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车轮
纳飞知道，家，并不是个好去处——至少今晚不是。他希望爸爸不在家，那么梅伯在和爸爸说话之前还有机会先冷静下来。可惜事与愿违，这回是爸爸想找梅伯谈话。之前他已经和耶律迈讲了一个多小时，纳飞庆幸自己没有凑上那场热闹。现在轮到梅伯了，爸爸好像还真的奢望能够说服他相信自己看到的幻象。
从梅博酷走进书房的那一刻起，他就和爸爸吵开了。纳飞知道大家说来说去也还是那几句，没什么新意，自己不如归去。他回自己房间的时候，穿过院子，看到羿羲也在房间门口往外张望。呵呵，同病相怜啊!
在开局的第一个小时里，隐约可闻的主要是爸爸低沉的嗓音，估计是在解释他看到的影像，还不时被梅博酷铿锵的咆哮声打断，不是在谴责就是在嘲笑。斗转星移，斗争进入了第二个阶段，梅伯在抱怨爸爸让整个家族蒙羞的时候，无意中说漏了嘴，泄露了他做面具男表演讽刺剧的事情。这下轮到爸爸大吼，而梅伯则百口莫辩了。第二局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以梅伯暴怒离家结束，爸爸则去了厩舍照料牲口平复情绪。
这时候，饥肠辘辘的纳飞才敢走进厨房，毕竟他今天还没有正正经经吃过一顿饭。进去了才发现，耶律迈和羿羲都已经坐在饭桌旁了。
纳飞说：“迈哥，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耶律迈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然后突然想起来了。他说：“噢，没事儿，今早我太抓狂了，你别放心上。”
纳飞的确没放在心上。今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又怎能想起耶律迈警告过他别回家呢?纳飞说：“我压根儿没放心上。”
耶律迈很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又埋头大嚼。
纳飞说：“我又说错什么了?”
羿羲说：“别说废话了，我们正在商量对策呢。”
纳飞打开冰箱找吃的，褚尼萨通常会有些库存以备不时之需。可是现在虽然纳飞已经饿得不行了，却没有找到一样好吃的东西。
“就剩这些啦?”
羿羲说：“不只这些，我还藏了好多在我裤裆里面呢。”
纳飞好不容易找到一些东西，在记忆中是好吃的，可是现在看来也难以勾起食欲。他把那些食物放进炉子里面加热，然后转身对两人说：“那你们商量出什么对策没有?”
耶律迈头也没有抬。
羿羲说：“尚未。”
“这算什么?我突然变成家里唯一的小孩了吗?全部由你们大人来做主啊?”
羿羲说：“恭喜，您猜对了。”
“哼，好笑了，好像你们真的能做主似的。除了爸爸，谁有资格说了算?房子是他的，生意是他的，钱银是他的，这次被整个女皇城笑话的也是他。”
耶律迈摇头道：“不是整个女皇城。”
“别告诉我还有人不知道这事情。”
“我是说，不是人人都觉得好笑。”
“等讽刺剧上演之后就是了。我看了排练，梅伯演得可好了。当然，他知道这戏是讽刺爸爸之后，就辞演了。不过你们知道吗，他唱歌真的很好听……”
耶律迈很鄙视地看着纳飞：“阿飞，你就真的那么肤浅吗?”
纳飞说：“对，我就是肤浅。我觉得，要是爸爸真的看到了什么神迹，这点尴尬也不算什么。”
耶律迈说：“我们当然知道爸爸的确看到了。可是关键在于过后他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什么?您的意思是，爸爸看到了上灵发过来的影像，警告他世界末日要来了，他还要保守秘密啊?”
耶律迈说：“你就吃你的吧。”
羿羲说：“爸爸四处跟人说，上灵要求我们恢复旧的法典。”
“哪几条?”
“所有的旧制。”
“我是说，有哪几条我们不在遵守呢?”
耶律迈一针见血地说出了真相：“爸爸跑去帕华部族元老会那里，公开反对与剖头国结盟一起攻打油头族。”
“什么族?”
“孤威国的人，油头族。”
孤威国的人习惯留长头发，上面系着一个一个小圈圈，浸泡着某种特殊的香料油，不断往下滴，所以被称为油头族。这些人彪悍好战，心狠手辣。据说战俘落在他们手上，如果没有重伤，就会被视为不战而降的懦夫，必死无疑。
纳飞说：“可是他们在北面上千公里以外，而剖头国则在东南面好远的地方，他们干吗要打仗啊?”
耶律迈说：“你在你那间小学校里面读的什么书啊!剖头国早就已经将他们的战略防护区扩张到整个海岸平原，一直到达莫愁河。”
“是吗?战略防护?防谁呢?”
“防着孤威国啊，纳飞。我们正好夹在中间，这是地理常识。”
纳飞说：“我当然知道地理，我只是不明白孤威国和剖头国为什么会打仗。还有就是，他们怎样对攻呢?剖头国只有水军，他们本来就生活在船上;而孤威国是个内陆国……”
“曾经是个内陆国，不过他们已经征服了鱼丝路，所以现在已经可以直通大海了。”
“这我知道。”
耶律迈说：“对啊，你什么都知道。还有啊，他们已经拥有马车了。听说过马车吗?”
纳飞说：“哦，就是把圆形的轮子装在载人的木箱下面，由马拉着去打仗。”
“除了载人打仗，马车还可以运载辎重物资，为远征军作供给。是远征军啊!马车真是改变了一切!”说到这里耶律迈突然兴奋莫名，纳飞好多年没有看见他这么兴奋了。“我预见到有一天我们将山脊路、平原路和市场路拓宽，农民就可以用马车运载货物进城了。有了马车，同样数量的马匹可以拉十倍的货物。现在一打农民和二十匹马运的东西，将来只需要一个人、两匹马和一辆马车就可以搞定。这样一来，食物的价格必然会下降，而我们这一行的运输成本则会降得更低，这里面商机无限啊!试想一下，我们的商队沿着延绵数千公里长的大路，穿过沙漠;同时我们可以减少驮马的数量，饲料也随之减少，路上也不需要浪费时间、精力去寻找大量水源。大势所趋，这个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小，可是爸爸却企图螳臂当车。”
“什么?你说这些和他得到的神谕有什么关系?”
“上灵的传统法典规定，轮子只许安装在齿轮装置或者玩具上面，应用在其他任何场合者，都算犯了亵渎神灵罪。你有没有想过，数万年来，为什么马车这个概念已经广为人知，却一直没有人着手去制造?”
羿羲接话说：“直到今天为止……”
纳飞说：“那个禁令可能有它的道理吧?”
耶律迈说：“哪有什么道理，就是迷信罢了。现在剖头国让我们给他们制造两百辆马车，他们出设计图纸和钱。贾霸跟他们谈判，结果剖头国给了一大笔钱，足够我们额外造两百辆留给自己用了。”
“为什么剖头国不自己造马车呢?”
耶律迈说：“他们是坐船过来的。与其在本国造好了马车再通过水路运过来，不如预先弄好了摆在女皇城，他们只要派兵过来就行了。”
“那为什么选择这里呢?”
“那是因为剖头国把防线定在这里，如果孤威国的油头小子敢越雷池半步，他们就要惹火烧身了。纳飞你就别费心了，这是男人的事情。”
纳飞说：“依我看，爸爸试图阻止这桩交易，其实是对的。如果孤威国发现我们帮助剖头国造马车，他们还不派兵来打我们?”
“等他们知道都已经太迟了。”
“为什么会太迟?难道女皇城的人很擅长保守秘密吗?”
“阿飞，就算油头族知道了，剖头国也会派兵来对付他们的。”
“不过，要是从一开头我们就不帮剖头国造马车，那双方就都没有借口派兵过来了。”
耶律迈低头看着桌面，摆出一副不屑再继续解释下去的姿态。
羿羲说：“这个世界正在剧变啊纳飞，以前打仗都局限在本地，可是孤威国改变了游戏规则，他们甚至征服了好多对他们完全没有威胁的国家。”
耶律迈又开始解释了：“无论剖头国是不是掺和进来，油头族的魔爪总有一天会伸到女皇城这儿。按我说，还不如让剖头国的人去当炮灰呢。”
纳飞说：“真是难以置信，为什么城里完全没有人谈论这些事情呢?我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可也从没听过给剖头国造马车这件事。”
耶律迈摇头道：“这本来是个秘密，可是现在被爸爸捅到部族元老会那儿了。”
“啊?你是说有人瞒着元老会偷偷干这件事啊?”
“都告诉你了，这是秘密啊，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呢?”
“你是说，有人打着女皇城和帕华部族的旗号做这事，却把女皇城议会和帕华部族元老会都蒙在鼓里?”
羿羲苦笑道：“这事儿给你这样一说，就显得特荒谬了是吧?”
耶律迈说：“一点都不荒谬，纳飞就是罗达的粉丝呗。”
“罗达是谁?”
羿羲说：“他也是帕华部族的成员，和迈哥的年纪差不多吧，老拿这战争的话题来说事儿，把自己包装成先知。只是他不像老爸那样得到上灵的神谕;他只是写一些预言，笔锋极其犀利，像能把你生吃了。而你刚才说的话正和罗达不谋而合啊。”
“这样看来，这个所谓秘密的计划其实是人尽皆知，已经有个叫罗达的人率领大家去抵制了。”
耶律迈说：“这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秘密，没有什么不轨图谋，也没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只是一些有良知的人在为女皇城谋福祉，而有些叛徒竭尽全力去阻挠。”
显然在这件事情上，耶律迈有预设立场，偏帮着贾霸一边，纳飞必须说出另外一方的道理。
“或者是一些贪婪的奸商为了赚钱，害女皇城陷入危险的境地;而有些好人为了拯救我们的城市出手阻止他们。我仅仅是说有这个可能性而已。”
耶律迈大怒道：“参与这个计划的人本来就很有钱了，根本不需要再赚更多。我就想不明白，一个十四岁的小子，整天只懂得读死书，压根儿没干过男人的工作，为什么刚听到一些和政治有关的事情，就迫不及待地发表谬论呢?”
纳飞说：“我只是提出一个问题而已，又不是在指控你。”
耶律迈说：“你能指控我什么?我又没有参与他们的计划。”
纳飞说：“你当然没有参与，这是个秘密行动嘛。”
耶律迈说：“我今早就应该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为什么最后总要使出威胁这一招呢?“有人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你没办法好好回答，是不是就要把提问的人打得满地找牙呢?”
耶律迈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以前还不是，可是现在我要把以前错过的机会都补回来!”
羿羲吼道：“你们就别闹了，现在还嫌不够烦吗?”
耶律迈犹豫了一下，重新坐下来：“我不该被他惹毛的。”
纳飞终于开始呼吸了，这才发觉自己刚才一直都屏住气。
耶律迈说：“他只是个小孩，啥都不懂。可是爸爸本该清醒一点的。他激怒了好多人，其中一些是谁都惹不起的。”
纳飞说：“你是说他们在威胁爸爸吗?”
耶律迈说：“没有人威胁，那样太过下三滥了。他们只是对爸爸的言行比较……担忧。”
“可是如果人人都当爸爸是笑话，那他们担忧什么?似乎他们更应该担忧罗达吧?”
耶律迈说：“最关键的是爸爸看到的幻象，就是上灵的神谕。多数男人都不当回事，可是女人嘛……女皇城议会……你妈妈更是在雪上加霜。”
“或者她是在雪中送炭，取决于你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上。”
耶律迈又站起来了，不过这次他不是在威胁。“你说得对，我也知道你支持哪一方。不过，阿飞，我只能警告你，如果爸爸继续一意孤行，我们最后都会沦落为孤威国的奴隶。”
纳飞说：“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呢?莫非上灵也给你什么幻象了?”
“小子，我那么肯定，是因为我明白事理。你长大之后或者就会理解我的意思了，不过我深表怀疑。”说完耶律迈就走出了厨房。
羿羲叹道：“唉，这个家里面还有谁不讨厌谁吗?”
纳飞的晚餐煮煳了，可是他根本顾不上，他此时全身发抖，甚至没办法将晚餐托盘端到桌上。
“你怎么在发抖?”
纳飞说：“我不知道，可能因为害怕。”
“怕耶律迈?”
纳飞说：“我干吗要怕他，因为他可以用一个手肘击敲断我的脖子?”
“那你还总惹他?”
“等等……或者我真的应该怕他。”
“为什么?”
“羿羲，你不觉得很古怪吗?迈哥坐在这儿高谈阔论，说爸爸惹了权贵，引火烧身。可是他并没有帮着爸爸一同谴责那些坏人，却在想着怎么才能让爸爸闭嘴。”
“没有人是理性的。”
纳飞说：“我其实懂政治，我看那么多历史书，早就超出了课堂的阅读范围。我知道战争是如何爆发的，也知道什么人会赢。耶律迈提到的这个计划，其愚蠢程度绝对是史无前例。须知剖头国既没有可能性也没有强烈的动机来守住这片地区。他们只会派来一支军队，同时也把孤威国的油头族招惹过来。然后剖头国打不过就狼狈逃窜，跑回他们的沼泽地老家龟缩起来。油头族也无奈其何，最后只能将愤怒发泄在我们身上。帮助剖头国造马车，很明显有百害而无一利。一个人如果不是利欲熏心，怎么会支持呢?要是上灵叫爸爸去反对造马车，那上灵就是对的。”
“嗯，得到您的赞许，上灵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
“我要尽力帮忙!”
“纳飞，拜托，你才十四岁。”
“那又如何?”
“耶律迈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
“你也不想听，是吧?”
“我太累了，今天够折磨人的了。”羿羲说着就飘出了厨房。
纳飞终于开始吃晚饭了。郁闷的是，虽然他明知自己饿了，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快吃……吃不下……罢了罢了，纳飞把晚饭都倒进水槽里，再将碟子放进洗碗机。
回房间的时候，纳飞穿过院子，夜空凄冷，寒气入骨。他们家在沙漠边缘，昼夜温差非常大，晚上太阳下山之后，温度剧跌。纳飞还在浑身发抖却不知为何。他只知道，肯定不是因为爸爸看到那个世界末日的幻象，也不是因为与剖头国结盟而招惹的战祸。那些固然是危险，却并非迫在眉睫;至于耶律迈的威胁就更是纳飞日常生活中的一碟小菜而已。
当纳飞躺进温暖的被窝里却还在继续哆嗦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是什么让自己如此恐惧。耶律迈刚才提起贾霸参与了和剖头国的谈判，还拿了个好价钱。很明显贾霸是支持这个计划的，当然了，除了部族的首领，谁还敢瞒着元老会擅作主张去危及整个帕华部族的前途?如此推断，迈哥提到可能有危险人物会对爸爸不利，他就是指贾霸。
而今天下午，耶律迈还偷访了贾霸府。
耶律迈到底向着谁?是爸爸，还是他的同母异父的兄弟贾霸?目前可以肯定的是他参与了这个战车计划。除此之外，他还参与了其他什么行动呢?耶律迈说过，那些狠角色不是在恐吓——莫非他们已经在付诸行动了?那迈哥有没有参与一些对爸爸不利的行动呢?他今天说那些话，是否某种提示，想让爸爸知难而退吗?
就在今天，梅博酷才说起“象征性地弑父”。
不会的，不会的。纳飞想道，我只是在胡思乱想而已，因为一天之内发生那么多事情实在让我很不安。爸爸先是看到了一个幻象，然后以一种空前怪诞的方式卷入了一场政治风波。感觉好像上灵专门为了阻止贾霸的战车计划才让爸爸看到幻象的。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女皇城的命运对于上灵来说何足轻重?在人类历史上，数百万计的城邦和国家走过兴亡盛衰，上灵又何尝干涉过一次?既然上灵不在意人类的战争和苦难，那这次为什么要插手呢?还要害得我们家变，用得着那么紧急吗?谁有资格决定牺牲我们家去成全大局?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绝不是某某人向上灵祈祷的结果，如果非要用他们家做棋子去下一盘很大的棋，上灵最好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纳飞还在被窝里哆嗦。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情：我今晚打算不用床垫，因为我要做一个男子汉。
纳飞几乎笑出声来：睡在地板上就能让我变成男子汉?我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想法呢?真是个笨蛋。
在自嘲中，纳飞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