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回家五部曲Ⅲ:地球飞船> 第五章 守护者的真面目

第五章 守护者的真面目

  绿儿一个人坐着,看着那群狒狒。其中有一只母的,背上有一块青黑色的疤痕,绿儿叫她无艳。此时无艳正在发情期,津津有味地看着几个公狒狒争相对她献殷勤。其中一只叫尤八,就是经常去人类帐篷串门的那位,他是最勇猛的,却始终得不到无艳的垂青。尤八越发变得暴力,他和无艳的关系却依然没有丝毫进展。尤八立威的惯常手段包括捶胸顿足,大呼小叫,张牙舞爪,把竞争对手吓跑。每一次他的对手都很快放弃,落荒而逃——可是当尤八追赶手下败将的时候,其他公狒狒却乘虚而入,围到无艳身边。等尤八凯旋归来,面前已经有了新的对手,于是另一个循环又开始了。

  终于,尤八抓狂了,追着一个对手不放,又撕又咬,痛下狠手。这个苦主叫傻油,有一次去炉灶偷吃,抹了一脸的肥油,佛意漫从此给他取名傻油。尤八刚扑上去,傻油马上就转身把后背亮出来,算是投降了。可是尤八已经气昏头,不肯罢休,揪住傻油痛殴。其他几只公狒狒乐了,兴致勃勃地看好戏。

  傻油好不容易挣脱了,一边逃窜一边哀嚎。尤八满腔怨气无处发泄,跟在后面穷追猛打,不时把傻油打得摔个大跟斗。

  傻油被逼急了,使出惊天绝招。当时在围观群众里有一只叫婆罗丝的年轻母狒狒,刚生下一只小狒狒不久,傻油经常逗她的小狒狒玩。这时候傻油径直跑到婆罗丝面前,一把将小狒狒从它的怀里抢过来。婆罗丝很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可是小狒狒却很开心,因为它认得傻油。

  尤八凶神恶煞地赶到,继续殴打傻油,这下子可把傻油怀里的小狒狒给吓坏了。小狒狒厉声尖叫,一直在旁边打酱油的群众顿时警觉起来,婆罗丝也开始尖叫,求大伙儿帮忙。就在片刻之间,整个部落的狒狒一起怒吼着围上来,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尤八身上。尤八顿时被打蒙了,情急之下竟然想把小狒狒从傻油手里抢过来,以为这样子就有护身符了。绿儿料到这招不灵,果然,它才伸手去抢,众狒狒就马上加大力度,把尤八往死里打。尤八被打得抱头鼠窜,落荒而逃。有几只公狒狒把它赶出好远一段距离,还站岗放哨不让它回来。绿儿担心尤八可能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回去了。

  等绿儿再回过头来看傻油,他已经不见踪影。大部分狒狒都聚集在婆罗丝母子那里,有的在亲切慰问送温暖,有的上蹿下跳庆祝胜利,有的还在骂骂咧咧,唯独不见傻油。绿儿往别处看,发现傻油离开了大伙儿,正在上游的灌木丛中和无艳风流快活着呢。只见无艳一脸逆来顺受的表情,眼珠子还不时骨碌碌地打转,既像是开心也像是嗔怒。绿儿不知道人在这种场合之中,脸上表情是否也这么古古怪怪阴晴不定……大概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会精神恍惚,旁人看起来就分不清是快乐愉悦还是意乱神迷了。

  经过这一役,好勇斗狠的尤八完败,甚至可能从此在部落里面再无立足之地;而处于劣势的傻油虽然打不过尤八,却赢了这场战争。

  因为傻油把一个婴儿抢到手里了。

  纳飞说:“傻油真是走运,靓女无艳竟然看中他了,真想不到。”

  绿儿说:“对啊,因为傻油对她展开鲜花攻势嘛。对了,我不会在这里待很久的。”

  纳飞说:“我不是来叫你干活的,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反正从现在到晚饭之前我也没有活儿要干了。今天一早我就捕获猎物了;我把那只血淋淋的战利品带回家,放在我老婆的脚下,可惜她只忙着呕吐,没有循例给我一点奖赏。”

  绿儿说:“你有没有发现,在三个人里面只有我整天恶心?如诗充其量就像打个饱嗝儿似的;柔珂还希望呕吐呢,可是她什么也吐不出来,所以也没有人同情她。而我整天吐个不停,人人都同情我,可是我又不稀罕了。”

  “谁能料到我们这个殖民地第一个婴儿的诞生竟成了你们三个人的竞赛。”

  绿儿说:“小孩对你有好处啊,有什么麻烦的话你就把小孩抓走当护身符。”

  纳飞没看到傻油智取尤八那一幕,所以不明白绿儿的话。

  绿儿解释道:“我是说傻油,刚才他抢了婆罗丝的小狒狒。”

  纳飞说:“啊,对啊,狒狒是这样的。谢德美说过,一个公狒狒想要在部落里站得住脚,必须和一两个小狒狒搞好关系。打架的时候它可以把小朋友抱在怀里,小狒狒因为和它好,所以不哭;等对手扑上来,小狒狒肯定吓得大哭大叫,于是整个部落就动员起来围殴这个对手。”

  绿儿道:“噢,原来这是惯用伎俩啊。”

  “我还没有亲眼见过,你反而看见了,真是不爽。”

  “你看,傻油在享受胜利的果实呢。”绿儿指着傻油的方向,只见这家伙还在和无艳快活。

  纳飞问:“败寇在哪儿?我猜肯定是尤八。”

  纳飞话音未落,绿儿已经指着远处的尤八。他孤零零地看着大伙儿,却不敢走近,因为有两个壮狒狒隔在中间戒备着。

  绿儿说:“你啊,你得讨好一下我的小婴儿,否则我们这个部落没有你的立足之地。”

  纳飞将手放在绿儿的肚子上,说道:“还没长多少啊。”

  绿儿说:“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你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纳飞很惊愕地看着绿儿。

  绿儿说:“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你也不例外;所以你走来不是找我,而是想一个人待着。”

  纳飞耸耸肩道:“那现在我宁愿和你在一起了。”

  绿儿说:“你太没有耐心了。上灵早就叫我们别着急,她说乌萨卡基地还需要几年才能准备好呢。”

  纳飞道:“我们在这地方不能维持太久的,现在打猎已经越来越难了,而且我们距离群山东边河谷的人类聚居地太近了。”

  绿儿说:“这些都不是你坐立不安的真正原因,你难受是因为地球守护者没有给你报梦。”

  纳飞说:“我难受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你老在拿这个事情说我。对啊,你、小诗、爸爸、慕斯和杜思嘉,你们都看到那些天使和老鼠,就我没看到,那又怎么样?我知道,在一百光年外有一个星球,有一台电脑绕着这个星球转圈,这个电脑在我出生前一百年就给我下了判决书,认定我不堪大用,所以不给我报那些关于动物世界的春秋大梦。是这意思吗?”

  绿儿说:“你真的很生气啊?”

  纳飞大声道:“我想干一番事业,就算目前时机未到,至少也学点什么东西。可我现在只能干等着,浪费光阴,一无所获。我想用索引,可是羿羲和司徒博整天霸占着,而且他们用起来比我熟练多了……”

  “可是索引对你说的话是最清晰的,其他人都比不上你啊。”

  “它对我说话最清晰!太好啦……可惜它说的都是废话。”

  “而且耶律迈也称赞你是一个很厉害的猎人。”

  “对啊,我唯一的用处就是杀杀杀……”

  绿儿看纳飞的脸色就知道他又想起贾霸的事情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放自己一条生路呢?”

  “等贾霸从下面那个狒狒山洞走出来告诉我他其实一直是装死的,那时候我就会原谅自己了。”

  绿儿说:“其实你只是不喜欢等待。可是你想想,我现在怀孕了,我也想快点熬过这一段日子,我也想马上就把宝宝生出来,可是这事情需要时间,急不来,所以我只能耐心地等待。”

  “至少你等待的时候能感觉到胎儿在你体内成长。”

  “可是我吃什么就吐什么。”

  纳飞说:“你也不是全部都吐出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感觉不到事情有什么进展,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可是我们吃的肉全是你打猎拿回来的。”

  “得啦得啦,你赢啦!我举足轻重,你们没有我都活不了,我整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我过得很愉快,行了吧?”说完他转身走了。

  绿儿想叫纳飞回来,可是她知道这样做没好处。纳飞就是喜欢自怜自伤,绿儿给他打气其实阻碍了他情绪的发泄。前几天华纱阿姨才安慰过绿儿,她提醒绿儿别忘了纳飞还只是个男孩子,别指望他突然变成一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像铁塔一样让她依靠。华纱还说:“你们两人都太年轻了,那么早就结婚,实在是身不由己。你已经成长起来了,有能力应付各种挑战……假以时日,阿飞也会成熟的。”

  可是绿儿不知道自己有能力应付什么样的挑战。就像生孩子,她如今在荒郊野岭,身边没有女皇城的产科医生,绿儿想起就害怕。而且她不知道几个月之后还有没有足够的食物——现在食物供给全靠菜园子和打猎。可是真正擅长打猎的只有耶律迈和纳飞,欧必忍和费雅思就算去了也没什么贡献。她很快就要生产了,可食物供应随时都有可能中断。还有,万一大家突然决定出发,那可怎么办?绿儿现在整天呕吐已经够惨了,要是还骑在骆驼上晃悠……她真的宁愿天天吃骆驼奶酪了。

  一想到骆驼奶酪的味道,绿儿顿时觉得胸中的恶心如惊涛拍岸般涌上来。绿儿想,这次好歹都吐出来吧。于是她跪倒在地上,胆汁胃酸涌上来,把她的口腔和喉咙烧得火辣辣的疼,还伴随着阵阵头痛,绿儿实在熬不下去了。

  突然有一双手伸过来把她的头发从脸上拨开,再卷成一束提起来,这样子呕吐物就不会沾到头发上了。绿儿知道是纳飞回来了,她既想说一声谢谢,可同时也想让他走开,因为她不想被纳飞看到她现在这么狼狈不堪的痛苦样子。无奈纳飞是她的丈夫,理应和她共患难,绿儿明白她不能赶走纳飞,更何况她心里确实也希望纳飞陪一下她呢。

  终于吐完了。

  纳飞说:“吐那么久才出来那么一点,看来你呕吐的效率有待提高。”

  绿儿喝道:“你闭嘴吧,我才不要你来逗呢。我只希望我的宝宝一下子已经十岁了,我回想起现在的难受劲儿,感觉不过是一件童年趣事罢了。”

  纳飞说:“好!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这个十岁的宝宝就在这里,而且她还特别顽皮粗鲁讨人厌,和你十岁那时候一模一样啊。”

  “我才不是那样呢。”

  “你十岁的时候已经是圣湖先知了,对着成年人也敢指手画脚、出言不逊。你的威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我只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罢了!”绿儿说完才意识到纳飞一直笑嘻嘻的。“纳飞,你别取笑我。你把我逼急了我就谋杀亲夫,然后为你守寡。”

  纳飞一边笑一边把绿儿抱入怀中,还想亲她。绿儿拼命扭头避开,说道:“别亲我!我刚吐完,嘴里都是怪味,能把你熏死!”

  于是两人只是静静地拥抱着,过了一会儿,绿儿觉得舒服多了。

  纳飞说:“我整天都在想着地球守护者。”

  绿儿默默地想,如果不用牵挂宝宝,我也有心思去想地球保护者的事儿。

  纳飞继续道:“我一直在想,可能它不是另一台计算机那么简单,可能它报给你们的并不是什么百年老梦,可能它对我们这群人了如指掌,可能它只是在等……等一个合适时机才和我说话。”

  “可能它在等机会给你发一条私密消息呢。”

  纳飞说:“我才不稀罕这消息是不是只有我能接收呢。我只是想做一次爸爸的那个梦,我是想亲身体会一下其中的感觉;我想知道守护者进入我脑子的时候和上灵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因为你每天总离不开这个话题。

  “所以我一直尝试和地球守护者沟通。绿儿,你看到了吧,我已经疯到这个地步了。我一遍遍地祈祷说,求你把爸爸的梦境也发给我吧。”

  “她没理你。”

  纳飞说:“对啊,因为我们隔了一百光年,它压根儿就没听过纳飞这个人。”

  “这个嘛,如果你只是想体会一下佛意漫的梦境,为什么不让上灵发给你呢?”

  “这个梦不是来自上灵的。”

  “可是她肯定记录了你爸爸脑子里面所有思维活动,对吧?所以她可以把这段梦境读取出来,再展示给你看。你想想,就凭你从索引那里接收的高清意识流……”

  “我完全可以获得身临其境的至尊体验!”纳飞兴奋地说,“怎么我一直想不到呢?怎么上灵一直想不到呢?”

  “你也知道它不是很有创意的。”

  纳飞说:“它是迟钝得很有创意,幸好你不像它。”他在绿儿脸上亲了亲,再用力抱一下,然后蹦起来。“我得去跟上灵说。”

  绿儿温和地说:“代我问候它。”

  “我……噢,我知道了,我不着急……我们一起走回去吧。”

  “不用了,我真的想再待一会儿,看看它们让不让尤八回去。”

  纳飞说:“好,那你别错过晚饭就行,记住你是一个人吃……”

  “两个人的饭。”

  纳飞说:“说不定是三个人哩。”

  绿儿很配合,发出一声夸张的叹息,目送纳飞朝着河谷营地方向小跑而去。

  华纱阿姨说得不错,他真是一个男孩子。那我算是什么角色呢?他的妈妈?不是,华纱阿姨才是他的妈妈。其实我还想要求他什么呢?他既勤劳又能干,我们吃的肉有大半都是他打回来的。而且他心地善良,性情温和——不管如诗怎么吹嘘,我偏不信他的羿羲比我的纳飞更温柔、更体贴。而且他也是我的好朋友,很多事情他只对我一个人说;当我诉说的时候,他总是耐心地聆听,及时地反馈。我们这群人里面,有好些女人都在抱怨她们的丈夫不愿意听她们说话。无论用什么标准衡量,纳飞都算是一个好丈夫,而且他已经比他的实际年龄成熟许多——问题是这种生活不是我所期待的。当时我带着他漂越圣湖的时候,我想着我和他将来能够一同建立宏图伟业。我想象我们将来可以像国王和王后,或者至少像男女双修的大祭司,携手做一番震撼乾坤的事业,让山河失色,使天地动容。可是现在我只能天天吐个不停,纳飞则像个十五岁小孩一样上蹿下跳,因为一台外星电脑不给他报梦而顾影自怜……

  唉,我太疲劳了,脑筋已经转不动。我已经够难受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东西。可能我对婚姻的憧憬终有一天会实现;也可能这幅美好的画面只出现在纳飞续弦之后,而我早就因为呕吐过度而死……

  谢德美一生都活在旁人怪异的目光之中。最初是因为她是个神童,因为她关心那些小孩子不应该关心的事情。成年人虽然觉得她很奇怪,可有时候还是会笑着点点头以示赞许;可是她的同龄人就从来没有称赞过她一句。小时候谢德美就想,可能要等她长大之后人们才会接受她。可惜事与愿违,等她长大之后,她的同龄人也长大了,所以依然把她当怪物看待。不同的是,她这时候才能看清,那些人的脸上写满了恐惧、怨恨和嫉妒。

  嫉妒!

  是的,她的优良基因给了她超常的记忆力、超强的理解力和超人的洞察力,不过这是她的错吗?在她日常接触的人里,没有一个人的脑筋智力能够和她相比,可这并不是谢德美自己决定的。当然,世上也有人和她一样聪明,甚至比她更聪明,可是这些人都在远方的城市,甚至在别的大洲。全赖上灵的资源共享服务,谢德美才有机会研读他们发表的学术著作,知道这世上强中自有强中手。她对别人从来没有心存恶意,可她也没办法把自己的智力和别人分享——她能和别人分享的只有她的智力带来的成果。而那些人一边享用这些成果,一边还继续妒恨她的能力。

  很久以前谢德美就得出一个结论:人类本性是都对能人敬而远之,只愿意和不如自己的人交往——大部分情况下他们都得偿所愿了。无奈现在谢德美困在这个十六人的小群体之中,每天和这些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只能默默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在花园除杂草、浇水、看着狒狒不让它们偷吃。当绿儿吐得太厉害的时候,谢德美还把她的活儿给包了;至于其他人,莎芙经常偷懒,柔珂仗着怀孕不劳动,狄傲丽自恃矜贵不肯卖力,谢德美都毫无怨言地帮她们干活。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融入这个集体里,而且感觉越来越离群了。

  谢德美明知其中原因,却也无可奈何。她知道,在婚姻成为主流价值观之后,每个成员都必须结婚才能真正融入这个集体。她以前研究过这个课题,所以很清楚:按照女皇城的传统,男女关系比较松散,聚散自如;到了这里,传统的交往方式只会让已婚人士坐立不安,因为他们害怕一夫一妻的稳定婚姻关系被第三者威胁。其实单身社会的本质就是不稳定,人们崇尚自由、随性、散漫和享乐。就算在这里,有些成员还是向往那种生活方式——谢德美看得出梅博酷、欧必忍、莎芙和柔珂对目前的单一婚姻制度很不满意,可是他们还是很卖力地扮演配偶的角色,甚至表现得比真正专一的人更专一。结果就是谢德美觉得和身边的人越来越疏远,自己越来越离群。其实人们也没有刻意排挤她,如诗和绿儿还是像以前那么热情,艾雅对她也不错,华纱阿姨一点也没有变——她是从来都不会变的。那些男的对谢德美是……怎么说呢?客客气气的;而狄傲丽的态度总是冷若冰霜;至于莎芙和柔珂,这两人简直算是尖酸刻薄了。

  最惨的是,这个小团体逐渐系统化地将谢德美排除在外,让她觉得自己的影响力越来越小。比如说,他们不再讲“男的做这个,女的做那个”,他们现在说的是“妻子都可以留在这里,让男的去”做什么什么事情。为什么那些女的都被统称为“妻子”,而那些男的却还只是“男的”,而不用统称“丈夫”呢?而且当谢德美指出这个现象的时候,那些女的突然变得像狒狒一样笨,完全不明白谢德美在说什么。

  她们当然明白谢德美在说什么,至少比较聪明的那几个会明白,只是她们都不想说起这个话题,因为……因为她们都已经变成了恪守妇道的好妻子。在女皇城那么多年来,她们从来不需要因为结婚而将自己的身份置于他人之后;可是如今在野外只过了六个星期,她们就已经退化得和游牧部落里面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了。谢德美想,人类天生避纷争好从众,这种特性已经深藏在人类的基因代码里,我们怎么都没办法逃脱。我真想把这段代码隔离出来,用个小铲子把它连根铲起;然后我再徒手拿着一块烧红的炭,把它烧成灰烬!谢德美知道,用铲子和火炭去对付基因片段,这想法多么荒唐;可是她对不公平的现实已经出离愤怒,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谢德美从来没打算那么早就结婚,就算是结婚也只结一年,等我怀孕之后就不再续婚约。孩子的爸爸当然可以来看望小孩,可我就没有时间精力去和他厮混了。不过我的丈夫绝不能是一个没有脊梁的软骨头,一个卑躬屈膝的奴才!

  谢德美来到营地之前,本来已经打定主意,既来之则安之,无奈相处之下司徒博这人越看越讨厌。他当初是被迫加入的:司徒博先是上了纳飞的当,拿着索引出了城;然后被迫发誓效忠,乖乖地跟着他们进沙漠。在这件事情上,谢德美可以原谅司徒博,因为当时他被打个措手不及,一下子蒙了;而且他寡不敌众,被迫屈服也是情有可原。可是谢德美来到营地之后才发现,司徒博整天都低声下气的,像个奴仆。有这样的同类,谢德美一想起就觉得耻辱。是的,他把那些没人愿意干的脏活苦活都揽上身——封填粪坑,挖新厕所,为羿羲清理大小便,煮饭炒菜,洗碗洗碟等等。谢德美没有因此而瞧不起司徒博,正相反,她很尊重这么勤劳热心的人,总之他比梅伯、欧必忍、柔珂、莎芙和狄傲丽这些懒精要强多了。谢德美看不起司徒博是因为他干这些脏活儿时甘之若饴的态度。这些活儿并不是非他干不可,他甚至没有主动提出要包干这些工作,只是自然而然地就将这些最苦最差的任务揽上身,好像这些工作本来就是应该由他完成似的。而且他还默默无闻地埋头苦干,以至于后来大家都习惯成自然,只要是常人难以忍受的恶心工作就自动交给司徒博去完成。谢德美想,这人真是天生奴才命!我以前从来想象不到会有这样的人,现在终于被我遇上了;这人就是司徒博,而且我还要被迫和他结婚……

  谢德美不明白为什么上灵会允许司徒博利用索引轻而易举地连上她的存储空间。可能因为上灵也是个仆人,所以和司徒博同病相怜;也可能因为上灵最喜欢像奴才一样的人。我们这群人困在这里,不就是为了给上灵效劳吗?有我们做她的手和脚,上灵就可以启程回地球了。这群人都是她的奴隶……除了我!

  这几个星期以来谢德美一直不停地对自己说,我不是奴隶,我不是仆人。可是现在她终于意识到,她开始慢慢变成一个仆人了。今天,就在谢德美挑水的时候,她突然醒悟了。她们把溪水运到炉灶那里让司徒博用来煮饭洗涮,这活儿向来都是谢德美和如诗姐妹一起做的。现在绿儿整天呕吐,弱不禁风,甚至体重下降,危及胎儿;如诗也忙着照顾妹妹,于是挑水的重活就全部落在谢德美一个人的肩上。她一直希望华纱发现她的苦况,希望华纱大声说一句“莎芙、狄傲丽、艾雅,快拿个扁担跳水去!你们也得干点什么”,可是她始终等不到华纱为她出头。如今每天谢德美挑着水从华纱面前走过,而莎芙和柔珂却在一旁说闲话,还装作给骆驼梳理鬃毛扎小辫,华纱却连一句公道话也不说。

  谢德美想大声吼,你们忘记我是谁了吗?你们忘记我是女皇城中百年不遇的科学奇才吗?可是她知道问了也是白费,所以也懒得说什么。华纱阿姨确实已经忘记了,因为一个人以前是什么并不重要,这个营地是个全新的世界。在这里,如果你不是一个妻子的话,你就什么也不是。

  所以谢德美今天一干完活儿就去找司徒博,因为她厌烦了在这个迷你国度里做二等公民的滋味。不管司徒博是不是仆人,他反正是唯一的结婚对象。就算这意味着谢德美要向现实低头,就算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卑躬屈膝,就算她要嫁给一个她瞧不起的男人,这一切总好过慢慢变得人微言轻,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一想到结婚之后司徒博要在她身上做的事情,谢德美就全身起鸡皮疙瘩。她脑子里只有绿儿整天呕吐的样子——看到了吧,这就是让男人把你当作精子银行的后果。

  不是的,这不是我真实的想法,我只是气昏头罢了。基因的交融汇合其实是一件优美高雅的事情,我自己的生命就是这样诞生的,世间万物也是这样来到世上的。蜥蜴交配的时候,雄性蜥蜴趴在对方身上,细长的生殖器缠住雌性蜥蜴的身体寻找入口,其敏捷灵动简直可以与狒狒的尾巴相比;章鱼交配的时候,十六条触须缠在一起舞动;三文鱼在河床产卵的时候全身抖动……这一切都是那么优雅,都是生命之舞的一部分。

  可是在这些场合中,雌性都有选择的余地——至少那些强壮和聪明的雌性懂得选择。她们会把卵子送给那些强壮、勇敢、聪明、有统治力的雄性,这样才能增大后代存活的概率。我不能让我的小孩天生就带着懦弱奴性的基因,如果要我年复一年地看着他们长得越来越像司徒博,连言行举止也是那副奴才相,我会越看越觉得羞耻,这样的话,我宁愿不生小孩了。

  谢德美已经决定了,她和司徒博只能有夫妻之名,不能有夫妻之实。她很鄙视这个人,实在不愿意和他生儿育女。正因为司徒博是一个可悲的软骨头,所以他肯定会答应维持这种“半婚姻”关系的。

  她来到索引帐篷的门口,鼓起勇气走进去向司徒博“提亲”。

  司徒博正盘腿闭目坐在地毯上,把索引抱在大腿上,双手放在索引上面。他其实一天到晚忙个不停,难得有空闲的时候都用来和索引沟通。通常羿羲都和他在一起,不过傍晚的时候轮到羿羲在菜园值班,他浮椅上面的机械长臂相当好用,既能吓跑地上的狒狒,也能赶走空中的小鸟。这短短的一小时正是司徒博单独使用索引的时间,其他人通常都不来打搅他,算是对他的一点尊重吧——当然,前提是晚饭已经煮上了。可是如果有人心血来潮想用一下索引的话,司徒博还是得乖乖让位。

  看看这人,闭着眼睛坐在那儿,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谢德美几乎要相信他真的能够和上灵沟通。不过司徒博哪有那么聪明,他充其量就是把索引的主要条目背下来,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帮韦爵、纳飞、绿儿或者谢德美本人搜寻他们想找的信息。就算在使用索引的时候,司徒博也只是为他人服务罢了,这人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奴才。

  他抬头睁眼看着谢德美,很温和地问道:“你要用索引吗?”

  谢德美答道:“不,我是来找你谈谈的。”

  他发抖了吗?他的肩膀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吗?不,他是耸了耸肩。

  “我预计你总有一天会来和我谈的。”

  “人人都这样预计,所以我拖了那么久才来。”

  他说:“嗯,好啊,不过为什么是现在呢?”

  “因为独身的人在这个小团体里面越来越离群,渐渐被大家忘记了。你可能过得美滋滋的,可是我受不了,我觉得很难受。”

  司徒博道:“可是我不觉得大家忘记了你啊,至少开会的时候他们也会听你发言。”

  谢德美说:“他们是很耐心地听,可是我并没有真正的影响力。”

  司徒博道:“可这是上灵的远征计划,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哪个人有‘真正’的影响力。”

  谢德美说:“我想你还没明白目前的状况。你设想一下我们这是一个狒狒部落,你和我逐渐被边缘化,总有一天我们会变得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是……如果你不觉得这是个问题的话,那就好办了。”

  谢德美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司徒博,我知道你没有一点野心;可是我作为一个人,不甘心就这样消失。我的提议其实很简单,我们去华纱阿姨那里弄一个结婚仪式,我们共用一个帐篷,仅此而已。其他人不需要知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不想和你生小孩,我也不需要你陪伴,我们只是睡在同一个帐篷里面。这样的话,我们就不会离群了。事情就那么简单,你同意吗?”

  司徒博说:“好的。”

  谢德美料到他会顺从的,可是他答应的时候流露出一点很微妙的情绪……

  她说:“原来这正是你想要的!”

  司徒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原来你一直以来就是想要这样的安排!”

  又一次,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点……

  “你害怕了?”

  突然之间,司徒博的眼神闪出一丝愤怒的光芒。“你以为你是如诗吗?你以为你真懂得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是怎么凑在一起的吗?”

  谢德美从来没见过司徒博发怒,就连不动声色的愠容也没见过,更遑论现在这种怒气冲冲的发飙了。她做梦也想不到司徒博竟然也会有生气的时候,可是这并没有让她对司徒博的印象有所改观,因为谢德美只是想起一只狗被鞭子抽急了也会吠两声。

  她说:“我不管!你想不想和我上床都没关系,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梳妆打扮去取悦男人——只有那些一无是处的女人才这样做,因为她们除了一对乳房和一个子宫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可以贡献给这个世界了。”

  司徒博道:“我向来都很仰慕你在基因学领域的成就,尤其是关于所谓稳定物种的基因突变的研究。”

  谢德美无言以对,因为她完全想不到这群人里面竟然有人会去阅读甚至明白她的学术著作。在他们眼里,谢德美只是一个懂得改造基因的人,她培育的一些珍稀品种能够在远处的城邦卖出好价钱——那么多年来她和韦爵父子基本上就是维持着这种合作关系。

  “可是我忍不住替你觉得可惜,如果你能接触到索引里面那些基因记录的话,你就能看到那些物种刚刚从地球到达这里时的基因代码,这样的话,你的一些观点也就能够站得住脚了。”

  谢德美惊呆了:“索引里面竟然有这些信息?”

  “我是在几年之前发现的,当时这个索引并不想告诉我,现在回想起来,是因为这些基因信息有军事价值,可以用来制造瘟疫。不过这世上没有解不开的锁,我还是找到办法绕开这些封锁,也不知道上灵过后怎么想。”

  “你怎么一直没和我说起这些事情?”

  司徒博说:“你也没说过你还在做这方面的研究。那些论文是你刚毕业的时候写的,是你第一个认真做的项目。现在已经过了好多年,我以为你早已经转方向了。”

  “你拿着索引就用来研究这些东西?基因学?”

  司徒博摇头道:“不是的。”

  “那又是什么呢?我刚才走进来的时候,你正在研究什么呢?”

  “地球上面大陆漂移的可能方式。”

  “地球!上灵有那么详尽的信息?”

  “上灵并不知道它有这些信息,我是绕着弯将它们挤出来的。有很多事情其实上灵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可索引正是解开这些秘密的钥匙。我在上灵的储存空间里面发掘出一些东西,连它也觉得很兴奋呢。”

  谢德美觉得很意外,忍不住笑起来。

  司徒博说:“你想这事情挺滑稽的是吧。”可是他没有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奇怪我除了会烤面包和埋大便之外,还懂点别的东西。”

  司徒博这句话插中谢德美的痛处,她也生气了:“我只是奇怪原来你也知道你自己有更高的价值。”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怎么看自己,你也没有尝试去了解。你走进来摆出一副天女下凡的高姿态,说什么只要我不碰你你就愿意和我结婚,还指望我千恩万谢地接受你的恩赐。好啊,我接受了,现在你可以恢复以前那种态度,当我完全不存在好了,我没关系的。”

  谢德美一生中从未试过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如此羞愧。别人无视司徒博,她觉得不齿;可是她自己偏偏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她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似乎这人的想法根本不值一提。直到这一刻,她提出的“半婚姻”方案所含的轻蔑意味深深地刺伤了司徒博,谢德美才幡然醒悟,知道自己做错了,必须及时改正过来。她说:“对不起,真不好意思。”

  司徒博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就当从没说过这番话,今晚就结婚,以后也不用再多说什么,行不?”

  谢德美说:“你真的很不喜欢我?”

  “其实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或者其他任何人喜不喜欢你,只要我们不影响你工作就行了。”

  谢德美笑了:“你这句话倒说得不错。”

  “看来我们两人都在暗中估算着对方有多少斤两,不过其中一个估算得准确一点。”

  谢德美点点头,把这句讽刺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我们以后还会有话说的。”

  “会吗?”

  “你得教我怎么拿到那些关于地球的资料。”

  “遗传基因的信息?”

  “还有大陆漂移的资料。你别忘了,我带了很多胚胎和种子回地球恢复物种,所以需要知道地形地貌和其他各方面的资讯。”

  司徒博点头道:“没问题,我可以教你,不过你也得明白,这些是四千万年以前做的推断,经过那么长时间,哪怕一点点的误差也会被无穷放大。”

  谢德美说:“我是搞科研的,当然明白。”

  司徒博道:“我本来就是个图书馆馆员,要是能够帮助你搜寻地球的资料,那就再好不过了。这其实是一个后门,我在农业信息里面找到一条路径——呵呵,说出来你也不信,其实我是从猪的繁殖方法那里找到这条隐秘路径的,有趣吧?来,坐在我对面,把手放在索引上面。我希望你对索引有足够的敏感度。”

  谢德美说:“我应该够敏感的,韦爵和纳飞教了我几次,我也试过用它查资料。不过我大部分时间都用自己的电脑,因为我以为这个索引上面关于基因学的资料我都看过了。”

  谢德美在司徒博对面坐下来,索引放在两人中间。他们都身体前倾,胳膊肘撑住膝盖,双手放在索引上面。她的手碰到司徒博的手,可是司徒博却没有把手缩开,甚至没有一丝颤抖,依然是那么平静和冷淡,好像完全没有留意到谢德美的存在。

  她马上就听见索引的声音在回答司徒博的问题,说出各种路径、标题、副标题和目录的名称。可是这些名称就像耳边风一样吹过,完全无法进入谢德美的脑子,因为司徒博的手指还碰着她的手指。谢德美也不见得对司徒博有什么感觉,可是她想不到司徒博竟然对她也没有感觉。司徒博一个月前就已经知道谢德美将要嫁给他,或者是将要“被”嫁给他,所以司徒博肯定一直在留意着她。可是谢德美看不出司徒博心中对她存有哪怕一丝欲望: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谢德美提出的无性婚姻,现在两人肌肤接触,他却没有一点点尴尬或不安。

  谢德美突然觉得自己太难看了,简直是没人要,她从来没有这么自卑过。就在几分钟之前,她还那么鄙视眼前这个男人,如果他对她显示出一点点欲望,谢德美可能就要当场呕吐了。可事情偏偏就那么奇怪,才过了短短几分钟,司徒博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变得聪明、有趣、有思想也有意志。就算谢德美还没有爱如潮涌,也不见得对他想入非非,可是至少她已经开始尊重司徒博了。正因为如此,司徒博对她的冷淡才让她觉得难过。

  这就像揭起了一块老疮疤,所有的新愁旧怨瞬间爆发:这世上竟然没有一个男人想要她,谢德美觉得无比羞耻。

  司徒博说:“你精神溜号了。”

  谢德美说:“对不起。”

  司徒博没说话。谢德美睁开眼睛,只见司徒博正看着她。

  “没事。”她一边说一边擦去挂在下眼睫毛的泪珠。“我不是故意分散你注意力的,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可是他没有看回索引。“谢德美,我不是对你没有兴趣……”

  什么?难道谢德美的心思都敞在外面吗?难道司徒博能够一眼看穿她的掩饰,一直看到她痛苦的源泉吗?

  “……我是对所有女人都没有兴趣。”

  过了好一会儿谢德美才回过神来,然后她忍不住笑了:“原来你是个菊花啊?”

  司徒博平静地说:“菊花这个词在古时候也用来指人的肛门,有些人听见这个称呼,会觉得受到侮辱。”

  谢德美说:“可是没有人猜得到。”

  司徒博说:“我一直都很小心确保没有人开始往这方面猜,所以现在我其实是把我的性命交到你手里了。”

  她说:“不会吧,哪有那么夸张。”

  司徒博道:“我有两个朋友就在狗城区被谋杀了。”

  狗城区是那些找不到老婆的独身男人在城外的聚居地,因为单身汉是不能在城中过夜的。

  “其中一个是被一群暴徒杀死的。那些人听到流言说他是个菊花男,就将他从二楼窗户倒吊下来,命根子也切掉,然后乱刀把他慢慢割死。另一个是被人假扮同志钓了鱼,他们把他逮捕了。可是押送去监狱途中出了个小意外——这可能是史上最古怪的意外——传说他想逃跑,却不小心绊倒摔了一跤,他的蛋蛋不知道怎么就脱落了掉在他喉咙里,同时还塞了一把扫帚柄或是枪杆子,总之他在别人赶来抢救之前就憋死了。”

  “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

  “嘿嘿,一点也不出奇。女皇城对于男人来说,可称得上居大不易。你也知道,男人天性需要主宰,需要支配;可是在女皇城中,我们必须接受现实,我们只是对女性有一点点影响力,除此之外,没有一样东西在我们的控制之中。活在狗城区的男人,仅仅因为他们住在城外,就已经被打上了‘二等公民’的烙印,他们是一群没有女人要的‘剩男’。长久以来人们都说,狗城区的居民不是真正的男人,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取悦女性,他们的男性身份尚且成疑,所以他们对‘菊花男’……”司徒博说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中流露出强烈的鄙视。“……的恐惧和憎恨比别的地区都要猛烈得多。”

  “那两个朋友……都是你的相好吗?”

  “被捕的那个,我们交往了几个星期,他还想继续,可是我拒绝了,因为我怕再这样下去人们就会开始怀疑了。为了救我们两人的性命,我和他分手了,他伤心过度,所以才一头扎进陷阱里面。你看到没有,不止纳飞和耶律迈杀过人。”

  司徒博流露出至深的悲伤和哀痛,谢德美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么强烈的情感。她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象牙塔生活是多么安全。而且她也从来没有和谁有过如此亲近的关系,能够让她在其死后那么久还感到这么深沉的悲哀。那人死了有多久呢?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我二十岁,九年前吧。噢,不对,是十年前。我忘了,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另一个呢?”

  “那是几个月前……就在我离开女皇城的几个月前。”

  “他也是你的相好吗?”

  “噢,不是的,他不是同性恋。他在城里有一个相好,不过那个女的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他就不提。她的婚姻很不如意,正在倒数着结束的那一天,所以他从来都不和别人说起这女的。正因为如此,关于他是菊花男的谣言才开始滋生。不过他直到死也没有把那个女的说出来。”

  “那他可以说是很……仗义了。”

  司徒博道:“他是蠢得难以置信。我早就警告过他同性恋者在女皇城的苦况,可他就是不信。”

  “你把你的秘密告诉他了?”

  “我那时候相信他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后来我想,他好像是注定了要替我去死,好让我生存下来,等纳飞出现,然后一起拿着索引离开女皇城。”

  对谢德美来说,这一切都是闻所未闻,甚至难以想象。“那你为什么还一直活在那里呢?为什么不去找一个没那么恐怖的地方?”

  “就算别的地方没那么恐怖,可是我不知道对于我这种人来说,这世上是否有真正安全的去处,此其一。其二,上灵索引就在女皇城中,我哪里也不去。如今索引在这里,我真心希望女皇城被一把火烧成灰烬,我也希望慕斯把狗城区里每一个趾高气扬的恶棍暴徒都干掉。”

  “上灵索引对你就那么重要?值得为了它留下来?”

  “从小我就听说过上灵索引。传说有一个魔法球,如果你抱住它,你就可以和神说话,你可以命令神回答你的任何问题。我当时就觉得太神奇了。后来我看到一幅帕华索引的图片,和我想象中的魔法球一模一样。”

  谢德美说:“可是那图片也不是什么证据,这魔法球只是一个童年梦想罢了。”

  司徒博道:“我明白……其实我当时就明白了。可是不知不觉地,我发现自己在做准备,为我亲身接触魔法球的那一刻做准备。比如说,我一直努力学习,列举一些有价值的问题,到时候可以向神提问;还有,我人生中的每一步,每一个抉择,都让我不知不觉地朝着女皇城、朝着帕华部落存放索引的地方越走越近。同时,我也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年轻人,这掩盖了我的……缺陷。我爸爸老是说我‘你不时得放下书本,出去交朋友,认识个女孩子!如果你不认识女孩子,你将来怎么结婚呢’。我去女皇城之后,经常写信给爸爸,讲起我的众多女朋友,让他好受一点。不过我爸就开始跟我抱怨说女皇城一年一续的婚姻制度如何不好,如何违反自然规律,他很讨厌违反自然规律的东西。”

  谢德美说:“你一定觉得很难受吧。”

  司徒博道:“还好啦。我这样子的确是违反了自然规律。记得佛意漫梦里那棵生命之树吗?我永远也走不到树下,我也不是生命之链的其中一环,从基因的角度看来,我是一个黑洞。我记得曾经读过一个基因学学生的论文,论述‘同性恋是自然界的一种剔除带缺陷基因的监控机制’这个假设的合理性。按照这个假设,有机体检测到基因中的某些缺陷,于是启动这个监控机制,使下丘脑发育不全,导致我们这种人有很强的性欲,却无法将性欲投射到异性身上。这种机制在基因世界里相当于一种自封闭的伤口;而我们,按照那篇论文的说法,则是人类的弃儿。”

  谢德美脸红了——她很少脸红,也很讨厌脸红。“这只是我学生时代的论文,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推测,我从来都没有在学术界以外发表过。”

  他说:“我知道。”

  “那你怎么找到的?”

  “当我知道他们安排我和你结婚,我就把你写过的所有文章看了一遍。我想看看我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你,有什么不可以。”

  “你当初的决定是什么?”

  “我决定守住自己的秘密。我从来不主动和你说话,所以我知道你不想要我的时候,心里如释重负。”

  “可是你现在都告诉我了。”

  “因为我看出来了,我不想要你,所以你很受伤,这倒是我当初预料不到的。像我这么一条人人都瞧不起的可怜虫,你居然还稀罕我的爱,我真想不到。”

  真是越说越糟糕了。“我的态度就真的那么明显吗?”

  司徒博说:“也还好了,不过我的可怜虫形象则是我苦心经营的成果,我努力让自己成为这个群体中最默默无闻、最可怜巴巴、最卑躬屈膝的一个成员。”

  想想他两个朋友的遭遇,谢德美终于明白司徒博的一片苦心了。

  她说:“这是一种伪装。为了保持单身,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你必须刻意和男欢女爱保持距离。”

  “还得卑躬屈膝。”

  “可是,司徒博,我们已经离开女皇城了。”

  “我们一直把女皇城背负在身上。你看看这里的男人,比如说欧必忍吧,还有梅伯,这种人没有过人的天赋,无论在何种金字塔中都注定了身处最底层。这两人一方面是懦夫,另一方面却有相当的攻击性;他们没有胆气去挑战和扳倒高处的强者,可是心里却总是蠢蠢欲动想往上爬;他们没有冒险的魄力,所以注定只能追随耶律迈、佛意漫甚至纳飞这种强者——是的,纳飞,虽然他年纪最小,可是那些弱者还是得听他的。你能想象他们心里长久以来积聚了多少怨气。然后你再想象一下,一旦他们发现我是个怪物,我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的存在违反了自然规律,他们最害怕变成我这样子,你想想那时候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佛意漫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司徒博道:“佛意漫不会长命百岁,而且我也不会把我的秘密告诉那些大嘴巴。”

  谢德美说:“你那么肯定我不是大嘴巴?”

  司徒博道:“我已经把我的性命交到你手里了。不过老实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大嘴巴。只是既然我们被迫绑在一条绳子上,我计算过了,还是冒一下这个险吧。向你出柜之后,至少我再不用向你说谎,至少有一个人了解我的真面目。”

  “我要让他们对你放尊重点儿。”

  “不要!”司徒博大声说,“不要!你一定不能这样做!我们结婚之后,情况自然会有所改善,在这一点上,你是对的。可是你必须让我尽量保持隐身潜水的状态。你必须相信我,我知道怎样做才对我最有利——你自己也承认了,你从来就没有想象过世上有这样的事情。所以请你不要干扰我的生存策略,更加不要插手,否则最后我就会死在你的手上。你明白吗?我知道你绝顶聪明,论才智,你在当今世上算是一流的,可是你对我所处的境况一无所知,你什么也不懂,莽撞行事的话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请你务必不要插手!”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振聋发聩,谢德美想不到司徒博竟会这般强悍,把她训斥得服服帖帖。谢德美心里很不满,本能地想反唇相讥;可是她马上转念一想,意识到司徒博是对的。至少在目前来说,她的确对他的状况不甚了解,最好还是让司徒博按照他的惯常策略来处理。

  她说:“好的,好的,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司徒博说:“你下嫁给我,他们都知道你心有不甘,甚至会觉得你做出了伟大的牺牲。所以你做我的妻子并不会有失身份,反而更像个巾帼英雄。”

  谢德美苦笑道:“司徒博,真不好意思,其实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他说:“我知道。可我却有另外的想法,我其实非常向往这件事情。想象一下,我有权利每晚与和谐星球上最聪明的科学家独处;我和她分享一个帐篷,不用做别的东西,可以彻夜长谈!”

  司徒博的溢美之言固然很中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谢德美隐约感觉到一丝悲哀。

  司徒博继续道:“在某种意义上,这其实也是一种婚姻,对吧?我们不会像其他夫妻那样生儿育女,可是我们有思想的交流。你可以把你的专业知识传授给我,我有什么不懂的话就通过索引自学。然后我也可以把我发现的一些东西告诉你。”

  “那实在太好了。”

  司徒博说:“那我们可以做好朋友,这样的话,我们的婚姻比其他大部分夫妻更美满。你能想象欧必忍和柔珂都说些什么?”

  谢德美笑道:“他们互相之间有话说吗?”

  “还有梅博酷和狄傲丽,表面装得一团和气,其实心里都在埋怨对方。”

  “不是的,我觉得狄傲丽并不恨梅博酷,她装得太入戏,已经没办法抽离角色了。”

  “嗯,你说得可能有道理,不过他们的婚姻也够恶心的了,是吧?而且他们还要生小孩呢。”

  “是挺可怕的。”

  两人笑个不停,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时候帐篷门突然打开,是纳飞来了。

  纳飞说:“我在门口拍了几下掌,可是你们没反应。然后我听见你们好像在大声笑,所以我才进来。”

  两人马上回过神来。司徒博道:“没事儿。”

  谢德美说:“我们正在商量婚姻大事呢。”

  纳飞脸上顿时显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阴霾散尽阳光复现。他说:“你们终于答应啦。”

  司徒博说:“我们只是比较固执,非要等到心甘情愿为止。”

  纳飞说:“我信你。”

  司徒博道:“说起来,我们应该去告诉华纱和佛意漫了。还有,你要用索引是吧?”

  纳飞说:“我是想用,不过我可以等你用完再来。”

  谢德美道:“你用吧,反正这索引一直在这儿,我们准备好了再回来吧。”很快他们两人就走出了帐篷,前去……哪里呢?

  司徒博牵起她的手,带她来到炉灶这里。“现在应该是狄傲丽值班的,不过她总是开溜——你也知道她贪睡。没关系的,有一次我故意让尤八碰了一下热锅,他肯定回去把消息都传开了,因为从此以后不管饭菜有多香,再没有狒狒过来这里闹了。”

  真挺香的。

  “你怎么学烹饪的?”

  司徒博说:“我爸爸就是大厨,这是家传手艺,我从他身上学到不少本事。后来他小有名气,赚够了钱送我去女皇城深造。如今我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还能煮出这样的大餐,我想爸爸应该会为我感到自豪。”

  “那些骆驼奶酪除外。”

  “我想我已经找到一种野草可以去除一下骆驼奶酪的怪味儿。”司徒博一边说一边揭起锅盖。“今晚我放了比平常多一倍的骆驼奶酪,估计没人尝得出来。”他把汤勺端起来,谢德美看见上面垂下一团黏稠的糊状物。

  她说:“嗯……我都迫不及待想尝尝了。”

  司徒博察觉到她这话的讽刺意味,说道:“呵呵,我知道,大家一看锅里的东西这样子,肯定怀疑有奶酪味道。不过我想,那么多年来我们都喜欢吃奶酪,仅仅从最近这几个月才开始怕的,如果我做得好,说不定可以让大家回心转意呢。而且我们确实需要奶酪,因为她们生了小孩之后需要补充动物蛋白,奶酪就是很好的一个营养来源。”

  她说:“你把一切都计划好了。”

  司徒博道:“因为我有很多独处的时间,都用来思考了。”

  谢德美说:“从某种意义上,你才是这个群体的领导者。”

  司徒博道:“你最好不要在别人面前说这样的话,否则他们会觉得在某种意义上,你已经疯了。”

  “我们在什么阶段吃什么东西,我们在哪里大小便,我们在菜园里种什么,这些都是你决定的。而且你还指导我们如何使用索引……”

  司徒博道:“如果我做得好,这些事情是不会有人留意到的。”

  “你主动挑起大梁,根本不需要别人差遣。”

  “其他好人也会这样做,这正是好人的优点所在。小谢,我其实是一个好人。”

  谢德美说:“现在我知道了——其实我早就应该看出来的。那时候我把你所做的事情都看成是懦弱,可是我本该知道其实那是智慧、坚强和慷慨。不过有些人并不值得你对他们那么好。”

  终于,司徒博的眼中闪过一点泪光。虽然这点泪光转瞬即逝,可是谢德美看见了,而且她知道司徒博也知道她看见了。谢德美突然觉得,他们的婚姻绝不会像她最初预计的那么虚假空洞。她和司徒博本来都是被边缘化的人,正担心茫茫前路难寻知己;所幸他们找到了彼此,可以建立一段真挚的友谊。

  司徒博尝了一口羹,然后盖上锅盖,将大汤勺挂在炖锅的侧面。

  谢德美说:“我觉得我们可以来篝火炉灶这里聊天。人人想远庖厨,避之唯恐不及,所以这里肯定没有人干扰,也不怕隔墙有耳,最安全不过了。”

  司徒博呵呵笑道:“我在这里干活的时候,欢迎你随时莅临指导。不过你得做好心理准备,烹饪是一门艺术,我有时候太投入,可能会冷落了你。”

  “那我就跟你讲一些很有趣很刺激的话题,让你分心,老马失蹄。”

  “你这样捣乱几次,他们就会央求我们离婚了。”

  两人又大笑一阵。笑声停歇之后,现场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谢德美开口道:“要不我这就去找华纱阿姨吧,她肯定愿意今晚就给我们举行婚礼,估计她比纳飞答应结婚更加觉得如释重负。”

  司徒博说:“对,然后越多人出席越好。”

  谢德美心领神会。“对,我们要让每一个人都看清楚了,我们是货真价实的两夫妻。”她的潜台词是: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我们其实并无夫妻之实。

  谢德美要去找华纱了。她刚转身,司徒博把她叫住。

  他说:“小谢。”

  “怎么?”

  “请叫我司徒。”

  “好啊。”谢德美答应着,想起她从来没听过他的昵称,因为从来没有人用过。

  他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你读书时候写的那篇关于基因黑洞的论文,其实是错的。”

  “我都说了,那只是猜测……”

  “我为什么说你错呢?因为我知道我们这种人的实际情况。我在索引里面探索的时候看到地球科学家对同性恋的研究成果。原来这不是人体内部的什么机制在起作用,也和基因没关系,归根到底是取决于在胎儿下丘脑开始分化成型生长的时候,母体血液内男性荷尔蒙的水平。”

  谢德美说:“可是那个参数几乎是随机的,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就算在那几天里碰巧稍稍低于平均值,也可能只是个意外而已。”

  司徒博道:“意外可能还说得过去,随机就未必了。这事情唯一的意义在于,我们是天生残废。”

  “就像羿羲那样。”

  司徒博道:“羿羲看见我行走自如,也能使用双手,他肯定宁愿和我交换位置。可是羿羲和如诗在一起,让如诗怀上他的骨肉;其他人因此而真正尊重羿羲,把他看成这个集体的一员。我看着羿羲的时候,有几个瞬间——记住,只是几个瞬间而已——我突然很想和他交换位置。”

  谢德美忍不住牵起司徒博的手紧紧地握住。她这个人很少有这种亲密举动,可是在此情此景这么做却显得恰如其分,因为她需要用友好的举动去安慰朋友。司徒博也稍稍使劲捏了一下谢德美的手作为回答,让谢德美知道她这个举动真的做对了。然后她转身快步离开,前去寻找华纱阿姨。

  谢德美一边走一边想,我的未婚夫原来是个菊花男。可是这个噩耗对我来说竟然是个喜讯,因为我知道之后反而喜欢他更多了,真是难以置信!最近这个世界好像都乱套了。

  谢德美和司徒博离开之后,帐篷里只有纳飞一个人。他一刻也没有耽误,将还带着余温的索引端在面前,很不客气地对上灵说:“你一直说爸爸那个关于生命之树的梦不是你发给他的,可是你从来没有提起原来你将他的整个梦都储存起来了。”

  索引说:“当然了,如果连这么重要的信息都不备份的话,那我就算玩忽职守了。”

  “你明明知道我多么希望地球守护者给我报梦!”

  索引说:“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把爸爸的梦发给我!”

  索引说:“因为这是你爸爸的梦。”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他都已经说出来了!我要看他的梦。”

  “这种做法不是很高明啊。”

  “凭什么每次都由你来决定什么高明什么不高明?我受够你了!你还说杀死贾霸很高明呢。”

  “的确很高明。”

  “因为你双手不用沾上他的血!”

  “可是我储存了你的恐怖回忆。再说了,当初耶律迈在沙漠里密谋害你,还不是我把你救了。”

  “哼,你救我不过是想留着我的基因罢了。”

  “纳飞,我是一台计算机,难道你指望我是因为喜欢你才救你吗?我的动机一直都很可靠,并不像你们人类的感情那么善变。”

  “我不管你说什么,总之我就要看看守护者报的梦。”

  “你自己也说了,你要守护者向你报梦;可是我把你爸爸的梦强行灌进你的脑子里,那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你爸爸的梦在我这里只是一段记忆而已。”

  “他们看到地球上的那些生物,那些蝙蝠和老鼠,我也要看。”

  “这只是猜测而已,地球上未必真有那些生物。”

  “我要尝一下生命之果的味道。”

  纳飞和上灵说话时,只是嘴唇在动,并没有作声。他越说越气,只觉胸中苦闷不堪。虽然纳飞也知道自己现在就像小孩子闹脾气,无奈他实在很想知道爸爸梦中的所见所感。绿儿、如诗、慕斯将军,甚至连绿儿那个古怪的亲生妈妈杜思嘉也见过这些生物,纳飞不甘人后,自然也想一睹为快。仅仅听他们的描述并不够,他要亲身体会,只有让六根清除六尘而生成清净六识之后,纳飞才会心满意足。就算是小孩子气也好,纳飞顾不了许多,他无论如何非要亲身感受一下不可。所以他直接命令上灵把爸爸的梦传给他。

  从上灵的角度看,它指定的未来领袖正处于一种痛苦不堪的状态,很难预测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为了消除他的痛苦,上灵应允了。

  纳飞还端着索引,梦境说来就来,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就像爸爸描述的那样,有一个人让他跟在后面,然后就是永无休止地走着。不过还有一点别的东西——爸爸没有提起,他在梦中感到无尽的恐惧和彷徨,所有事情都不对劲,不知从哪里生出许多不可思议的念头,就像汹涌激荡的暗流,在意识深处澎湃。这不仅仅是一个荒野,更是一个精神上的地狱,纳飞多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他对索引说:“跳过这一段,带我跳过这一段,快让我出去!”

  梦境马上消失了。

  纳飞很不耐烦地说:“不是跳出这个梦,只是跳过这么沉闷的开场。”

  索引说:“这个沉闷的开场和梦里其他场景一样,都是守护者发过来的。”

  “快跳过去,我要从真正有事情发生的时候开始。”

  “虽然你这是作弊,不过我还是答应你吧。”

  纳飞很讨厌索引这样说话。它知道人类会将欲迎还拒的态度看成一种揶揄,所以它就经常模拟人的行为去揶揄他们。问题是纳飞知道对方是一台计算机,而不是一个人,所以这种玩笑不但不好笑,而且还闷得发慌。可是当他向上灵表示不满的时候,索引只是回答说其他人都觉得很好玩,纳飞不应该扫大家的兴。

  这时候梦境重新降临,纳飞又被投入无尽的黑暗之中。他依然跟在领路人身后,不停地走着;痛苦的思绪还在心中暗涌,使纳飞无法集中注意力。突然,纳飞听到爸爸的声音,只听他苦苦哀求领路人和他说话,带他走出黑暗。这声音很奇怪,听起来不像是爸爸的,纳飞从来没听过。同时他脑子里却总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声音——其实这是爸爸的想法,而不是纳飞的念头。可无论是爸爸还是纳飞,他们的声音都不是这样的。最后纳飞终于意识到,在爸爸的耳中,他的声音就是这样子。在梦里,爸爸当然不会听到他在别人耳中的声音,他只会听见他想象中的自己的声音。其实这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应该是在他刚刚长大成人的时候所听见的自己的声音,然后就一直在脑中固化到现在了。这声音比爸爸现实中的声音更加低沉,更有男子气概,也更年轻。可是无论纳飞怎样理性地分析,他始终觉得这声音不是爸爸的,而是他自己的声音——虽然他明知道这感觉是错的,却始终挥之不去。然后纳飞再次意识到,上灵这是在给他灌输爸爸在梦里的体验,梦里的感受和态度都经过爸爸思维的过滤,当然深深地打上了佛意漫的烙印。

  纳飞又联想到心底那股暗流汹涌的思潮,一下子恍然大悟:那一个个扰人心神的念头,那些毫无意义的想法,那些恐惧和混乱,都是来自爸爸思维世界里面的意识流,是爸爸的意识对梦境不断地作出评估、解释、分析和反应。其中有些念头可能还不曾浮到意识表面,所以爸爸未必知道。这些滞留在意识空间底层的念头包括一些散碎的片段,比如“这只是一个梦”“这是上灵给我报梦”“我真的已经死了”“我不是在做梦”,还有各种各样互相矛盾的想法,密密麻麻地堆积缠绕在一起。当这些念头从无意识空间上升到意识层面之后,爸爸的主观意愿对这些念头进行分类筛选,当他的注意力转向下一个想法的时候,上一个念头就马上石沉大海了。可是在纳飞的脑子里,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机械地重播,所以那些杂乱的想法并不因纳飞的主观意愿而转移,反而混杂在他自己的意识流之中。结果纳飞脑子里突然塞进了两倍于平常的念头,其中有一半还不受控制。纳飞的脑子顿时失控,陷入混乱和恐惧之中。

  爸爸说着说着就不再求那个领路人,转而向上灵苦苦哀求。他的声音像呻吟一般,充满着恐惧和焦虑,纳飞听在耳中,觉得无比的屈辱。爸爸之前也提过他曾哀求上灵,可是纳飞从未听过爸爸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话。此时纳飞觉得自己好像在偷窥爸爸上厕所或者干什么不雅的事情。爸爸在梦里看到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而不是他在现实中的样子,更不是他在儿子面前的形象。可是我把这些都看到了,等于把他最隐私的自我都偷走了,我这样做简直是大逆不道。不过我可能还是应该了解一下爸爸软弱的一面,他竟然会在上灵面前呜咽哀诉,像个婴儿一样哭闹……以后我怎么能依靠他呢?纳飞突然想起自己也苦苦哀求上灵给他看爸爸的梦,然后他意识到,就算是世界上最坚强、最勇敢的人,他们在灵魂深处还是会有脆弱的时刻,只是没人看到罢了,因为他们从来不会让心底的梦魇左右自己的行为。我现在见到了爸爸最脆弱的时候,完全是因为我像间谍一样监视着他。

  纳飞正要开口让索引停下来,梦境突然变了。纳飞发现自己身处爸爸描述的那一片原野之中。他马上就想找那棵树,可是只能跟随爸爸在梦里的目光,只能等爸爸看见之后他才能看见。

  终于,在经历了无尽的黑暗和荒凉之后,爸爸看见了美丽的生命之树。纳飞不但自己松了一口气,而且还感觉到爸爸也在这一瞬间完全放松下来。可是对于纳飞来说,双重的放松竟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冲击,反而让他变得更紧张了,顿时觉得精神涣散、天旋地转。更糟的是,爸爸在梦中并不是正常地走到树下,而是瞬间穿越。他描述的时候以为自己一步步走,其实他是心念刚动,身形一闪,突然就来到了树下。

  爸爸很喜爱生命之果的香气,对这些果子充满了渴望。爸爸的感受纳飞都能体会到,可是他已经被脑海中的混乱思绪弄得头痛欲裂,刚才那一下瞬间移动又害得他头晕恶心,所以生命之果的香味闻起来一点也不吸引,反而让他更想呕吐了。爸爸伸手摘了一颗尝尝,纳飞感到爸爸觉得很好吃。在刚开始的一瞬间,纳飞本人也觉得生命之果确实美味,好吃得绝无仅有、难以想象。可是眨眼工夫,纳飞自己的感受就被爸爸的强烈反应淹没了。原来爸爸当时完全被生命之果的味道和香气震撼了,所以他的反应有如山摇地动一般强烈,情绪已经失控。纳飞的大脑无法承受如此猛烈的感情冲击,顿时觉得痛苦万分。他吓坏了,冲着索引尖叫着要它停下来。

  梦境消失了,纳飞一头栽倒在地毯上,一边喘气一边抽泣,努力想从如痴如狂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很快,那种疯狂混乱的感觉全部退去,纳飞也恢复正常了。

  索引在他脑子里说道:“这下子你明白我的难处了吧?为了和你们人类进行有效的沟通,我必须保证我发送的信息有足够的强度和清晰度。可即使是这样,你们大部分人还是以为他们脑子里听到的只是自己的想法罢了;他们必须有索引的帮助才能和我进行清晰的交流。不过你和绿儿是个例外,我向你们两人说话比其他人更容易、更清楚。”索引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刚才在你脑子里发生的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你要精神崩溃了。”

  “你警告过我了。”

  “不过我的警告不够全面,因为我也不知道后果会那么严重,以前我从来没有试过将一个人的梦境直接灌入另一个人的脑中。我已经决定了,下不为例,就算有人发脾气我也不管了。”

  纳飞说:“嗯,我赞同你的决定。”

  “还有,你这样腹诽你的爸爸,实在很不厚道。他其实是一个很坚强很勇敢的人。”

  “我知道。如果你一直在监听的话,你就应该发现,我在梦里就已经想清楚了。”

  “我是怕你忘记了,因为人类的记忆是很不可靠的。”

  纳飞说:“你让我一个人静静,我不想和你或者其他人说话。”

  “那你放开索引就行了——反正你可以随时放手的。”

  纳飞将双手从索引上面拿开,翻了个身,跪坐在地毯上,然后站起来。直到这时候他还头昏脑涨的,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帐篷,看见羿羲和梅博酷在外面。羿羲说:“我们这就去开饭,你刚才和索引聊得开心吧?”

  纳飞说:“我不饿,我有点不舒服。”

  梅博酷怪叫了一声,纳飞听着觉得很像那些狒狒互相喊话时的叫声。“纳飞你不是打算装病偷懒不干活吧?绿儿这招用得好,你看了就想学,是吧?”

  纳飞懒得理他,只是步履蹒跚地向他的帐篷走去。一边走一边想,我要睡觉,我现在只有一个需要:睡觉。

  可是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纳飞才意识到自己根本睡不着,因为他还是头晕恶心,心神不定;既没办法思考,也没办法平静下来。

  纳飞想,那我干脆去打猎吧。我去外面杀一只无助的小动物,将它剥皮去内脏,完事之后感觉就好多了,因为我就是这么嗜血的人。也可能内脏的味道让我更加恶心,真的吐出来之后可能就会好了。

  纳飞离开营地的时候没有遇上别人——如果他们看到纳飞摇摇晃晃的样子,手里还拿着一把脉冲枪,他们可能不会让他出去。纳飞穿过小河,走上对岸的山坡。他们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打猎,一来是因为这边是狒狒的聚居地,它们都睡在山崖上;二来是因为这一带容易碰上人。如果沿着这个方向走远一点,他们就会走近山谷里一个叫鲁扎的村庄,到时候很容易被当地居民发现。可是纳飞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他只隐约记得自己曾经穿过一条小河,在河对岸发现一些好东西,而他此刻正想找一些好东西来提提神……或者……想死……随便吧,不管了。

  纳飞的脑子在清醒和混沌之间徘徊。在清醒的时候,他反复对自己说,我本来应该等一下的,如果地球守护者想给我报梦,它早就给我报了;如果它一直没有给我报梦,我就应该耐心地等下去。而我却非要立即亲身体会不可,我实在太不该了,我本应等一下的。现在我愿意耐心等待,可是你永远也不会给我报梦了,对吗?因为我作弊了,索引说得不错,我作弊了,所以我不配……我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个废人,我逼上灵让我亲身体验一次,结果把我的脑子也烧坏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一个神经病人,既不能为你和上灵效劳,也不懂爱绿儿,对其他人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干脆从悬崖边上一头栽下去摔死算了。

  等纳飞发现自己迷失方向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他根本想不起来走了多远,只知道现在他正坐在一座小山丘顶上,无遮无掩的;如果附近有强盗或者猎人,一眼就会看见他。纳飞把头埋在手中,眼睛盯着地上,可是却感觉身前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没有说话,却一直盯着纳飞。

  纳飞心中默默地说道:“你说话吧,要不就动手,给我一个痛快。”

  那个陌生人说:“喔,喔——喔。”

  纳飞认得这声音,抬头叫道:“尤八。”

  尤八晃了两下,又叫了几声,看起来很高兴,因为终于有人认出它了。

  纳飞说:“我没有东西喂你啊。”

  “喔。”尤八还是很开心。可能因为它被放逐之后一直孤零零,所以现在有人留意它,尤八就已经很满足了。

  纳飞伸出一只手,尤八大胆地走上来,把一只前爪放在纳飞的手上。

  在这一瞬间,尤八突然从一头狒狒变成一只长着飞翼的动物,它的脸也变得比狒狒更凶猛,更有智慧。这只动物的一扇飞翼一开一合,另一扇却没有动,因为纳飞将它的手握住了。纳飞知道,这就是绿儿所说的天使了。它突然开口向纳飞说话,可是纳飞一句也听不懂。天使又说了几句,这次纳飞大概知道它是在警告有什么危险。

  纳飞说:“我应该怎么办?”

  天使四处张望,愈发显得不安,后来更是露出恐惧的表情。它将手从纳飞手中抽出来,纵身而起,飞上了半空,在纳飞头顶盘旋。

  这时候纳飞听到有什么东西刮石头的声音,他低头环顾四周,发现了声音的来源。那是几只更巨大、更凶猛的动物,也就是人们梦里见到的大老鼠。纳飞听过沙漠旅人说的故事:论强壮,一个成年人还比不上一只狒狒;而面前这些大老鼠甚至比狒狒还大一圈,看起来更强壮。它们的尖牙显得特别狰狞,可是它们的手——它们的是手,而不是爪——却更加吓人,因为它们手里都拿着石头,好像随时准备扔过来。

  纳飞随即想到身上的脉冲枪。可是在它们扔石头把我砸倒之前,我能干掉几个呢?两个?三个?不过英勇战死总好过束手待毙。

  好过?为什么好过呢?一个人死就已经很不幸了,多牺牲几条性命于事何补?只会让它们杀我杀得更加名正言顺罢了。纳飞干脆把脉冲枪摆在面前的地上,抚掌于膝前,等它们动手。

  它们也在等,手臂还保持着准备投掷石头的姿势。天使仍然在上空盘旋,默默地见证着即将发生的一幕,偶尔发出一声长啸。

  突然,纳飞觉得手里多了点东西。他摊开手掌,只见上面有一个果子,纳飞马上认出来,这就是生命之树上结的那些生命之果。

  他把果子放到唇边尝了一口——天哪!爸爸说得没错,人生在世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感觉了。其实他刚才也算是品尝过,只是被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干扰了心神,无法领略果子的妙处;如今他心中平静,如同大病初愈,自然可以品出其中真味。

  纳飞尝过之后,不假思索地将果子从唇边拿开,递给站在他正对面的一只老鼠。

  老鼠低头看了看纳飞的手,又抬头回看他的脸,然后再低头看着那个果子。

  纳飞想过把果子放在地上让老鼠自己捡,可是他马上想到,不行,这是生命之果,不是那些被风吹落待人捡的果子,所以不应该沾染地上的尘埃。这果子只能用手从生命之树上直接摘下来,然后传递到另一只手上。

  那只老鼠用鼻子嗅了一下,往前走两步,又嗅了一下,然后把果子从纳飞手上拿过去,放在唇边咬了一口,汁水喷出来,有几滴还溅在纳飞的脸上。纳飞没怎么留意,只是当汁水流到唇边的时候才伸出舌头舔掉。他此时只顾定睛看着老鼠,只见老鼠呆住了、一动不动,生命之果的汁水从它的嘴角一滴滴地流出来。纳飞想,难道这水果把它毒死了?我不是有意的。

  不,老鼠不是中毒,它只是太震撼而已。现在回过神来了,它从喉咙里发出一串急促的声音,然后碎步跑到离它最近的一个同伴面前,这个同伴用嘴直接把果子从它嘴里叼走。就这样,果子在它们嘴里传了一圈又回到了第一只老鼠那里。它走前几步,用嘴把果子送到纳飞面前。虽然被那么多老鼠咬过,可是这果子还没吃完。

  纳飞的脸形和嘴形不像那些老鼠,没办法直接把果子叼住,所以只能伸手接过来。他虽然担心生命之果不知变成什么味道了,可还是马上放进嘴里,因为他知道他必须这样做。幸好,生命之果的香气不但没有改变,而且因为经过别人的分享,反而变得更香甜了。

  纳飞细嚼慢咽,众老鼠也跟着一起,把嘴里残留的果汁和果肉都吞咽下去。

  吃完之后,他们走到纳飞面前,把手中的石头放在他的脚边,将十四个石头堆成一个金字塔,然后就列队离开了。

  天使立刻从半空中飞下来,在纳飞头顶盘旋,一双飞翼不停地拍打,嘴里发出尖叫。过了一会儿,它重重地降落在纳飞的肩膀,用飞翼抱住他。

  纳飞说:“我希望这个动作表示你现在已经开心了。”

  天使没有说什么,纵身一跃飞走了。

  然后纳飞站起来,发现他不是在一座石头山顶上,而是在原野之中,身边有一棵树,脚边是一条小河,沿岸有一条小径和铁栏杆,对岸则是一栋大宅子。他看到了爸爸的梦境。

  纳飞知道自己在做梦,也预计着这个梦快完了,可是梦境就在这时候改变了。他看见自己站在人群里,人群里面有人、天使和老鼠,他们都在仰头看着天空中射下一道明亮的光柱。纳飞知道,他们是在等待,他们一直在等待,此刻终于等到了:地球守护者。

  纳飞想走近一点,看清楚地球守护者的样子。可是那道光实在太强烈,他只能勉强看出守护者有四肢,还有一个脑袋,除此之外,就只看到刺眼的亮光了。纳飞觉得守护者就像一个太阳,无法直视,再多看一会儿就会双目失明。他只能闭上眼睛,让疼痛稍稍缓解。纳飞知道,等他再张开眼睛,他已经走到守护者面前,能够看清楚它的真面目了。

  “喔……”

  他看到的是尤八的脸。

  纳飞小声说:“喔什么?”

  “喔——喔。”

  纳飞说:“天快黑了,你还很饿是吧?”

  尤八坐在后腿上,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我看看能不能给你找点吃的吧。”

  虽然天色昏暗,可是纳飞很快就打了一只野兔,因为河谷的这一边还有很多野生动物。夜幕降临的时候,尤八还在狼吞虎咽,连一点肉丝也不想放过,还用石头把兔子的头骨敲开,将里面的脑子也吃了。还没吃完,尤八就已经一手一脸都是血污。

  纳飞说:“你要是有一点点脑子,就应该趁着血迹没干赶回去,用剩下的肉讨好有小孩的母狒狒,她就会让你和她的小孩玩,这样你就可以正式成为这个部落的一员了。”

  尤八当然听不明白,不过他也不需要明白,因为它已经本能地开始护食了。只见尤八偷偷摸摸地想把野兔尸体藏起来不让纳飞看见,似乎准备夹带私逃。纳飞与人方便,稍稍侧过脸,让尤八抓住这个机会狂奔而去。他听着尤八脚掌刨地的声音渐渐远去,默默说道:“老友,用这只野兔的血肉换回你在部落里面的一席之地吧。我看见了地球守护者的真面目,原来它就是你。”

  说完纳飞就后悔了:这话对地球守护者有点不敬。他连忙对着守护者——或者对着上灵,也可能对着不知道是谁——说道:“谢谢你给我报梦,谢谢你让我看见爸爸和其他人的梦境,谢谢你让我成为他们的一员。”

  现在谁行行好,帮我找到回家的路呢?

  不知道是因为上灵的帮助还是靠他自己的认路本领,纳飞在月色中回到营地。绿儿已经开始担心,爸爸妈妈也是,还有其他人也在担心。他们将谢德美和司徒博的婚礼推迟了,因为如果纳飞身处险境他们还举行婚礼,那就太不应该了。现在纳飞安全回来,婚礼也顺利进行。没有人问他去哪里干什么了,好像大家都知道这事情太怪异,或者太精彩,或者太可怕,总之还是不说为妙。

  晚上和绿儿躺在床上,纳飞把一切都说出来,从喂尤八到守护者报梦,和盘托出。

  绿儿说:“听起来好像今晚人人都得偿所愿嘛。”

  纳飞问:“你呢?”

  绿儿说:“你回家我就心满意足了。”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