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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城,现实中

  柔珂不明白为什么她非要与世隔绝待着不可。换了是莎芙还好理解,因为她需要从那个不幸的意外中慢慢恢复。莎芙现在还失声,出现在公众场合只会尴尬。可是柔珂没有任何“贵恙”,为什么要躲在妈妈的家里呢?弄得好像她没脸面出去见人似的。如果她是故意打伤莎芙,禁闭一下大概还算情有可原;可那件事情只是一个不幸的意外而已。爸爸的死,莎芙和欧必忍的奸情,种种打击加在一起,对柔珂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困扰,这才造成了那个悲剧。谁也不能埋怨她嘛。其实柔珂应该出去勇敢地面对大众,可以帮助她尽快康复。

  至少她应该可以回自己的家,而不需要像个小丫头一样留在妈妈身边,她又不是智障儿童需要人看护。欧必忍跑哪儿去了?如果他真想补救的话,就应该前来救她逃离这个沉闷的地方。这里实在一丁点乐趣都没有,整天就是上课。柔珂小时候就很讨厌这些课,全部都不及格。现在她是今非昔比,爸爸留下来的遗产足够让她买座房子和成立一个剧团。可她竟然还困在妈妈这儿。

  其实柔珂见到妈妈的机会并不多。华纱忙着会见各式各样的重要人物,比如女皇城议会的议员们。她们像朝圣一样蜂拥而至,拉着妈妈长谈。其中有些对话还显得相当剑拔弩张,因为有些人竟然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华纱头上,好像妈妈是害死爸爸的幕后凶手似的。问题是,这件事里的几个主要人物确实都和华纱有关系:韦爵,就是看到上灵的幻象、鼓吹末日论的那人,是华纱的现任丈夫;贾霸,指使摧花党和雇佣兵满大街乱窜,是华纱的前夫;现在又传说华纱的小儿子纳飞竟然是同时杀死罗达和贾霸的凶手。

  可是即使那几个男的真的作奸犯科了,和妈妈又有什么关系呢?首先,女人怎么能够控制自己的丈夫呢——柔珂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其次,就算杀爸爸的是纳飞,可是妈妈又不在场,她更加不会指使纳飞这样做。她们这样埋怨,那干脆把莎芙的悲剧也怨到妈妈头上得了,好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们的逻辑有多荒谬。还有,爸爸的死其实不是咎由自取吗?他派那么多雇佣兵拥上街头,还能指望天下太平?男人就是这样不明事理:他们亲手把老虎放出笼子,过后才惊觉没办法再驯服了。

  就像欧必忍这个笨蛋:卷入姊妹之间的争端其实是很不智的做法,难道他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在莎芙的惨剧里,他的过错比柔珂大得多。

  为什么就没有人关心一下我受到的伤害呢?亲眼看到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姐姐行苟且之事,这对我造成多大的心灵创伤!没有人顾及过我的痛苦,也没有人想到,晚上出去逛一下其实是很好的心理疗法。

  柔珂正给自己上各种不同的妆,为下一部戏做准备。她知道,等她重新踏出妈妈校门的时候,绝对不用担心没人请。涂曼努还威胁要封杀柔珂,这不是螳臂挡车吗?柔珂如今已经是女皇城中的话题女王,美人区哪个喜剧团敢封杀她?每天晚上仅仅是八卦爱好者就足够挤爆剧场了——当他们看过柔珂的演出,听过柔珂的歌声,自然会成为她的忠实粉丝,以后总会回来捧场。柔珂的演艺事业从此如日中天,可能涂曼努还得排着队求她担纲做女主角呢。柔珂其实没想过踩着谁上位,可是现在反正有人已经倒了,那就顺便借一下力呗,浪费了多可惜。

  柔珂在嘴角上面点了一个很可爱的美人痣,然后对着镜子从不同角度看看,形状真好!可是略嫌浅了一些,得加点红色,否则第一排后面的观众都看不清了。

  “你要是画得再圆一点,看起来就像有人在你鼻子下面钻了个洞。”

  柔珂慢慢转头,只见来人堵在房门,原来是那个讨厌的小丫头。她好像是十三岁,她姐姐就是如诗,也是一个很讨人厌的野种。妈妈当年把这两姊妹捡回来养大,施舍一口饭给她们吃。可是后来妈妈把如诗认作干女儿之后,她就开始得意忘形了。妈妈还有别的干女儿,出身名门,家世显赫,如诗居然以为自己可以和她们平起平坐了。那时候柔珂和莎芙还在学校里念书,不辞劳苦,抓住一切机会把如诗打回原形,真是乐趣无穷。

  现在轮到她的妹妹了,一样的野种,一样的难看,一样的傲慢。见到我这样倾国倾城的大家闺秀,这黄毛丫头竟敢评头论足,出言不逊。

  柔珂不想自贬身份和她争吵,让她识趣走开得了。“小丫头,请你把我的房间门关上,你自己到外面凉快去。”

  她竟然一动不动。

  “小丫头,如果你是来传话的,快说出来然后就自动消失吧。”

  这小丫头说:“你和我说话吗?”

  “你见到有别人吗?”

  小丫头说:“我听说你好歹算是个有教养的淑女,应该懂得怎么称呼别人。我是华纱女士的干女儿,又不是用人,怎么知道你一直丫头长丫头短原来是在叫我啊?我以为你在对着阳台上一个隐形的用人说话呢。”

  柔珂站起来叫道:“我受够你了!我真的受够了!”

  小丫头问道:“那你想怎么样?也在我喉咙这儿敲一下吗?这难道是你的家族传统?”

  柔珂无名火气三千丈,大吼一声:“你别惹我!”然后自觉太失态了,连忙强压着怒火。犯不上和她计较,既然她要一个符合她身份的称谓,好!“婊子养的小杂种,你来我这里有何贵干呢?”

  可是这小丫头一点也不抓狂。她平静地说:“原来你也知道我是谁。我的名字叫绿儿,我的朋友都叫我小绿儿。不过请你叫我绿儿小姐。”

  柔珂质问道:“你来我这儿到底干吗?什么时候你才愿意滚蛋啊?我来我妈妈这里可不是为了受你们这些无良小野种的气!”

  绿儿说:“那你就甭担心了。据我所知,你在这里待不久了。”

  “你说什么?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我是一片好心通知你,拉士葛带了六个士兵过来,以帕华部族的名义带你回去‘保护’。”

  “哼,拉士葛,这个小丑。上次他想乱来我就已经狠狠教训他了,他敢再来我也不会客气。”

  “他想把莎芙也带走。他说你们姊妹两人身处险境,需要人保护。”

  “我在自己妈妈家里怎么危险了?大不了被一些讨人厌的小丫头骚扰一下罢了。”

  绿儿说:“柔珂小姐,我一片好心来给你报信,你却不识好歹,恩将仇报。我会记住你的。”说完她转身走了。

  其实是这小丫头自己上来就出言不逊,她还敢指望柔珂给她什么好脸色?如果她一开始就好好说话,柔珂自然会对她彬彬有礼。不过算了,这种出身低贱的小孩,能指望她有教养吗?柔珂大人有大量,还是别和她计较了。

  妈妈最近很专横跋扈,只怕她脑子不清醒,赞成拉士葛带走柔珂和莎芙,那可大事不妙。看来柔珂需要亲自出马,防患于未然。

  她把美人痣擦掉,在脸上画了日妆。然后穿上一套很单薄的便服,再刻意稍稍弄乱一点点,看起来好像正要去厨房拿东西。一会儿见到拉士葛的时候,柔珂再装出吃惊的样子,那就天衣无缝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柔珂走进大堂就知道计划泡汤了,因为莎芙已经在那儿了,还被如诗搀扶着。这个如诗就是绿儿的姐姐,一样的讨人厌。莎芙当年总是把她踩在脚下,现在竟然靠在她身上——拜托,受了伤也不用这样作践自己吧?一点廉耻之心都没有吗?既然莎芙在场,柔珂不能对她视而不见,她应该热情地扑上去问长问短。幸好有如诗,否则她还得主动搀扶着姐姐呢,有了这么一个累赘,柔珂怎么能尽情发挥?

  柔珂问道:“姐姐,你好点了吗?我为了你把声音都哭哑了。我们为什么老要争吵呢?”

  莎芙看着柔珂身前一米处的地板,不说话。

  “唉,姐姐,你怎么不理睬我?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可是那只是个意外嘛。你对我的伤害就不是意外,而是故意的,可我还是原谅你了。唉,不过算了,我也不指望你那么快就会原谅我,毕竟你现在还很难受吧?可怜的姐姐。你为什么不好好休息却要跑出来呢?拉士葛就交给我对付得了。那天晚上我一脚把他踢到缩阳了,要不要现在再表演给你看看?”

  莎芙正在下楼梯,听了柔珂的话,嘴角好像抽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真的在笑。

  妈妈没有带拉士葛进会客室,而是让他和六个手下站在门口那里,大门还敞开着。妈妈转头看到两个女儿和如诗走下楼梯来到大堂,就对拉士葛说:“你看到了,她们在这里过得很好。这么些天,除了你和这几个大兵,根本就没有别人来骚扰。”

  拉士葛说:“过去几天怎么样我不管,我只关心有可能发生的危险。贾霸的两位千金必须由帕华部族负责保护,今天我无论如何也要带她们走。”

  妈妈说:“你可以派兵守在学校门口,防止暴徒刺客摧花党之流攻进来。可是你决不能带走我的女儿!我是她们的母亲,你别拿什么部族来压我。”

  看着妈妈和老葛继续争吵,柔珂一时间忘记了莎芙还不能说话。她凑到莎芙旁边,问道:“拉士葛为什么要带我们走?”

  如诗替莎芙答道:“在女皇城里,有一股力量抵制帕华部族的扩张,华纱阿姨就是这股力量的核心。拉士葛想着把你们两人攥在手里当人质,好逼你妈妈屈服。”

  柔珂说:“那他就太不了解妈妈了。”

  如诗低声说:“拉士葛并不是一个强人,而且他在政治上是个白痴。换了是你爸爸,他就会料到,把你们抢到手非要用暴力不可;而这时候使用暴力并非最优方案,所以他根本就不会提出这个要求。可是如果贾霸决意要把你们夺走,他肯定会果断出手,上来就派士兵把你妈妈拦住,剩下四个兵,两人揪一个把你们俩架走。”

  原来如诗也不是傻的。柔珂从没想过如诗可能也有一点点值得别人尊重的长处。她对爸爸的判断十分准确——柔珂心里也明白,就是没办法表达得那么清晰。

  说起爸爸,如果他想带走柔珂和莎芙也是情有可原。虽然在这个女人做主的地方他不见得有什么法定的权利这样做,至少人们会体谅他的苦心。可是这个拉士葛真是莫名其妙,他凭什么?柔珂小声说:“肯定是上灵把老葛弄得失心疯了。”

  如诗说:“他其实是很害怕的。人在害怕的时候就会做蠢事,你妈妈也一样。”

  柔珂想,对啊,比如说把我关在这里。

  然后她意识到,如果她和欧必忍待在家里的话,老葛要拿她简直是手到擒来。欧必忍可能会反抗,可三两下就会被那些士兵打翻在地,然后柔珂就被抓走了。看来妈妈把我留在这儿是对的。柔珂说:“我觉得妈妈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应该批评她的。”

  这时候,华纱和老葛的争吵还在继续,可是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如诗带着两姊妹悄悄移到大厅的边上,尽量离那几个雇佣兵远一点。柔珂看着几个形状诡异的全息面具,心里直发毛,再也不敢吹嘘如何如何对付拉士葛了。今日的老葛,带着几个手下往那里一站,显得杀气腾腾,一洗前几天晚上在剧院后台被踢裆时的颓气,好像整个人都高大了一圈。柔珂一方面很敬佩妈妈单挑七恶汉的勇气,另一方面却觉得妈妈严重失策了。比如说,她为什么叫柔珂和莎芙出来呢?躲在楼上也行,溜到禁林也行,总比现在这样自投罗网好吧?莫非这就是如诗所说的人在害怕时做的蠢事?

  可是妈妈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

  柔珂低声对如诗说:“我看是时候走了。”

  如诗说:“不行,你们必须留下来。”

  “为什么?”

  “因为你们一有什么动静,就会警醒拉士葛,反而促使他动手。他会马上命令手下把你们抓起来,到时候就全完了。”

  柔珂小声说道:“反正他迟早都会动手的。”

  “可是我们也应该尽量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干吗?”

  如诗答道:“你仔细想想。”

  柔珂于是开始仔细想:拖延时间有什么好处呢?

  莫非有救兵?可是哪有人能够对付帕华部族的民兵呢?

  柔珂灵机一动,高兴得脱口而出:“女皇城卫兵!”

  妈妈刚刚说完一句话,老葛还没接上,柔珂这句话正好填满了沉默的间隙。

  拉士葛惊道:“什么?你说什么?”连忙转身往门外看,发现没人。他回头看着华纱:“外面没有人,不过他们正在赶过来,是吧?原来你一直在拖延时间等救兵?哼,来人!动手!”

  几个士兵立刻冲过来,柔珂开始尖叫。

  妈妈大声说:“快跑啊你这个笨蛋!”

  可是已经太迟了,有一个士兵已经抓住了柔珂的手臂,另外两人也揪住了莎芙,而那个野种如诗却袖手旁观。

  柔珂喊道:“快帮帮我呀,小贱人!救命啊!”

  那些士兵把柔珂往大门拖,如诗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好像忽然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如诗叫道:“住手!拉士葛!你马上给我住手!”

  老葛哈哈大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听得柔珂骨子里都发冷。

  这条可怜虫,几天之前不过是韦爵府的管家;现在仗着有几个打手,就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了。

  如诗大声道:“你快叫他们住手,否则以后他们就不会再听你使唤了!”

  这时候妈妈竟然喝止:“如诗,不要再说了!”

  妈妈要阻止如诗干什么呢?柔珂看着抓住莎芙的两个士兵,面无表情,像死人一样恐怖。她们姊妹俩怎么能够落在这些暴徒手里呢,老天没眼啊!柔珂喊道:“如诗,快说下去啊!”别管妈妈,快说,快说!

  这样的局面,看在别人眼里,再简单不过了:老葛带着两个兵殿后,其余四人把柔珂和莎芙往外拽,眼看就要走出华纱学校大门。华纱阿姨苍白无力地大声谴责:“你们才是害人的凶手!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我的女儿!我要让议会把你们都驱逐出城!”学校里的师生都聚集在大厅边上,无可奈何地看着。

  然而如诗是一个解构者,在她眼中,这是另一个画面。如诗不但能看到人,而且能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比如说在场那些女孩子和女老师,她们都很害怕,可是她们并不是一个个孤立的个体,也不是一小撮一小撮分散的小团体——她们每个人都和华纱紧密地连在一起。别人看来华纱好像孤立无援,如诗却很清楚,华纱的力量源自背后这群女人,她们的恐惧汇集成她的恐惧,她们的激愤壮大了她的激愤,她的怒吼其实代表了在场所有女人的心声。如诗也能够看到华纱和女皇城之间强有力的联系:无数簇大大小小的丝线把华纱和整个女皇城连在一起,就像动脉和静脉,把生命力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华纱,维持着她举足轻重的地位。当华纱为了抵抗拉士葛而大声疾呼的时候,她的声音吼出了女皇城的愤怒。

  可是如诗也看见,虽然华纱身处万千关系网的中心,她心里却觉得孤立无援,似乎所有的联系到了她身边就被切断了,并没有真正连上,即使有也是若即若离,细若游丝。这是因为老葛使用了最原始最直接的暴力手段——华纱只是弱质女流,在暴力面前毫无反抗之力,这让她觉得自己在女皇城中的地位和影响力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在紧要关头竟如此的不堪一击。

  同时,如诗还看到拉士葛的关系网。拉士葛的行径令人不齿,而他所处的关系网其实弱不禁风。相比之下,华纱和学校众人之间的联系显得牢固而真实得多,她在女皇城中的巨大影响力更是触手可及。拉士葛的手下对他其实没有一丝尊敬,他们听拉士葛的号令是受利益驱使,同时他指使他们做的事情还能激发和迎合他们的兽性。其实与华纱相比,老葛才是真的孤立无援。他和那群雇佣兵的联系甚至还不如雇佣兵之间的关系密切,更无法和女皇城中女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相提并论了。

  如诗知道,大多数男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若即若离,没有很强的联系,彼此是相对独立的个体。而眼前这几个男的更甚:他们相互之间没有信任,没有付出,更没有关爱。他们勉强维持着一种脆弱的联系,纯粹是为了获得他人的尊重,渴望从中得到一点自豪感。他们之所以愿意听从拉士葛的指使,强行把两个女子拽出家门,并公然挑衅女皇城中最德高望重的女人,全因这些举动让他们心中充满了自豪感。他们以为欺凌弱小就可以彰显自己的强大,从而感受到别人的尊敬;在彼此眼中,他们卑微渺小的灵魂都幻化成伟岸的身影。这几个人的关系就是靠这种幻想出来的尊敬勉强维持着。

  简直是不堪一击。

  如诗只要一出手就可以轻易掐断这几个人之间的联系,把拉士葛变成孤家寡人。虽然华纱禁止她这样做,可是在这一刻如诗只关心自己和柔珂莎芙两姊妹的关系,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这两人其实是如诗的敌人,从小到大一直都欺负如诗,让她的童年蒙上阴影。现在她们落难,如诗有这个机会以德报怨,让柔珂和莎芙知道,她们一直看不起的丑小鸭其实是她们的大救星。这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壮举可以解开如诗压抑已久的一个心结……华纱阿姨的命令又算得了什么呢?

  作为一个解构者,如诗既可以看见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连接方式,也很清楚自己做事的动机。她已经决定违抗华纱的命令,因为在这一刻,她要做回她自己:威力无穷的解构者。只有她才能制伏这帮桀骜难驯的暴徒。

  如诗一开口说话就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她并不是在施法术念魔咒,她说的话本身也没有什么特别,关键是她的语气、表情和肢体动作都让她的言辞充满了魔力,每一句话都钉在那些士兵的心上,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也使他们觉得孤立无援,已经被世界唾弃。

  如诗说:“你们堂堂七尺男儿,居然把这个受伤的女孩从母亲身边抢走。扪心自问,你们的尊严和荣誉都扔哪里去了?就连狒狒也不会欺负弱小,母狒狒都放心把小狒狒托付给部落里面的雄性。你们简直连狒狒也不如。”

  老葛这条可怜虫,还企图反驳如诗的话。他意识不到,如诗已经用言辞编织出一张大网,他的手下已经深陷其中。现在他说得越多就越显得苍白无力,他的懦夫形象就越清晰,他的手下也越疏远他。老葛吼道:“臭娘们你给我闭嘴!我的士兵不过是执行任务……”

  “一个懦夫指派的任务!你们看看这个所谓的‘男人’,他都让你们干了些什么?他把你们变成阴沟里的老鼠,专门把美好的东西偷到他的洞里。然后他把屎尿抹在你们身上作为奖赏,还骗你们说这就是荣誉和尊严。”

  一个接一个地,那些士兵放开了柔珂和莎芙。莎芙马上跪倒在地,无声地抽泣。柔珂自然不甘人后,马上挂起一脸厌恶的表情,还拼命地揉着胳膊被人抓住的地方,似乎想把上面的污秽连同不愉快的记忆一起抹掉。

  如诗继续说:“看看你们都对这两个美丽的女孩子做了些什么?就因为你们跟从了拉士葛,他已经把你们变得猪狗不如。你们去哪里才能重新做人呢?你们怎样才能洗刷自己身上的污秽呢?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吧!挖个洞钻进去,顺便把你们身上的耻辱也一同埋起来。你们以为戴着面具就变成英雄无敌了?这面具其实是刻在你们身上的耻辱印记,让大家看到你们就是这个人渣的走狗,让大家知道你们连这个人渣也不如。”

  有一个士兵把戏服扯下来了,露出一张很平庸的脸。这人胡子拉碴,形容猥琐,蠢头蠢脑的,可是神情却很慌张,眼睛睁得很大,眼里竟然充满了泪水。

  如诗说:“看看吧,拉士葛就把你们变成这样子了。”

  拉士葛吼道:“快把面具戴上!马上把这两个女的押回贾霸府!听到没有?这是命令!”

  如诗说:“你们听到了吧?押回贾霸府,他根本就不是贾霸,凭什么指手画脚的?”

  这句话是最后一击。其他几个士兵纷纷扯下面具,把戏服扔在华纱学校的门廊里面,然后争先恐后地逃离了这个耻辱之地。

  老葛孑然一人呆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现在整个局面已经扭转,不是解构者也能看出老葛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华纱已经大获全胜。

  老葛低头看着脚边的戏服。如诗说:“这就对了,快把脸遮住。没有人愿意看到你这张脸。”

  老葛默默地弯腰捡起一件戏服穿上。开关本来是打开的,他的体温和生物磁场触发了全息面具的启动机制。拉士葛的脸瞬间变成了贾霸雇佣兵统一使用的那个面容,而他这个人好像也不再是拉士葛了。和其他几个士兵一样,他转身耷拉着肩膀往外跑,就连斗败逃走的狒狒也不如他跑得狼狈。

  如诗感觉到众人的敬畏在她身边交织成一张网,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将她奉若神明,如诗兴奋不已。最妙的是柔珂和莎芙现在也对她感恩戴德了。柔珂向来眼睛都长在额头上,现在却一脸敬畏地仰视着如诗,显得不知所措。莎芙,那么多年来一直对如诗冷嘲热讽,现在双眼含泪看着如诗,向她伸出双手,好像在乞求宽恕,颤动的嘴唇挣扎着似乎想说谢谢,谢谢,谢谢……

  华纱低声说道:“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

  如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干的什么好事?这不是明摆着吗?“我把拉士葛弄垮台,他再也不能对您造成威胁了。”

  华纱说:“笨蛋,你真是个笨蛋!在女皇城中这样的暴徒有好几千个。本来拉士葛再虚弱也好,到底能够约束一下他们。现在你把他搞垮了,不出今晚那些雇佣兵就会完全失控,到时候谁能阻止他们?”

  如诗的成就感顿时消失殆尽,她知道华纱说得对。如诗当时只顾眼前,看不到大局的走势,也没料到自己这样做的后果。那些雇佣兵意识到追随拉士葛其实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并不能满足他们对荣誉的渴求。没有了这个共同目标,他们瞬间就变成一盘散沙。几千个雇佣兵将会散落在城里,一方面渴望向世人证明他们的能力,一方面却没有任何约束,浑身是劲而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如诗想起以前看过一些关于大猩猩的纪录片,它们发狂似的拽着树枝摇晃,又互相斗殴,看身边谁显得弱小就揪住一顿打。男人发狂的时候,比大猩猩还要可怕得多。

  华纱吩咐众人:“带我的女儿回房间,然后大家一起把门窗都锁好封死!城里马上要大乱了。”

  然后她从两个女儿中间穿过,向门外走去。

  柔珂叫道:“妈妈,你去哪里?别扔下我们不管啊。”

  “我要去警告城里所有女人,今晚将会发生暴乱,守城的卫兵不够人手镇压。她们得做好准备,该藏的藏,能躲就躲。”

  慕斯的士兵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可是到了傍晚,当他们越过一个小坡,看到远处升起的浓烟,众将士顿时获得了新的活力:目标在即了。他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加急行军穿越那么长的距离,这本身就是一件震古烁今的壮举。而且女皇城已经着火,他们很清楚,一座已经混乱着火的城市是不可能防御外敌的,所以虽然他们只有一千人,却依然有相当胜算。此役过后,“慕斯军团千勇士”将会名垂千古。在他们解甲归田安享晚年之时,小孙子会坐在他们膝下仰头问道,爷爷,那一次你们从克兰赶去女皇城,只用了两天工夫;也没有休息一下,连夜就把女皇城占领了,还不费一兵一卒,这是真的吗?

  不过这个传奇的下半部分还有待揭晓。变数在于,谁也不知道女皇城内形势如何。贾霸的士兵会不会已经控制大局,全面布防,严阵以待呢?孤威国这支千人队只剩下半天的口粮,如果他们不能连夜占领女皇城,形势就岌岌可危了。到了明天早上,他们兵力上的劣势将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时候再攻城是必败无疑。就算他们狼狈逃窜到平原诸城,也会被当地的军队歼灭殆尽,根本没机会撤回北方大本营。所以人人心里都清楚,成功成仁,全在今晚的背水一战。

  形势是如此严峻,为什么众将士都信心十足,士气高昂呢?因为他们是慕斯军团千勇士!慕斯将军身经百战,未尝败绩,堪称孤威国古往今来第一名将。他爱护士卒,绝不拿众将士的性命做无谓牺牲。克敌制胜,慕斯用的是谋略,而不是人海战术。他的部队机动灵活,随时发出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便马上全身而退。他善于将敌军大部队分割孤立,各个击破。他还绕到敌军后方切断其补给,扰乱其军心。敌将与慕斯将军交锋,被他的神机妙算弄得方寸大乱,但求速战速决,总会在仓促之间棋差一着,终致满盘皆输。慕斯的这种机动战术,人称“慕斯之舞”。士兵们都知道,急行军虽然辛苦,却能提高胜算,减少伤亡。在慕斯的率领下,马革裹尸的只是少数,大部分士兵都能够凯旋归故里,所以全军上下都十分爱戴他。

  军中甚至暗地里流传着一种说法:慕斯才是真神托世。当然没有人敢公开这样说,因为大家都忌惮监军大人。可是现在监军已经死了,很多人都明目张胆地说开了:世上既然有慕容复这样的真英雄,高卢城中那个脑满肠肥的死胖子怎么可能是神的化身呢!

  因为大风的吹送,他们在距离女皇城大约一公里处就能听到城内传出来的尖叫声。随风还飘来滚滚浓烟。军令传下来:每人收集至少十二捆树枝。这样做是为了稍后点起篝火,造成十万大军的声势。于是众人大肆砍伐树木,然后在慕斯的率领下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下山走到沙漠里。月色昏暗,路黑难行,众人背着大捆树枝,行走不便,不少人都摔了跟斗,所幸没几个受伤的。在沙漠里,众士兵散开成一个个小分队行进,彼此隔开很远一段距离。然后每个小分队都将树枝堆起来,以喇叭声为令,一起点燃篝火。每个火堆留一个人照看,适时添加树枝,确保篝火不灭。其余士兵集合起来,在慕斯率领下,继续向女皇城进发。他们排成四纵队并排前进,这是先锋部队惯用的阵型,通常后面都有大部队跟着。很快他们就走出了沙漠,踏上一条宽阔的大路,前方就是女皇城的巍峨城墙。

  离城墙还有一段路,四处已经全是建筑物,他们感觉像已经走在城市里面了。四面八方都有男的跑来跑去大呼小叫,其中很多还醉醺醺的。可是他们一看见慕斯的军队在街上经过,马上就老老实实闭嘴,慢慢地隐没在阴影之中。众将士顿时信心百倍,疑虑尽消。女皇城这些男的不过是桌上豪杰、樽里英雄罢了,根本就不是孤威勇士的对手。

  他们来到城门附近,金属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看来战况相当激烈。他们越过一个小坡,眼前出现了交战双方。其中一方穿的军服就是慕斯杀死的刺客身上那种;而另一方每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看起来相当诡异。

  慕斯传令下去:女皇城守兵,就是穿军服那一方,很可能是盟友;真正的敌人是那些戴面具的。不过在慕斯下令之前不得动手。

  他们来到城门前面的空地,迅速向左右两边散开,形成一个半圆形的队列围住城门,慕斯就站在圆心。

  慕斯下军令的时候,通常都是让士兵低声向后传达。可是现在他故意大声传令,好让对方也听到。慕斯吼道:“孤威士兵,拔剑!”

  交战双方都停下来。女皇城的守兵人数其实很少,居然敢与那么多敌人对峙,实在是勇气可嘉。可是他们一看到孤威军队,马上往后撤退,一直退到城墙脚下。眼看两面受敌,大势已去,他们都绝望了。

  另一方的克隆军团站在城门中央,也是举棋不定。

  慕斯朗声道:“我们是孤威国军队,前来救助女皇城,并无敌意。各位请向沙漠方向望去,看看我们的大军。”

  慕斯故意选择这个地势最好的城门,从这里远眺,所有人——女皇城居民、守兵、剖头国的商人——都能看见数以百计的篝火在沙漠上铺开一大片。

  “不过我只带了五百士兵来到城门这里。”兵不厌诈,慕斯当然没说实话。他的手下都在暗笑,这是慕斯头一次虚报那么小的数目,才相差四百人;要知道,以前慕斯唬人的时候,增减个四五万人是家常便饭。

  “我们是奉孤威国慕容复将军命令,前来女皇城效犬马之劳。慕容复将军久仰圣女之城、和平之巅的大名,特意派遣我们前来相询,女皇城是否需要孤威国的军队帮助平息动乱,恢复秩序?事成之后我们立即撤退,绝不久留。”没必要告诉他们威震天下名动八方的慕容复将军就站在他们面前,身边只带着九百士兵,连宝剑也没有出鞘。就让他们以为慕容复还在十万军中运筹帷幄好了。

  守兵里面有一个军官大声说:“长官,您也看到现在情况危急,我们忙着应付这些暴徒,怎么可能向女皇城议会请示呢?”

  一个帕华雇佣兵大声叫道:“哪有什么议会!女皇城现在归我们了!我们不再听那些女人指挥,我们想在城里过夜就在城里过夜!我们想干吗就干吗!贾霸万岁!”

  那个长官也大声说:“贾霸已经死了!你们连个首领也没有!”

  那些雇佣兵没理会他,纷纷挥舞着兵刃,大声叫道:“女皇城是我们的!贾霸万岁!”

  慕斯对他们说:“各位,你们的首领贾霸虽然已经遇害,可他的大名还是如雷贯耳!我们在孤威国也久有所闻了!”

  话音刚落,一众雇佣兵就欢呼起来。

  慕斯继续大声说:“各位请过来,和我们孤威国的战士站在一起。我们会帮助各位达成心愿,聊表对贾霸首领的敬意。”

  那些雇佣兵听了,欢呼着从城门口拥出来。女皇城的守兵则继续紧缩在城墙脚下,严阵以待,准备负隅顽抗。只有几个胆小的慢慢向外移动,可能想找机会逃跑;而绝大部分的守兵都尽忠职守,保持阵型,看来是下决心以身殉城了。慕斯的士兵看在眼里,心中敬佩:即使将来交恶,他们也是值得尊重的敌人。

  贾霸的雇佣兵毫无戒备地跑到孤威士兵面前。跑在最前面的一些正要热烈拥抱友军的时候,发现对方竟然剑拔弩张,顿时傻眼了,不安的情绪迅速蔓延至整个雇佣兵团。

  慕斯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所以现在身前身后全是雇佣兵。孤威士兵不禁暗暗叫苦,可是慕斯却异常镇定。他不但没有转身走回自己阵中,反而往前走,穿过一众雇佣兵,往城门走去。孤威国士兵见状,愈加紧张了。可是他这个举动却消除了雇佣兵团的疑虑,他们还以为这个孤威国的军官要走到队列最前方,带领大伙儿进城。

  慕斯走到城门中间的一块空地上,背对雇佣兵团,开始大声喊话,语气却不是命令式的。他说:“女皇城啊,多少年来我一直梦想着站在您的城门前面,亲眼目睹您的风采!”

  慕斯说完,转头一看,只见守兵的指挥官正站在门岗上面,手执兵刃戒备。慕斯低声对他说:“朋友,如果我们把这些克隆小丑都干掉,女皇城会领这个情吗?”

  指挥官听了,有点疑惑,却也看到了一线生机。他说:“我想应该会的。”

  慕斯于是转身面向雇佣兵,也面向着雇佣兵背后的孤威军团:“谁拥护贾霸的都把剑举起来!”

  除了少数几个特别谨慎的,其余的雇佣兵都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慕斯随即也拔剑出鞘。

  这是动手的暗号。几百支箭同时射出,站在外围的雇佣兵正举起武器,顿时被射成箭猪,倒下一大片。紧接着孤威士兵发出雷鸣般的一声吼,向剩下的雇佣兵扑去。从开始进攻到最后一个雇佣兵倒地,全程只用了两三分钟。然后孤威士兵马上恢复半圆的阵型,面前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慕斯转身问女皇城守兵的指挥官:“长官尊姓大名?”

  “长官,我是毕唐克队长。”

  “毕队长,我再问一次,女皇城是否欢迎我们进城帮助维持城内的秩序,让女皇城美丽的街道恢复平静?我这里有华纱女士的亲笔信,她的名字您听过吗?”

  毕唐克说:“我知道华纱女士。”

  “她写信向我们求援,所以我们就赶过来了。现在我正式恳求您批准我们入城,辅助女皇城卫队平定暴乱。”

  毕唐克点了点头,然后打开门岗的锁,走了进去。慕斯看到他向一台电脑输入东西。过了一会儿,毕唐克走出来了,说道:“长官,我已经向女皇城议会汇报了。如今城中形势险峻,既然您是应华纱女士邀请而来,刚才也证明了帮助我们杀敌的决心,在此,女皇城议会和女皇城卫队诚心邀请贵军入城平乱。不过您要委屈一下,暂时听从我的指挥,接受比我低一级的军阶,等局势稳定之后再从长计议。”

  “队长,您刚才在生死关头临危不惧,大义凛然,我实在佩服。能够在您鞍前效劳是我的荣幸。我有一个建议,您不妨考虑将我带来的士兵按六人编队,派他们在市内巡逻,准许他们全权处理突发事件,对付漏网的暴徒。要是在街上遇上身穿您这样制服的,我们就知道是友军,一定倍加尊敬。其余人等,但凡有手执凶器者、行凶作恶者、欺凌妇孺者,一经遇上,格杀勿论,再将尸体挂起示众,以儆效尤。”

  毕唐克说:“挂尸示众,这……”

  “遵命!”慕斯似乎没听出毕唐克语气中的犹豫不决,随即转身对孤威国的士兵发号施令:“孤威士兵听令!列六人队!”

  孤威军队即刻变阵型,瞬间排成一百五十个六人队。

  慕斯大声道:“有戴此面具者,杀无赦!再将尸体连同面具挂起示众!切记保护城中妇孺!”

  “可是……”

  慕斯不等他说完就一挥手,孤威国士兵马上出发,小跑着进城了。

  毕唐克走到慕斯身边,大概想抗议。可是慕斯却用一个热烈的拥抱让他把话硬生生咽回去了。“朋友,请听我说,我知道贵军已经筋疲力尽,可现在局势未稳,还没到休息的时候,比如城外的各个居民区就需要加派人手肃清暴徒,维持治安。另外,您可否马上带我晋见女皇城议会?”

  慕斯的热情拥抱和诚挚笑容使毕唐克队长心中疑虑尽消。毕唐克传下命令,让女皇城卫兵在狗城区发散巡逻,然后他亲自带着慕斯进城。

  慕斯一边走一边说:“现在治安方面由我的士兵负责,下一步就是灭火了。您能够用电脑给其他卫兵下达命令吗?”

  “可以。”

  “我也明白不应该僭越,可是如果您能够加派人手保护消防员,我们还有机会把火势控制住,争取在天亮之前扑灭。”

  “你驻扎在沙漠的军队也能过来帮忙吗?”

  慕斯大笑道:“呵呵,慕容复将军是不会同意的。如果我们整个大部队兵临城下,市民可能会恐慌,怕我们是来占领女皇城的。其实我们过来是为了救援和保护的,而不是侵略,所以我们只派出五百人。”

  毕唐克队长说:“感谢上灵把你们派过来!”

  慕斯说:“您得感谢华纱女士,还有你的一位勇敢的同袍——司马洛。”

  毕唐克低声道:“司马洛是我的好朋友。”

  “那您可以放心了。慕容复将军盛情接待了您的朋友。听他说起女皇城的状况,将军马上就派我们前来了。”

  毕唐克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骚乱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整个白天持续恶化。如果不是你们,恐怕熬不到明天早上女皇城就已经烧成废墟,城中的女人也遭殃了。”

  慕斯说:“能给女皇城带来希望是我的荣幸。”

  这时候他们走在一条街道上,两边是密密麻麻的住宅和商店,二楼窗户都透出灯光。街道相当平静,骚乱也留下了一些印记:街上的碎玻璃,商店被砸烂的橱窗,还有一具具在半空中随风晃荡的尸体。死者都戴着一模一样的全息面具,像晾牛肉干似的挂在街道两边的阳台上,毕唐克看得心惊肉跳。

  慕斯问道:“那些面具能维持多久?”

  “我猜能维持到尸体变凉吧。我听说体温和生物磁场是触发面具的关键。”

  慕斯说:“哦……”

  “我想问个问题……这个……您的士兵是怎样把这些尸体吊起来的呢?我看不到有绳子,街道上也没有什么器械可以固定尸体。”

  慕斯说:“我也不太清楚,要不把面具扯下来瞧个真切?”

  毕唐克小心翼翼地走到最近的一具尸体前面,把戏服扯下来,全息图像立刻消失。原来尸体是被一把匕首插进脖子钉在墙上的。慕斯问道:“这把刀估计是死者自己的兵刃吧?”

  毕唐克说:“我想是吧。”

  慕斯轻轻推了尸体一下,说道:“不是很牢固。如果今晚风再大一点,不到天明这些尸体就掉下来了。到时候得赶快清理,否则野狗就会来抢食了。”

  毕唐克说:“是的。”

  慕斯问:“你看起来不是很舒服,以前没见过死尸吗?”

  毕唐克说:“噢,我见过死尸,只是没见过……没见过这样的处理方法。我本来想着您的士兵不会……”

  “这样做是必需的!这些尸体其实是我们的增援部队。我的士兵不可能把每一个暴徒都赶尽杀绝,总会有些漏网之鱼——比如有些个刚好上厕所了,对吧?等他们走出茅房,发现街道突然安静了,然后看到那么多戴着面具的尸体挂在半空晃荡,您猜他们还敢继续闹事吗?”

  毕唐克忍不住笑了一声,说道:“估计是不敢了。”

  慕斯说:“正是!这些暴徒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却为我们维持街道的治安,也算是将功赎罪了。毕唐克队长,我要是说错了您就纠正我,不过依我看啊,没有谁会为他们流一滴眼泪吧?”

  很快女皇城议会就接见了慕斯。与此同时,看守篝火的一百个孤威国士兵也来到女皇城,分散把守各个城门。其中几个城门也有女皇城的守兵,双方并肩站岗,相安无事。

  慕斯与女皇城议会的会面相当顺利。议会最后决定,准许慕斯的军队在全城各个区域自由出入,包括所有的男人禁地,因为那些地区受抢掠最严重,火势也最猛。两天半以后,慕斯的军队将撤出城外驻扎,领取丰盛的补给,并接受女皇城官方正式奖赏。会面时女皇城议会对慕斯的援助再三表示了热情的赞扬和诚挚的谢意,并正式确立了双方的战略伙伴关系。

  在数日之内,女皇城中没有人会意识到,会面结束之时,慕斯实际上已经征服了女皇城。

  在回城路上,纳飞尽量不跟迈哥和梅伯说话。他保持沉默,两个哥哥不见得就对他好一点,不过至少可以不用争吵,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说些违心话来避免争吵。纳飞可以静静思考。

  他可以和上灵说话。

  问题是和上灵说话有意义吗?这些天来,纳飞一直幻想着与上灵通力合作,共创未来。上灵把地球的回忆展现在纳飞眼前,还告诉纳飞,它的任务就是防止和谐星球重蹈地球的覆辙。纳飞知道之后,也发誓帮助上灵达成目标。他站在一个卧倒街头的醉汉前面——没错这个醉汉是他的敌人——可是纳飞根本没想过乘人之危把贾霸干掉。然而上灵要纳飞动手,纳飞只好服从了。杀贾霸并非因为此人是一个罪该万死的杀人凶手,那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纳飞信任上灵,同意上灵所鼓吹的“杀一人以救世界”的高论。

  为了上灵,纳飞行凶杀人,双手沾满了鲜血,可现在上灵去哪儿了?纳飞还一直妄想着自己和上灵有一种特殊的关系。记得索引初次向他们父子三人传话的时候,爸爸和羿羲只能够理解上灵传过来的部分信息——他们知道上灵要带领众人走过漫长旅程,到达一个世外桃源;在那个美好的地方,羿羲可以重新穿上浮衣,不用再禁锢在漂浮椅子上面。可是只有纳飞明白,那个地方并不在和谐星球上——上灵是要带他们回到地球。人类离家四千万年之后,终于要踏上归途。

  然而自此之后,那个索引就被打回原形,真的只是一个索引而已。父子三人研究它的时候,的确能够搜索到海量的信息,可是纳飞等到花儿也谢了也等不到上灵的只言片语。纳飞很希望上灵能够私下给他发送一些信息,哪怕是一两句鼓励的话也好。他还记得上灵通过羿羲的浮椅说过,它选择了纳飞来领导众人,这个承诺能兑现吗?

  上灵,你真的选择了我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呢?我为你做了杀人凶手,你却把梦报给耶律迈。你让他看到什么了——你竟然把艾雅许给他?那我呢?你想过我吗?你把我利用完,现在却转头和耶律迈亲近了。他和贾霸狼狈为奸,还想害死我,你却把我最爱的女人赏给他。为什么?为什么你报梦给他而不给我?我在大家面前丢尽了脸面,像地底泥一样被耶律迈踩在脚下,由他使唤,讨他欢心,还要眼睁睁看着他抢走我的梦中情人。上灵,你为什么这样恨我?我全心全意地为你效劳,为什么换来这样的结局?

  骆驼慢悠悠地走上一个山坡,然后耶律迈带领他们沿着悬崖边上前进。纳飞看着刀削斧剁似的峭壁,下面是茫茫荒漠,只有零星散碎的几点枯绿。我困在这样的绝境,怎么去实现上灵说过的那些宏图大业丰功伟绩呢?我的两个哥哥吃里爬外,勾结敌人,几乎害死爸爸,如今还能对我颐指气使;我呢?我帮助上灵救了爸爸性命,现在却落得这样的田地。

  你现在落得怎样的田地了?

  这句话乍一看似乎是纳飞自己的念头,可是过了一会纳飞就意识到这其实是上灵的声音。虽然经验不算太多,可是纳飞已经能摸索出,这种自问自答的念头里面哪些是自己的想法,哪些是来自外界的信息。

  纳飞在脑子里回答上灵,语气相当的不敬,甚至还带点挖苦:哎哟,哪阵风把您吹来了?我就一小孩子,哪敢劳烦您的大驾啊?

  你的确是挺麻烦的。

  因为你要把艾雅许给我哥哥,我却非要做第三者?

  艾雅不适合你。

  纳飞默默地想:你对我哥哥那么偏心,我真是感谢你的大恩大德了。

  纳飞,其实我对你不薄。

  是吗?我能够为你杀人,你为我做了什么?还不薄呢!

  这路上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努力保住你的小命。

  纳飞吃了一惊,以为附近有强盗,下意识地坐直了四处张望。

  他们两人早就起了歹心要对你动手,所以沿路我一直不停地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好让他们想不起来要杀你。

  纳飞又惊又怒,两种情绪交织着,好像一股岩浆从喉咙一直灌进肚子里,翻江倒海般扑腾。

  上灵说:幸好你一直不说话,没有招惹他们,所以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你的存在。否则任凭我影响力再强大也无法压制他们心中的怒火。现在我没有羿羲的浮椅,万一他们大怒之下动起手来,我就没办法制止他们了。

  纳飞很害怕,很想逃回爸爸那里;同时他也恨透了两个哥哥。他们为什么这样恨我?我做什么事情伤害过他们了?

  傻小子,刚刚你还跟我讨价还价,让我帮你骑在你哥哥头上,你以为他们看不出你的野心吗?每次我和你对话,他们对你的妒恨就增加一分。你爸爸越赞赏你,他们就越憎恨你。当他们发现你一直在暗中窥觑着长子继承权……

  纳飞心中大叫:我没有!我根本没想过取代耶律迈……我只是希望他能够像一个真正的大哥那样爱我,而不是想我死。

  是的,你想他爱你……你想他尊重你……可是你也想取代他。争强好胜是你们灵长类动物的本能,你也不例外。偏巧你和耶律迈都是人中龙凤。不过他已经是利欲熏心;而你呢?纳飞,你难道不懂存天理灭人欲的道理?你难道不能为了帮助我成就大业而放弃对权力地位的追求?你难道不能够比那些争抢首领地位的狒狒高明一些?

  纳飞觉得好像已经露出真身,无处遁形了。既然我不比耶律迈高明,如果我不比营地下游那群狒狒高明,你为什么还要选中我呢?

  因为你的确比他们高明,因为你希望更上一层楼。

  那就请你帮助我克服心中的邪念吧。也请你顺便帮帮耶律迈。我记得他年轻时也很开朗、善良,也很有爱心。他本性还是好的,只是迷失了方向。

  上灵回答道:我知道的。否则我为什么要给他报梦呢?就是为了让他重新听见我的声音。他的敏感度其实和你不相上下,可惜那么多年来他一直和我作对,所以对我的声音充耳不闻。可是这一次我的目标恰好与他的一致,我的话正好说到他的心坎上,所以他才能听见。而且我不给你报这个梦也是为了你好:如果我告诉你他的妻子是谁,再由你出面宣布,你觉得他会作何反应?他会欣然接受吗?

  我才不会成全他呢!

  看看,涉及女人你就变脸了。刚才还大言不惭说你杀贾霸是为了帮助我达成伟大的目标……可是现在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要和我做对了。你得知道,这个女人会毁了你的一生。

  荒谬!你怎么能预测未来!上灵,你只是一台高端计算机,难道还会算命?

  就像我很了解你一样,我也非常了解艾雅,她灵魂最深处的秘密我都知道。如果你真的了解艾雅,你就会明白她永远都不会成为你的伴侣。

  难道她很黑心?

  不是黑心,而是以自我为中心。她只懂得满足自己的欲望,并没有更高的追求与抱负。而你呢,纳飞,你立志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试图改变这个世界,至死方休。只要你信任我,耐心点,我定会助你一偿夙愿,还会给你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妻子。

  是谁呢?

  绿儿的脸庞出现在纳飞的脑海里。

  纳飞不禁颤抖了一下。绿儿!她冒着生命危险帮助纳飞逃出生天;她冒犯天条,带着纳飞穿越圣湖,让纳飞亲身经历女人独有的祈祷仪式。带男子闯禁地,这本是死罪。可是当时绿儿大义凛然地单挑众妇人,成功说服她们相信这是上灵的旨意。然后绿儿带领纳飞投身茫茫迷雾,在冰火交融的湖水之中漂浮。最后她还带着纳飞走出私密门,穿越无相林,成功逃出女皇城。

  再早一些,也是绿儿冒生命危险,半夜出城,长途跋涉前来警告爸爸,让他小心贾霸的阴谋。正是由于绿儿的通风报信,韦爵一家才毅然踏上流亡之路。

  纳飞欠绿儿太多了。她是个单纯可爱、心地善良的小姑娘,为什么纳飞完全没有想过娶她为妻呢?为什么这个念头会让他畏缩不前呢?因为绿儿是大名鼎鼎的圣湖先知。

  没错,因为绿儿是圣湖先知,所以纳飞不想娶她。绿儿自小就能与上灵沟通,纳飞只是半路出家而已;绿儿聪慧过人,意志坚强,纳飞更是望尘莫及。无论在哪一方面,绿儿都比纳飞优秀。如果他们结为夫妇,踏上征途,绿儿能够更好地和上灵交流,绿儿也可以为纳飞指点迷津。当纳飞觉得四周一片死寂的时候,绿儿却能听见仙乐飘飘;当纳飞迷失在黑暗之中,绿儿依旧看到春光明媚。无论纳飞做什么也不过是步绿儿的后尘,永远难以望其项背。不行!我忍受不了女强人!她没有任何理由爱我,更加不会尊重我。

  如此说来,你要找的恐怕不是互相扶持的伴侣,而是对你顶礼膜拜的小粉丝。

  纳飞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禁惭愧,脸上一红。我真的是这样的人吗?我竟然虚弱至此,不敢爱一个比自己强的女孩?

  这时候,纳飞的父母——华纱和韦爵——出现在脑海。虽然妈妈没有利用自己的显赫名声和巨大影响力给自己谋私利,可她绝对算是女皇城中最强势的女人。和爸爸相处,妈妈最起码是平等的——爸爸有没有因此而变弱呢?羿羲出生之后,他们并没有续婚约,妈妈还和贾霸结婚,一起过了几年。爸爸妈妈婚姻中断,莫非就是因为妈妈的强势?可能爸爸利用这几年时间修身养性,磨平心中的棱角,才能重投女强人的怀抱。

  最终爸爸和妈妈还是走到一起,纳飞的诞生见证了这段长久婚姻的开始。从此他们每年都续婚约,不作他想,再无异志。和前一次短暂婚姻相比,这一次有什么不同吗?完全没有!妈妈并不会为了迁就爸爸的尊严而委曲求全,爸爸也没有为了争做一家之主而颐指气使;另一方面,爸爸一如既往,没有为了讨好妈妈而卑躬屈膝,妈妈也不会骑在爸爸头上作威作福。

  在纳飞的脑海里,爸爸和妈妈的两张脸慢慢融合成一张脸,乍看之下是爸爸,可是不知怎的,也没觉得发生什么变化,却成了妈妈的脸。

  纳飞默默地说:我明白了,爸爸和妈妈是夫妻一体,不分彼此。三言两语即可以道出对方心声,举手投足间也了解互相心意。两人无高下之分,更没有敌对之意。

  我和绿儿也能够达到这种境界吗?她和上灵沟通的能力远胜于我,我能做到甘之如饴吗?上灵只是向迈哥报了一个梦罢了,我就怨恨不已;绿儿是解梦无数的圣湖先知,那我还不成天都羡慕不已?

  绿儿呢,她会接受我吗?这个问题让纳飞觉得很惭愧:绿儿早已经接受他了。她牵着纳飞的手走进圣湖,她为了纳飞赴汤蹈火,毫无保留。绿儿为人心胸宽广,大智大勇;相比之下,纳飞总是患得患失、心存妒忌,反而显得小肚鸡肠了。

  我不应该问自己能不能忍受绿儿比自己强,这个问题是错的。我应该问:我怎么做才能配得上这么优秀的女孩子?

  纳飞突然觉得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好像心中充满了光明。上灵在他的脑中说道:对了,你问对问题了。你终于问对了。你终于问对了。

  然后上灵似乎消失了,纳飞猛然从入定出神的状态中醒过来,重新留意到身边的事物。一切都是那个老样子——梅伯和迈哥在前面带路,骆驼步履蹒跚地往前走,纳飞还是浑身大汗,沙漠中的空气依然干燥炎热,每吸一口气好像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烫熟了。

  纳飞默默祷告:上灵,请帮助我,让我活下来;让我有机会驯服内心的兽性;让我学会与一个比自己优秀的女孩子相爱相处、琴瑟和鸣;给我时间和兄长修补裂痕、重归于好;给我时间成长,终有一日长成像爸爸妈妈那么优秀的人。

  上灵在纳飞脑中答允道:我尽力而为吧。

  那我们共同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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