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兄弟
女皇城还不在视线之内,可是耶律迈对这一带的路了如指掌,其熟悉程度就好比照镜子看着脸上的皮肤,哪儿有颗痣,哪儿有点凹凸容易被剃刀划破,全都一目了然。同样地,耶律迈知道在一天之内日照阴影如何变化,下雨之后哪里会积起一片水洼,强盗会躲在什么位置。
此刻耶律迈正率领兄弟几人朝着某个隐蔽又能积水的地方进发。有很长一段路程他们都没有走在大路上,但始终没有让那条大路离开视线范围。可是现在他们彻底离开了主路,很快脚下就变得崎岖不平,于是耶律迈让众人停步,全部下骆驼。
梅博酷问:“我们为什么停在这儿?”
羿羲说:“浮衣已经开始运作啦!我们快到了,终于不用继续待在这张该死的浮椅上面了。”
耶律迈看着他那个瘫痪的三弟,摇头道:“你的浮衣还不能百分之百保证可以运行,你还是得用浮椅,我们这就把它卸下来。”
羿羲通常都很顺从,可是这次却不干了。“那么喜欢你自己用去。”
耶律迈说:“你自己看清楚,在这个地方你的浮衣用起来只能断断续续的,它什么时候突然失灵,你就栽个大跟斗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你必须用浮椅。”
“我们走近它一点就好了。”
耶律迈说:“我们不会走得更近了。”
梅博酷质问:“那我们在这里干吗?”
“我们要走进这条干涸的河床,女皇城的磁场不能覆盖到这儿。然后我们等天黑。”
梅博酷问:“既然你老是装出一副你说了算的样子,那么请允许我冒昧问一句,然后呢?”
这种场面耶律迈见多了:以前那些结伴同行的旅行者,甚至一些雇工也曾经试过这样挑衅,耶律迈知道如何对付他们:即刻严厉打压,绝不拖泥带水,力求杀鸡儆猴。所以,耶律迈根本不回答,却突然抓住梅博酷的两条手臂——天哪,纤纤玉臂,像个娘儿们,就凭你这个跑龙套的也想闹事——把他狠狠地撞在一堆石墙上面。有一头骆驼被这阵突如其来的骚动吓着了,一边叫一边刨地一边吐口水,发泄着不满。耶律迈有点担心他可能要去哄一下这骆驼。不用了,纳飞已经在哄了。这小子,除了懂拍爸爸马屁之外,还是有一点点用处的。而梅博酷呢,他唯一靠得住的地方就是他永远都靠不住。耶律迈始终不知道贾霸为什么会信任他,贾霸必然知道梅博酷会泄露消息的。即使他没有直接把计划告诉爸爸,也肯定泄露给别人了,否则爸爸怎么会知道?
梅博酷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恐慌和痛苦,刚才那一下他的头撞得不轻。耶律迈想,这就对了,仔细体会一下这痛苦吧,以后在质疑我的权威之前,最好先想清楚。
耶律迈低声说:“这里就是我说了算。”
梅博酷一个劲地点头。
“我说了,我们在这儿等天黑。”
梅博酷呜咽着说:“我只是说笑的,你不用那么较真儿吧。”
耶律迈差点儿又动手了。较真儿?你有没有想过,女皇城中最有势力、最危险的那个人几乎认定是我们出卖了他才让爸爸逃走的。在梅博酷心目中,女皇城只是个寻欢作乐找刺激的地方。如今在那些城墙背后,刺激倒有不少,享乐……嘿嘿,你就甭想了。
可是耶律迈没有再殴打他,因为再打就是矫枉过正,非但不能得到众人的尊重,反而会引起公愤。耶律迈深谙统率之道,懂得如何避免感情用事,不让情绪影响自己的判断力。他放开梅博酷,然后转身背对着他。这个举动是为了显示出耶律迈对自己的领导地位有绝对的信心,也彰显了他对梅博酷的蔑视。就算他背对着梅博酷,梅博酷也不敢动一根手指头。
“很简单,天黑之后,我进城,和贾霸谈判,然后把索引带回来。”
羿羲说:“不行,爸爸说我们应该一起去的。”
嗯,又一个反抗者。不过这次是小意思,羿羲,一个瘸子而已,绝对不能用武力相威胁。“我们的确一起来了呀。只是我认识贾霸,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和你们差不多。我最有可能说服他把索引交出来。”
羿羲说:“你是说,我们那么老远来到这里,你却打算让我留在这地方,留在这个金属棺材里面,却不许我再走近一点?”
耶律迈说:“坐在浮椅上面总好过躺在一个真的棺材里面吧?如果你以为现在回城里很好玩,那你真是个笨蛋。我告诉你吧,贾霸这个人非常危险。”
纳飞说:“贾霸确实很危险。迈哥说得有道理,如果我们一起去,很容易被一网打尽。如果单独行动的话,即使栽了一个,别人还有机会。”
耶律迈说:“如果我栽了,你们就回爸爸那儿去。”
梅伯说:“对啊,反正我们肯定认路回去。”
羿羲说:“你不能去,这里只有你认得回程的路。”
纳飞说:“让我去!”
耶律迈大笑道:“得了吧!你长得和华纱女士一模一样——可能你还不明白,阿飞,贾霸看到你就会想起他这辈子唯一一个无法雪清的耻辱。华纱女士和他生了两个女儿之后,把他给休了;两个星期之后她就和爸爸结婚了,一直维持到现在。要是你一个人走进贾霸府,城中又没有别人知道你去过,那你就死定了。”
梅博酷说:“那我去好了。”
耶律迈说:“你只会去喝点小酒,找几个姑娘,然后回来撒谎说你和贾霸谈过了,我不答应。”
梅博酷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发怒,然后决定忍了。
他说:“或者你猜得对,可是谁有更好的主意?”
羿羲说:“要不我去吧,贾霸应该不会把一个瘸子怎么样。”
耶律迈摇头说:“贾霸会徒手把你撕成两半,这种事他还真做得出来。”
梅博酷说:“那你还和这种人做朋友?”
耶律迈说:“兄弟!我们只是兄弟而已。我们又不能选择自己的兄弟,只有既来之则安之了。”
羿羲说:“他不可能难为一个瘸子,这会让他在手下面前威风扫地。”
耶律迈知道羿羲是对的。他们几个人去和贾霸面谈的话,只有一个瘸子才最有可能全身而退。问题在于,耶律迈不能让纳飞或者羿羲与贾霸单独见面,因为贾霸可能会把耶律迈给抖出来。不行,他必须单独见贾霸,向他解释清楚,自己没有向爸爸泄露那个杀人嫁祸的计划。要是阿羲和阿飞知道这个计划的话,他们不会明白这长远来说其实是为了爸爸好。如果不是这样让老爸知难而退的话,总有一天他也会死于非命的。
耶律迈说:“这样吧,既然大家谈不拢,我们就抽签吧。用最古老的方法,让上灵决定。”
他伸手从地上捡起一把小石头。“三颗浅色的,一颗深色的,深色的进城。”可是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把第四颗深色的石头偷偷夹在两根手指之间。
梅博酷说:“好吧。”其他两人也点头同意。
纳飞说:“我来拿着石头。”
耶律迈说:“谁都不能拿着石头,这太容易作弊了,对吧,小弟?”他伸手把石头放在高处的一片岩石上面,谁都看不见。然后他装模作样地把石头弄乱,说道:“我把石头弄乱之后,纳飞你也来搅和一下,这才确保没人认得哪颗石头是哪颗。”
纳飞立刻走上前,伸手到岩石上面拨弄着那些石头。有四颗,当然了——耶律迈知道纳飞摸到四颗石头就会放心的。可是纳飞不知道这四颗石头都是浅色的,深色那颗正在耶律迈指间夹着呢。
“阿飞,反正你已经把手伸上去了,就从你开始抽签吧。”
纳飞,可怜的笨蛋,拿了一颗浅色的石头,眉头都皱起来了。他能有什么指望?这是一个男人的游戏。这一帮小男孩当然不知道,像耶律迈这样一个肩负重任的男人,如果不懂得操纵抽签结果,又怎能在江湖中闯荡呢?
羿羲说:“到我了。”
耶律迈连忙说:“不,让我先抽。”这是第二条规矩:尽早抽签,免得夜长梦多,要是有人起疑心看一眼就会发现所有石头都是浅色的。他伸手去够石头,又装模作样在摸索着,然后拿了一颗黑色的出来,同时把额外的那颗浅色石头藏在指间。当他们去检查的时候,当然发现只剩两颗浅色石头了。
梅博酷说:“你摸着就能区分出不同的石头!”
耶律迈说:“你这人就是没有赌品!要是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定我们稍后就可以一起进城了,这都取决于贾霸的反应,对吧?毕竟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兄弟,如果有谁能够说服他的话,那个人非我莫属。”
羿羲说:“无论如何我也要进城。我可以等你回来,可是不进去一趟我是不会走的。”
耶律迈说:“阿羲,我不能保证一定能让你进城。可是我答应你,在我们离开之前,你可以走近一点,把浮衣用个够,好不好?”
羿羲很郁闷地点了点头。
“可是你们也要答应我,在我回来之前,谁也不得擅自离开这里。”
梅博酷问:“要是贾霸把你干掉了,我们怎么办?”
“他不会的。”
梅博酷坚持问:“如果你回不来了,我们该怎么做?”
耶律迈说:“如果我在黎明之前还没有回来,那么我要不就被杀了,要不就给抓起来了。这样的话,小弟们,这里就不由我说了算啦,你们爱干吗干吗。回家也好,回爸爸那儿去也好,或者进城找姑娘也好,被干掉也好,藏起来也好,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了。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回来的。”
耶律迈带领他们沿着河床走到一片隐蔽的空地,大家路上都心事重重。耶律迈说:“你们看,在这里可以望见城墙,看到‘高城门’了吧。”
纳飞问:“你准备走高城门吗?”
耶律迈说:“我从高城门进城,至于出城嘛,哪个城门容易出我就用哪个。”
说完,耶律迈昂首阔步地走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气势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他连一半的勇气都没有。
从高城门进城比走市场门容易多了,毕竟这里不必重兵保护黄金市场。不过耶律迈还是要扫描拇指,确认公民身份。这样一来,女皇城的电脑系统就储存了他的进城记录。耶律迈很清楚,即使贾霸没有通过家里的电脑非法入侵女皇城的系统,他在政府机构里面也肯定有线人;如果贾霸真的在意耶律迈有没有进城的话,几分钟内他就会收到消息。城门的守卫没有当场把耶律迈扣起来,他已经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贾霸还没有把耶律迈放在当场逮捕的黑名单上,也可能老贾并没有像他自己吹得那么权势熏天,大概他还不能命令城门守兵抓他的私敌。
耶律迈想,我是他的敌人吗?我和他是兄弟却非朋友,充其量是互相利用的暂时性的同盟罢了,关系密切是因为可以从中获利。可是现在他会不会把我看作一笔失败的生意,或是一个还有利用价值的朋友,还是一个需要家法处置的叛徒?
耶律迈本来打算直奔贾霸府,可是他进城之后却改变主意了。他从高烟囱街踱到图书馆街,再从神殿路走到翅膀街。无论神殿路还是翅膀街都不能通向贾霸府,可是现在耶律迈对那些擦肩而过的雇佣兵越来越警觉了。首先,街上的雇佣兵数量比他们逃亡之前要多;其次,虽然耶律迈刻意不去直视这些士兵,可他们在耶律迈心里造成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了。在一个十二人队转进翅膀街的时候,耶律迈瞅了个机会闪进一个门道里面,趁他们经过的时候,终于可以仔细打量一下这些雇佣兵。
耶律迈马上就看出哪里不妥了:他们每一个人从相貌、穿着到装备,所有东西都一模一样。耶律迈低声说道:“这不可能。”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同时存在那么多个相同相貌的人呢?他脑海里闪过那些关于克隆人的古老传说——邪恶术士为了统治世界而大量复制自己,到最后总是不可避免地死在这些复制人手上,至少那些故事都是这样的结尾。传说归传说,如今那些复制人就在现实生活里出现了,而且还是老贾的士兵。如果说老贾懂得克隆人,还不如说他会飞好了,反正都是一样的荒诞不经。即使他真的要克隆,也肯定不会选这样一个相貌平凡、蠢头蠢脑的傻大个儿来做模特,还成群结队在大街上丢人现眼吧。
一个女人说:“都是假的。”
没有别人站在这个门道里。耶律迈往外跨一步,回头一看,只见说话的是一个脏兮兮的苦行女,她没有穿衣服,也看不出年纪,全身上下只覆盖着污垢和尘土。耶律迈本人从来都不会把这些苦行女看成泄欲的工具,虽然他颇有一些朋友随随便便地逮一个上一个。耶律迈本来不想搭理她,可是这个苦行女的话似乎在回答他刚才的自言自语;而且此人来自沙漠,无名无姓,还是个圣女,和她说话比和其他任何人搭话都要安全得多。
他问道:“他们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每个人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呢?”
“他们说这是古代剧院的一种戏服,一千年之前非常流行。”听她说话一点都不像一个来自沙漠的女人。
“工作原理是什么呢?”
“就是很精致的网状织物,像斗篷一样套在身上,开关控制器别在腰间。它还能根据周围环境的亮度自动调节明暗,在阳光下这戏服亮得刺眼,在月光或者阴影中则变得很精细,设计非常聪明。”
随着她说话的增多,她的嗓音似乎逐渐被加工得越来越动听。
耶律迈问道:“你是谁?”
她看着耶律迈的脸,说道:“我就是上灵。你呢,耶律迈?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敌人?”
耶律迈震惊了,呆呆站了好久。他一直都很担心贾霸下毒手,怕那些士兵认出他,喊他的名字,把他抓走,甚至当场格杀;可是现在连街上一个疯婆子都认得他,耶律迈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如果连街边的乞丐都知道你的名字,那你还有何处可逃呢?那疯婆子开始用食指抠肚脐眼儿,挖来挖去的好像在搅拌什么甜品似的。耶律迈被恶心得不行了,也顾不得街上有多危险,落荒而逃。
耶律迈的低调潜入计划彻底破产了,不过他还没有傻到马上就去见老贾:因为他不应该在这种精神状态下进行谈判。那么应该去哪儿呢?按照习惯他会去妈妈的房子——没错,侯斯尼在后城门附近的水井区有一栋很好的老房子,那是她运筹帷幄驰骋政坛的大本营,很多年轻的政客在这里被她捧为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也在这里被她贬成转瞬即逝的昨日流星。可是耶律迈的欲望战胜了习惯,他没有找妈妈避难,却来到了华纱女士的学校门前。
耶律迈小时候就在这里上学,那时候爸爸还没有和华纱结婚。实际上,正是由于妈妈把他送到这里上学,爸爸才会和他的老师遇上的。那时候同学们都在背后飞短流长,说校长和耶律迈的爸爸有一腿,弄得他有点尴尬。从那以后他在学校里一直过得很不自在,好不容易熬到十三岁,耶律迈终于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学校。现在他回来了,不是作为一个学生,而是作为一个求婚者——一个大受欢迎的求婚者。
耶律迈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他意识到这是假公济私,正是他严禁几个弟弟做的事。不过这一丝不安在瞬间就被耶律迈泯灭了,他对艾雅的追求不仅仅是一桩有利可图的婚姻交易那么简单。
耶律迈爱上艾雅已经好几个月了,他从来没有试过对一个女人如此着迷。她的嗓音好像音乐那么动听;她的身体好像一个千变万化的自塑雕像,一举一动都给他带来惊喜。可是随着耶律迈的情愫日增,他越来越担心艾雅对他的爱并没有同步增长。耶律迈害怕艾雅只是爱他的富二代身份,实际上是贪图韦爵家族的万贯家财和显赫名声。如果艾雅看着耶律迈的时候,眼中所见和心中所想只有名利二字,那么最近的变故肯定让她变心了。韦爵家已经变卖了大部分的财产和生意,嫁给韦爵家的继承人已经无利可图,艾雅会怎么回应耶律迈的求婚呢?
耶律迈拉了拉绳子,铃声响起。这是一个老式的门铃,是很深沉的铜锣声,而不是现在流行的乐钟声。出乎耶律迈的意料,开门的竟然是华纱本人。
她说:“一个强壮的年轻人从沙漠来我这里,满脸尘土,汗湿衣衫。你为何而来?是替我的爱人捎信,还是帮贾霸传话?是要掳获艾雅的芳心,抑或是在惶恐驱使之下回到儿时上学的地方,希望可以一洗风尘,得到箪食瓢饮的滋润和一砖一瓦的护荫?”
幽默轻松的言辞驱散了耶律迈心头的焦虑:华纱以平辈相称,言语间真情流露,让他感觉很好。他回答说:“爸爸很好;我回城之后还没见过老贾;我的确想求见艾雅,不过目前还没打算把她拐走;至于沐浴充饥,我不敢冒昧要求,若你愿意相助,我不胜感激。”
华纱说:“我知道你不会开口求助,只会跳进来,抖落一地尘土,散发着骆驼的臭味,还期待艾雅一点都不嫌弃你。快进来吧,耶律迈。”
耶律迈躺在浴缸里,享受并内疚着,毕竟他的几个弟弟还在沙漠烈日之下滴汗煎熬。可是转念一想,去见贾霸之前先收拾整齐,是绝对有道理的。因为这会让他显得不那么狼狈,也让贾霸知道耶律迈在城中有朋友。这样的话,耶律迈手上的筹码就增加了——除非贾霸觉得这更加证明了耶律迈是个两头通吃的双重间谍。没关系,顾不了那么多了。衣服已经洗净,已经放在去湿器里面吹干了。耶律迈出浴,烘干身上的水,穿好衣服,满怀感激之情。虽然有头油,可耶律迈不屑用——剖头派的人都不用头油,为的是表明身份,与孤威国油头族划清界限。
艾雅在华纱的私人会客厅接见耶律迈。她看上去有点害羞,耶律迈觉得这是个好现象,至少她没有显得生气或者傲慢。可他是否应该趁势做出最后的表白呢?恐怕这样做太自大了,毕竟世态炎凉,今非昔比啊。耶律迈大步走到艾雅面前,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坐在她身旁,而是单膝跪倒,牵起她的一只手。艾雅没有退缩,反而伸出另外一只手抚摸着耶律迈的脸庞,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坐在我身边呢?莫非我们已经成了陌路人了吗?”
她很清楚他为什么踌躇,也知道这句话可以为他消去心中疑虑。
耶律迈立刻坐在艾雅身边,奉上深深一吻;艾雅的纤腰盈盈可握,她激动的喘息声在他耳边缠绕,柔弱的身躯欲拒还迎。这激情的一吻,道尽千言万语,让耶律迈知道,艾雅的情意不曾退减半分。
两人缠绵良久,艾雅耳语道:“我还以为你一去不回了。”
他说:“我舍不得你。可是将来会怎样我实在不知道,城里发生那么多变故,爸爸又逃亡……”
“有人说你的哥哥密谋杀害你爸爸……”
“没这样的事。”
“也有人说你爸爸想杀你哥哥……”
“那些人在胡扯,太可笑了。他们两个都胸怀大志,仅此而已。”
艾雅说:“不是的。你爸爸不像贾霸那样,带兵上门耀武扬威,还吹嘘说自己来去自如无人能挡。”
耶律迈怒了:“他来这里干吗?”
“他以前和华纱阿姨结过婚,你记得吗,还生了两个女儿……”
“我记得,好像还见过她们。”
艾雅笑道:“当然了,她们是你的侄女,也是阿飞和阿羲的姐妹——大家族怎么那么复杂?我刚才是说,贾霸来这里并不出奇,最讨厌的是他那副行头,还带了一些雇佣兵,穿着那些可怕的戏服,一个个都不似人形。”
“听说那是全息技术。”
“这是一种很古老的戏剧表演设备,终于重现人间。幸好我们的演员都依靠化装,顶多戴个面具。全息图像让人看了很不舒服,因为太假了。”说着她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面,在他的皮肤表面缓缓滑过。耶律迈痒得全身直哆嗦。艾雅说:“看到了吧,全息图像就不能够复制这种感觉。人怎么能够忍受这种虚幻的存在感呢?”
“我想在那个全息图像下面,他们的存在还是真实的。而且他们还可以对你做鬼脸,不用怕被发现。”
她笑道:“可是你想象一下,作为一个演员,穿着这样的东西,观众怎么可能看到你的面部表情呢?”
“可能它们只是用在没有台词的角色上面,于是一个演员可以演好多个角色,还能够瞬间换好衣服。”
艾雅的眼睛睁得很大:“我不知道你竟然对戏剧有这么多认识。”
“我曾经和一个女演员交往。”耶律迈故意这样说,因为他知道多数女人听到爱人谈论旧情人的时候心里都会嫉妒。“那时候我还觉得她很漂亮,那是因为我还没遇上你。和你相比,她只不过是一个全息图像罢了。”
艾雅亲了他一下,作为对他甜言蜜语的回报。
这时候门被打开,华纱走了进来。按照习俗,她让两人独处十五分钟,实际上可能已经不止了。“耶律迈,欢迎你来做客。艾雅,谢谢你帮我招呼客人,我刚才无法抽身。”这样刻意的假装也是一种习俗:求婚者扮作是来拜访女主人,而被追求的女子则扮作帮助女主人招待来客。
耶律迈说:“尊敬的华纱女士,你的盛情接待,我感激不尽,难以言表。你拯救了一个筋疲力尽的旅行者,如果不是你好心收留,我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华纱对艾雅说:“他也够油嘴滑舌的,是吧?”
艾雅笑得面绽桃花。
耶律迈说:“华纱女士,今天我就要去见贾霸了。此行凶吉未卜,前途难料。”
“那就不要去见他了,”华纱说道,表情也严肃起来,“我觉得贾霸已经变得相当危险。罗达其实是过后才确信那个冷库之约是个陷阱,之前他是没有疑心的。那天幸亏韦爵没有出现,否则罗达就自投罗网了。我相信他的判断,我也相信贾霸心中早已蕴藏杀机。”
耶律迈当然心知肚明,他只是不清楚如果他开口确认这种猜测的话,会产生怎样的效果。华纱和艾雅可能会怀疑耶律迈怎么能确凿知道这个计划的存在;而且既然他早知道,为什么不警告罗达?妇人们怎么可能明白,为了避免大规模的战乱和生灵涂炭,有时候不得不牺牲一条生命来消除矛盾,这其实是最仁慈、最和平的解决方案。普罗大众太傻太天真了,很容易把安邦定国的谋略误解为杀人灭口的诡计。
耶律迈于是说:“可能吧。不过有谁能真正知道别人心中的想法呢?”
艾雅说:“有一个人的心事我就很清楚,我的心扉也对他完全敞开。”
华纱说:“如果你不是在说耶律迈的话,他可能要准备为爱情而犯罪了。”
“我当然是说迈哥哥了。”艾雅说道,一边牵着耶律迈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华纱女士,我必须找贾霸。爸爸派我去取一件东西,只有他那儿有。”
华纱说:“有一样东西我们大家都需要,也只有贾霸能够奉献出来——和平!你们见面时请顺便提醒他一句。”
“我尽量吧。”耶律迈嘴上这样说,可是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不会提起这话的。
“韦爵想要什么东西呢?他有没有话要对我说呢?”
耶律迈说:“他应该没有预计到我会来见你,我这次回来完全是为了上灵发给爸爸的一个影像。其实我们四个人都来了……”
“连羿羲也来了?在这里?”
“没有,我让他们在城外一个安全的地方等着,目前只有你们两人知道他们也来了。如果一切都不出差错而我又够运气的话,天黑之前我就能够拿到索引出城,之后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了。”
华纱低声道:“是索引啊?这样的话他永远也回不来了。”
听她这样说,耶律迈有点心绪不宁:“为什么呢?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说:“什么也不是……我是说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这样说好了,万一帕华部族发现它丢了……”
“真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在爸爸派给我这件差事之前我连听都没听过呢?”
华纱说:“这个索引向来都没什么人说起,而且它本来用处也不大;或者是上灵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东西吧。”
“为什么呢?全世界那么多图书馆,每个图书馆里面都有好几十个索引;仅仅在我们女皇城就有成百上千个索引。为什么就这一个特殊呢?”
华纱说:“我不清楚,我真的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个索引是唯一一个在女人和男人的礼拜仪式里面都提及的祭祀用品。”
“礼拜仪式?它是怎么使用的?”
“这我也不清楚。据我所知,这个索引从来没有被使用过。我连见都没见过,甚至它是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
耶律迈说:“唉,这真是个好消息啊!估计它和其他所有索引都长一个样,也就是说,贾霸可以随便拿一个来糊弄我,我也拿他没辙。”
华纱苦笑道:“耶律迈,你得知道,除非他不想当帕华部族的首领了,否则他是绝对不肯把那个索引给你的。”
耶律迈很担心,却没有沮丧。很明显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一定是对的。没有人能猜到贾霸会做什么;如果有利可图的话,他连自己的老母侯斯尼都能出卖。所以说,如果出价够高的话,这个索引是可以拿到手的。现在知道这个神秘的索引那么重要,耶律迈就越发想得到了。不全是为了爸爸,也不仅仅是为了什么着眼未来的远大图谋,他纯粹是为了占有而占有。如果一个人得到了这个索引就会权倾天下,那为什么这个人不可以是耶律迈呢?
华纱说:“耶律迈,你必须知道,如果你真的拿到了索引,贾霸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你的,他会千方百计夺回来,到时候你必然会身陷险境。请记住我这句话,你们兄弟躲避贾霸魔爪的时候,不要相信男人,听清楚了吗?一个男人也不要相信!”
耶律迈不知如何作答。他自己就是男人,华纱想要他说什么好呢?
华纱说:“城中没有几个女人不想见到贾霸身败名裂的。要是有人把索引拿走了,她们都会很乐意帮助那人逃出生天——就算获得索引的方式有点那个……”
耶律迈说:“犯法。”
华纱说:“我不太喜欢这个想法,不过你爸爸是对的,如果丢了索引,贾霸肯定深受打击。”
耶律迈说:“其实这不是爸爸的主意,他说是上灵报梦让他做的。”
华纱说:“那就有可能了,有可能……说不定上灵还有足够影响力让贾霸怎么来着……暂时性迟钝?”
“迟钝到把索引给我?”
“也迟钝到不去追杀你。”
艾雅牵着耶律迈的手,她的身躯还紧靠着他。艾雅,我来这里既是为了避难,也是因为想你了;其实我真正需要的是华纱的帮助。如果我不知道这索引有多重要就贸然去见贾霸,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华纱女士,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谢你。”
华纱说:“我害怕我其实是鼓励你去以身犯险。我不愿意设想贾霸真的会害你,可是这一盘赌局实在太大。你们是在拿女皇城的未来做赌注,到头来可能会对女皇城造成更大的损害,最终得不偿失。”
耶律迈说:“无论如何,为了艾雅我也要活着回来,如果她还要我的话。”
华纱说:“要是到时候你落魄潦倒,或者被迫亡命天涯,你还指望她跟随你吗?”
艾雅大声说:“那时候他就更加需要我了!我爱的是迈哥哥的人,而不是他的钱财和地位。”
华纱说:“亲爱的,没有钱财和地位的耶律迈你见过吗?你怎么知道到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
这话太难听了,耶律迈不敢相信她居然会有这样一个念头,更想不到她会说出来。“华纱女士,如果艾雅是那种贪婪女子,她就不会是我爱和信任的女人。可是我真的爱她,而且也没有别的女人更配得上我的信任。”
华纱对着他笑道:“噢,艾雅,你的追求者把你看得那么美好,你一定要努力让自己配得上这样的赞赏啊。”
艾雅说:“华纱阿姨说这样的话,好像在劝你不要爱我似的。可能她有一点点妒忌我约到那么好的男人。”
华纱说:“你别忘记,我已经拥有父亲了,还要儿子做什么?”
在这么一个要紧的关头说这样的话,非常不礼貌,除非她是在说笑。
终于,华纱大笑了。耶律迈和艾雅也如释重负地一起笑起来。
华纱说:“愿上灵和你同在。”
艾雅说:“回来找我,越快越好。”她紧紧地依偎着耶律迈,让他感受到她躯体的每一寸触碰,让彼此都在对方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耶律迈也用力地拥抱着艾雅,让她确信他的激情和真心。
耶律迈到达贾霸府已经是下午了。习惯成自然,他几乎又要从偏巷里的那个侧门钻进去。可是耶律迈马上意识到,自己和贾霸的关系今非昔比,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如果贾霸已经把他视作叛徒,他还偷偷溜进去不让别人看到的话,那就正好给了贾霸一个杀人灭口的最好机会。而且,从偏门进出等于自贬身份,他已经不满好久了。所以,这一次耶律迈要像贵客一样光明正大地走前门,越多人看见越好。
还好,门口的家丁对耶律迈很恭敬,马上请他进去。稍后就把他带到书房,也就是他们平常见面的地方。和往常一样,老贾从座椅上站起来拥抱耶律迈以示欢迎。他们像两兄弟一样闲扯,谈论着贾霸圈子里的一些朋友。只有在贾霸提到耶律迈“在午夜时分匆忙离开”的时候,气氛才开始紧张起来。
耶律迈说:“这不是我的主意,不知道你的哪一个手下走漏了风声,爸爸天没亮就起来,到了开会的钟点我们已经在沙漠里面了。”
贾霸说:“你们这样冷不防吓我一跳,我真的很不爽。可是我也明白,有时候人身不由己。”
老贾竟然如此体谅人,耶律迈如释重负,全身舒坦地靠在椅背上面。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可是我没办法溜走给你通风报信,爸爸整天都盯得很紧。我的弟弟就更别提了。”
“梅博酷?”
“我好不容易才让他没有当场尿出来。你当初真不该把他也拉进来。”
“是吗?”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泄露的消息?”
贾霸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好表哥韦爵不辞而别,我的弟弟耶律迈也跟他一起走了。”
“至少他已经走得远远的,不会碍手碍脚了。”
“是吗?”
“当然了,他待在沙漠当中一个荒无人烟的山谷里面,还能做什么?”
贾霸说:“他能把你派回来。”
“我回来只是为了一件小事情,和什么战车、剖头国、油头族那些争端没有一点儿关系。”
贾霸说:“不过现在的争端早已经超出那些事情的范围了;或者说,现在的争端比那些事情更加迫在眉睫。你说吧,你爸爸的那件小事情是什么?我怎样才能不让他得逞?”
耶律迈笑了,他希望老贾是在说笑而已。“按我说,你想不让他得逞,最好的方法就是把那东西给他,反正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已。之后他就彻底消失,而你就如愿以偿,可以专心对付罗达。”
贾霸说:“我从来就不想对付谁。像我这样一个热爱和平的人,总是千方百计避免冲突。本来我有一个计划可以化解矛盾,可是在最后关头被我信赖的人搞砸了。”
贾霸笑容不减,可是耶律迈已经意识到他们两人的关系并非像他希望的那样牢固。
“小迈,快告诉我,这件小东西到底是什么,凭什么因为你爸爸想要我就得给?”
耶律迈说:“有个什么索引,是我们家传的古董。”
“一个索引?你们韦爵家的索引为什么会在我手里?”
“我也不清楚。我还以为你会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呢。因为他只是说‘那个索引’,所以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有好几十个索引,好几十个。”突然,贾霸扬起一条眉毛,呈恍然大悟状。可是耶律迈见过他这套把戏,所以知道贾霸在戏弄他。“除非,你是指——不过这就奇怪了,那不是你们韦爵家的财产啊。”
耶律迈老老实实地陪他玩道:“你说的是什么呢?”
贾霸说:“当然是说帕华索引了。远在天地初开的时候,全赖这个索引,我们帕华部族才得以形成。在女皇城中没有什么比它更珍贵了。”
他当然要哄抬物价了,奸商的伎俩而已:把自己的商品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先开个天价,然后再慢慢减。
耶律迈说:“那肯定不是这一个。爸爸也没觉得那个索引有多值钱,只是有点纪念意义而已,因为那是他爷爷的。当年他出游的时候,托付给元老会保管。现在爸爸想带着它上路。”
“噢,就是那个索引了。当年元老会委托韦爵家暂时保管帕华索引,他爷爷只是保护人而已。可能他觉得责任太大,所以就把索引归还给了元老会。现在这个索引已经有另外一个保护人——正是区区在下,贾某人虽然不才,却也不敢懈怠。请转告你父亲,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不敢劳烦他分担我的重任。再苦再累我也会勉为其难支撑下去。”
是时候开价了吧?耶律迈等着,可是贾霸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对峙了几分钟。终于贾霸从书桌后面站起来,说道:“好兄弟,不管怎样,你回来了我就很高兴,希望你留在这儿帮我。反正你老爸现在已经跑路了,我可以疏通一下,让你接替他做韦爵。”
耶律迈完全想不到贾霸会插手他的合法继承权,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要爸爸还活着,他就是韦爵。等他去世之后,我就是韦爵,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贾霸问:“他还活着吗?那他人在哪儿?我看不到我的老朋友韦爵,我只见到他的儿子站在我面前。如果他死了,他的儿子就是最大的得益者。”
“我的几个弟弟都可以证明我爸爸还活着。”
“那他们又在哪儿呢?”
耶律迈几乎脱口而出说他们就躲在一个离城墙不远的地方,可是他马上意识到这是贾霸在套他的话,引诱他说出有谁在帮忙、帮手都在哪里。“我的几个弟弟和我一样,想回来都想疯了。你不会以为我扔下他们不管,只顾自己一个人进城吧?”
贾霸当然不会上当,他至少知道城门记录上面只有耶律迈的指印。可是老贾不可能确知耶律迈是不是真的在虚张声势,他的弟弟们其实远在沙漠的深处,还是他们已经设法避开守兵进城了,正在密谋对付贾霸。虽然目前只有耶律迈一个人的合法进城记录,可是贾霸也不敢捅破这个事实,因为这就等于不打自招,承认他入侵了女皇城的电脑系统。
贾霸说:“原来他们都回城了!好啊,总比待在沙漠里舒服吧?不过我希望他们提防着罗达和他的手下,城里现在比较乱。虽然我请了一些人加班加点帮忙在街上巡逻,可是几个年轻人在街上瞎逛,我怕会发生一些不幸的意外,有时候甚至会很危险。”
“我已经叫他们要注意点。”
“还有你,耶律迈,好兄弟,我也担心你啊。有人怀疑你爸爸阴谋对付罗达,他们可能会迁怒于你啊。”
这时候耶律迈知道没戏了:老贾已经认定耶律迈出卖了他,或者他觉得耶律迈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甚至还有潜在的危险,欲先除之而后快。既然打兄弟情谊牌行不通,那就换个策略吧。
耶律迈说:“你得了吧,老贾,说什么爸爸谋害罗达,其实根本就是你派人造的谣,你自己也心知肚明。你忘记那个计划了吗?罗达死在冷库那里,有人看到爸爸就在现场。虽然他不会因此获罪,可是作为一个嫌疑犯,他的信誉必然大打折扣。只是爸爸最后没有出现,所以罗达也没有自投罗网,而你只是跌倒了还拼命想抓把沙子罢了。我们现在明人不说暗话,还装什么孙子?”
贾霸说:“我没有装啊,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耶律迈轻蔑地看着他:“我当初还以为你有魄力带领女皇城走向辉煌,哪知道你竟然浪费了大好机会,连个罗达都搞不定。”
贾霸说:“那是因为我被那些蠢货和懦夫出卖了。”
“只有蠢货和懦夫才给自己的失败找这种借口。不过仔细想想,如果他们是说被自己出卖的话,也没说错,因为他们所说的蠢货和懦夫正是他们自己。”
“你说我是蠢货和懦夫?”贾霸发怒了,似乎有点失控。耶律迈以前只见过他偶尔发几次脾气,却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这个局面,可是至少贾霸不再像刚才那样装出一副气定神闲满不在乎的样子。贾霸说:“至少我没有半夜三更溜走,也没有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不管那个故事有多么白痴。”
耶律迈说:“你在说我吗?老贾你别忘了,自始至终只有你在对我讲故事。那好,你告诉我,我到底相信哪一个白痴故事了?你说你做那么多都是为了女皇城好,我从来都没相信过,我知道你只是为了自己好。你说你很爱我的爸爸,你要保护他,不让他卷入政治风暴。你以为我真的相信你这些鬼话吗?自从华纱女士把你休了和他结婚,你就恨上他了。每年他们续约一次,你的仇恨就增加一分。”
贾霸说:“我从来就没有介意过这事儿,那女的算什么呀?”
“即使到了现在,她也是你唯一想讨好的人。你还去她家走来走去,像孔雀开屏似的在炫耀,还不知道她在背后怎么笑你呢。”耶律迈当然知道他这样说会让华纱身处险境,可是这本来就是一个危险的赌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华纱女士能对付贾霸。
“笑?她哪会笑。你连话都没和她说过。”
“您看看我,有没有显得风尘仆仆?我去她家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我还要和她最喜爱的干女儿结婚了。华纱告诉我,她宁愿上一只兔子也不要和你再来一晚。”
有一瞬间贾霸好像想拔出脉冲枪把耶律迈当场击毙。然后他的脸部肌肉稍微松弛了一点,挤出一丝微笑:“现在我知道你在撒谎了,华纱永远不会说那么粗野的话。”
耶律迈说:“我当然是在夸大其词了。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到底谁才是那个别人说什么都相信的蠢材。”
贾霸说:“被蒙骗一时半刻不算什么,最惨的是有人执迷不悟地相信那个最愚不可及的故事。”
这时候耶律迈才终于知道贾霸说的那个白痴故事是什么。老贾说得不错,耶律迈当初连这样的鬼话都看不穿,而且直到这一刻为止还深信不疑,他的确是蠢到家了。“你从来就没打算以谋杀罪名控告爸爸,是吧?”
贾霸说:“我当然有了。”
“可是你并没有打算当庭对质。”
“噢,当然没有了。我不是告诉你了?这是浪费时间嘛。”
“你当时说,上庭是浪费时间,因为爸爸德高望重,肯定不会入罪。而实际上他根本不会出现在法庭上,因为你计划好了让人发现爸爸和罗达一起死在冷库里。”
“荒谬!荒唐!荒诞!你是无中生有!你的内心太邪恶了,小伙子。”
“你在利用我,让我无意中出卖了父亲,然后你就对他下毒手。”
贾霸说:“我一直都以为你心知肚明,只是这种话题实在说不出口,所以才心照不宣。如果你想早点儿得到韦爵家业,我唯一能帮你做的就是搞定你的老爸,我以为你早就知道呢。”
耶律迈几乎被陷于不仁不义之地,背上谋害父亲的骂名。狂怒之下,耶律迈完全失去控制,纵身就向贾霸扑去。贾霸掏出脉冲枪,一下顶住耶律迈的脑门:“嘿嘿,来啊,怎么不动手啊?看来你也知道脉冲枪在那么近的距离会对人体产生什么样的伤害。对了,你不是刚刚用这种武器杀过人吗?会不会很巧,正好是这一把枪呢?”
耶律迈看着这把脉冲枪,认得上面磨损的痕迹。这把枪曾经被随手放在石头上面,曾被刻下印记,也被长年累月的日晒和摩擦弄得褪色了。耶律迈不知所措地说:“从最近一次商队回家之后,我就将这把脉冲枪借给了梅博酷。”
“而梅博酷则借了给我。这个蠢货,我骗他说转头我要在一个派对上面给你一个惊喜,庆祝你初开杀戒。我还说要用你的故事去给手下们激励士气。”贾霸说完大笑不止。
“你之所以把梅伯扯进来,完全是为了得到我的脉冲枪。”可是为什么呢?耶律迈想象着,他的爸爸陈尸冷库,有人在案发现场不远处发现了耶律迈的脉冲枪,似乎是匆忙中落下的。他也想象着贾霸眼含热泪对着女皇城议会慷慨陈词:“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现在的年轻人因为贪欲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我自己同母异父的兄弟,为了霸占家产而不惜谋杀父亲。”
耶律迈平静地说:“你说得不错,我那时候真是个蠢货!”
贾霸说:“你到现在也还是个蠢货。今天你在城里乱窜,我的手下跟踪你走了好几个城区,沿途还有很多目击证人。到时候连华纱也要被迫出庭指证她的最爱佛意漫的长子,畅快啊!因为今晚有人要死了,凶器正是这把脉冲枪。有人在尸体附近发现这把枪,然后人人都会知道刺客原来是韦爵的儿子,很可能还是奉了他老爸的命令行凶。最精彩的是,我可以告诉你所有这些计划,然后赶你出城门,还留你一条小命,而你仍然束手无策。如果你四处跟人揭发说我要谋害谁谁谁,人家只会觉得你想未雨绸缪,却欲盖弥彰。耶律迈,你和你老爸一样蠢。你明明知道我为达目的不惜大开杀戒,你还以为你们一家子有免死金牌。我们只是在同一个子宫里面待过九个月罢了,就因为这个我就会对你手下留情吗?”
耶律迈从没见过也想象不到一个人的脸可以显现如此极端的狂怒、憎恨和邪恶。他看着贾霸兴致勃勃地描述着一件他即将要做的坏事,心中惊惧之余,竟然觉得自信陡增,似乎贾霸的渺小卑微衬托出他耶律迈的高尚情操。
耶律迈说:“到底谁是蠢货?老贾,谁才是蠢货?”
贾霸说:“这还用问吗?”
耶律迈说:“没错,你的确害得我们父子有家归不得,至少在近期内是不可能回女皇城了。可是你以为干掉罗达之后你就一帆风顺了吗?你真的蠢到这个地步,以为有人会相信爸爸和我杀了罗达吗?”
贾霸说:“我有杀人凶器在手。”
“有凶器又怎么样,你有目击证人吗?传来传去不就是你手下散播的谣言?你别以为人人都那么蠢,连一加一等于二那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罗达和爸爸,一个死一个逃,谁从中获益?只有你,老贾!我告诉你,女皇城全城的人都会跟你拼命,你那些打手雇佣兵最终都免不了横尸街头。”
“你高估我的对头了,他们不过是些软脚蟹罢了。”贾霸还在嘴硬,可是语气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自信和欢快。
“你的那些对头并不是软脚蟹,他们只是不会为了达到目的而杀人罢了。可是为了对付一只像你这么低能弱智、妒贤嫉能、生性恶毒、心狠手辣、不劳而获的小蟑螂,大家还是愿意开一次杀戒的。”
“你不想活了?”
“对啊,老贾,有种你开枪啊!有好几百号人知道我来找你,现在都在等我出去演讲呢。我一定会把你的阴谋曝光,让你的如意算盘打不响。怪就怪你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巴,非要在我面前自吹自擂。”
耶律迈当然是在虚张声势,可是却把贾霸给唬住了。贾霸惊疑不定,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挤出一脸的笑容:“小迈啊,你是好样儿的,真不愧是我兄弟!”
耶律迈知道贾霸举手投降了,所以不接话。
“你毕竟是我弟弟,佛意漫的基因也不能把你变弱——说不定还让你更强呢。”
“你以为现在拍马屁有用吗?”
贾霸说:“当然没用了,你肯定会嗤之以鼻的,可是我对你的景仰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对吧?你只是体会不到而已,不过这可是你的损失啊,小迈。”
耶律迈说:“贾霸,我来是为了索引,就那么简单。拿到了我转身就走,从此韦爵家和你再无瓜葛。然后你可以放心玩火,直到最后有人在你最得意扬扬的时候在你背上捅一刀为止,那时候世界就清净了。”
贾霸把头歪到一边。
耶律迈暗自得意:他要答应了!
贾霸说:“不行,虽然我很想答应,可是我实在不能。索引突然不见了,我怎么向元老会解释?仅仅为了赶走韦爵就惹来那么多麻烦,不划算,反正不用我赶他都已经走了,何苦多此一举呢。”
终于可以像生意人一样讨价还价了,耶律迈现在才如愿以偿。他说:“怎样才划算呢?”
“你先出个价吧。毕竟这事情太棘手了,多少钱才合适呢?”
“把索引给我,爸爸就转账给你,要多少给多少。”
“你要我就这样干等啊?我现在先把索引给你,然后韦爵以后再付钱?哦……等等,我明白了!”贾霸嘲笑道,“你不能马上付钱,因为你手头上根本就没有钱!韦爵一个子儿都没有给你,他派你做这件苦差,却不让你碰他的金库。”
这实在太憋屈了。爸爸早该知道,和贾霸打交道,最后总避不开一个钱字,所以他本该把韦爵账户密码给耶律迈的。现在倒好,耶律迈对韦爵家产的控制甚至还比不上管家拉士葛。耶律迈又怒又恨,怨父亲害他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这个鼠目寸光的糟老头子,做生意时总是栽大跟斗。
贾霸止住笑,说道:“小迈,你告诉我,如果连你亲爹都信你不过,不敢把钱交到你手上,那么我为什么要信任你,把索引给你呢?”
说完,贾霸伸手到桌子下面按了个什么机关,三道门同时打开,冲进来很多一模一样的雇佣兵。他们揪住耶律迈,推推搡搡地把他推进大厅,再赶出前门。这还不够,他们还快步把耶律迈押到最近的城门那儿。这个正好是后城门,所以他们一行人还经过了耶律迈母亲的府邸。到了城门,贾霸的手下当着守兵的面把耶律迈推倒在地。
其中一个雇佣兵大声说:“这人要出城!”
另一个吼道:“再也不回来啦!”
城门的卫兵却不买他们的账,其中一个卫兵问:“你是女皇城的市民吗?”
耶律迈一边掸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说:“是的。”
“请验指纹。”卫兵把指纹仪递给耶律迈,耶律迈将拇指按在屏幕上。
“市民耶律迈,侯斯尼与韦爵之子,为你服务是我们的荣幸。”城门守兵一起立正向耶律迈敬礼。
耶律迈目瞪口呆。他出入城门无数次,每回电脑都显示出他的显赫家世,可是那些守兵顶多扬一下眉毛而已。可是这一次,他们竟然对他敬礼!
这时候,贾霸的雇佣兵又开始吹嘘炫耀了,叫嚣着如果耶律迈敢回城,他们就如何如何收拾他。耶律迈现在才明白,城门的守兵这样做,是为了告诉他和围观的市民,他们和贾霸的那些打手不是一伙的。而且,韦爵的儿子自然就是贾霸的敌人,就冲着这个身份,卫兵们就愿意向他致敬了。如果耶律迈能想办法充分利用这种人和,他完全可以扭转局面,占回上风。耶律迈想:要是我以反抗领袖的姿态回城,率领女皇城卫兵与帕华部族民团起义,把贾霸和他那些克隆小丑军团给灭了,那么我就是女皇城的救世主。到时候我就会得到全城的爱戴,至高无上的权力唾手可得,根本不需要像贾霸那样使出偷抢拐骗、威逼利诱、杀人放火这些下三烂的招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