鸦的轻柔鸣叫，以及森林深处一只三声夜鹰的流畅而柔和的歌声。
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呢？她心想。她已经想了上百次，每次都想到不同的场景：她会说什么，他又会说什么——他见到她时会很开心吗？她希望如此，但是他是一个陌生人，可能完全不像她脑海里的那个男人。她十分努力地在回忆中抑制莱里的声音：骗子和嫖客……她母亲并没有这么觉得。
“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她低声对自己说道。她已经走进了十字溪的镇上，零星的房屋变多了，泥土小路也变宽，成了用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两边是商铺和更大的住房。镇上到处都有人，但现在是下午最热的时候，空气凝滞而沉重，人们都尽可能地躲在阴凉处。
马路沿着河岸蜿蜒出去。一块地上独自立着一个小锯木厂，旁边有个小旅馆。她决定去那儿问问。而且天气这么炎热，她也可以在那里喝点东西。
她拍了拍外套的口袋，确保自己带了钱。但是她却被一个马栗外壳刺疼，像被烫到那样把手缩了回来。
尽管之前吃过东西，但她又感觉到了空虚。她紧闭着嘴唇，把骡子拴起来，然后低头走进了昏暗的小旅馆。
旅馆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房东在那里，坐在凳子上打瞌睡。听到她的脚步声，他醒了过来，惊讶地睁大眼睛来回打量她，然后给她端了啤酒上来，礼貌地给她指明了去法庭的路。
“谢谢你。”她用衣袖擦干额头上的汗水——即使是室内，也热得让人窒息。
“你是来看审判的吗？”房东谨慎地问道，仍然在好奇地看着她。
“是的……呃，其实也不算是。是谁被审判呢？”她问道，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
“噢，是菲格斯·弗雷泽。”那个男人说道，似乎觉得所有人应该都知道菲格斯·弗雷泽是谁，“罪名是袭击皇家军官。但是他会被判无罪，”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詹米·弗雷泽已经从山上下来帮他了。”听到这里，布丽安娜被啤酒呛到了。
“你认识詹米·弗雷泽？”她喘着气问道，用衣袖擦拭溢出来的啤酒泡沫。房东扬起了眉毛。
“等等，你也认识他。”他朝旁边桌上那个装满啤酒的白镴杯子点点头。布丽安娜进来时没有注意到那个杯子。“你进来的时候，他才从后面出去。他……嘿！”他说着，尖叫着后退了一步，因为她把自己的杯子扔到地上，像蝙蝠飞出地狱那样从后门跑了出去。
从酒吧走出去，外面的光线让人眩晕。布丽安娜眨了眨眼，双眼被摇曳枝叶里透过来的阳光刺痛。她看到树下有人在动。
他站在枫树的树荫下，半转身背对着她，聚精会神地低着头。他是一个高个子男人，双腿很长，清瘦而优雅，白衬衫下的肩膀也很宽大。他穿着褪色的浅绿色和棕色短裙，把短裙的下摆随意地拉起来，对着一棵树撒尿。
他撒完尿，把短裙整理好，然后转过身来。他看到了站在那里凝视着他的布丽安娜，然后稍微绷紧身体，双手半握成拳。然后他看穿了她的男装，意识到她是个女人，脸上的谨慎和怀疑神情立即变成了惊讶。
第一眼看到他时，她的心中就没有丝毫怀疑。她有些出乎意料，同时在意料之中，他并不完全是她设想的那个样子——真实的他似乎更矮小，只有普通男人的块头——但是他的面容和她极为相像——又长又直的鼻子、倔强的下巴、倾斜的猫眼，都固定在结实的骨架里面。
他从枫树的树荫里朝她走去，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反射出铜色的光。她有些恍惚地伸手拨开脸上的一缕头发，从眼角看到了同样的金红色光亮。
“有什么事吗，姑娘？”他问道，语气尖锐却没有敌意。他的声音比她设想的更深沉，苏格兰高地人的小舌颤音轻微却明显。
“找你。”她脱口说道。心似乎卡到了嗓子眼儿，让她很难说出话来。
他走得足够近，能够闻到他的微弱汗味和锯末的清新气味，他卷起来的亚麻衬衫衣袖里，散落着金色的锯末。他愉悦地眯着眼，上下看她，同时打量她的着装。他扬起一只微红的眉毛，摇了摇头。
“抱歉，这位姑娘，我已经结婚了。”他淡然微笑着说道，准备走开，然后她发出不连贯的低弱声音，伸手想要阻拦他，但是不太敢碰他的衣袖。他停了下来，更仔细地看着她。
“别，我是认真的。我家里有妻子，而且我家离得不远，”他说道，显然想要表现得有礼貌，“但是……”他靠得足够近，能够看清她衣服的肮脏、她外套衣袖上的破洞，以及她领巾上破烂的两头。
“哎，”他用不同的语气说道，然后伸手去取那系在腰间的小皮包，“你饿吗，姑娘？如果你想吃东西，我可以给你些钱。”
她几乎无法呼吸。他的双眼是深蓝色的，充满善意，显得很温柔。她的双眼盯着他衬衫上敞开的衣领，他的卷曲的胸毛在那里露出来，在被太阳晒黑的肌肤上呈现出金色。
“请问……你是詹米·弗雷泽，对吧？”
他犀利地看了看她的脸。
“是的。”他说道。他脸上又露出谨慎的神情，在阳光下眯起了双眼。他迅速地看了看身后，朝那个小旅馆看去，但是敞开的门口没有动静。他朝她走近了一步。
“你是谁？”他轻声说道，“有什么信息给我吗，姑娘？”她感觉到一股莫名想笑的冲动。她有什么信息吗？
“我的名字叫布丽安娜。”她说道。他皱起眉头，不确定，然后眼中闪过了什么东西。他知道！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它对他来说有意义。她用力吞咽唾液，感觉脸颊发烫，就像被蜡烛灼烧过一样。
“我是你的女儿，”她说道，声音在自己的耳朵里显得哽咽，“布丽安娜。”
他纹丝不动地站着，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但是，他听说过她！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然后一阵深沉、痛苦的红色从脖子涌上来，涌到他的脸上，迅速得就像灌木丛着火一样，匹配上她自己的那种生动的红色。
看到他这样，她感觉到一阵喜悦。这阵喜悦穿过她的身体，附和着血液在见到亲属时的沸腾。脸红得那么厉害会让他烦恼吗？她突然心想。他也像她那样，学过让自己不露声色，掩盖那种暴露实情的情绪涌动吗？
她感觉自己面容僵硬，但还是试探性地朝他微笑。他眨了眨眼，目光最终移动到她的脸上，慢慢地观察她的面容，以及她的身高——他明白了什么，露出了全新的惊讶神情。
“上帝啊，”他沙哑地说道，“你真的非常高大壮实。”
她的脸本来已经不红了，但现在又更深程度地红了起来。
“那你觉得该怪谁？”她斥责道。她让自己站直，挺起胸脯，怒视着他。站直身子后，她几乎可以直视他的双眼，她确实也直视了他的双眼。
他迅速后退，表情有了变化，面具在惊讶中被打碎了。没有了那种面具，他显得更年轻。他的脸上有着惊愕、讶异，带着些许痛苦的急切表情也在逐渐显现。
“哎呀，不是的，姑娘！”他惊呼道，“我完全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他突然停顿下来，入迷地注视着她。他似乎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在空中沿着她脸颊、下巴、脖子和肩膀的轮廓比画，不敢直接触碰她。
“真的吗？”他低声说道，“真的是你吗，布丽安娜？”他用奇怪的口音说出她的名字，让她颤抖了一下。
“是我，”她有些沙哑地说道，再次微笑，“你看不出来吗？”
“看得出来，是的，我看得出来。”
然后他触碰了她，手指轻轻地从她脸上向下滑，向后拨开鬓角和耳朵上的缕缕红发，然后沿着她精致的下巴抚摸。她再次颤抖，尽管他的触摸很温暖。她的脸颊能够感觉到他的手掌散发出来的热量。
“我没有想到你已经长大了，”他说道，他的手不情愿地落下来，“我见过照片，但是……我不知怎地总是觉得你是个婴儿，是我的小孩。我从来没有想到……”他逐渐停下来，注视着她，眼睛与她的双眼很像，入迷地睁得很大，深蓝的颜色，睫毛浓密。
“照片？”她说道，开心得喘不过气来，“你见过我的照片？妈妈找到你了，是吗？你刚才说你家中有妻子……”
“克莱尔。”他说道。他的宽大嘴巴已经做了决定，咧开微笑起来，笑容就像摇曳树叶中的阳光那样点亮了他的双眼。他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得足以惊吓到她。
“那你还没有见到她？上帝啊，她会特别开心的！”
想到母亲时她特别激动。她的表情崩溃了，她忍了好几天的泪水也宽慰地奔涌而出，让她在哭泣和喜悦中变得哽咽。
“给你，姑娘，别哭了！”他担心地惊呼道。他松开她的手臂，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大手帕。他试探性地轻拍她的脸颊，显得很担心。
“别哭了，Aleannan，别担心，”他低声说道，“没事了，m'annsachd，已经没事了。”
“我没事，完全没事。我只是……开心，”她说道，她接过手帕，擦干眼泪，然后擤了鼻涕，“Aleannan是什么意思？还有你说的另外那个词？”
“你还不懂盖尔语，是吧？”他问道，然后摇了摇头，“对，她当然不会教你。”他低声说道，似乎是自言自语。
“我要学，”她坚定地说道，最后又擦了擦鼻子，“Aleannan？”
他看着她，脸上又露出了淡然的微笑，温柔地说道：“它的意思是‘亲爱的’，然后m'annsachd的意思是‘我的宝贝’。”
这两个词悬在他们之间，就像树叶那样闪光。他们站着没动，两个人都突然因为喜爱之情而害羞不已，无法把目光从对方身上挪开，无法找到更多的话语。
“父……”布丽安娜开口说话，紧接着又停下来，突然有了疑虑。她该怎么称呼他呢？不能叫爸爸。她这辈子就始终把弗莱克·兰德尔叫爸爸，这样去称呼别的男人会是背叛。这样称呼詹米呢？不行，她做不到。尽管她的出现让他感到意外，但他仍然有种令人生畏的庄严，不能那么随便地称呼他。“父亲”这个称呼似乎很遥远和严厉——而且无论詹米·弗雷泽可能是什么，都不是父亲，对她来说不是。
他看到了她的犹豫和脸红，知道了她的烦心事。
“你可以……叫我爸。”他说道。他的声音很沙哑，于是他停顿下来，清了清喉咙，“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不自信地补充道。
“爸，”她说道，然后感觉笑容轻松地挂到了脸上，没有被眼泪破坏，“爸。盖尔语里是这么叫的吗？”
他朝她微笑，嘴角稍微有些颤抖。“不是。只是它很……简单了。”
然后，事情突然就变得都很简单了。他向她伸出双臂，她走进他的怀里，发现她之前的感觉不对，他其实和她所设想的一样高大，而且他环抱着她的双臂强壮有力，这是她此前从来不敢期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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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后的事情似乎发生得都很恍惚。布丽安娜特别激动，同时也特别疲惫，所以她对于种种事情的意识，更多的是一系列像定格动画那样断断续续的画面，而不是流畅的生活场景。
丽琦在一个操着奇异苏格兰口音的强健黑人马夫的怀里显得弱小和苍白，灰色的眼睛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眨动。这辆满载玻璃和芳香木材的马车，马匹的臀部被打理得光亮，木车轮颠簸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父亲的声音在布丽安娜的耳朵里，深沉而温暖，描述着他要在山岭高处建造的一栋房子，说玻璃窗对她母亲来说会是惊喜。
“但是你才是最让她惊喜的，姑娘！”然后他发出深沉的欢笑，笑声似乎在布丽安娜的骨头里回响。
沿着布满灰尘的马路行进了很久，布丽安娜的头枕在父亲的肩膀上睡着了。她父亲边赶车，边用空闲的那只手臂抱着她。她呼吸着他肌肤的那种气味，他的陌生长发在他转头时轻擦着她的脸庞。
然后是那栋通风、凉爽的豪华大房子，充满了蜂蜡和花朵的香味。一个高个子的白发女人，她的面容酷似布丽安娜，那双蓝色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她之外的东西。一双凉爽、纤长的手触摸她的脸，带着难以理解的好奇心抚摸她的头发。
“丽琦。”她说道，然后一个漂亮女人在丽琦上面弯着腰，喃喃细语道：“上帝保佑。”黑色的双手在丽琦那陶瓷般泛黄的脸上显得很好看。
手，那么多的手。所有事情都魔法般地被人完成，她们喃喃低语着，将她手递手地传递。她还没能抗议，就被脱掉衣服洗了澡。香味的水泼到她的身上，结实而温柔的手指按摩她的头皮，头发上的薰衣草皂液被冲洗下来。她感受到亚麻毛巾。一个黑人小女孩把她的双脚擦干，然后在上面喷了粉。
有人给她穿上了干净的棉睡衣，她感觉赤脚飘浮着走过抛光的地板，看到她父亲在看到她时双眼亮了起来。她吃下了食物——糕饼、葡萄酒蛋糕、果冻和烤饼——喝了香甜的热茶，茶水似乎替换了她血管里的血液。
一个漂亮的金发小女孩，皱着眉头，特别地面熟，她父亲叫她玛萨丽。洗了澡、裹着毯子的丽琦，用脆弱的双手捧着一杯气味刺鼻的液体，看上去就像一朵被人踩踏过、却又重新被浇过水的花儿。
有人在说话，而且不停有人过来，说话声越来越多，但是只有零星的话语偶尔穿透她那越来越浓的思维迷雾。
“……法科尔德·坎贝尔更理智……”
“菲格斯，爸，你见到他了吗？他好了没？”
爸？她有些恍惚地心想，竟然有其他人这样叫他，她感觉有些愤怒，因为……因为……
她姨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坐在那儿睡着了。我能够听到她的鼾声。尤利西斯，送她到上面的床上去睡吧。”
然后有强壮的双臂毫不费力地将她扶起来，但是她没有闻到黑人管家的那种蜡烛气味，她闻到了她父亲的锯末和亚麻衬衫的气味。她放弃挣扎，头靠在他的胸脯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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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格斯·弗雷泽的口音像是苏格兰的氏族成员，看上去像法国贵族——一个被送往断头台的法国贵族，布丽安娜在心中修正了她的第一印象。
他黝黑得俊俏，体格不壮，不是特别高。他走进被告席，转身面对房间里的人，长鼻子抬得比平时高一英寸。他不修边幅的衣服，以及一只眼睛上的青肿瘀伤，都没有减损他那种傲慢的贵族气派。即使是他用来替代断手的铁钩，也让衣着破烂的他更显魅力。
玛萨丽看着他，稍微叹了一口气，然后绷紧了嘴唇。她从布丽安娜旁边倾身去对詹米耳语：“那些浑蛋对他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他轻轻地挥手，让她坐回去。她坐回到位置上，怒视着法警和法官。
他们还算幸运，有位置坐。这个小建筑物里挤满了人，人们在房间后部推搡、嘟哝，直到那些守门的红衣士兵出现时才安静下来。还有两个士兵立正站在法庭前面，立在法官的长凳旁边，他们身后的角落里潜伏着一位军官。
那个军官看到了詹米的目光，宽大的脸上露出充满恶意的满足神情，近乎得意扬扬。布丽安娜看到这个场景，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但是她的父亲直视那个军官的目光，然后漠然转过头。
法官等人到达并各就其位，在进行了司法仪式后，审判开始了。显然，这并不是由陪审团裁决的审判，因为没有陪审团成员列席，只有法官和他的下属。
布丽安娜从昨晚大家的对话中理出了些许头绪，尽管她是在吃早饭时才搞清楚了谁是谁。那个年轻的黑人女性叫费德拉，是乔卡斯塔的奴隶；那个相貌平平、笑容迷人的高个子男生是詹米的外甥伊恩，是她的表亲。她心想，就像在拉里堡时那样，感觉到了发现新亲戚的激动。长着金色头发、漂亮的玛萨丽是菲格斯的妻子，而菲格斯当然就是斯图亚特起义前詹米在巴黎非正式收养的那个法国孤儿。
法官柯南特先生，一个整洁的中年绅士，戴好假发，整理好外套，然后发令让人宣读指控罪名——菲格斯·克洛岱尔·弗雷泽，罗恩县居民，于1769年8月4日犯下重罪，袭击该县副治安官休·博隆恩，从他那里偷走了由他依法保管的皇家财物。
这个休·博隆恩被传唤出庭，是个又高又瘦的三十来岁的家伙，显得很紧张。他结结巴巴地作证，断言他在大水牛路上依法履行职责时与被告相遇。被告用法语对他进行恶毒的辱骂，并且在他试图离开时被告追上来抓住他，击打他的面部，抢走由他依法保管的皇家财物，即一匹配有笼头和马鞍的马。
在法官的要求下，这位证人狰狞地咧开右嘴角，露出一颗在遇袭时被打碎的牙齿。
法官柯南特先生好奇地观察那颗被打碎的牙齿，然后向菲格斯转过身去。
“没错。现在，菲格斯·弗雷泽先生，请你向大家叙述一下这次不幸的事件，好吗？”
菲格斯稍微颔首，他对法官的敬重程度，或许就和他对蟑螂的敬重程度一样。
“这坨可恶的狗屎，”他用克制的语气开口说道，“当时……”
“不得辱骂原告。”柯南特法官冷冰冰地说道。
“这个副官，”菲格斯冷静地继续说道，“遇到我的妻子，当时我妻子正带着孩子骑马从磨坊回家。这个……这个副官……跟她打招呼，然后毫无礼貌地把她从马背上拉下来，说要用那匹马和马具来抵税，让她和孩子在大太阳天下步行五英里回家！”他恶狠狠地瞪着博隆恩，博隆恩也眯眼注视着他。玛萨丽在布丽安娜身边，用鼻子狠狠地呼着气。
“副官说你欠的是什么税？”
菲格斯的脸颊变得深红。“我没有欠税！他说我的土地每年要交三先令的租金，但是并不用！我的地不用交税，因为特赖恩总督在赠予詹姆斯·弗雷泽土地时有条款说明。那个恶心的蠢货来我家想要收钱的时候，我跟他说明过。”
“我没有听说过这种赠地，”博隆恩闷闷不乐地说道，“这些家伙为了不交钱，什么鬼话都编得出来。游手好闲的骗子，全部都是！”
“你个长着大白菜耳朵的蠢货！”菲格斯用法语骂道。
一阵低弱的笑声在法庭里荡漾开来，几乎淹没了法官的指责。布丽安娜的高中法语水平刚好让她能够听懂，所以也随着大家微笑起来。
法官仰头观察法庭里的人。“詹姆斯·弗雷泽来了吗？”
詹米站起来，尊敬地鞠了个躬。“来了，法官大人。”
“法警，让证人宣誓。”
詹米妥当地进行宣誓，然后证实他就是总督赠地的地主，说明赠地及赠地条款都是由特赖恩州长同意的，条款里确实规定了十年的免交税期，且还有九年才过期，他最终还证实菲格斯·弗雷泽在此片赠地上拥有住房和庄稼，并得到了詹姆斯·压力山大·马尔科姆·麦肯锡·弗雷泽他自己的许可。
布丽安娜的注意力一开始就固定在她父亲身上，总是看不够他。他是法庭里最高的人，而且他也是最显眼的——穿着洁白的亚麻衬衫、深蓝的外套，外套衬托出他倾斜的双眼和火红的头发。
但是，角落里的动静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转头看到了之前注意到的那位军官。他已经不再关注她的父亲，而是在用尖锐的目光注视着休·博隆恩。博隆恩稍微点了点头，然后坐回去等待弗雷泽作证完毕。
“看来弗雷泽先生所说的免交税金是真的，博隆恩先生，”法官温和地说道，“因此我必须判他无罪于……”
“他没法证明啊！”博隆恩脱口说道。他看了看那位军官，似乎是为了寻求精神上的支持，然后绷紧了长长的下巴，“没有文件证明，只有詹姆斯·弗雷泽的一面之词！”
法庭里又骚动起来，这次的气氛比较不和谐。布丽安娜听懂了人们在她父亲的话被质疑时表达出来的震惊和愤怒，所以感觉到了一种意料之外的骄傲。
但是，她父亲并没有表现出愤怒。他再次站起来，朝法官鞠了个躬。
“法官大人请稍等。”他说着，手伸进外套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羊皮纸，纸上还贴着一团红色的封蜡，“大人肯定认识总督的封印。”
他将羊皮纸放在法官柯南特先生面前的桌上。法官扬起一只眉毛，但还是仔细地看了封印，然后拆开查看里面的文件，然后又将它放下。
“这确实是赠地的原始文件，”他宣布道，“由威廉·特赖恩大人签署的。”
“你怎么拿到的？”博隆恩脱口说道，“来不及去新伯尔尼然后又回来啊！”然后他脸上的血色全部消失了。布丽安娜看了看那位军官，他那胖乎乎的脸庞似乎收下了博隆恩消失的全部血色。
法官犀利地看了看博隆恩，但只是说：“鉴于文件证据显而易见，我们可以知道被告无罪于偷窃的指控，因为本案所涉及的财产属于他自己。但是，至于袭击的事情……”此时他注意到詹米没有坐下，而是站在长凳前面。
“怎么了，弗雷泽先生？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告知本庭吗？”柯南特法官擦了擦从假发下面流出来的一股汗水。这个小房间里挤了这么多人，热得就像汗蒸房。
“我请法庭满足我的好奇心，大人。请问博隆恩先生的指控是否完整描述了他所受到的袭击？”
法官扬起两只眉毛，但迅速地翻阅面前桌上的文件，然后把其中的一张递给法警，指了指纸上的一个地方。“原告供述，菲格斯·弗雷泽用拳头击打原告的面部，让原告晕倒在地上，然后抓住马笼头，跳上马背，骑马离开了，同时用法语大喊有咒骂性质的言辞。原告……”
被告席传来大声的咳嗽，让大家把目光都转移到菲格斯身上。菲格斯迷人地朝法官柯南特先生微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精心地擦了擦脸——用的是左臂上嫁接的铁钩。
“噢！”法官说道，然后将冰冷的目光转向证人席。博隆恩在那里扭动，痛苦得脸颊通红。
“请问你是否能解释，先生，被没有左手的人袭击，你怎么会右脸受伤呢？”
“是的，骗子，”菲格斯欢欣地说道，“解释一下啊。”
柯南特法官或许是觉得博隆恩最好私底下解释，所以擦了擦颈子，草草地结束了审判，释放了清白的菲格斯·弗雷泽。
****
“是我干的！”玛萨丽自豪地说道，在审判后的欢庆会上抓着她丈夫的手臂。
“你？”詹米愉悦地看了看她，“你是说，副官脸上那拳是你打的？”
“不是拳，是脚，”她纠正道，“当时那个浑蛋想要把我拉下马，我就踢他的下巴。他本来没法把我拉下去。”她得意扬扬地补充道：“但是他把杰梅恩抢走，我当然得下去抢回来。”她抚摸杰梅恩长着金发的光亮脑袋，而杰梅恩抓着她的裙摆，另外那只胖乎乎的手里握着一块饼干。
“我不太懂，”布丽安娜说道，“博隆恩先生不愿意承认被女人打吗？”
“噢，不是的，”詹米说道，又给她倒了一杯麦芽啤酒，“这件事情只是默奇森中士自寻麻烦而已。”
“默奇森中士？是法庭里那个军官吗？”她问道，然后出于礼貌，喝了一小口啤酒，“那个看上去像没烤熟的猪一样的军官？”
听到布丽安娜这么形容，詹米咧嘴笑了起来。
“是的，就是那个家伙。他不喜欢我，”他解释道，“他想要削弱我，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不要指望用这种荒唐的指控取得成功。”乔卡斯塔插嘴说道，然后倾身，伸出了一只手。待命的尤利西斯将装燕麦饼的盘子挪了一英寸。她准确无误地拿了一快燕麦饼，然后将她那令人不安的失明双眼转向詹米。
“你之前真的有必要暗中损害法科尔德·坎贝尔吗？”她不赞成地问道。
“是的，有必要。”詹米回答道。她看出了布丽安娜的迷惑，于是作了解释。
“法科尔德·坎贝尔是这个地区的常驻法官。要不是他病得这么恰合时宜，”——他又咧嘴笑了，眼睛中跳跃着淘气的神情——“审判在上周就完成了。那就是默奇森和博隆恩的计划，是吧？他们想要提起指控，逮捕菲格斯，然后逼我在收获作物的过程中下山——这点他们倒是成功了，去他们的！”他懊恼地补充道。
“但是他们希望我没法在审判前拿到赠地函——确实，要不是因为有上个星期的时间，我是没法拿到。”他朝伊恩微笑。然后，孤注一掷骑马去新伯尔尼取来赠地函的伊恩，脸红了起来，埋头喝他的那碗潘趣酒。
“法科尔德·坎贝尔是朋友，姨妈，”詹米对乔卡斯塔说道，“但是你和我都清楚，他是信奉法律的人，他像我这样清楚我的赠地条款，也不会有丝毫区别。如果我没法在法庭上提供证据，他会被迫做出不利于我的判决。”
“如果是那样，”他转头对布丽安娜继续说道，“我就必须要申诉，这也就意味着菲格斯被关到伯尔尼，然后在那里重新被审判。最终结果还是会和今天一样，但是那样就会让我和菲格斯浪费大部分的收获时间，花费比收获庄稼还要多的钱。”
他端着酒杯看布丽安娜，蓝色的眼睛变得严肃起来。
“你不会觉得我很有钱吧？”他问道。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她惊讶地回答道，然后他微笑起来。
“那就还好，因为我尽管有不少土地，但是被耕种的还不多，我们的收成足够——刚好足够——种地和养活我们自己，还可以剩下一点来喂牛。尽管你母亲很能干，”——他笑得更灿烂了——“她也没法独自把三十英亩的玉米和大麦收进去。”他放下空酒杯，然后站了起来。
“伊恩，你去搞定补给品，再赶车带着菲格斯和玛萨丽回去，好吗？女儿和我应该先走了。”他低头看了看布丽安娜，表示询问，“乔卡斯塔会在这里照顾你的小女仆。你不介意这么快就走吧？”
“不介意。”她说道，放下杯子，也站了起来，“我们能今天就出发吗？”
****
我从橱柜里拿出瓶子，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打开，闻里面装的药草。如果没有完全晒干就存储，那么多肉质药草就会在瓶子里腐烂，种子会长成奇异的真菌。
想到真菌，我又再次想到我培育的青霉菌。或者说，我希望如果我足够幸运，能够培育出来青霉菌。在腐烂潮湿的面包上容易长出数百种真菌，青霉菌只是其中一种。我每周在外面放置好几块面包，一株零星的珍贵的青霉菌孢子在面包上扎根的可能性有多大呢？还有，如果看到青霉菌，我能够认出来的概率又有多大？我已经尝试了一年多的时间，至今没有成功。
即使是我撒下用来驱虫的万寿菊和蓍草，也不可能将害虫、害兽赶走。老鼠、蚂蚁、蟑螂，甚至我还在食物储藏间里发现了几只偷偷溜进来的松鼠，把玉米弄得到处都是，还啃坏了一半我准备用来当种子的土豆。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锁在詹米制作的大厨柜里，或者把它们存放在厚木箱子或有盖的罐子里，这些东西用牙齿和爪子弄不开。但是，把食物封存起来，不让四只脚的小偷得到，也就意味着食物见不到空气，而空气则是可能给我带来真正治病武器的唯一信使。
每种植物都是治疗某种疾病的解药——要是我们知道是什么解药就好了。想到娜亚维恩，我又有了失落感。不只是因为她本身，也因为她的知识。她只教会了我少部分她所知的东西，这让我特别遗憾——尽管不如失去她那么遗憾。
但是，我知道一件她并不知道的事情——面包霉菌这种最细微植物的种种用处。寻找霉菌是难事，辨认和使用则更难。但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这种尝试不值得。
把面包放在屋里就等于是吸引老鼠。我试过把面包放在餐具柜上面养菌，却被不走心的伊恩吃掉一半，剩下那半则在我出门时被老鼠和蚂蚁迅速吃掉了。
在夏天、春天或者秋天，简直不可能把面包放在柜子外面没人看守，也不可能待在家里守着。外面有许多急切的杂事要去处理，有许多人来请我去接生或治病，有许多机会要抓住去搜寻食物或药草。
当然，冬天里，害虫、害兽自然会走远去产卵以及在枯叶下面避寒冬眠，等待春天。但是，冬天的气温很低，不可能有活着的孢子。我放置的面包要么是离火太近而卷曲发干，要么是离火太远而变得湿软；这两种情况都养不出东西，只会偶尔得到橙色或粉色的硬皮——生存在人体缝隙里的真菌。
我要在春天再次尝试，我心想着，闻了闻一瓶干墨角兰。它很不错，像焚香那样有麝香味，闻起来很梦幻。岭上的房子已经立了起来，地基已经打好，房间也划分出来了。从小木屋的门口看去，可以看到它的框架立于岭上，在九月晴朗天空的映衬下呈黑色。
等到春天，它就会被建完。我就会拥有粉刷过的墙壁、橡木地板和玻璃窗户，而且窗框很结实，能够阻挡老鼠和蚂蚁。而且，我还将拥有一个温暖舒适、阳光充足的手术室，并可以在里面行医。
我的美好想象被牲口圈里传来的刺耳吼叫声打断，那是克拉伦斯在宣布有人到来。在克拉伦斯的欢欣尖叫声中间，我能够听到远处的说话声，于是匆匆收拾散乱的瓶塞和瓶子。肯定是詹米带着菲格斯和玛萨丽回来了——或者说至少我希望是这样。
詹米之前对于审判的结果很有信心，但我还是有些担心。从小就相信不列颠法律理论上是人类文明的伟大成就，但我见过许多判例，实在是对法官没有太多的信心。不过，我对詹米很有信心。
克拉伦斯的叫声变成了与熟人交谈时的喘鸣，但是人的说话声停止了。这很奇怪。或许事情最终还是变糟糕了？
我把最后那几个瓶子塞回柜子里，然后朝门口走去，庭院里空无一人。克拉伦斯看到我热情地叫起来，但是我没有见到其他动静。可是肯定有人到来了——那些鸡都已经散开，逃进灌木丛里了。我感觉脊背发凉，于是迅速转身，试着同时看我的四周——什么都没有。房子后面的栗子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闪烁的阳光从发黄的树叶中穿透过来。
我敢肯定有其他人。该死，我把刀留在里面的桌上了！
“外乡人。”听到詹米的声音，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朝他的声音转过身去，宽慰迅速变成了生气，他觉得他……
刹那间，我以为我看到了重影。他们挨着坐在门外的长凳上，下午的阳光照亮他们的头发，就像火柴头被点燃一样。我看着詹米那张喜笑颜开的脸，然后将目光向右移动。
“妈妈。”我看到的是同样的表情，混杂着急切、喜悦和渴望。我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她就扑进了我的怀里，将我抱了起来。
“妈妈！”
我喘不过气来，没有被震惊带走的呼吸，现在也被用力的拥抱挤了出去。
“布丽！”我试着喘了口气，然后她把我放了下来，但是仍然抱着我。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但是她就是真的。我寻找詹米，发现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他没有说话，而是灿烂地朝我咧嘴笑，耳朵因为喜悦而通红。
“我，呃，我没有想到……”我傻傻地说道。
布丽安娜像她父亲那样朝我咧嘴笑，明亮如星辰的双眼里充满了喜悦的泪水。
“真的是出乎意料！”
“什么？”詹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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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担心，都会好的。维奥斯特先生说他会等我们。只要你感觉好些，我们就出发。但是现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好好休息。”
丽琦点了点头，但是无法回答。她的牙齿打战得很厉害，尽管她盖了三条毯子，还用着暖脚砖。
“我去给你倒点喝的，亲爱的，你只管好好休息。”布丽安娜重复道，最后又拍了拍她，然后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这当然不怪丽琦，布丽安娜心想，但是这次发高烧的时机不能再糟糕了。布丽安娜昨晚和罗杰激烈地吵了架，所以睡得很晚，也很不安，醒来时发现她的衣服都被洗好晾着，鞋也被擦过，袜子被叠好，房间被打扫整理得很干净——还发现丽琦瘫倒在空空的壁炉前颤抖。
她已经数了上千次日子了，离星期一还有八天。如果丽琦这次发病也像之前那样，那么她或许在后天就能赶路，这样一来还有六天时间。根据小斯慕兹和汉斯·维奥斯特的说法，在这个季节，这段乘船逆流而上的旅程需要五到六天。
她不能错过詹米·弗雷泽，不能！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她都必须在星期一赶到十字溪。谁知道那场审判会花多长时间呢？又有谁知道他是否会在审判结束后立即离开呢？她无论如何都要尽早动身。
想要动身的渴望如此急切，甚至使她忘记了身体上的其他所有疼痛，连罗杰背叛带来的彻底心伤也被盖住了，但是她却无能为力。在丽琦好转之前，她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酒吧里坐满了人，非常热闹。白天有两艘船进港停泊，所以晚上长凳上都坐满了水手，还有许多水手围在角落里的那张桌子上玩着纸牌。布丽安娜缓缓穿过那些蓝色的烟草烟雾，无视了水手们的口哨和猥琐话语。罗杰想让她穿裙子？去他的。她的马裤通常能让男人们与她保持安全的距离，但是丽琦昨晚把裤子洗了，现在还太湿，没法穿。
有个男人想要伸手来摸她的屁股，她恶狠狠地蹬了他一眼，眼神足以撕裂他的眉毛。他的手在半路惊讶地停下来，然后她从他的身边滑过，穿门走进了厨房过道。
她端了一壶猫薄荷回去，用布包在茶壶外面，避免被烫着。回去时她绕路从酒吧间边缘走，避开那个可能会骚扰她的人。如果他碰她，她就把那壶滚烫的茶泼到他的大腿上。尽管那个男人活该被烫，而且那也能多少缓解她的暴烈，但是会浪费掉那壶丽琦特别需要的茶。
她小心翼翼地侧着身，从那些吵闹着打牌的人和墙壁中间挤过。牌桌上散乱地摆着硬币和其他值钱的小东西：许多银的、镀金的和白鑞的纽扣、一个鼻烟盒、一把银质小摺刀，还有许多潦草的纸条——她觉得那是欠条，或者说是十八世纪相当于欠条的东西。有个男人动了动，从他的肩膀看过去，她瞥到了金子的光芒。
她向下看了看，把目光挪开，然后又惊讶地看回去。那是一枚素金戒指，比大多数戒指都要宽。但是，吸引她目光的并不只是戒指的材质。那枚戒指离她至多一英尺，尽管酒吧里光线十分昏暗，但是牌桌上摆着烛台，烛光照亮了戒指的内圈。她看不清刻在戒指内圈上的文字，但是她特别熟悉那种花纹，其中的故事不自觉地在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她把手搭在拥有那枚戒指的男人肩上，在他开玩笑的过程中打断了他。他稍微皱着眉头转过身来，但是在看到来者时，蹙着的眉头又舒展开来了。
“啊，亲爱的，你是来让我转运的吗？”他是个大块头的男人，骨骼粗大，面容俊俏，长着宽大的嘴巴和难看的鼻子，一双浅绿色的眼睛迅速上下打量着她。
她逼自己朝他微笑。
“希望是的，要不要把你的戒指给我搓一搓，让你转运啊？”她说完，没有等他许可，便迅速从桌上抓起那枚戒指，然后在衣袖上迅速地搓了搓。然后，她把戒指拿起来欣赏它的光泽，能够清晰地看到刻在里面的文字：弗兰克赠予永远的爱人克莱尔。
她将它递回去，那只手不停颤抖着。
“很漂亮，”她说道，“你在哪儿得到的啊？”
他显得很惊讶，接着又显得很戒备，于是她匆忙地补充道：“它那么小，肯定不适合你戴。你要是弄丢了，你老婆不会生气吗？”怎么得到的？她疯狂地心想。他到底怎么得到的？我母亲出什么事情了？
他咧开丰满的嘴唇，给了她一个迷人的微笑。
“如果我有老婆，亲爱的，那么我肯定会抛下她来追你。”他更仔细地打量她，她的长睫毛垂着，遮挡住他凝视的目光。他摸了摸她的腰，随便地表示邀请。
“我现在很忙，亲爱的，但是晚些……呃？”
隔着布的茶壶散发着火烫的热量，但是她的手指却感觉冰凉。她的心脏已经凝结成了一小团恐惧。
“明天，”她说道，“白天吧。”他讶异地看她，然后仰头大笑起来。
“呃，我听说男人们说过不要在晚上见我，宝贝儿，但是女人们好像都喜欢晚上见我啊。”他挑逗地用粗大的手指抚摸她的前臂，让她那金红的汗毛竖了起来。
“那就白天吧，你喜欢就好。到我船上来，格洛丽安娜号，就在海军大院旁边。”
****
“亲爱的，你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啊？”汉尼卡·维奥斯特小姐好心地看着布丽安娜的空碗，表现得不敢相信。她和布丽安娜年龄差不多，是个体格宽大、脾气温和的荷兰女人，慈母般的风度让她显得要老很多。
“应该是前天。”布丽安娜感激地接过第二碗饺子和肉汤，以及第二块粗厚的自然发酵面包，上面抹着厚厚的新鲜黄油，“噢，谢谢你！”这些食物帮忙填充了她体内的空虚，让她感觉到一些舒适和温暖，稍微振作起来。
此前，在开普菲尔河上逆流航行两天后，丽琦又发烧了。这次她烧得更久，更严重，让布丽安娜当时特别担心丽琦会死在河中央。
她在独木舟的中间坐了一天一夜。维奥斯特和他的搭档当时就像疯子那样奋力划桨，她则每隔一段时间就往丽琦的头上浇水，用所有能找到的外套和毯子将她裹起来，不停地祈祷她的呼吸不要停止。
“如果我死了，你就告诉我父亲，好吗？”丽琦当时在极速移动的黑暗中对她耳语。
“好的，但是你不会死，所以不要担心。”布丽安娜坚定地尝试用苏格兰口音说道。这很有用，丽琦听到布丽安娜的口音，笑得后背颤动起来，然后将一只瘦小的手伸上来抓住她的手，直到睡着后才松开，骨瘦如柴的手指滑了下去。
维奥斯特很担心丽琦的状态，所以将她们带去了他和妹妹在十字溪下面不远处的住宅。她当时把裹着毯子的丽琦抱起来，沿着那条满是灰尘的小路，从河边走到了一间小木屋。丽琦的顽强精神让她再次熬了过来，但是布丽安娜觉得她那脆弱的身体或许没法再承受几次发病了。
她将一个饺子切成两半，然后慢慢地吃下去，尝着浓郁而暖和的洋葱鸡肉汤。她浑身脏兮兮的，赶路不仅让她疲惫不堪，而且饥肠辘辘，身上的每根骨头都在疼痛。但是她们成功了，她们已经在十字溪，明天就是星期一了。詹米·弗雷泽就在附近，如果上帝保佑的话，克莱尔也会在。她摸了摸马裤的裤腿，以及缝在裤缝里的那个秘密口袋。它还在那里，那个坚硬的、圆鼓鼓的小护身符。她的母亲仍然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
饭后，她立即去看丽琦。汉尼卡·维奥斯特正坐在床边缝补袜子，微笑着朝布丽安娜点了点头。“她很勇敢。”
低头看了看丽琦那张熟睡中的枯瘦的脸，布丽安娜却不敢苟同。但是，丽琦的高烧已经退了，额头也变得凉爽和潮湿。旁边桌上那个半空的碗说明她成功地吃了些东西。
“你也休息会儿吧？”汉尼卡站起来，指了指那张已经拉开准备好的带脚轮矮床。布丽安娜渴望地看了看干净的被褥和松软的垫枕，却摇了摇头。
“暂时不用，谢谢你。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借用你的骡子。”
现在不知道詹米·弗雷泽在什么地方。维奥斯特跟她说过，河场离城镇很远。他或许在那里，或许为了方便，住在十字溪的某个地方。她不能丢下丽琦太久，所以不会骑行去河场，但是她想去镇上找到明天将举行审判的那个法庭。她不想因为不知道具体地点而错过他。
那头骡子很大，年龄也不小，但是它并不嫌弃沿河缓行。它走得比她步行还慢，但是没关系，她现在不赶时间了。
尽管疲惫不堪，她骑在骡子背上时还是开始感觉更好了，瘀伤的僵硬身体随着骡子的缓慢步伐放松下来。天气湿热，但是天空晴朗而湛蓝，路边长着许多高大的榆树和山核桃树，树叶过滤了炎热的阳光。
她担心丽琦的病，同时又在回忆痛苦的往事，所以之前在航行的下半程里，她并没有注意到乡村景色的变化。现在，她感觉就像在睡眠中被人用魔法挪动，然后在另外的地方醒过来。她撇开所有的事情，决心忘记过去几天的经历。她要找到詹米·弗雷泽。
铺满沙子的马路、低矮的松林、海岸附近的湿软沼泽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凉爽的绿色树丛，是枝繁叶茂的高大树木，是马路上柔软的橙色土壤，而枯叶堆在路边，腐烂成了黑色的松软沃土。海鸥和燕鸥的尖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松鸦的轻柔鸣叫，以及森林深处一只三声夜鹰的流畅而柔和的歌声。
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呢？她心想。她已经想了上百次，每次都想到不同的场景：她会说什么，他又会说什么——他见到她时会很开心吗？她希望如此，但是他是一个陌生人，可能完全不像她脑海里的那个男人。她十分努力地在回忆中抑制莱里的声音：骗子和嫖客……她母亲并没有这么觉得。
“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她低声对自己说道。她已经走进了十字溪的镇上，零星的房屋变多了，泥土小路也变宽，成了用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两边是商铺和更大的住房。镇上到处都有人，但现在是下午最热的时候，空气凝滞而沉重，人们都尽可能地躲在阴凉处。
马路沿着河岸蜿蜒出去。一块地上独自立着一个小锯木厂，旁边有个小旅馆。她决定去那儿问问。而且天气这么炎热，她也可以在那里喝点东西。
她拍了拍外套的口袋，确保自己带了钱。但是她却被一个马栗外壳刺疼，像被烫到那样把手缩了回来。
尽管之前吃过东西，但她又感觉到了空虚。她紧闭着嘴唇，把骡子拴起来，然后低头走进了昏暗的小旅馆。
旅馆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房东在那里，坐在凳子上打瞌睡。听到她的脚步声，他醒了过来，惊讶地睁大眼睛来回打量她，然后给她端了啤酒上来，礼貌地给她指明了去法庭的路。
“谢谢你。”她用衣袖擦干额头上的汗水——即使是室内，也热得让人窒息。
“你是来看审判的吗？”房东谨慎地问道，仍然在好奇地看着她。
“是的……呃，其实也不算是。是谁被审判呢？”她问道，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
“噢，是菲格斯·弗雷泽。”那个男人说道，似乎觉得所有人应该都知道菲格斯·弗雷泽是谁，“罪名是袭击皇家军官。但是他会被判无罪，”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詹米·弗雷泽已经从山上下来帮他了。”听到这里，布丽安娜被啤酒呛到了。
“你认识詹米·弗雷泽？”她喘着气问道，用衣袖擦拭溢出来的啤酒泡沫。房东扬起了眉毛。
“等等，你也认识他。”他朝旁边桌上那个装满啤酒的白镴杯子点点头。布丽安娜进来时没有注意到那个杯子。“你进来的时候，他才从后面出去。他……嘿！”他说着，尖叫着后退了一步，因为她把自己的杯子扔到地上，像蝙蝠飞出地狱那样从后门跑了出去。
从酒吧走出去，外面的光线让人眩晕。布丽安娜眨了眨眼，双眼被摇曳枝叶里透过来的阳光刺痛。她看到树下有人在动。
他站在枫树的树荫下，半转身背对着她，聚精会神地低着头。他是一个高个子男人，双腿很长，清瘦而优雅，白衬衫下的肩膀也很宽大。他穿着褪色的浅绿色和棕色短裙，把短裙的下摆随意地拉起来，对着一棵树撒尿。
他撒完尿，把短裙整理好，然后转过身来。他看到了站在那里凝视着他的布丽安娜，然后稍微绷紧身体，双手半握成拳。然后他看穿了她的男装，意识到她是个女人，脸上的谨慎和怀疑神情立即变成了惊讶。
第一眼看到他时，她的心中就没有丝毫怀疑。她有些出乎意料，同时在意料之中，他并不完全是她设想的那个样子——真实的他似乎更矮小，只有普通男人的块头——但是他的面容和她极为相像——又长又直的鼻子、倔强的下巴、倾斜的猫眼，都固定在结实的骨架里面。
他从枫树的树荫里朝她走去，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反射出铜色的光。她有些恍惚地伸手拨开脸上的一缕头发，从眼角看到了同样的金红色光亮。
“有什么事吗，姑娘？”他问道，语气尖锐却没有敌意。他的声音比她设想的更深沉，苏格兰高地人的小舌颤音轻微却明显。
“找你。”她脱口说道。心似乎卡到了嗓子眼儿，让她很难说出话来。
他走得足够近，能够闻到他的微弱汗味和锯末的清新气味，他卷起来的亚麻衬衫衣袖里，散落着金色的锯末。他愉悦地眯着眼，上下看她，同时打量她的着装。他扬起一只微红的眉毛，摇了摇头。
“抱歉，这位姑娘，我已经结婚了。”他淡然微笑着说道，准备走开，然后她发出不连贯的低弱声音，伸手想要阻拦他，但是不太敢碰他的衣袖。他停了下来，更仔细地看着她。
“别，我是认真的。我家里有妻子，而且我家离得不远，”他说道，显然想要表现得有礼貌，“但是……”他靠得足够近，能够看清她衣服的肮脏、她外套衣袖上的破洞，以及她领巾上破烂的两头。
“哎，”他用不同的语气说道，然后伸手去取那系在腰间的小皮包，“你饿吗，姑娘？如果你想吃东西，我可以给你些钱。”
她几乎无法呼吸。他的双眼是深蓝色的，充满善意，显得很温柔。她的双眼盯着他衬衫上敞开的衣领，他的卷曲的胸毛在那里露出来，在被太阳晒黑的肌肤上呈现出金色。
“请问……你是詹米·弗雷泽，对吧？”
他犀利地看了看她的脸。
“是的。”他说道。他脸上又露出谨慎的神情，在阳光下眯起了双眼。他迅速地看了看身后，朝那个小旅馆看去，但是敞开的门口没有动静。他朝她走近了一步。
“你是谁？”他轻声说道，“有什么信息给我吗，姑娘？”她感觉到一股莫名想笑的冲动。她有什么信息吗？
“我的名字叫布丽安娜。”她说道。他皱起眉头，不确定，然后眼中闪过了什么东西。他知道！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它对他来说有意义。她用力吞咽唾液，感觉脸颊发烫，就像被蜡烛灼烧过一样。
“我是你的女儿，”她说道，声音在自己的耳朵里显得哽咽，“布丽安娜。”
他纹丝不动地站着，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但是，他听说过她！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然后一阵深沉、痛苦的红色从脖子涌上来，涌到他的脸上，迅速得就像灌木丛着火一样，匹配上她自己的那种生动的红色。
看到他这样，她感觉到一阵喜悦。这阵喜悦穿过她的身体，附和着血液在见到亲属时的沸腾。脸红得那么厉害会让他烦恼吗？她突然心想。他也像她那样，学过让自己不露声色，掩盖那种暴露实情的情绪涌动吗？
她感觉自己面容僵硬，但还是试探性地朝他微笑。他眨了眨眼，目光最终移动到她的脸上，慢慢地观察她的面容，以及她的身高——他明白了什么，露出了全新的惊讶神情。
“上帝啊，”他沙哑地说道，“你真的非常高大壮实。”
她的脸本来已经不红了，但现在又更深程度地红了起来。
“那你觉得该怪谁？”她斥责道。她让自己站直，挺起胸脯，怒视着他。站直身子后，她几乎可以直视他的双眼，她确实也直视了他的双眼。
他迅速后退，表情有了变化，面具在惊讶中被打碎了。没有了那种面具，他显得更年轻。他的脸上有着惊愕、讶异，带着些许痛苦的急切表情也在逐渐显现。
“哎呀，不是的，姑娘！”他惊呼道，“我完全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他突然停顿下来，入迷地注视着她。他似乎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在空中沿着她脸颊、下巴、脖子和肩膀的轮廓比画，不敢直接触碰她。
“真的吗？”他低声说道，“真的是你吗，布丽安娜？”他用奇怪的口音说出她的名字，让她颤抖了一下。
“是我，”她有些沙哑地说道，再次微笑，“你看不出来吗？”
“看得出来，是的，我看得出来。”
然后他触碰了她，手指轻轻地从她脸上向下滑，向后拨开鬓角和耳朵上的缕缕红发，然后沿着她精致的下巴抚摸。她再次颤抖，尽管他的触摸很温暖。她的脸颊能够感觉到他的手掌散发出来的热量。
“我没有想到你已经长大了，”他说道，他的手不情愿地落下来，“我见过照片，但是……我不知怎地总是觉得你是个婴儿，是我的小孩。我从来没有想到……”他逐渐停下来，注视着她，眼睛与她的双眼很像，入迷地睁得很大，深蓝的颜色，睫毛浓密。
“照片？”她说道，开心得喘不过气来，“你见过我的照片？妈妈找到你了，是吗？你刚才说你家中有妻子……”
“克莱尔。”他说道。他的宽大嘴巴已经做了决定，咧开微笑起来，笑容就像摇曳树叶中的阳光那样点亮了他的双眼。他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得足以惊吓到她。
“那你还没有见到她？上帝啊，她会特别开心的！”
想到母亲时她特别激动。她的表情崩溃了，她忍了好几天的泪水也宽慰地奔涌而出，让她在哭泣和喜悦中变得哽咽。
“给你，姑娘，别哭了！”他担心地惊呼道。他松开她的手臂，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大手帕。他试探性地轻拍她的脸颊，显得很担心。
“别哭了，Aleannan，别担心，”他低声说道，“没事了，m'annsachd，已经没事了。”
“我没事，完全没事。我只是……开心，”她说道，她接过手帕，擦干眼泪，然后擤了鼻涕，“Aleannan是什么意思？还有你说的另外那个词？”
“你还不懂盖尔语，是吧？”他问道，然后摇了摇头，“对，她当然不会教你。”他低声说道，似乎是自言自语。
“我要学，”她坚定地说道，最后又擦了擦鼻子，“Aleannan？”
他看着她，脸上又露出了淡然的微笑，温柔地说道：“它的意思是‘亲爱的’，然后m'annsachd的意思是‘我的宝贝’。”
这两个词悬在他们之间，就像树叶那样闪光。他们站着没动，两个人都突然因为喜爱之情而害羞不已，无法把目光从对方身上挪开，无法找到更多的话语。
“父……”布丽安娜开口说话，紧接着又停下来，突然有了疑虑。她该怎么称呼他呢？不能叫爸爸。她这辈子就始终把弗莱克·兰德尔叫爸爸，这样去称呼别的男人会是背叛。这样称呼詹米呢？不行，她做不到。尽管她的出现让他感到意外，但他仍然有种令人生畏的庄严，不能那么随便地称呼他。“父亲”这个称呼似乎很遥远和严厉——而且无论詹米·弗雷泽可能是什么，都不是父亲，对她来说不是。
他看到了她的犹豫和脸红，知道了她的烦心事。
“你可以……叫我爸。”他说道。他的声音很沙哑，于是他停顿下来，清了清喉咙，“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不自信地补充道。
“爸，”她说道，然后感觉笑容轻松地挂到了脸上，没有被眼泪破坏，“爸。盖尔语里是这么叫的吗？”
他朝她微笑，嘴角稍微有些颤抖。“不是。只是它很……简单了。”
然后，事情突然就变得都很简单了。他向她伸出双臂，她走进他的怀里，发现她之前的感觉不对，他其实和她所设想的一样高大，而且他环抱着她的双臂强壮有力，这是她此前从来不敢期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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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后的事情似乎发生得都很恍惚。布丽安娜特别激动，同时也特别疲惫，所以她对于种种事情的意识，更多的是一系列像定格动画那样断断续续的画面，而不是流畅的生活场景。
丽琦在一个操着奇异苏格兰口音的强健黑人马夫的怀里显得弱小和苍白，灰色的眼睛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眨动。这辆满载玻璃和芳香木材的马车，马匹的臀部被打理得光亮，木车轮颠簸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父亲的声音在布丽安娜的耳朵里，深沉而温暖，描述着他要在山岭高处建造的一栋房子，说玻璃窗对她母亲来说会是惊喜。
“但是你才是最让她惊喜的，姑娘！”然后他发出深沉的欢笑，笑声似乎在布丽安娜的骨头里回响。
沿着布满灰尘的马路行进了很久，布丽安娜的头枕在父亲的肩膀上睡着了。她父亲边赶车，边用空闲的那只手臂抱着她。她呼吸着他肌肤的那种气味，他的陌生长发在他转头时轻擦着她的脸庞。
然后是那栋通风、凉爽的豪华大房子，充满了蜂蜡和花朵的香味。一个高个子的白发女人，她的面容酷似布丽安娜，那双蓝色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她之外的东西。一双凉爽、纤长的手触摸她的脸，带着难以理解的好奇心抚摸她的头发。
“丽琦。”她说道，然后一个漂亮女人在丽琦上面弯着腰，喃喃细语道：“上帝保佑。”黑色的双手在丽琦那陶瓷般泛黄的脸上显得很好看。
手，那么多的手。所有事情都魔法般地被人完成，她们喃喃低语着，将她手递手地传递。她还没能抗议，就被脱掉衣服洗了澡。香味的水泼到她的身上，结实而温柔的手指按摩她的头皮，头发上的薰衣草皂液被冲洗下来。她感受到亚麻毛巾。一个黑人小女孩把她的双脚擦干，然后在上面喷了粉。
有人给她穿上了干净的棉睡衣，她感觉赤脚飘浮着走过抛光的地板，看到她父亲在看到她时双眼亮了起来。她吃下了食物——糕饼、葡萄酒蛋糕、果冻和烤饼——喝了香甜的热茶，茶水似乎替换了她血管里的血液。
一个漂亮的金发小女孩，皱着眉头，特别地面熟，她父亲叫她玛萨丽。洗了澡、裹着毯子的丽琦，用脆弱的双手捧着一杯气味刺鼻的液体，看上去就像一朵被人踩踏过、却又重新被浇过水的花儿。
有人在说话，而且不停有人过来，说话声越来越多，但是只有零星的话语偶尔穿透她那越来越浓的思维迷雾。
“……法科尔德·坎贝尔更理智……”
“菲格斯，爸，你见到他了吗？他好了没？”
爸？她有些恍惚地心想，竟然有其他人这样叫他，她感觉有些愤怒，因为……因为……
她姨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坐在那儿睡着了。我能够听到她的鼾声。尤利西斯，送她到上面的床上去睡吧。”
然后有强壮的双臂毫不费力地将她扶起来，但是她没有闻到黑人管家的那种蜡烛气味，她闻到了她父亲的锯末和亚麻衬衫的气味。她放弃挣扎，头靠在他的胸脯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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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格斯·弗雷泽的口音像是苏格兰的氏族成员，看上去像法国贵族——一个被送往断头台的法国贵族，布丽安娜在心中修正了她的第一印象。
他黝黑得俊俏，体格不壮，不是特别高。他走进被告席，转身面对房间里的人，长鼻子抬得比平时高一英寸。他不修边幅的衣服，以及一只眼睛上的青肿瘀伤，都没有减损他那种傲慢的贵族气派。即使是他用来替代断手的铁钩，也让衣着破烂的他更显魅力。
玛萨丽看着他，稍微叹了一口气，然后绷紧了嘴唇。她从布丽安娜旁边倾身去对詹米耳语：“那些浑蛋对他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他轻轻地挥手，让她坐回去。她坐回到位置上，怒视着法警和法官。
他们还算幸运，有位置坐。这个小建筑物里挤满了人，人们在房间后部推搡、嘟哝，直到那些守门的红衣士兵出现时才安静下来。还有两个士兵立正站在法庭前面，立在法官的长凳旁边，他们身后的角落里潜伏着一位军官。
那个军官看到了詹米的目光，宽大的脸上露出充满恶意的满足神情，近乎得意扬扬。布丽安娜看到这个场景，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但是她的父亲直视那个军官的目光，然后漠然转过头。
法官等人到达并各就其位，在进行了司法仪式后，审判开始了。显然，这并不是由陪审团裁决的审判，因为没有陪审团成员列席，只有法官和他的下属。
布丽安娜从昨晚大家的对话中理出了些许头绪，尽管她是在吃早饭时才搞清楚了谁是谁。那个年轻的黑人女性叫费德拉，是乔卡斯塔的奴隶；那个相貌平平、笑容迷人的高个子男生是詹米的外甥伊恩，是她的表亲。她心想，就像在拉里堡时那样，感觉到了发现新亲戚的激动。长着金色头发、漂亮的玛萨丽是菲格斯的妻子，而菲格斯当然就是斯图亚特起义前詹米在巴黎非正式收养的那个法国孤儿。
法官柯南特先生，一个整洁的中年绅士，戴好假发，整理好外套，然后发令让人宣读指控罪名——菲格斯·克洛岱尔·弗雷泽，罗恩县居民，于1769年8月4日犯下重罪，袭击该县副治安官休·博隆恩，从他那里偷走了由他依法保管的皇家财物。
这个休·博隆恩被传唤出庭，是个又高又瘦的三十来岁的家伙，显得很紧张。他结结巴巴地作证，断言他在大水牛路上依法履行职责时与被告相遇。被告用法语对他进行恶毒的辱骂，并且在他试图离开时被告追上来抓住他，击打他的面部，抢走由他依法保管的皇家财物，即一匹配有笼头和马鞍的马。
在法官的要求下，这位证人狰狞地咧开右嘴角，露出一颗在遇袭时被打碎的牙齿。
法官柯南特先生好奇地观察那颗被打碎的牙齿，然后向菲格斯转过身去。
“没错。现在，菲格斯·弗雷泽先生，请你向大家叙述一下这次不幸的事件，好吗？”
菲格斯稍微颔首，他对法官的敬重程度，或许就和他对蟑螂的敬重程度一样。
“这坨可恶的狗屎，”他用克制的语气开口说道，“当时……”
“不得辱骂原告。”柯南特法官冷冰冰地说道。
“这个副官，”菲格斯冷静地继续说道，“遇到我的妻子，当时我妻子正带着孩子骑马从磨坊回家。这个……这个副官……跟她打招呼，然后毫无礼貌地把她从马背上拉下来，说要用那匹马和马具来抵税，让她和孩子在大太阳天下步行五英里回家！”他恶狠狠地瞪着博隆恩，博隆恩也眯眼注视着他。玛萨丽在布丽安娜身边，用鼻子狠狠地呼着气。
“副官说你欠的是什么税？”
菲格斯的脸颊变得深红。“我没有欠税！他说我的土地每年要交三先令的租金，但是并不用！我的地不用交税，因为特赖恩总督在赠予詹姆斯·弗雷泽土地时有条款说明。那个恶心的蠢货来我家想要收钱的时候，我跟他说明过。”
“我没有听说过这种赠地，”博隆恩闷闷不乐地说道，“这些家伙为了不交钱，什么鬼话都编得出来。游手好闲的骗子，全部都是！”
“你个长着大白菜耳朵的蠢货！”菲格斯用法语骂道。
一阵低弱的笑声在法庭里荡漾开来，几乎淹没了法官的指责。布丽安娜的高中法语水平刚好让她能够听懂，所以也随着大家微笑起来。
法官仰头观察法庭里的人。“詹姆斯·弗雷泽来了吗？”
詹米站起来，尊敬地鞠了个躬。“来了，法官大人。”
“法警，让证人宣誓。”
詹米妥当地进行宣誓，然后证实他就是总督赠地的地主，说明赠地及赠地条款都是由特赖恩州长同意的，条款里确实规定了十年的免交税期，且还有九年才过期，他最终还证实菲格斯·弗雷泽在此片赠地上拥有住房和庄稼，并得到了詹姆斯·压力山大·马尔科姆·麦肯锡·弗雷泽他自己的许可。
布丽安娜的注意力一开始就固定在她父亲身上，总是看不够他。他是法庭里最高的人，而且他也是最显眼的——穿着洁白的亚麻衬衫、深蓝的外套，外套衬托出他倾斜的双眼和火红的头发。
但是，角落里的动静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转头看到了之前注意到的那位军官。他已经不再关注她的父亲，而是在用尖锐的目光注视着休·博隆恩。博隆恩稍微点了点头，然后坐回去等待弗雷泽作证完毕。
“看来弗雷泽先生所说的免交税金是真的，博隆恩先生，”法官温和地说道，“因此我必须判他无罪于……”
“他没法证明啊！”博隆恩脱口说道。他看了看那位军官，似乎是为了寻求精神上的支持，然后绷紧了长长的下巴，“没有文件证明，只有詹姆斯·弗雷泽的一面之词！”
法庭里又骚动起来，这次的气氛比较不和谐。布丽安娜听懂了人们在她父亲的话被质疑时表达出来的震惊和愤怒，所以感觉到了一种意料之外的骄傲。
但是，她父亲并没有表现出愤怒。他再次站起来，朝法官鞠了个躬。
“法官大人请稍等。”他说着，手伸进外套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羊皮纸，纸上还贴着一团红色的封蜡，“大人肯定认识总督的封印。”
他将羊皮纸放在法官柯南特先生面前的桌上。法官扬起一只眉毛，但还是仔细地看了封印，然后拆开查看里面的文件，然后又将它放下。
“这确实是赠地的原始文件，”他宣布道，“由威廉·特赖恩大人签署的。”
“你怎么拿到的？”博隆恩脱口说道，“来不及去新伯尔尼然后又回来啊！”然后他脸上的血色全部消失了。布丽安娜看了看那位军官，他那胖乎乎的脸庞似乎收下了博隆恩消失的全部血色。
法官犀利地看了看博隆恩，但只是说：“鉴于文件证据显而易见，我们可以知道被告无罪于偷窃的指控，因为本案所涉及的财产属于他自己。但是，至于袭击的事情……”此时他注意到詹米没有坐下，而是站在长凳前面。
“怎么了，弗雷泽先生？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告知本庭吗？”柯南特法官擦了擦从假发下面流出来的一股汗水。这个小房间里挤了这么多人，热得就像汗蒸房。
“我请法庭满足我的好奇心，大人。请问博隆恩先生的指控是否完整描述了他所受到的袭击？”
法官扬起两只眉毛，但迅速地翻阅面前桌上的文件，然后把其中的一张递给法警，指了指纸上的一个地方。“原告供述，菲格斯·弗雷泽用拳头击打原告的面部，让原告晕倒在地上，然后抓住马笼头，跳上马背，骑马离开了，同时用法语大喊有咒骂性质的言辞。原告……”
被告席传来大声的咳嗽，让大家把目光都转移到菲格斯身上。菲格斯迷人地朝法官柯南特先生微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精心地擦了擦脸——用的是左臂上嫁接的铁钩。
“噢！”法官说道，然后将冰冷的目光转向证人席。博隆恩在那里扭动，痛苦得脸颊通红。
“请问你是否能解释，先生，被没有左手的人袭击，你怎么会右脸受伤呢？”
“是的，骗子，”菲格斯欢欣地说道，“解释一下啊。”
柯南特法官或许是觉得博隆恩最好私底下解释，所以擦了擦颈子，草草地结束了审判，释放了清白的菲格斯·弗雷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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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干的！”玛萨丽自豪地说道，在审判后的欢庆会上抓着她丈夫的手臂。
“你？”詹米愉悦地看了看她，“你是说，副官脸上那拳是你打的？”
“不是拳，是脚，”她纠正道，“当时那个浑蛋想要把我拉下马，我就踢他的下巴。他本来没法把我拉下去。”她得意扬扬地补充道：“但是他把杰梅恩抢走，我当然得下去抢回来。”她抚摸杰梅恩长着金发的光亮脑袋，而杰梅恩抓着她的裙摆，另外那只胖乎乎的手里握着一块饼干。
“我不太懂，”布丽安娜说道，“博隆恩先生不愿意承认被女人打吗？”
“噢，不是的，”詹米说道，又给她倒了一杯麦芽啤酒，“这件事情只是默奇森中士自寻麻烦而已。”
“默奇森中士？是法庭里那个军官吗？”她问道，然后出于礼貌，喝了一小口啤酒，“那个看上去像没烤熟的猪一样的军官？”
听到布丽安娜这么形容，詹米咧嘴笑了起来。
“是的，就是那个家伙。他不喜欢我，”他解释道，“他想要削弱我，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不要指望用这种荒唐的指控取得成功。”乔卡斯塔插嘴说道，然后倾身，伸出了一只手。待命的尤利西斯将装燕麦饼的盘子挪了一英寸。她准确无误地拿了一快燕麦饼，然后将她那令人不安的失明双眼转向詹米。
“你之前真的有必要暗中损害法科尔德·坎贝尔吗？”她不赞成地问道。
“是的，有必要。”詹米回答道。她看出了布丽安娜的迷惑，于是作了解释。
“法科尔德·坎贝尔是这个地区的常驻法官。要不是他病得这么恰合时宜，”——他又咧嘴笑了，眼睛中跳跃着淘气的神情——“审判在上周就完成了。那就是默奇森和博隆恩的计划，是吧？他们想要提起指控，逮捕菲格斯，然后逼我在收获作物的过程中下山——这点他们倒是成功了，去他们的！”他懊恼地补充道。
“但是他们希望我没法在审判前拿到赠地函——确实，要不是因为有上个星期的时间，我是没法拿到。”他朝伊恩微笑。然后，孤注一掷骑马去新伯尔尼取来赠地函的伊恩，脸红了起来，埋头喝他的那碗潘趣酒。
“法科尔德·坎贝尔是朋友，姨妈，”詹米对乔卡斯塔说道，“但是你和我都清楚，他是信奉法律的人，他像我这样清楚我的赠地条款，也不会有丝毫区别。如果我没法在法庭上提供证据，他会被迫做出不利于我的判决。”
“如果是那样，”他转头对布丽安娜继续说道，“我就必须要申诉，这也就意味着菲格斯被关到伯尔尼，然后在那里重新被审判。最终结果还是会和今天一样，但是那样就会让我和菲格斯浪费大部分的收获时间，花费比收获庄稼还要多的钱。”
他端着酒杯看布丽安娜，蓝色的眼睛变得严肃起来。
“你不会觉得我很有钱吧？”他问道。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她惊讶地回答道，然后他微笑起来。
“那就还好，因为我尽管有不少土地，但是被耕种的还不多，我们的收成足够——刚好足够——种地和养活我们自己，还可以剩下一点来喂牛。尽管你母亲很能干，”——他笑得更灿烂了——“她也没法独自把三十英亩的玉米和大麦收进去。”他放下空酒杯，然后站了起来。
“伊恩，你去搞定补给品，再赶车带着菲格斯和玛萨丽回去，好吗？女儿和我应该先走了。”他低头看了看布丽安娜，表示询问，“乔卡斯塔会在这里照顾你的小女仆。你不介意这么快就走吧？”
“不介意。”她说道，放下杯子，也站了起来，“我们能今天就出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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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橱柜里拿出瓶子，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打开，闻里面装的药草。如果没有完全晒干就存储，那么多肉质药草就会在瓶子里腐烂，种子会长成奇异的真菌。
想到真菌，我又再次想到我培育的青霉菌。或者说，我希望如果我足够幸运，能够培育出来青霉菌。在腐烂潮湿的面包上容易长出数百种真菌，青霉菌只是其中一种。我每周在外面放置好几块面包，一株零星的珍贵的青霉菌孢子在面包上扎根的可能性有多大呢？还有，如果看到青霉菌，我能够认出来的概率又有多大？我已经尝试了一年多的时间，至今没有成功。
即使是我撒下用来驱虫的万寿菊和蓍草，也不可能将害虫、害兽赶走。老鼠、蚂蚁、蟑螂，甚至我还在食物储藏间里发现了几只偷偷溜进来的松鼠，把玉米弄得到处都是，还啃坏了一半我准备用来当种子的土豆。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锁在詹米制作的大厨柜里，或者把它们存放在厚木箱子或有盖的罐子里，这些东西用牙齿和爪子弄不开。但是，把食物封存起来，不让四只脚的小偷得到，也就意味着食物见不到空气，而空气则是可能给我带来真正治病武器的唯一信使。
每种植物都是治疗某种疾病的解药——要是我们知道是什么解药就好了。想到娜亚维恩，我又有了失落感。不只是因为她本身，也因为她的知识。她只教会了我少部分她所知的东西，这让我特别遗憾——尽管不如失去她那么遗憾。
但是，我知道一件她并不知道的事情——面包霉菌这种最细微植物的种种用处。寻找霉菌是难事，辨认和使用则更难。但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这种尝试不值得。
把面包放在屋里就等于是吸引老鼠。我试过把面包放在餐具柜上面养菌，却被不走心的伊恩吃掉一半，剩下那半则在我出门时被老鼠和蚂蚁迅速吃掉了。
在夏天、春天或者秋天，简直不可能把面包放在柜子外面没人看守，也不可能待在家里守着。外面有许多急切的杂事要去处理，有许多人来请我去接生或治病，有许多机会要抓住去搜寻食物或药草。
当然，冬天里，害虫、害兽自然会走远去产卵以及在枯叶下面避寒冬眠，等待春天。但是，冬天的气温很低，不可能有活着的孢子。我放置的面包要么是离火太近而卷曲发干，要么是离火太远而变得湿软；这两种情况都养不出东西，只会偶尔得到橙色或粉色的硬皮——生存在人体缝隙里的真菌。
我要在春天再次尝试，我心想着，闻了闻一瓶干墨角兰。它很不错，像焚香那样有麝香味，闻起来很梦幻。岭上的房子已经立了起来，地基已经打好，房间也划分出来了。从小木屋的门口看去，可以看到它的框架立于岭上，在九月晴朗天空的映衬下呈黑色。
等到春天，它就会被建完。我就会拥有粉刷过的墙壁、橡木地板和玻璃窗户，而且窗框很结实，能够阻挡老鼠和蚂蚁。而且，我还将拥有一个温暖舒适、阳光充足的手术室，并可以在里面行医。
我的美好想象被牲口圈里传来的刺耳吼叫声打断，那是克拉伦斯在宣布有人到来。在克拉伦斯的欢欣尖叫声中间，我能够听到远处的说话声，于是匆匆收拾散乱的瓶塞和瓶子。肯定是詹米带着菲格斯和玛萨丽回来了——或者说至少我希望是这样。
詹米之前对于审判的结果很有信心，但我还是有些担心。从小就相信不列颠法律理论上是人类文明的伟大成就，但我见过许多判例，实在是对法官没有太多的信心。不过，我对詹米很有信心。
克拉伦斯的叫声变成了与熟人交谈时的喘鸣，但是人的说话声停止了。这很奇怪。或许事情最终还是变糟糕了？
我把最后那几个瓶子塞回柜子里，然后朝门口走去，庭院里空无一人。克拉伦斯看到我热情地叫起来，但是我没有见到其他动静。可是肯定有人到来了——那些鸡都已经散开，逃进灌木丛里了。我感觉脊背发凉，于是迅速转身，试着同时看我的四周——什么都没有。房子后面的栗子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闪烁的阳光从发黄的树叶中穿透过来。
我敢肯定有其他人。该死，我把刀留在里面的桌上了！
“外乡人。”听到詹米的声音，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朝他的声音转过身去，宽慰迅速变成了生气，他觉得他……
刹那间，我以为我看到了重影。他们挨着坐在门外的长凳上，下午的阳光照亮他们的头发，就像火柴头被点燃一样。我看着詹米那张喜笑颜开的脸，然后将目光向右移动。
“妈妈。”我看到的是同样的表情，混杂着急切、喜悦和渴望。我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她就扑进了我的怀里，将我抱了起来。
“妈妈！”
我喘不过气来，没有被震惊带走的呼吸，现在也被用力的拥抱挤了出去。
“布丽！”我试着喘了口气，然后她把我放了下来，但是仍然抱着我。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但是她就是真的。我寻找詹米，发现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他没有说话，而是灿烂地朝我咧嘴笑，耳朵因为喜悦而通红。
“我，呃，我没有想到……”我傻傻地说道。
布丽安娜像她父亲那样朝我咧嘴笑，明亮如星辰的双眼里充满了喜悦的泪水。
“真的是出乎意料！”
“什么？”詹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