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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谎言与伪装

  刚才去韦爵府的时候,黑灯瞎火;如今走在朗朗月色之下,绿儿很容易就找到了回城的路。而且,现在绿儿已经知道目的地在哪儿,就更加好办了,须知回家总比寻找一个陌生地方来得容易。

  奇怪的是,她在城外倒没觉得什么,可进城之后反而有一种危险的感觉。烟囱门的守卫不见了,可能他刚才在岗上睡觉,事情败露,被抓去训了;也可能是上灵让他突发奇想跑去做别的事情。绿儿一想到上灵为了掩护她进城,可能特意让一个男人突然感到内急,她就忍不住偷笑。

  在城中,月光不如在城外有用。因为月亮还没升高,所以在路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导致南北走向的街道一片漆黑。这个钟点,说不准有些什么人在街上闲逛。据说摧花党会在早一点的时段活动,因为那时候街上还有好多女人。而现在是黎明之前人最少的时候,可能有比摧花党更可怕的狠角色在虎视眈眈……

  “多漂亮的小姑娘啊!”

  绿儿被这个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看到在阴影中说话的女人。

  “我不漂亮,是你在黑暗中看错了。”

  这个钟点还在街上,肯定是个圣女。她刚才缩在一个黑暗的墙角躲风避寒,现在一步一步走出来。只见她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脏兮兮的皮肤在黑暗中反而显得有点苍白。看着这个圣女,绿儿感到一丝秋夜的寒意。她因为一直在走路,所以还不觉得冷;可是这个女人一直待在墙角,而且在她的身体和寒冷的空气之间只有一层尘土隔着,她怎么能熬得住呢?

  绿儿寻思,妈妈曾经是一个苦行女,就和眼前这个女人一样。她怀着我在沙漠中颠沛流离,然后赤身裸体地带着我进城,把我托付给华纱阿姨。虽然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她的妈妈,可绿儿还是忍不住心生怜悯。我的妈妈如今不知去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已经不再苦行了。听华纱阿姨说,她在我一岁的时候就不再追随上灵,而是跟着一个农夫去了碴瓦山谷。那里土地贫瘠,泥土里全是碎石,所以日子也过得很苦。

  苦行女唱到:“圣洁女孩,明眸善睐,刺穿黑暗,长夜不再。”

  唱罢她把手伸过来,一开始只是抚摸绿儿脸颊,然后竟然开始扯她的衣服。绿儿用自己的手捂住苦行女冰冷的双手,说道:“请不要这样,我不是圣女,上灵不会为我挡住寒冷……”

  苦行女说:“上灵也不会为你挡住窥探的目光,可是她可以看到你的内心深处。你是圣女,没错,你就是圣女。”

  苦行女的话很费解。窥探的目光?她是说谁的目光呢?上灵,那些将女人当牲口一样打量的猥琐男人,还是比喻流言蜚语?是她自己的目光?至于“圣女”,这个容易理解。绿儿知道,上灵的确选中了自己,却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过人的美德。绿儿觉得这种天赋更像是一种惩罚,因为人人都把她奉为先知圣贤,而忽略了她其实也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她的亲姐姐如诗也说过:“我真希望有你的天赋,什么事情你都能看那么清楚。”绿儿想大声说,我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上灵根本就不信任我,她只是利用我去传递一些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信息而已。就像现在,我就不明白这个苦行女到底想让我干吗;如果是上灵派她来的话,又是为了什么。

  苦行女说:“带他去水边吧,不要害怕。”

  绿儿问:“带谁?”

  “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上灵也要你救他一命。记住,奉上灵的命令行事,亵渎罪可免。”

  “你说的是谁?”绿儿又问一次,心中惊疑交加,如果自己解不开这个谜的话,恐怕后果会很严重。其他人听她传话的时候,莫非也是这种心情?

  苦行女继续说:“你希望上灵把所有的真知灼见都喂给你吗?有些事情那么明显,难道你自己就看不出来吗?”

  圣女啊圣女,我真的不是这样想的,那些影像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多么希望有这天赋的是别人而不是我啊!如果你真的要传达什么信息给我,你至少得学我那样,尽力说得清楚一点,让别人明白啊。

  绿儿虽然很不满,可她还是尽量不在语气中流露出来,她追问:“你说的那个‘他’到底是谁?”

  苦行女突然用力扇了绿儿一个耳光,绿儿觉得疼痛和耻辱交织,顿时泪如泉涌:“我做错什么了?”

  苦行女说:“你将来有一天会亵渎上灵,我已经预先惩罚你了。这一巴掌过后,任何人都不能再惩罚你。”

  绿儿不敢再问,反正也得不到答案。于是她仔细端详着这个女人,希望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她刚才是发疯了,还是真的在传达上灵的信息?似乎前者更有可能。

  苦行女又把手伸向绿儿的脸颊,绿儿往后缩了一下。可是这一次她的手很轻柔地抚摸着绿儿的脸,还为她拭去眼眶下面的泪水。“不要害怕他手上的鲜血,那是给上灵的祭品。女人祈祷用水,男人用血。”

  说完,苦行女的脸一下子松弛下来,满面倦容,眼中也变得黯淡无光。她说:“寒夜苦煎熬?”

  “什么?”

  “怜我年岁高。”

  她的头发还没有变白,可是绿儿想,没错,您的确是非常非常的古老。

  “万物有时尽,劫数岂能逃,金银或珠宝,难买亦难盗。”

  她也是唱押韵打油诗的。绿儿知道,很多人以为一个苦行女唱押韵句子的时候是上灵附体在说话。其实不然,这种押韵的句子相当于一种音乐,像是念咒一般,帮助苦行女从现实生活的磨难中抽离出来,起了麻醉的作用。只有当她们说话不押韵的时候,才可能会有意义。

  苦行女慢慢走开了,似乎忘记了绿儿的存在。看她好像忘记了原来那个挡风的墙角在哪儿,绿儿于是牵起她的手,走回那个角落,让她重新坐下来,蜷成一团靠着墙角。

  苦行女还在低声唱着:“世人多恶行,长风吹不尽。”

  绿儿离开了苦行女,重新走进夜色中。此时月到中天,可是明亮的月色并没有让她欢快起来。虽然苦行女并没有恶意,绿儿还是忍不住担心在黑暗中到底藏着多少人,也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无助。她也听说过有些男人像对待苦行女那样对待受法律保护的女皇城市民,可是她最害怕的还不是这些事情。绿儿想到的是,女皇城此刻充满杀机——在这个最神圣的地方,竟然会杀机重重,而这一切都源自贾霸。如果不是上灵让我传达警告,好人就会惨遭屠戮。绿儿一想起梦中那个被切开的喉咙,就不禁发抖。

  终于,她来到了神圣路连入圣女谷的地方。在这里开始下坡,路面变宽,逐渐融入峡谷,连上一条在山石上面开凿而成的古老石阶路,直达湖边。这一带湖面热气蒸腾,散发着硫黄味,沾在祈祷者的身上,几天也散不掉。有人认为这是神圣的味道,绿儿可讨厌这味儿了,从来不来这里祈祷,她宁愿去冷热水域交界的地方。那里雾气最重,暗流涌动,浮在水面上,不同温度的湖水随着漩涡流遍全身。绿儿可以全身放松地任由波浪载着她舞动,毫无保留地把身心奉献给上灵。

  苦行女说的是谁呢?那个“他”手上沾着鲜血,她还要带“他”去水边,应该是指这个圣湖吧。

  应该都是废话,估计这苦行女是疯的。

  她唯一能想到的手上沾满鲜血的人就是贾霸。上灵怎么可能想让这样一个人渣靠近圣湖呢?不会有一天她真的要救贾霸一命吧?这样做怎么可能符合上灵的旨意呢?

  绿儿在高塔街左转,然后在雨润街右转,再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回到了华纱的学校。多亏上灵的保护,终于安全到家了。绿儿知道,上灵需要她做的远远不止传递这一个信息,所以她必须活下去,才能担起更多的重任。想到这一点,绿儿就松了一口气。当年她的亲生母亲把襁褓中的绿儿托付给华纱的时候就说过:“这个小孩只有诚心为圣母效劳才能活下去。”在圣母的庇佑之下,绿儿在这乱世中又得以苟存了一晚。

  绿儿本来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学校,可是她忘记了一件事情:最近山雨欲来,大厦将倾,就连女皇城中最负盛名的华纱女士也变得小心翼翼,把大门锁上了。绿儿不死心,想钻窗户,无奈发现所有临街的窗户都开得很小,虽然一个个都雕饰华美,却连小孩的头和肩膀也穿不过去,只能用来采光通风。

  看来,女皇城以前也有过人心惶惶的时候。这座大宅原本的设计就是为了防止小贼趁着月黑风高潜进来,不过这些窗户更像是专门拦截那些求偶不成还死缠烂打的贱男,以及婚约到期被扫地出门的怨男——尤其是后者,他们在屋里住过就找不着北了,以为这豪宅是属于自己的,老是想回巢。

  如今,这些抵挡猥琐男的防御措施把身轻如燕的绿儿也拦住了。绕到学校的侧面进去?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相邻的房子都紧挨着这座大宅而建,都想靠在厚重坚固的石墙边上借点力。

  为什么她就料不到出来容易回去难呢?当时她趁着天黑出门,可那时候学校里面还有人走动。如诗大概知道她要出去干吗,所以帮忙遮掩着不让人发现她不在屋里,不过两人完全没有想过要计划如何回屋里,因为华纱阿姨以前从来没有锁过大门。后来,上灵让门卫睡着了好让绿儿出城,进城时干脆把卫兵支开了,所以绿儿想当然地以为上灵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绿儿想过在门廊坐到天亮,可是实在太冷了。她走路时还不觉得,因为运动时身体是暖和的;要是睡着的话,那就扛不住了。女皇城中有修养的女士穿的都是轻纱薄缦,就这样在室外过夜,肯定会被冻病的,她们可比不上苦行女那样久经考验。

  不过,还有一个办法:华纱阿姨面向圣女谷的那个开放门廊不是无遮无掩的吗?应该有路可以从山谷爬上去的。问题是门廊以东一片地区荒无人烟,甚至不属于任何一个行政区域,醋儿巷连到这里就没路可走了,女人们向来都不从这里下谷底。

  可绿儿偏偏知道自己必须走这条路才能回华纱的学校。这其实还是上灵在指引着她——一边指引着她,一边还捂着她的眼睛,把她蒙在鼓里。

  绿儿无数遍地问,上灵,您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不把您的真正目的告诉我?如果我一早知道今晚是去韦爵府,就不会一路上担惊受怕了。

  恐惧和无知怎能帮助我达成您的目标呢?现在您让我绕到华纱府东边的野地里,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您就开心了?难道我太蠢,理解不了您的苦心?我就像您养的信鸽,只能为您传递信息,却不配知道详情。

  醋儿巷尽头,石子路接上草地,再走几分钟就来到了峡谷边缘的斜坡。尽管满腹牢骚,绿儿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进了树林里。

  地面崎岖不平,灌木丛之间有些断断续续的空隙,却只能通向谷底。要是沿着这些空隙走的话,会离华纱府的开放门廊越来越远,反而走向神圣路那边的一个悬崖,难怪西岩区的女人们都不在这里建房子。绿儿并没有被这些貌似易走的小道误导,她知道一旦走岔的话,这些若隐若现的小径就会立马消失。所以绿儿硬是在那些灌木丛中穿行,也顾不上密密麻麻的荆棘在她身上留下了多少伤口。绿儿知道这些伤口会刺痛好几天,就算擦了华纱阿姨的药膏也没用。更狼狈的是,她现在又困又冷,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好几次她有一种突然惊醒的感觉,其实根本就没有睡着过。不过,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就必须走下去。

  绿儿来到了一小块空地前面,数缕明亮的月光奇迹般地射穿密密麻麻的树叶,在空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再过一个月,树叶就会掉光,那时候月光就可以畅通无阻地照进树林了。绿儿眨了眨眼,就在这一瞬间,光影似乎发生了变化,空地上竟然站着一个女人。

  “华纱阿姨。”绿儿低声道。她怎么会知道来这里接我呢?难道上灵又开始向大众传话了?

  可是那并非华纱阿姨,而是如诗。绿儿刚才怎么会看错呢?

  不是的,她不是看错了,因为现在如诗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一次是艾雅,如诗她们班的班花,就是纳飞无可救药地爱上的那个女孩子。然后,艾雅又变成了著名的女演员狄傲丽。她也是华纱阿姨的干女儿,年少成名,近年回到华纱的学校任教。很多人说,美人区的美人其实就是指狄傲丽(虽然人人都知道美人区这个地名已经有过万年的历史了),可见其美貌是如何的倾倒众生。在她豆蔻年华的时候真的是人见人爱,女人们都想有她这样可爱的女儿,男人们自然是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可惜现在狄傲丽二十好几,已经失去了少女时代的风采。可即使是这样,绿儿私下里还是希望拥有像狄傲丽那样的天姿国色,即使折寿一半也在所不惜。

  为什么上灵要向我展示这些人呢?

  狄傲丽变成了谢德美,华纱阿姨的另一个干女儿。如果拿她与狄傲丽、艾雅等绝世美女相比,那谢德美走的只能是一条完全相反的人生道路。今年已经二十六岁的她还留在华纱府,给高年级学生上科学课,毕竟她是一个声望日隆的基因学家。晚上她多数不在华纱府过夜,而是住在好多个街区以外的实验室,不过她在学校还是占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谢德美不是美女,虽然也不算是回眸吓倒一片的恐龙,可是她的相貌实在太平凡了,看得越久就越不吸引人。可是她的思想却像磁石吸铁般追逐着真理,一旦靠近了就会飞跃上前,牢牢地粘住不放。在华纱阿姨的所有干女儿里面,绿儿最景仰的就是谢德美。可是绿儿也很清楚,她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去跟随谢德美的足迹,就好比她也没有闭月羞花之貌去步狄傲丽的后尘一样。除了能给上灵传信之外,绿儿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那个女人的影像消失了,绿儿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上,又一次体会到突然醒来的感觉。

  这仅仅是一个梦吗——就是那种你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之后做的梦?

  就在那个幻影出现的地方背后,绿儿看到了一盏孤灯,凄然孑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这点灯光肯定是来自华纱阿姨的开放门廊,在那个方向不可能有别的光源。刚才那个幻象大概并非完全子虚乌有,可能华纱阿姨真的醒了,正在苦等绿儿回家呢。

  绿儿举步维艰地前行,沿途推开的枝条往回弹,抽打在她的身上;荆棘刺破了她的衣服和皮肤;高低不平的地面让她步履蹒跚。然而,绿儿始终盯着那一盏指路明灯,终于走到了华纱阿姨的开放门廊正下方,那一点灯火也被遮住了。

  门廊就在一片风化岩石的上面,从栏杆到地面至少有四米,非常陡峭,连个扶手的地方都没有。就算华纱阿姨在迎接她也没用,不叫用人帮忙的话,绿儿绝对爬不上去。早知道要兴师动众,绿儿刚才还不如直接拉门铃算了。

  绿儿穿过树林,千辛万苦地走到这个位置,差不多是华纱府的正南方,门廊的大部分都被挡住了。这栋房子当初设计的时候,很可能在这里留了一个出口,让人可以从门廊直接去外面的树林,这样的话,长峡谷就不仅仅是一幅只可远观的风景画了。而且就算没有设计好的通道,也肯定会有一个地方让她可以爬上去。

  绿儿绕着门廊下面的山石走,终于发现一个位置的地势比较高。绿儿伸长了手去够,距离栏杆顶还有一个手臂那么远。她试图在栏杆的木条之间找一个就手用力的地方,这时候华纱阿姨的脸骤现眼前,简直比初升的太阳还要让人振奋。她向绿儿伸出双手。

  如果绿儿再高大一点,华纱阿姨可能不够力气把她提上来;可是话说回来,如果绿儿高大一些的话,她自己就够力气爬上来了。

  终于,绿儿坐在了长凳上面,几乎喜极而泣。华纱阿姨搂着她,问道:“傻孩子,你为什么要跑到野外呢?怎么就不能像其他晚归的同学那样走前门呢?你就那么害怕被我骂,宁愿冒着生命危险走到树林里面吗?”

  绿儿摇头道:“我在树林中看到了一个幻象。不过可能我横竖都会看到的,走那条路大概是我一时脑筋不清醒了。”

  接着,绿儿就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向华纱阿姨全盘托出——她向纳飞传达的梦,谋害韦爵的阴谋,黑暗街道上苦行女的话,以及华纱和她几个干女儿的幻象。

  华纱说:“我实在想不出这个幻象是什么意思。如果上灵没有告诉你,我又怎能猜得到呢?”

  绿儿说:“反正现在我什么也不想猜,也不想再接收或者谈论什么幻象。我浑身上下都痛死了,就想上床睡觉。”

  华纱阿姨说:“当然了,当然了。你快睡觉吧,就让韦爵和我去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吧,除非他迂腐到为了遵守诺言而冒险去冷库赴约。”

  一个恐怖的念头突然升起,绿儿说:“要是纳飞没有警告他,那会怎样?”

  华纱阿姨向她投去犀利的一瞥:“纳飞明知他父亲有危险都不去警告?你说的是我儿子啊。”

  儿子又怎样?绿儿从来就不认识自己的父母,她的爸爸可以是城里的任何一个男人,很可能是最残暴的那些。母子之间的情感对她来说并没有特别的说服力,在这个背信弃义成风的世道,任何事都是可能的。

  绿儿这时候谁都不信任,其实是她的极度疲劳在作怪,她甚至开始怀疑华纱阿姨的判断力,而不仅仅是纳飞的忠诚度。显然,绿儿的脑筋的确是不好使了。她任由华纱阿姨半拉半扯地带她上楼去了华纱自己的卧室,睡在了豪宅女主人舒服的大床上。绿儿瞬间就睡着了。

  如诗说:“你整晚都在外面啊?”

  绿儿睁开一只眼,窗户射进来的光很亮,空气中却有一丝寒意。绿儿睡了整整一天。

  “回来的时候却不走前门,真是没脑子。”

  绿儿轻声说:“我又不是总依赖我的脑子。”

  如诗说:“这我知道,不过你本来应该让我陪你一起出去的。”

  “两个人太显眼了。”

  “去韦爵府啊,你就没想过我认识路吗?”

  “我一开始不知道是去韦爵府嘛。”

  “一个人晚上出去,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你开始还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的,现在华纱阿姨猜到我一定知道你要出门还不告诉她,几乎要把我剥了皮晾在门廊上面晒干呢。”

  “如诗,你别生我气好吗?”

  “你知道吗,现在城里一片混乱。”

  一阵恐惧像尖刀似的直插绿儿心中:“不会吧,如诗,你别告诉我谋杀案到底还是发生了!”

  “谋杀?不太像。不过韦爵带着他的几个儿子跑路了,贾霸就乘机宣称,韦爵在音乐门外的冷库那里安排了他与罗达三人的秘密会面,然后计划对两人下毒手;幸好被贾霸识破,所以韦爵才要逃窜。”

  绿儿说:“他在撒谎。”

  如诗说:“当然了,我知道他在胡说八道。我只是告诉你他的手下在散播什么谣言,现在满街都是他的打手。”

  “如诗,我太累了,你告诉我这些事情,我也帮不上忙。”

  如诗说:“华纱阿姨觉得你能帮忙,所以她才派我来叫醒你。”

  “是吗?”

  “这个……你也清楚她的为人。她派我上来两次了,说看看可怜的绿儿睡得好不好。到了第三次我才意识到其实她在等你,又不好意思让我直接跟你说。”

  “好姐姐,您真是心思缜密、举一反三啊!”

  “好妹妹,您就过会儿再继续睡吧。”

  绿儿三两下就洗漱穿衣完毕。她年纪还小,华纱阿姨没有要求她出来见人之前一定要把头发梳理得高贵大方,也不用她穿上正式的套装。绿儿就舒舒服服地做回真实的自己:一个纤弱害羞的小女孩。她走下楼梯的时候,华纱阿姨正在客厅里,在场的还有一个陌生男子。华纱马上介绍道:

  “亲爱的绿儿,这是拉士葛。正如我夫君常说的,他可能是世界上最忠诚和最值得信赖的人。”

  拉士葛说:“我这一生都在韦爵府效力,至死方休。虽然我出身低微,却是一个真正的帕华人。”

  华纱阿姨点了点头,绿儿却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这人,还是应该当他说的是废话。不过,既然华纱阿姨信任他,那绿儿也姑且信他好了。

  拉士葛说:“我知道是你把警告捎给韦爵的。”

  绿儿很错愕地看着华纱阿姨。华纱说:“他已经发誓不会告诉任何人。绿儿啊,我本来不想把你牵扯进政治阴谋里面,可是老葛必须知道内情,才能确定我的韦爵没有精神失常。他给老葛留下指令,做一些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拉士葛说:“结束生意,解散员工,套现库存,只保留地产、房子,把流动资产存进加密户口。老板这么做,已经有人觉得他形迹可疑了。”

  “韦爵没有出席那个会谈。半小时之后贾霸就扑上韦爵府,仗着自己是帕华部族的首领,声称要全权接管韦爵家族的一切财产。他居然敢直呼我丈夫出生时的名字佛意漫,好像他有资格把我丈夫从族谱中除名似的。”

  拉士葛说:“可是如果老板真的永远离开女皇城的话,贾霸就有权接管韦爵的财产,因为帕华族人的财产是不能出卖或者转让给外族的。”

  “所以我才想说服拉士葛,韦爵之所以出走,是因为你警告他有人要加害,而不是密谋携款私逃,离开女皇城。”

  绿儿现在知道自己要担起什么样的责任了,她告诉拉士葛:“我的确和纳飞谈了,警告他贾霸其实想谋害韦爵和罗达……至少我的梦是这样暗示的。”

  拉士葛缓缓点头道:“你的指控当然不足以告倒贾霸,在女皇城中,没有谁会仅仅因为一些没有付诸行动的密谋而被告上法庭,即使嫌疑人是男人也不会。可是你的话足以让我下定决心保卫韦爵家产,决不让贾霸得逞。”

  华纱说:“你也知道,我曾经和贾霸结过婚,很清楚他的为人。所以我建议你提高警惕,尤其注意保护那些流动资产。”

  拉士葛说:“夫人请放心,这些家产属于韦爵家族的头人,谁也抢不走。谢谢您的帮忙,还有你,聪明的小姑娘,谢谢。”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再啰唆半句,完全不像绿儿见过的其他宾客。那些所谓上流社会的人,诸如艺术巨匠、专家学者、政府官员、金融精英之流,他们总是不识趣,赖着不肯走。为了体面地送客,华纱阿姨还得装作疲劳不适,或者谎称必须处理学校的一些紧急事务,弄得好像学校其他老师没有校长监督就不懂工作似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拉士葛和其他客人最大的区别在于,他这个阶层的人,不可能对华纱阿姨或者她的几位干女儿起意,更谈不上追求了。

  华纱阿姨说:“真可惜你没有多睡一会儿,不过你醒得真是时候。”

  绿儿点头道:“虽然昨晚我困得走路都能睡着,可是今天我睡太多,可能其实只需要一半就够了。”

  华纱阿姨说:“我只需要再问一个问题,然后你就可以回去继续睡了。”

  “好阿姨,除非你问一些我最近学过的东西,否则我可答不上来。”

  “你别假装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也别以为我有多了解上灵。”

  话一出口,绿儿马上就知道自己太无礼了。华纱阿姨气得柳眉倒竖,鼻孔张开,却还能强忍怒气,平静地说:“小丫头,你有时候真是没大没小的。上灵让你成为一个先知,你就装得很低调,一副不敢贪天之功的样子;可是对我你却胆敢口不择言,你也知道,女皇城中不论男女老幼,没有人敢这样和我说话。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你呢?是你谦卑的话语,还是你嚣张的态度?”

  绿儿低头道:“我的话才是真的我,华纱阿姨。请原谅我的态度,就当是一个粗鲁小孩的真情流露吧。”

  华纱阿姨大笑道:“你这句话才是最难以置信的。不过算了,我就先不问了,你快回去睡觉吧。不过这次回你自己房间哦,我保证没有人去打搅你。”

  绿儿刚走到客厅门口,突然有个年轻女子撞开门,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硬是把绿儿逼回了客厅里。

  那女的大声嚷嚷道:“妈妈,这太讨厌了!”

  “莎芙,见到你我真开心。好几个月没见了,你突然上门给我一个意外惊喜吗?没等通传你就擅自闯进我的会客厅,真的那么迫不及待想见到我吗?”

  莎芙,华纱阿姨的长女,绿儿只见过她一次。按照易子而教的传统,华纱把两个女儿都送去密友德琳那里上学。莎芙的老公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学者,叫什么来着……费雅思?婚姻并没有阻碍她的歌唱事业,莎芙以唱哀歌怨曲著名,这种曲风正是女皇城传统文化的精髓之一。此刻的莎芙没有一丝哀怨,却是一副强横暴怒的架势,而她的妈妈也不遑多让。绿儿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免得听到什么难听的对话。

  可是华纱阿姨却把她叫住了:“绿儿,你留下来,别错过了这个反面教材,我这个女儿从我和德琳阿姨身上学不到一点好品行。”

  莎芙横了绿儿一眼问:“谁呀这是?你又救济难民啦?”

  “阿芙,她的妈妈是一个圣女,我想你可能也听过‘绿儿’这个名字吧?”

  莎芙脸唰地红了,说道:“不好意思。”

  绿儿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准确来讲华纱阿姨对她的养育之恩的确算是一种“救济”,所以绿儿不应该因为莎芙的蔑称而流露出不满。

  不过绿儿也不用担心该怎么回答,因为华纱阿姨接话了,她说:“我们就接受你的道歉吧。现在你可以重新开始了,不过说话时请注意修养。”

  莎芙说:“得了得了,你应该猜到我是直接从爸爸那儿过来的。”

  “看你这副粗鲁没礼貌的样子,我估计你在他那里肯定待了至少一个小时。”

  “可怜的老爸,大发雷霆。不过也难怪他生气,连自己的老伴也在背后捏造谎话去中伤他。”

  华纱阿姨说:“那他是挺可怜的,我真想不到他那个可怜兮兮的老婆竟然有勇气公开说他坏话,而且还是撒谎?我有点好奇,她说什么来着?”

  “妈妈,我是说你啊,不是他现在的老婆,谁会想起那个女人?”

  “可是十五年前我就和老贾断了婚约,所以他也知道我没有责任和义务帮他捂住真相。”

  “妈妈,你别这么不可理喻好不好?”

  “你错了,我这人向来都非常可以理喻。”

  “再怎么说你也和爸爸生了两个女儿,而你的小孩里面,就数我们两姊妹最声名显赫了,而且我们出名是因为在事业上的成就……当然了,小阿珂才刚起步,她还没有发行个人专辑掌中宝……”

  “在我面前你就别老跟你妹妹竞争了好不好?”

  “妈妈,是她老想跟我争啊,我甚至都没留意到她刚入行的时候有多么艰难。也难怪,一个抒情女高音是很难出人头地的,因为这种唱腔的歌手满大街都是,台下观众都分不清谁是谁——除非观众是那个对她又关心又体贴的好姐姐。”

  “对啊,我教导学生要关心体贴别人的时候,就是用你做榜样。”

  莎芙脸上流露出喜悦的神情,一秒钟之后她才意识到妈妈其实是在揶揄自己,马上皱眉道:“你对我一点都不厚道。”

  “如果你老爸派你来游说我收回对于今天早上事情的评论,你可以回去告诉他,我早已从一个可靠的消息来源那里得知他的不轨图谋。如果他继续造谣说韦爵要谋害他的话,我就会把我的证据呈交给女皇城议会,到时候他就收拾行李等着被放逐吧。”

  莎芙说:“不!我不能把这话传给爸爸!”

  华纱阿姨说:“那就不说好了,反正我做了之后他自然就知道了。”

  “放逐他?放逐爸爸?”

  “如果你多学点历史——话说回来,我怀疑德琳有没有教你们历史——你就会知道,一个人越是位高权重声名显赫就越容易被放逐,这事儿既非空前亦难绝后。毕竟挑起事端的不是韦爵或者罗达,而是那个老贾。他的所谓士兵满大街乱跑,装作保护我们不受歹徒侵犯,其实那些歹徒根本就是老贾出钱请的。人们乐意见到他被赶出女皇城,所以我带去的证据再微不足道,大家也必然会选择相信我。”

  莎芙顿时面如死灰。“爸爸可能有时候脾气暴躁一点,做事情可能也狡猾一点,可是,妈妈,他不是杀人犯。”

  “他当然不是杀人犯了。韦爵已经离开女皇城,没有了替罪羊,老贾哪敢动罗达半根毫毛?不过我猜啊,如果老贾当时知道韦爵已经跑路了,他肯定当场就把罗达杀死,然后嫁祸给我丈夫,说他因为杀了人所以才仓皇逃窜。”

  “你将爸爸说得像恶魔一样,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和他结婚?”

  “因为我希望生一个女儿,拥有超凡脱俗的美丽声线和是非不分的道德观念。结果相当成功,所以我和他续了一年婚约,又成功了一次,然后我就功成身退了。”

  莎芙大笑道:“妈妈你真是愚不可及,我的歌喉固然是天籁之声,可我也一样明辨是非啊。别忘了我的老公是费雅思,可不是什么跑龙套的。”

  华纱阿姨说:“你不要损你的妹夫。虽然欧必忍没有什么才华,阿珂也不会真的和他生小孩或者续婚约,可是他其实也算是个好小伙子。”

  莎芙说:“‘好小伙子’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啊?多谢妈妈教诲,女儿受益匪浅。”

  说完她站起来就要走,绿儿给她打开门,可是华纱阿姨却把女儿叫住了。

  “阿芙,好女儿,你到底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你爸爸那边,现在快到抉择的时候了。”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你们隔三岔五就逼我选一次,都给我躲开了,这次也不例外。”

  华纱双掌用力一拍,发出一声巨响,好像两块石头碰在一起。“你给我听好了,小丫头,你那套把戏我一直都很清楚,也很佩服。被迫在父母之间周旋,是挺难为你的。可是我告诉你,很快,可能是马上,你的把戏就玩不转了。所以现在你必须想清楚,到底忠于哪一方,爸爸还是妈妈。我不是问你爱哪一个,因为我知道你两个都爱,我是说忠于哪一个。”

  莎芙说:“妈妈,你不应该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又不是你的学生。即使你把爸爸赶出女皇城,也并不意味着我非要在你们这里二选一啊。”

  “如果你爸爸派雇佣兵来杀我灭口呢?或者派那些摧花党呢?如果他买凶杀人,把你妈妈的喉咙割断了呢?”

  莎芙默默地看了妈妈一会儿,说道:“那我就真的有哀歌可以唱了,对吧?”

  “我相信你爸爸是上灵的敌人,同时也是女皇城的敌人。好好想想吧,怨曲歌后,想深一层,想久一点,因为到了需要做出选择的那一天,你就没有时间去考虑了。”

  “妈妈,我向来都尊敬你,因为你从来没有挑拨我和爸爸之间的关系,尽管他老是说你坏话。可惜你也变了。”说完,莎芙优雅地快步走出客厅。绿儿听完两母女一番大方得体的唇枪舌剑之后都惊呆了,慢了半拍没有跟着莎芙走出去。

  华纱阿姨低声说:“绿儿。”

  绿儿转头看着这个女强人,竟然看到她脸颊上的泪水,绿儿心中一阵发抖。

  “绿儿,你一定要告诉我,上灵对我们做了些什么?她到底想怎么样?”

  绿儿说:“我希望我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可是我实在不知道。”

  “如果你知道,你会告诉我吗?”

  “当然了。”

  “要是上灵叫你不要告诉我呢?”

  绿儿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华纱阿姨见她沉默不语,就知道答案了。她说:“嗯,其实我早应该料到的,上灵不会选择软弱或者不忠的人做先知。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有没有可能,哪怕是一丝的可能,根本就没有谁要谋害韦爵,上灵只是想让他离开女皇城而已?绿儿,你要知道……我在想,上灵会不会只是想支开羿羲和纳飞两兄弟?这样推测也合理啊,对吧?他们在捣乱,害得上灵忙不过来,没精力搭理其他人。有没有可能上灵发这个影像给你纯粹是为了让他们两人离开女皇城,因为他们已经对上灵构成威胁了?”

  绿儿第一时间就想大声说不,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去亵渎上灵呢,上灵怎么会为一己之私而胡作非为呢?然后,仔细回忆一下,绿儿想起当初如诗万分惊奇地告诉自己,上灵的沉默很可能是羿羲和纳飞造成的。既然上灵认为那两个小男孩损害了她泽被苍生的神力,她会不会真的要除掉他们呢?

  绿儿说:“不可能,我觉得不可能。”

  “你能确定?”

  “除了我看到的影像之外,我什么都不敢确定。可是上灵从来没有欺骗过我,我看到的幻象都是真实的。”

  “可是你看到的这个幻象也可能是上灵为了达到目的所用的一个手段而已。”

  绿儿再次否定:“不会的,不可能。因为当时纳飞和羿羲已经停止了,纳飞甚至还去祈祷……”

  “我也听说了,可是同时梅博酷也去了,就是韦爵和姬维丝那个小贱人生的儿子。”

  “上灵还向纳飞报梦,把他弄醒,然后带到屋外的过客堂和我见面。如果上灵想要纳飞不捣乱,她自然会告诉他,纳飞也一定会遵命的。所以,华纱阿姨,我敢确定上灵发给我的信息是真的。”

  华纱阿姨点头道:“我知道了。其实我一直都相信的,不过相反的推断会比较……”

  “比较简单。”

  华纱阿姨苦笑道:“是的,如果贾霸真的像他装得那么无辜,事情就简单很多了。只是这种推断实在有违他的本性,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和他续约吗?”

  绿儿说:“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按照传统,一个女人从来都不对外透露她终止婚约的原因,而旁人别说打听,就算是猜一下都是非常失礼的。

  “我本来不应该说出来的,可我还是要跟你说,因为你必须知道一些真相才能明白很多事情。”

  绿儿想,我还是个小孩子而已,你从来都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别的十三岁学生,你甚至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说。可我呢,我是个先知,人人都要对我敞开心扉,我想不闻不问都不行,可是我从来就没有从中尝到过一丝快乐的滋味。

  “我不和他续约是因为我发现他……”

  绿儿做好心理准备,即将听到一些肮脏黑暗的内幕,可是华纱阿姨却没有说下去。

  “算了,算了,你还只是个小孩子,上灵已经够你烦的了,我不应该再把自己的苦水往你身上泼。快去睡吧,尽量不要把我的问题放在心上。我很明白我丈夫的为人,也很了解贾霸的品行,这两人灵魂最深处的秘密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为了我的女儿,我才自欺欺人想要相信贾霸是无辜的,虽然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华纱呵呵地笑了两声。“我好像个小孩子,总想要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就像昨晚,在我拉你上来之前,你在树林里面看到的那个影像,都是我最有才华的几个干女儿,简直就是获奖的十大杰出青年。”

  有才华?谢德美和如诗确实是,可狄傲丽和艾雅,她们明摆着只是花瓶嘛。

  “我觉得很欣慰,因为上灵也知道她们,还将她们和你我联系在一起。可是,绿儿,我的两个女儿呢?她们在哪里?我多希望你也看到我的阿芙和阿珂,我真的很希望……我这样想会不会很蠢?”

  没错。“不会啊。”

  华纱阿姨说:“你应该多练习一下撒谎,才不会那么容易被看穿。快去睡吧,我亲爱的小先知。”

  绿儿去了,却睡不香。

  接下来这几天里,城中越发混乱。华纱阿姨的学校也无法正常上课了,因为校内不仅人心惶惶,而且缺课的学生越来越多,尤其是低年级。固然有那么几个是由于家长与华纱政见不合而退学的,可是城中所有学校,无论优劣,生源流失都一样严重,因为家长们都想把小孩接回家中照顾。很多人甚至举家外出避祸,打算等风波过后再回城。

  绿儿很羡慕纳飞和羿羲,因为他们躲得远远的,不用留在城里整天担惊受怕。女皇城,曾几何时被诗人们誉为“和平之巅”,现在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

  放逐贾霸的动议在议会中得到支持,可是同时贾霸也变本加厉地作恶。更多的士兵被他派上街头,连保护市民的幌子也无须再打。他们肆意挑衅路人,把女人和小孩欺负得直哭,哪个男的不服就招来一顿狂殴。

  有一天如诗问绿儿:“贾霸是不是弱智?他的手下坏事做得越多,他的对头驱逐他的理由就越充分,他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绿儿说:“他肯定知道,所以他摆明就是想被放逐。”

  如诗说:“那就快点吧,越早赶走他越好。”

  绿儿一直在等上灵的指引,好把信息传给议会。可是她最终只收到一个信息:她要去安慰橄榄林区的一个老太太,告知她那失散好久的儿子还在世,正在一艘回航的船上,不久即可重逢。都火烧眉毛了,上灵还不想办法拯救女皇城,却有空管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绿儿都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生气。

  最后,可怕的一刻终于来临了。先是门铃震天响,接着是拳头砸门的声音,然后大门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一群士兵,开门闩的那个用人吓得大声尖叫。绿儿和其他人第一时间冲出去安慰那个用人,所以看到她是被什么吓着了。没错,那些士兵全副武装,有着整齐划一的制服、护甲、头盔和兵器,不过这都是意料之中的。恐怖的是,头盔下面的每张脸都一模一样。

  这时候挺身而出的是谢德美,就是那个基因学家。她对那群士兵说:“你们私闯民宅是违法的,我们不欢迎你们,快出去。”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士兵说:“不见到这栋房子的女主人我就不走。”

  “我说过了,你们进来是不合法的,而且她也不会接见你们。”

  不过这时候华纱阿姨已经出来了。她朗声道:“把这些走狗都给我关在门外。”

  为首的那个士兵哈哈大笑,将手伸到腰间。眨眼间他就从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士兵变成了一个胡须灰白,目光锐利的中年人,身上的戎装也变成了华服。此人虽然不再年轻,却依然健硕,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似乎把眼前的对峙视作儿戏。

  华纱阿姨惊讶地失声叫道:“老贾?!”

  “我这新玩意儿怎样?喜欢吗?”贾霸一边说一边踱进来,挡在他面前的女人和小孩纷纷让开一条路。“这叫全息戏服,是古时候的舞台道具,都几百年没人用了,一直待在博物馆的静态泡沫里面保存得好好的。生产这种戏服的机器竟然还能运作,所以我就给我的士兵每人弄了一套。老实说,这玩意儿唯一的缺点就是很难分清谁是谁,不过幸好我有一个总闸,可以说关就关。”

  华纱说:“你给我出去!”

  贾霸说:“可我还不想走啊,有些话要跟你说。”

  “老贾,你要和我说话,随时都可以,可是你绝不能带这些打手上门。”

  “我知道,”贾霸说,“老实告诉你吧,我最高贵的前妻……”——也是最难忘的枕伴。“我早就知道你看不起我的士兵,我只是想向你展示一下秋冬最新时尚潮流。用不多久,女皇城的精英都会穿上这个套装的。”

  “是入殓时才穿的寿衣吧。”华纱阿姨说。

  “你想在那么多小孩子面前和我说话,还是应该去你那个神圣的开放门廊?”

  “你的士兵必须在门外等,我还要把门锁上。”

  “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孩子他妈。不过你就算加上一百个锁头也没用,只要我一声令下,没有什么可以挡住他们。”

  “真正有能耐的人是不会炫耀的。”说完她就带着贾霸走进长廊。而谢德美真的就当着一众士兵的面把大门关上,然后装上门闩。华纱和贾霸两人转了个弯,看不见人了,可是他们的谈话还能听得见。

  绿儿听见贾霸说:“我才不需要炫耀呢,我就爱这么说话不行啊?”

  华纱阿姨没有回应这句话,却高声说道:“绿儿,如诗,你们一起来,我需要见证人。”

  两姊妹立刻跟上前。她们自小遵从华纱阿姨的教诲,所以没有跑,只是快步走而已。刚好在转弯的地方听到贾霸低声说:“……才不怕你养的小巫婆呢。”

  绿儿不动声色,装作没听到,她知道如诗肯定更是面如平湖。

  到了开放门廊,贾霸甚至懒得装作尊重那扇屏风界定的禁区,径直就走到栏杆前面,禁谷风光一览无遗。华纱阿姨没有跟上前,所以绿儿和如诗也待在屏风后面。最后贾霸只能回到屏风这边。

  “风光一片大好嘛。”

  “就凭这个就可以放逐你。”

  贾霸笑道:“你这个圣湖……我问你,要是油头族来了,你这个湖还能维持多久不被男人踏足?你想过没有?罗达想过没有?你那个老公佛意漫又想过没有?油头族向来都不尊重女人的宗教。”

  “比你更不尊重?”

  贾霸的眼珠骨碌一转,显得对她的谴责不屑一顾。“如果罗达和佛意漫得势,油头族就会霸占女皇城。要是他们站在这里望出去,看到的不会是什么神圣禁地,而是城市的资产,尚待开发的土地,未来的住宅区和狩猎场,还有一个妙不可言的湖,一年四季都供应冷热水,全天候浴场。”

  绿儿很震惊,想不到贾霸对圣湖的特点了如指掌,是哪个女人那么不识轻重,泄露了圣地的秘密呢?

  可是华纱阿姨并没有在意他话中的亵渎意味。“和油头族结盟是罗达的主意,韦爵和我恪守的是女皇城一贯中立的古训。”

  “中立!只有笨蛋和弱智才会相信中立!强强对抗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中立可言。”

  华纱阿姨面对着贾霸的咆哮,镇静地说:“在上灵的保护下,我们可以保持中立与和平,她有神力把敌人支开,让其对我们视而不见。”

  “神力?这么说吧,这个上灵,就算他真有什么神力,为什么他不拯救那些被毁灭的无辜城邦呢?为什么整个女皇城中唯我独醒?只有我看得清楚,必须和剖头国结盟才能够保平安!”

  “老贾,你这套豪言壮语就留在听证会的时候发表吧。在我面前,你装什么呀?没错,你造战车可以狠赚一笔快钱,可是真正到了打仗的时候呢?你对战争根本就不了解,所以才叶公好龙想打仗。你以为到时候可以和剖头国的勇士一起并肩作战,击退油头族,然后你就名垂千古了。我告诉你吧,等油头族兵临城下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对抗他们,剖头国才不会管你呢。等你完蛋之后,你的名字就会像上星期的天气一样,被人忘得一干二净。”

  “我亲爱的前妻,这的确是一场有名字的大风暴,而且这名字会流芳百世。”

  “是遗臭万年才对。老贾,当女皇城被烧毁的时候,每一道火焰都会映出‘贾霸’这个名字,每一个罹难的市民临死前诅咒的也是你的名字。”

  贾霸说:“嘿,看看是谁在扮先知?你这些预言诗就留着去唬那些一想到上灵就脚软的信徒吧。至于放逐嘛,无论通过与否,结果都一样。”

  “你是说你不打算遵守放逐令?”

  “我?不服从议会?怎么会呢!你放心,我被放逐之后,没有人能够在城里找到我。”

  说完,他伸手按了一下全息戏服的开关,顿时被全息影像覆盖住,脸上是一层以假乱真的面具,就是那个面无表情神态彪悍的士兵,和他的数以百计的打手一模一样。这一刻绿儿知道了,贾霸根本就没打算遵守放逐令。他只要使用这个完美的伪装手段,就没有人能够认出他了。他可以留在城里为所欲为,肆意违反议会的法令而不受责罚。到了这一步,为使女皇城免受贾霸的鱼肉,政治手段肯定行不通,只能诉诸内战了,到时候免不了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绿儿从华纱阿姨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也明白贾霸的意图了。华纱死死地盯着贾霸面具上那空洞的眼神,一言不发。直到看着他转身离去,她还是不说话。绿儿牵着如诗的手,一起走到门廊的边上,俯瞰圣女谷。

  如诗说:“他们之间现在什么也没剩了,我看着,看着最后一丝爱念和关怀消失殆尽。要是他今晚就死掉,她只会拍手称快。”

  对绿儿来说,没有什么悲剧比这个更可怕了。两个人,一度因为爱情——或者类似于爱情的情感——而结合,还生了两个小孩。仅仅过了十五年,两人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就烟消云散了。这世上没有永远。即使是和谐星球,被上灵精心维护了四千万年,像冰封一样保存着,到现在还不是一样在烈焰面前融化?永恒只是一个幻象;而所谓爱情,不过是恋人们穿上的伪装,以便在彼此已经形同陌路的时候,暂时遮掩一下,再苟延残喘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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