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幻灭
阿克玛若总是定期探访分散在达拉坎巴帝国各地的七座地球守护者殿堂,每年两次。每到一处,该地区所有的祭司和导师都会前来朝觐,请他传道授业解惑。阿克玛若特别注意不让他们像以前的祭司朝拜国王一样对待他。他从不在到达之前事先发出特别通知,也不许他们向他鞠躬,而是互相扶住对方的前臂或者飞翼,行平辈之礼。开会的时候,他们总是围成一圈坐着;阿克玛若会随机指定一个与会者主持会议和点名发言。
这一次,和往常一样,他来到了波迪卡地区的地球守护者殿堂。波迪卡是最新加入达拉坎巴帝国的行省,这是一片和平的土地,没有人愿意抵制摩提艾克的统治;至于阿克玛若的传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阿克玛若说道:“你们必须让他们看清楚,我传播的不是我臆造出来的‘道’。我今天懂得的一切都是来自宾纳若,以及来自地球守护者的报梦。这些梦有些是报给我的,但绝大部分是报给其他人的。”
狄度也出席了会议。他们兄弟四人弃暗投明之后,都成了祭司或者导师。地球守护者把他们从父亲的谎言和憎恨中解救出来,他们也立志终其一生报效地球守护者。狄度说:“阿克玛若亚父,这正是问题症结所在……或者说是部分症结所在。我们这一带有好些人宣称地球守护者向他们报梦说,至少在波迪卡地区,地球守护者不希望土家族、苍穹族和中间族混杂在一起。”
阿克玛若说:“他们的梦是错的。”
狄度说:“他们也说你的梦是错的。所以事到如今,我们不是要让他们相信地球守护者,而是要说服他们相信你对地球守护者的解读。”
有一个祭司说:“法律严禁造谣诈骗,所以他们不能肆意诋毁地球守护者殿堂。”
另一个祭祀说:“狄度却不让我们抓这些人去波迪卡王那里受审。”
阿克玛若看着狄度。
“我怀疑波迪卡王和他们是一伙的。虽然法律已经规定土家族不再是奴隶,可是有人还在鼓吹说他们天生就是做奴隶的料;而波迪卡王私底下似乎很认同这个说法。”
阿克玛若说:“这种纷争还是不要在庭上解决的好。”
有一个女性天使导师问道:“如果随便哪个人都能跳出来自封为地球守护者的代言人,我们这个王国还怎能团结一致呢?这种荒谬的事情必须有个限度。”
“地球守护者是否向某人说话,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一个老人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才禁止女人把地球守护者说成女性呢?”
阿克玛若答道:“等地球守护者告诉我们他的身体里到底有没有子宫,之后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地让某一方改变他们对地球守护者的观念。在这之前嘛……你亲眼见过地球守护者吗?”
这个老头马上抗议说他当然没见过。
阿克玛若说:“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太急于控制别人的思想和观念。说不定到最后是你要改称地球守护者为‘她’呢。”
狄度大笑了,很多人也跟着笑起来——主要是一些和狄度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欢笑过后,狄度正色道:“阿克玛若亚父,你担任达拉坎巴帝国的大祭司已经十三年了。过了这么久,还是有很多人抵制我们的改革。今天的与会者里,有些女性导师很讨厌课堂里有男性学生;同样地,男性的导师也不愿意教导女信众。有的天使祭司不喜欢教导人类;也有人类祭司不愿意向天使传道。在波迪卡这里,就连祭司和导师也做不到和地球守护者一条心。难道在别的地方也一样吗?”
阿克玛若问道:“他们还举行多种族布道会吗?”
狄度说:“有是有,不过有些祭司和导师已经因为无法忍受而辞职了。”
“你还能安排人手补上吗?”
狄度答道:“还能。”
“这就行了,其实别处也是一样的。地球守护者殿堂所宣扬的男女平等、三族合一谈何容易,岂能在短短十三年间就成功呢?”
狄度说:“我们这里的分歧和争吵相当严重。”
有一个年轻的天使大声说:“而你却总是偏袒另一方。”
狄度坚持道:“我没有偏袒谁,我总是站在地球守护者那一方。”
阿克玛若站起来,说道:“朋友们,我希望各位都仔细思量一下。众生平等,这仅仅是地球守护者对我们的期望之一;除此之外,他需要我们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一个女性天使叫道:“那我们就集中精力做那些事情吧!别再浪费时间搞什么男女平等、三族合一了。”
阿克玛若说:“可是如果连我们这些祭司和导师也不能团结一致,我们又怎能取信于人呢?你们自己瞧瞧,看看你们是怎么安排座次的。女性人类与女性天使分开;男性人类坐这里,男性天使坐那里;掘客呢?掘客哪儿去了?你们还坐在后面最远的角落里吗?”
一个男性掘客站起来,神色紧张。他说:“阿克玛若,我们不想往前面挤。”
阿克玛若说:“照理说,你根本就不需要挤。嗯……在座的哪位知道他的名字?”
狄度正要回答,阿克玛若连忙举手示意他别说出来。“狄度,你当然知道了。我是问其他人有没有知道的。”
有一个天使答道:“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他整天都躲在掘客的洞穴和坑道里面开那些小圈子会议。”
“只有他向掘客布道吗?难道人类和天使导师都不愿意教导掘客吗?”
狄度大胆地说道:“阿克玛若亚父,这太难了。很多已经获得自由的奴隶还是对人类和天使心存怨恨,所以我们的天使导师和人类导师都缺乏安全感。地球守护者殿堂的掘客祭司和导师当然是非常善良的,连一只飞虫也不愿意伤害;可是还有别的掘客……”
阿克玛若问:“这里的掘客与人类和天使相处的时候有安全感吗?”
坐在后排的掘客面面相觑,神色尴尬。过了良久,终于有一个掘客答道:“大祭司,在这里,我们有安全感。”
阿克玛若苦笑道:“难怪那些冒充地球守护者代言人的骗子那么容易就能妖言惑众。你们想想,普通老百姓在地球守护者殿堂这里看到了什么样的榜样?”
他们接着讨论其他事务,还提出许多议题请阿克玛若定夺。整个会议暗流汹涌,自始至终都笼罩在一片忧虑不安的阴霾之中。一天下来,虽然有部分与会者尝试着突破不同群体之间的界线,可是也有很多干脆躲进了自己的同类之中。
终于,夜色降临了,波迪卡城中响起了天使和人类的晚唱歌声。在歌声中,阿克玛若来到了狄度的家。
阿克玛若说:“我劝了你那么久,你还没结婚?”
狄度说:“我才到弱冠之年,谈婚论嫁为时尚早。”
阿克玛若与他四目相对:“你心里其实还有些想法没说出来。”
狄度苦笑了一下,神色之间流露出忧伤。“人人心里都有些不愿意说出来的想法,因为说出来只会导致伤心。”
阿克玛若拍拍狄度的肩膀,说道:“你说得没错。可是有时候人们杞人忧天,以为说出心里话就会导致别人难受,而实际上别人听了反而会释怀。你说,受这种没必要的苦,值得吗?”
狄度说:“我也许会告诉你的……其实我梦见自己跟你说了。”
“呵呵,不用做梦了,我就在这里洗耳恭听。”
狄度显得很不自在。“我这些其实不是真实的梦,阿克玛若亚父,我的只是……梦罢了。”
阿克玛若见他如此尴尬,于是岔开话题。“晚饭吃什么?我已经饿坏了。整天说话真的很累人,简直要把我掏空了。”
“我应该还有扁糕;要是没有的话我可以马上煎几块。我这就去简易石炉那里生火。”
“什么,简易石炉?狄度,我们的规矩是让祭司自力更生,而不是要让他们在贫困中苦行啊。”
狄度说:“我只需要一个简易石炉就够了。而且我也在劳动……只是我没有田地,因为我把我名下的土地送给在那里耕种的掘客奴隶了。我不想靠收地租过活。”
“送给他们?你至少可以卖给他们,让他们每年分期付款……”
狄度说:“这片土地只是国王送给我的礼物,不是我自己赚回来的。他们才是在那里耕种了一辈子。”
阿克玛若问:“唉,你靠什么维持生计呢?你这些可怜兮兮的扁糕是怎么来的呢?”
“我还有豆子和很好的香料,而且一年四季都有新鲜蔬果。”
“可是这些都是怎么来的呢?请别告诉我你接受学员的馈赠。你也知道,不管送礼物的人有多么真诚,我们也不得接受,否则就犯禁了。”
狄度连忙说:“不,不,我决不会……不,其实我是给别人做短工。每天我都去地里干活,我的雇主除了我原来那些佃户,也包括其他人。我的手比掘客和天使都长,所以够得远;我懂得用镰刀收割,我犁地的时候每一行都很直;而且没有人比我更善于砍树和刨木了。有些人就算不接受我的传道,可是他们需要砍伐的时候还是会请我。”
阿克玛若说:“短工,这是最贫穷的职业。”
狄度问:“有什么不妥吗?”
阿克玛若说:“没有不妥,只是我自己还在收租,惭愧惭愧。”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别人不一定非仿效不可。”狄度一边说一边拿出玉米面和进水里,再加一点盐。
阿克玛若说:“我相信掘客和天使都愿意听你布道吧。”他帮助狄度把和好的面团搓成一个个小圆球,然后再压扁。
狄度耸了耸肩,说到:“算是吧……大部分都愿意。”
阿克玛若问:“从今天的会看来,形势很不妙;实际情况有这么糟吗?”
“实际更糟。”
阿克玛若说:“我不希望用法律去强迫他们遵守我们的教义。”
狄度道:“就算用法律去打压也没用,因为法律只能改变人们在公众场合的行为。正如当初你在车林的时候教导我们,鞭子敌不过顽固的心。”
阿克玛若说:“没错,你说得对。可是我应该怎么跟摩提艾克提起呢?难道我要说,自从政教分离、国王不再管治宗教事务之后,人们就变得不再虔诚,也不再尊重祭司的权威,所以我们要恢复以前那一套做法?”
狄度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难道我要建议他放弃,从此不再传播地球守护者的真理吗?纳飞和奥义克等古代英雄把他们做过的梦都载入史册,我反复阅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地球守护者确实希望世界大同,三族合一,男女平等,不分贫富。我怎能放弃这些真理呢?”
“你当然不能。”狄度说着就把一片圆面饼拍在简易石炉上面,顿时吱吱作响。
“可是如果我们强迫他们生活在一起……”
“这就会很荒唐了。天使不可能活在掘客的地洞里,掘客也不可能倒挂着睡在树枝上。”
阿克玛若说:“而人类既害怕狭小密封的空间,也害怕太高的地方。”
狄度说:“所以我们只能继续努力尝试说服他们。”
“这样的话就没有希望了。”阿克玛若把另一片扁糕翻了一个个儿。“我甚至不能说服你娶个妻子,或者至少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谈婚论嫁。”
狄度反问道:“难道你看不出来吗?看看我有多穷!”
“那你就找一个刻苦耐劳、不贪钱财的女子。”
狄度问:“这样的女子世上能有多少呢?”
“我倒认识许多。比如说我的妻子吧,还有我的女儿。”
狄度的脸顿时红了,阿克玛若恍然大悟。
他说:“我的女儿!原来这一切都是关于我的女儿,对吧?你每年都来达拉坎巴四次,慢慢就爱上了绿儿。”
狄度摇了摇头,表示否认。
“唉,你这个笨小孩,你有没有和绿儿表白过呢?她一点也不蠢,肯定已经留意到你既聪明又善良;还有,我认识的所有女人都说你可能是达拉坎巴长得最英俊潇洒的年轻人了。”
狄度说:“我怎么能向她表白呢?”
阿克玛若说:“我的建议是,从你的肺部鼓起一股气流,经过唇齿舌头的作用,最终形成辅音和元音。”
狄度没心思开玩笑。“我小时候折磨过她,我当着众人的面欺辱她和阿克玛。”
“她已经忘记了。”
“她没有忘记,我也没有忘记。每一天我都会想起自己以前有多坏,想起我那时候的所作所为。”
“没错,我知道她没有忘记。我的意思是,她早就原谅你了。”
狄度说:“她确实原谅我了,可是这距离妻子对丈夫的爱情还有很远的距离吧。”他摇了摇头。“你要尝点豆酱吗?小心有点辣,不过煮这些豆酱的掘客阿姨是我见过的最高明的厨师。”
阿克玛若摊开手中的扁糕,狄度用木勺子把辣豆酱抹在上面。然后阿克玛若将扁糕卷起来,折起一端做底,从顶部开始往下咬。他说:“果然好吃。绿儿肯定也会喜欢的,她是怎么辣也不够。”
狄度笑了,说:“亚父,难道你还不了解你的家里人吗?其实每次我去达拉坎巴的时候,绿儿和我总有说不尽的话题。历史、科学、政治、宗教……我们什么都说,就是不谈及私人的事情。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我实在高攀不起。假设我真的和绿儿谈起结婚这件事情——就算我有胆量说,就算她也爱我,就算你也同意,我和绿儿还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阿克玛若扬起一条眉毛。“怎么,难道你和绿儿有血缘关系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和我妻子都没有兄弟姐妹,所以你不可能是某个失散已久的表亲吧?”
狄度说:“是阿克玛,阿克玛一直没有原谅我。如果绿儿爱上我,他会觉得脸上被人抽了一巴掌;如果你竟然同意我们结婚,那么这个冤仇就一辈子也解不开了。他会疯掉的,他会……我甚至不敢想象他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阿克玛若说:“可能他会幡然醒悟,终于克服那些幼稚的复仇心理。我也知道,经过那段日子之后,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可是……”
狄度说:“没有可是!你还不明白吗?他变成这样,完全是我害的!我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当众羞辱他,然后日积月累地折磨他,终于导致他心里积聚起无法化解的仇恨……”
“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
“阿克玛若,当时我爸爸并没有甩着鞭子强迫我作恶;那些坏事都是我自己要去干的,而且还干得不亦乐乎。你还不明白吗?现在有些人嫌弃掘客小孩贫穷,讥讽他们脏兮兮,取笑他们活在地洞里;每次我看到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我都能了解他们的心态,因为我当年也是这样一个欺凌弱小、以折磨他人为乐的恶棍。他们泯灭了心中所有的良知和同情心,把欢笑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心中作何感想,我了解得一清二楚。”
“可是现在你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你了。”
狄度说:“我其实还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祛除了心中的恶念罢了。”
“当你穿过河水的时候……”
“对啊,我就重获新生了。我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一个不会再做同样事情的人。可是与此同时,我永远都是一个曾经做过这些坏事的人。”
“狄度,在我眼里,在绿儿眼里,你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亚父,可是在阿克玛的眼中,我永远都是那个当着他妹妹、母亲、父亲、朋友和族人的面把他毁掉的恶棍。如果我真的和绿儿结婚——不,只要他听说我想追求绿儿,或者绿儿愿意嫁给我,或者你同意我们的婚事——他心中的愤怒就会被彻底引爆。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可是我知道他什么事情都能够做得出来。”
阿克玛若说:“他不是一个生性残暴的人;即使要算这些陈年旧账,他也不会诉诸武力的。”
狄度说:“我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全。不过我知道,阿克玛天资聪颖,才识过人,而且魅力非凡,他一定会想到一个完美的复仇方式,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后悔当初不该这样去冒犯他。”
“照你这么说,仅仅是因为绿儿的哥哥无法克服心中那种幼稚的愤怒,你甚至不敢给绿儿一个机会,让她嫁给一个我所认识的在国内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人?”
“亚父,我们不可能知道在阿克玛的内心深处到底发生过什么。当时他虽然还是个小孩,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心中的感受就一定是幼稚可笑的。”
阿克玛若把手上的最后一块扁糕放进嘴里——这一块上面没有豆酱,所以吃起来又干又咸。他说:“我想喝点水。”
狄度说:“米利热克河的源头并不纯净,它是从低矮的山脉里流出来的,其中有些山峰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没有积雪。”
阿克玛若说:“我走到哪里都安心饮用地球守护者赐给我的水。”
狄度大笑道:“那你可千万不要走到果纳崖高原下面。平原地带的河水流速很慢,混浊而且发臭,里面还长了很多东西,并不是安全的饮用水源。我认识一个人,他没把那些水煮开就喝了,结果上吐下泻,体重足足减了三分之一。后来他老婆已经准备把他给埋了,因为这样总比不停地给他挖粪坑来得省事。”
阿克玛若做了个鬼脸。“我也听过那些故事。可是我们必须开始想办法适应在平原地区的生活了。达拉坎巴那么多年来一直国泰民安,所以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就连耶律国的人,或者世代隐居在山谷里的人都迁徙来达拉坎巴帝国。他们知道,在摩提艾克的治下,他们可以过上和平富足的生活。看目前形势,我觉得维持和平稳定的局面应该没问题,可是富足嘛……我们必须想办法开发利用平原地区。”
狄度说:“可是平原地区多洪水,掘客不能在那里挖地道。而且平原地区的树林也太茂密,天使没办法在树枝上安栖,因为无论他们躲在哪里都很容易受到豹子的袭击。”
阿克玛若说:“那么我们就必须想办法在别的地方建造房屋,比如说在河面上搭建浮屋。总之我们需要更多的土地……或者,我们可以开发一些新型的居住区,让掘客、天使和人类都住在同样的房子里,这样是否有助于创造一个在果纳崖高原地区无法实现的和谐局面呢?”
狄度说:“我会考虑一下的。不过你最好也找一些比我聪明的人商量商量。”
阿克玛若说:“集思广益嘛,我一直以来都这样做,将来也不例外,你放心吧。而且我只会向那些比我聪明的人请教,这是摩提艾克教我的,别浪费时间向比你笨的人请教问题。”
狄度说:“这个建议很适合我。”
“此话怎讲?”
狄度大笑道:“因为我向随便哪一个人请教都不是浪费时间。”
“不管你说得多好听,虚假的谦虚始终不是真的。”
狄度只能承认:“好吧,我确实比某些人聪明。就像有一个导师说天使害怕去掘客的地下城,我就比他聪明。”
“他们真的害怕吗?”
“我认识三个天使医生,他们经常去地下城,从来没有出过什么意外。”
阿克玛若说:“或者吧。如果地球守护者殿堂的导师觉得他们传授的道理与医生的草药一样珍贵,他们自然就不害怕了。”
狄度说:“没错!可是如果有信仰的人自己本身也心存怀疑,他们又怎能说服那些不相信的人呢?”
阿克玛若说:“唉,我已经不在乎他们是否心存怀疑了。他们哪怕只是装出一副坚信不疑的样子,也会比现在更有说服力啊。”
狄度说:“如果我不了解你,我还以为你在鼓吹伪善呢。”
阿克玛若说:“我宁愿和那些虽然心中有异见却依然行为端正的人打交道,总好过那些心里明白事理却还是坚持错误做法的人。前者不见得就比后者更虚伪,至少你不用浪费时间和前者争论不休。”
辈高跟在阿克玛和孟恩身后走着,抱怨了一路。“不管你们想讨论什么,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在我的书房里面说。我已经一把年纪了,而且你们应该留意到,我的两条腿只有你们的一半长。”
阿克玛没心没肺地答道:“那你就飞呗。”
孟恩从背后推了阿克玛的肩膀一下,害他跌跌撞撞地冲进路边的灌木丛中。阿克玛站稳了,猛地转身看着孟恩的双眼,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为什么要推自己。在这一刻,阿克玛已经准备好发怒或者发笑——完全取决于他在下一个瞬间做出的判断。
孟恩轻声说:“就算你不管辈高的年纪和官阶,就冲着他是我朋友也请你尊重一下他吧。”
阿克玛马上笑了。他在脸上堆起最迷人、最具魅力的微笑。这一招果然是百试百灵,因为这副笑容包罗万象:谦卑和恭敬的态度,无辜而真诚的抗议,友好的表示……不同的人总能够从中看出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孟恩也不例外,他心中的愤怒和嫉妒也会在阿克玛的笑容面前烟消云散。所以孟恩不禁为之叹服:阿克玛这种对他人的巨大影响力是从何而来的呢?
阿克玛说:“辈高啊,你知道我在开玩笑嘛。请原谅我好吗,老朋友?”
辈高不耐烦地说:“无论你做什么,每次我总会原谅你,别人也是如此,所以你又何必再问呢?”
“我真的就这么频繁地得罪人吗?你们已经把原谅我变成一种习惯了?”阿克玛一边问一边在笑容中加入半分痛心。孟恩看得直想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捏一下,安慰他说没有人会真的恨他。阿克玛怎么会有这样的威力呢?
辈高说:“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年轻,二十岁上下,有点小聪明,却没什么规矩,总是懒懒散散、口不择言,哪能不得罪人呢?你反正也不见得比其他同龄人得罪更多人就是了。好了,咱们言归正传吧。我们现在来到这片空荡荡的草地上面,要是刚才你们担心隔墙有耳的话,瞧,这里连一堵墙也没有了。”
孟恩指着头上的天空道:“哈,你是不是忘记了?虽然隔墙没有耳,可是天上却有眼睛盯住我们呢。”
辈高说:“嗯,天上那颗不动的星星。就算你说得不错,可是人们都说上灵能够看穿屋顶、树叶和泥层,所以我们躲在哪儿说不都一样吗?”
阿克玛突然纵身一跃,四肢张开瘫倒在草地上。这么夸张的举动,换了别人一定显得很做作;可是经阿克玛演绎,竟然显得优雅灵巧、轻松自如。他问:“这片草地底下全是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掘客隧道。谁知道一共有几百条!”
孟恩说:“这里不是一般草地,而是王宫内苑,这里是禁止挖掘的。”
阿克玛说:“很好!我们这才知道原来蚯蚓也认得出边界,知道不能越雷池半步。”
孟恩笑了。“爸爸的禁令不见得到处都适用。”
辈高问道:“我们到底来这里干什么?我长时间这样坐着会很难受的。”
阿克玛说:“可是,辈高,你没听说过三族一体吗?地球守护者已经发话了,人类、天使和掘客这三个种族的成员再也不能分彼此了。”
辈高说:“如果地球守护者希望我能够安心坐在像椅子这样极度不舒服的地方,他最好让我长一个新屁股。”
阿克玛说:“孟恩和我一直以来都在想啊……”
辈高说:“你们两人齐心合力吗?呵呵,要是你们持之以恒,说不定真能糊弄些个想法出来。”
“最近我们在研究古代英雄的事迹,还有泽尼府人在十三年前发现的那本史书。”
辈高说:“嗯,华素伦人的历史。”
孟恩说:“我们有一个设想,希望跟你探讨一下。”
“为什么不能在我的书房探讨呢?我给你的两个弟弟上完课之后就可以了嘛。”
阿克玛说:“我们的想法可能会涉及叛国罪。”
辈高马上就不说话了。
“我们知道你在学术上有勇于探索的精神,肯定不会告发我们。可是如果被旁人偷听去了,谁也保不准他们会不会出去夸大其词、胡说八道。”
辈高问:“这些史书的内容怎么可能涉及叛国罪呢?”
阿克玛说:“要是我们没有搞错的话,你在十年前就已经暗示这个事情了。”
辈高说:“我从来没有暗示。如果你想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你应该向孟恩求证,他才拥有判断正误的天赋。”
孟恩说:“瞧,这正是问题的所在了。如果我们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我这种所谓天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完全不可信;可是如果我们搞错了,那么我们还是能够得出同样的结论——我没有这种一锤定音的超能力。”
阿克玛说:“所以我们向你请教。”
辈高显得难以置信:“你觉得地球守护者赐给你的天赋不是真的,完全是想象出来的?”
孟恩说:“我觉得人在歇斯底里的状态下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
阿克玛说:“这些想法里偶尔也会有一些真知灼见。比如说,孟恩帮助你翻译华素伦人的金页,那个时刻简直可以载入史册了是吧?其实,当时孟恩很可能只是从你的肢体语言、脸部表情和语气声调中得到提示,然后在无意识中做出正误判断,从而得到确凿的结论。你说,谁能够否定这个可能性呢?”
辈高说:“我不知道你这个结论对孟恩有什么好处。”
阿克玛说:“可能你知道,只是你不知道自己知道罢了。”
辈高振动一下飞翼,表示耸肩。
孟恩说:“阿克玛和我其实是想看看史书中到底有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地球守护者确实存在。”
辈高说:“地球守护者当然存在了,这一点从来没有人怀疑。”
阿克玛说:“如果你仔细看看那些史书,你会发现,所有关于古代英雄的记录都说,全部人类都被赶出了地球,直到后来地球守护者把这些英雄从一个叫和谐星球或者女皇城的地方召回来——可是这些记录都相当模糊……”
辈高说:“女皇城是那颗固定不动的星星,和谐星球是围绕着那颗星星转动的行星。”
阿克玛说:“这只是学者们的一家之言罢了。他们也是同样从这堆史料中得出的这个结论,所以不见得一定比我们知道得更多。我认为那些关于古代英雄的记载都是错的,因为在他们回来之前,地球上就已经有人类了——华素伦人。”
辈高耸肩道:“这件事情确实在学术界引起了一点恐慌。”
孟恩说:“得了吧,你就别装傻了!每次讨论历史的时候,你总要说起这件事。你分明是希望我们能够从中发现一些端倪。”
阿克玛接着说:“要是人类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地球,这又如何?这片地区在火山和地震的作用下升高成为今天的果纳崖高原,可能在这个大变动期间,人类被迫离开本地区,仅此而已。根据史书记载,古代的英雄也提起过这个翻天覆地的时期,各个大陆互相挤压和折叠,并且升高形成世界上最高的山脉。人类大逃亡的传说会不会正是出自这里呢?可是没有人生活在果纳崖高原,并不代表没有人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其他角落。实际上,北方的草原地区就有人居住。后来爆发了那场可怕的战争,很多人为了躲避战乱,从华素伦国向外逃亡。其中的一些人不畏惧流传已久的古老禁忌,毅然闯上果纳崖高原;可能有一些人甚至是漂洋过海来的。不过他们难免害怕神祇——也就是上灵和地球守护者——会责怪他们犯禁,所以自称来自太空的其他星球,而不敢承认他们其实来自欧蒲斯道深沙漠。”
辈高问:“那么为什么金页上面的语言和我们的语言相差那么远呢?”
“因为年代久远。英雄年代距离现在只有四五百年,可是他们逃离华素伦可能已经超过千年以上,所以两门语言之间的差异越变越大,最后发展成为两门完全不同的语言。”
辈高问:“你说的这些和天使掘客有什么关系呢?”
孟恩大声说:“完全没有关系!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只不过是人类来到之后占据了统治地位,于是硬把他们信奉的神灵强加到你们头上。在人类到来之前,掘客不是一直参拜天使雕出来的神像吗?天使本来不是也信奉他们自己的神灵吗?这一切和地球守护者这些废话没有一点关系。人类待在北方大陆的时候,果纳崖高原这里的天使和掘客与世隔绝,完全是在没有人类干扰的情况下自己进化成型的。”
辈高问:“可是根据史料记载,谢德美在天使和掘客的身上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器官,这个器官迫使我们这两个种族比邻而居。这又怎么说呢?”
阿克玛说:“根据史料记载,她让你们两个种族的所有成员都大病一场,然后这个器官就从他们的子孙后代身上神奇地消失了。结果就是,现在根本就没有证据能够证实这个器官确实存在过。”
孟恩说:“所有这些故事都是用一些现在无法证实的事情来做证据,这是很典型的诡辩法。要是放在公开辩论或者法庭上,随便哪个笨蛋都能戳穿这套把戏。就像他们说,天空中新出现的那颗星星就是女皇城——可是我们怎么知道这颗星星以前不是一直都在天上呢?”
辈高说:“这方面的史料确实比较含糊不清。”
阿克玛说:“我们手头上唯一可信的证据却和古代英雄史的记录互相矛盾。书上说他们刚到达地球的时候,地球上完全没有别的人类;可是我们后来发现了欧蒲斯道深沙漠的白骨,以及华素伦人的金页,这两者都能够推翻英雄史的说法。你看不出来吗?我们掌握的唯一证据能把这一套历史全盘否定。”
辈高平静地看着两人,过了许久才说:“嗯,这确实涉及叛国罪。”
阿克玛说:“这也未必。我一直想对孟恩解释,他爸爸是第一代纳飞国王的嫡系子孙,他的王权也正是由此而来。史书中关于王室传承的记录没什么不妥,所以摩提艾克的王国并没有受到质疑。”
辈高说:“没错,受到质疑的只有你的父亲。”
阿克玛微笑道:“我爸爸鼓吹的那种生活方式会让老百姓活得很不自在。他们活那么累到底为了什么呢——因为这是地球守护者的意思。可是现在我们突然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地球守护者,那么我爸爸一直以来强加在老百姓头上的到底是谁的意愿呢?”
辈高说:“我认为令尊是一个至诚君子。”
阿克玛说:“虽然他是一个至诚君子,可是他的做法都是错误的。而且他鼓吹的那一套东西根本不得民心,老百姓都恨透了。”
辈高说:“可是那些被解放的奴隶都买他的账啊。”
阿克玛说:“我说的是老百姓。”
辈高说:“嗯,这么说来,你没有把掘客看作老百姓咯?”
“我觉得他们是中间族和苍穹族的天敌。而且我也觉得人类没有理由统治天使。”
辈高说:“嗯,我们又回到叛国罪的话题上了。”
孟恩说:“中间族和苍穹族为什么不建立某种同盟关系呢?我们两个种族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人类一个国王,天使一个国王,各自管辖自己的臣民。”
辈高说:“这行不通的。一国不可有二君,否则的话,人类和天使必然会互相憎恨,接着就爆发内战,最后耶律国就会乘虚而入,把我们一网打尽。”
阿克玛说:“可是我们本来就不应该被硬圈在一起生活。”
辈高看着孟恩,问道:“这真是你想要的吗?你小时候还梦想变成……”
孟恩大声道:“我那些幼稚的梦想早就已经成为过去了。要是我从来没有和天使一起生活过,我又怎么会有那些愿望呢?”
辈高说:“我觉得你的梦想还是很可爱的。我甚至有点受宠若惊,你不知道有多少天使小时候都渴望变成人类呢。”
孟恩叫道:“不可能,没这样的事!”
“真的,很多小天使都有这个愿望。”
孟恩答道:“那他们一定是疯了。”
辈高说:“就当他们是疯了吧。我们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这就总结一下你们刚才说的东西,看对不对。地球守护者是子虚乌有,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人类从来没有离开过地球,只是离开果纳崖高原而已;掘客和天使从来就不曾有过共生关系;至于谢德美通过传播疫症来移除我们身上的一个小器官……根本就没这回事。虽然阿克玛若以地球守护者的名义鼓吹‘三族一体’,还要求我们成为地球守护者的子民和地球的公民,可是我们没理由因为他的一家之言就主动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甚至颠覆我们的传统习俗。”
阿克玛说:“说得好!”
辈高问:“那又怎样?”
阿克玛和孟恩对视了一眼。孟恩问道:“那又怎样?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辈高说:“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孟恩说:“因为你或者能够和爸爸谈一下,劝他别再强制实施那些恶法。”
阿克玛说:“别再让我爸爸担任有实权的职务。”
听了阿克玛这句话,辈高眨了眨眼睛,说道:“两位,如果我向摩提艾克说这样的话,唯一的后果就是被他撤职查办,除此之外不会让局势发生任何变化。”
阿克玛问:“这么说来,难道我爸爸完全控制了国王?”
孟恩说:“没有人能够控制我爸爸!你说话小心点!”
阿克玛很不耐烦地答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辈高说:“我很了解摩提艾克,他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因为从他的角度看,你根本就没有真凭实据。对他来说,伊理亥艾克的士兵在梦的指引下找到华素伦人的金页,这就证明了地球守护者希望公开这些文献。所以现在是地球守护者亲自出手纠正古代英雄犯的错误,这也更加证明了地球守护者的存在。如果一个人钻进了牛角尖,死心塌地信奉地球守护者,你是没办法劝他回头的。”
阿克玛一拳砸在草地上,生气地说:“必须有人阻止我爸爸继续散播他的谎言。”
辈高说:“不是谎言,是错误。记住了,你身为儿子,绝对不能指责你的父亲说谎。要是你这么大逆不道,谁还会相信你呢?”
阿克玛说:“没错,他确实相信那一套东西,可是这并不意味着那些不是谎言。”
辈高说:“对啊,不过这就不是他捏造出来的谎话了,是吧?所以当你提到你父亲这套理论的时候,你决不能用‘谎言’,而应该说是‘谬误’。”
孟恩哑然失笑了。“阿克玛,你听见没有?辈高一直都是站在我们这一方的。他一直以来都在引导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
辈高问:“此话怎讲?”
孟恩说:“因为你都已经在给我们安排布置下一步的策略了。”
阿克玛坐直了,咧嘴一笑:“对啊!辈高,你都已经当起我们的军师了,是吧?”
辈高又耸了耸肩:“你们现在其实是束手无策,因为阿克玛若的宗教改革与国王的治国方针密切相关,两者的关系几乎可以说是唇齿相依。不过,合久必分,将来总会有政教分离的一天。”
阿克玛说:“哦?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有些人强烈反对摩提艾克推行的政策,甚至想把他推翻。”
孟恩大声说:“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啊!”
“当然不是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希望看到这个局面。在你父亲的统治下,达拉坎巴各地区团结一致,形成一个强大的帝国,军队和探子坚持不懈地在边境巡逻,这正是耶律国年年不敢进犯的唯一原因。试图颠覆王位的只是一小撮偏执顽固的疯子。可是当你爸爸进一步推行阿克玛若的改革,这一小撮叛国分子就会获得越来越多的支持。看这样的形势,内战在所难免,只是迟早的问题。不管最后谁胜谁负,我们的国力将会被严重削弱,很多人都不希望发生这种情况。你们说,谁最希望恢复改革之前的旧制?”
孟恩语带讽刺地说:“你是指那批下了台的祭司吗?”
辈高说:“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确实有这个愿望。”
阿克玛说:“还有你,辈高,你也想恢复旧制。”
辈高答道:“我只是一个学者,我对公共政策没有什么意见。我对你们说的这番话,纯粹是从学者的角度去分析国内当前的局势。很多人都想防止内战爆发,保卫摩提艾克,不让阿克玛若继续推行他的宗教改革。他鼓吹那一套疯狂的法典,刻意抹杀男女之间和三族之间的区别;虽然妄称什么宽容和理解,实际上已经犯了众怒,根本就不可能实施。”
阿克玛突然插话进来,语气充满了怨恨。“有些人戴上伪善的面具,其实是想把这片土地变成一个任由掘客横行霸道、残害忠良的人间地狱……”
辈高道:“听你这么说,我反而有点担心你和那些处心积虑搞破坏的人其实是一路货色。阿克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于保王派来说,你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阿克玛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拔着地上的小草。有一丛小草被他连根拔起,泥土飞溅,阿克玛恨恨地拨掉溅到脸上的泥土。
辈高继续说:“可是,效忠王室的人其实能够说服老百姓耐心等待。他们可以告诉民众,摩提艾克的儿子都不相信众生平等这一套废话,阿克玛若的儿子也不打算贯彻大祭司的疯狂教义。所以大家只需要耐心等待,当时机合适的时候,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孟恩说:“我不是王位继承人。”
辈高说:“那么你最好开始想办法说服艾伦赫了。”
“就算我成功说服了他,爸爸只会把我们两人都废黜,直接传位给欧弥纳。”
辈高答道:“那你就应该连欧弥纳甚至凯明也争取过来。”
孟恩怪叫一声表示恶心。辈高笑道:“凯明其实并不笨。虽然他的妈妈不怎么样,可他到底是你爸爸的骨肉。如果你爸爸所有的儿子都反对他的政策,你说他能怎么办?”
阿克玛说:“换了是我爸爸就根本不会在乎,他只会选一个最得意的门生来接任大祭司。我看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让我接任。”
孟恩语带嘲弄地大声嚷嚷:“狄……度……”
阿克玛一听见狄度的名字,顿时怒火攻心,脸马上就黑了。
辈高说:“阿克玛,你父亲的继承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你看不出来吗?如果连他的亲生儿子也公开反对他的政策,那么他自然会威信扫地。其实他手下那些祭司和导师里也存在着争端,可见他们缺乏自信。你公开表态之后,他们当中有一些会倒戈投诚,有一些当然会继续追随你爸爸。可是无论如何,地球守护者的影响力必然会被削弱。”
孟恩嘲笑道:“呵呵呵,阿克玛,我能够想象你传道时的样子。”
阿克玛说:“我觉得我应该很擅长此道。最怕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一开口就因为叛国罪被抓起来了。”
辈高点头道:“这确实是个难题,对吧?这就是为什么你们需要隐忍以待,卧薪尝胆。孟恩,你负责说服你的哥哥和弟弟;阿克玛,你在旁协助。可是你们不能操之过急,而是应该谆谆诱导,提出问题让他们自己思考,总有一天会把他们争取过来的。”
阿克玛问:“就像你对我们这样吗?”
辈高再次振了振双翼,说道:“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引诱你们叛国;我只是希望你们自己发掘真相。我才不会像某些人那样硬是把想法灌进你们的脑子里呢。”
“我们当然可以耐心等待,可是我们怎么确定局面一定会慢慢改观呢?”
辈高说:“自从他们赶走那些由国王任命的祭司之后,阿克玛若和摩提艾克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他们始终会走到政教完全分离的那一步。到了那一天,小朋友们,无论你们鼓吹什么宗教理论,法律也奈你们不何了。”
孟恩怪叫了一声,说道:“如果我还相信自己的天赋,我就会说,辈高肯定是对的。很快这一天就会到来,一定要到来。”
辈高道:“好啦,既然你们已经商量好怎样把这个王国从阿克玛若的大一统信仰里拯救出来,我能不能回书房找个横枝晃荡晃荡,伸展一下我这副老骨头?”
孟恩恶作剧地说:“只要你吩咐一声,我们马上就把你抬回去。”
辈高说:“那你们做好事就做到底,帮我省点麻烦,把我的脑袋切下来带回去就够了,反正我这把老骨头已经没什么用了。”
孟恩和阿克玛开怀大笑,从草地上站起来,沿着御苑的小径向王宫走去。他们回去的时候走得比来时慢,可是步履却有如跳舞一般欢快,就像小男孩那样蹦蹦跳跳的。正好凯明也在花园里读书,正在为背诵一首长诗而烦恼不堪。孟恩突发奇想,拉上他一起走。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凯明受宠若惊,却又怀疑其中有诈。他问:“为什么?”
孟恩说:“因为就算你妈妈是一个人神共证的白痴,你依然是我的亲弟弟;过去那么多年来我一直对你不好,真的很惭愧,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补偿好吗?”
凯明将信将疑,不过还是小心翼翼地向孟恩一行人走过去。阿克玛在孟恩耳边低声道:“嗯,你已经开始实施我们的大计了。”
孟恩说:“或者他真的能够和我们并肩作战也说不定,谁知道呢?艾妲迪雅曾经说过,凯明其实人不错的,是我们一直没有给他机会罢了。”
阿克玛说:“那么艾妲迪雅现在一定会很开心了。”
孟恩朝他眨了眨眼睛,说道:“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告诉她,是你出的主意把便团杜大姑的小崽子也算进来。”
阿克玛眼珠子一转:“孟恩,我可没有对你姐姐垂涎三尺,她比我还大三岁呢。”
孟恩说:“虽然我的天赋未必来自地球守护者,可我还是能辨别出谎言和真话的。”
说到这里,凯明已经走得很近,能够听见他们说话了。于是他们换一个话题,让凯明也能够参与。两人使出浑身解数去讨凯明的欢心,可怜凯明年方十八,阅历尚浅,哪里懂得防备。等他们回到王宫的时候,凯明已经被两人哄得神魂颠倒,就算他们指鹿为马,他也会深信不疑。
一回到王宫,辈高就离开三人独自回书房。路上经过一些长廊,他忍不住张开双翼沿着地面滑翔了几段,还哼哼几句欢快的小曲儿。他想,这几个孩子天资聪颖,只要给他们一点机会,他们肯定会成功的。
绿儿最喜欢跟妈妈进宫拜访杜大姑了,因为她只需要礼节性地参见一下王后,接着就能够在王宫里自由走动,可以去找好朋友艾妲迪雅。只是苦了她妈妈要陪着徐娘半老的王后,还得听她不住抱怨身体每况愈下。
绿儿五岁的时候就与艾妲迪雅相识。当时她的年龄只有艾妲迪雅的一半,而且还曾经做过掘客的奴隶。艾妲迪雅虽然贵为公主,却对她很好,没有半点架子。现在每每回想起来,绿儿还是忍不住为之倾倒。也可能是公主知道绿儿的遭遇之后心生同情,所以才和她亲近吧。不过,且勿论她们是怎么开始交往的,这段友谊经过十几年的灌溉,到今天已经绽开得无比灿烂。如今她们已经长大成人,公主二十三岁,绿儿十八岁,两人依然情同姐妹,亲密无间。
绿儿找到艾妲迪雅的时候,她正在教乐队演奏一首新曲。几个鼓手似乎找不准节拍,艾妲迪雅说:“这一段要是分开演奏的话,本来挺容易的;不过你们一旦要配合的话,难度就大了。可是如果你们留意一下节拍和旋律是怎么融合在一起的……”说到这里,艾妲迪雅开始用她那柔和甜美的女高音唱起来。慢慢地,那些鼓手一个接一个都能体会到鼓点节拍应该如何配合,这段旋律才能达到水乳交融的效果。在歌声中,绿儿不假思索地扬手提步,旋转跳跃,跳起一段即兴创作的舞蹈。
艾妲迪雅叫道:“我这歌那么难听,你还给我伴舞?真是惭愧啊!”
“别停,继续唱呀,很好听嘛。”
可是艾妲迪雅还是放下了手上的工作。她让乐队继续排练,自己就陪绿儿一起走进菜园。“菜园里到处都是虫子。以前我们有奴隶专门负责杀虫,可是现在请不起了,因此所有绿叶子上面都有小洞洞。有时候沙拉会突然动起来,我们只能假装这是个奇迹,然后继续吃。”
绿儿说:“我得告诉你,阿克玛最近的脾气坏透了。”
艾妲迪雅说:“阿克玛脾气坏不坏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太年轻了,根本就不适合我。真的,他其实一直都不适合我;过去我竟然以为自己爱上了他,简直是鬼迷心窍。”
绿儿仰头观天,说道:“哟,怎么又变天了?以前你不是说过什么‘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吗?”
艾妲迪雅说:“得了吧,还夏雨雪呢,现在快要六月飞霜了,我能够和他绝了吧?你呢?你不是也对孟恩有意思吗?”
绿儿说:“我对谁也没意思,我觉得自己天生就不是做好妻子的料儿。”
艾妲迪雅问:“为什么呢?”
“我不希望待在家里操持家务,我喜欢像爸爸那样去外面走动讲学……”
“可是你爸爸也干活儿啊。”
“我知道他也下地干活,可是我也愿意啊,只要别让我憋在家里就行了。可能这是因为我从小就习惯了在田里劳动;也可能在内心深处,我还在害怕如果我不干活,一个比我高一大截的掘客就会过来……”
“别说了,绿儿!每次你说起这些事情,我晚上就会做噩梦。”
“哈,抓到一条!”绿儿夹起一条小虫。
艾妲迪雅说:“太可爱了。”
绿儿手指一用力就把虫子捏死了。然后她把死虫子弄成一团,扔回地里。“嗯,这世界上会动的沙拉又少了一碟。”
“绿儿。”这时候,艾妲迪雅突然严肃起来,她们谈话的基调也变了。她们不再是嘻哈打闹的女孩子,而是讨论严肃话题的成年人了。“你哥哥最近有什么图谋吗?他和我的几个兄弟在干什么呢?”
绿儿说:“他总是来王宫这里找孟恩,我猜他们正和辈高研究什么东西吧。”
艾妲迪雅说:“嗯,原来他也没有跟你谈起。可是他和他们却有说不完的话。”
“他们?”
“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孟恩了,他还整天找艾伦赫、欧弥纳还有凯明聊天。”
“嗯?他们不再排斥凯明了,那不是挺好吗?我觉得他其实不是那么讨人厌……”
“嘿,他其实还是挺讨人厌的,不过还有挽救的希望。如果我觉得阿克玛和孟恩纯粹是为了挽救他,我当然能会替他们开心。问题是这两人动机不纯啊。”
“怎么说?”
“昨天有一个议员来和爸爸会面,具体说什么事情我忘记了。他偶尔提到真实的梦,然后看着我。可是在那一瞬间,我正好转头,瞥到欧弥纳在翻白眼,一脸嘲弄的表情。所以后来我跟着他出去,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把他顶在墙边,逼问他为什么取笑我。”
绿儿喃喃地说:“你向来都是那么温文尔雅……”
艾妲迪雅说:“欧弥纳这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而且我现在还是比他高大,还能制伏他。”
“那他怎么说呢?”
“他当然不承认取笑我了。所以我问,你在取笑谁?欧弥纳就说他其实是取笑那个人。”
绿儿问:“哪个人?”
“就是那个说话看着我的议员嘛。所以我说,人们看见我自然就会想起我做的那个关于泽尼府人的梦,这有什么好取笑的?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做真实的梦。然后他说——绿儿,你听真切了——他说,没有人能做真实的梦。”
“没有人?”绿儿忍不住笑了,然后突然意识到艾妲迪雅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迪雅啊,我做过真实的梦,你也做过真实的梦,我妈妈是解构者,孟恩有判断正误的天赋,我爸爸也在梦中学到地球守护者的真理……这,这,他怎能说出这么荒唐的话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问他为什么这样说。他不肯讲,我就往死里掐他、挠他痒痒。绿儿,欧弥纳从来都不能瞒我,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我一出手,五分钟之内他就什么都招了。可是这一次他竟然能顶住我的严刑逼供,装傻到底,一口咬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觉得阿克玛和孟恩是幕后黑手?”
“不是觉得,而是知道!我知道他们一定和这事情有关。绿儿,欧弥纳能够瞒我,唯一的原因就是有人比我更让他觉得害怕。在他心目中,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比我更可怕……”
“你的父王?”
“才不是呢。爸爸一点都不凶,而且他也很少注意欧弥纳,这小子总是很低调,往墙边一站你根本就看不见他。不,我是说阿克玛和孟恩,这两人都有份儿!今天早上我还看见他们兄弟四人和你哥哥在一起聊天,也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
绿儿说:“肯定是关于‘没有真实的梦’这个鬼主意。”
艾妲迪雅点头道:“对。可是我不能去告诉爸爸,因为他们只会矢口否认。”
“他们敢欺骗你父王?”
“他们已经变了。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他们肯定在策划一件大阴谋。”
绿儿说:“你别这样说他们吧,这些都是我们的至亲骨肉啊。”
“他们已经不再是年少无知的小男孩了。虽然我们还在读书学习,可是说到底,除了凯明之外,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不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单纯学生了。如果不是因为你爸爸是大祭司,阿克玛早就需要自食其力;艾伦赫虽然成天在军队里混,其实还是太空闲;我其他几个弟弟也是一样的穷极无聊。我爸爸他们搞改革,只是逼迫那些祭司出去养家糊口,却没有让国王的儿子自食其力。”
绿儿点头道:“阿克玛十五岁那年,爸爸就尝试让他出去谋生,因为十五岁正是穷人孩子出……”
艾妲迪雅说:“我知道这年纪。”
“可是阿克玛只是说:‘怎么了?要是我不去干活,你就拿鞭子抽我吗?’他这话太恶毒了。”
艾妲迪雅说:“你爸爸又不是当年那些掘客监工。”
“爸爸已经原谅了那些监工,还有帕卜娄格的几个儿子;可是阿克玛没有原谅他们,他心里还是很愤怒。”
艾妲迪雅失声叫道:“十三年啊!”
“是的,那么多年来,阿克玛正是用心底的愤怒作为他的精神食粮,就像鸡蛋里的小鸡胚胎靠吸收蛋黄成长。就算他在做别的事情的时候,内心的愤怒还是不断地沸腾翻滚,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他给我上过一段时间的课,我们的关系一度非常密切,那时候我爱他胜过爱其他任何人。可是如果我和他过于亲近,很容易不小心踩着他的痛处,他就会大发雷霆。有时候我都被他吓怕了,不禁想起纳飞从指尖发出闪电击倒耶律迈和梅博酷的传说。那两人被电击的时候,内心的震撼程度估计就和我看到阿克玛发飙时候的心情差不多。”
艾妲迪雅说:“可能他天性忧郁,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吧?”
绿儿说:“嗯,我觉得肯定是。不过,问题是他发飙的时候,通常都是针对我爸爸。”
“还有帕卜娄格的几个儿子。”
“他们很少上门。而且每当有祭司来找爸爸开会的时候,阿克玛总会借故走开。我估计他已经有好多年没和帕卜几兄弟碰面了。”
“可是你见过他们吗?”
绿儿苍白无力地笑笑说:“可免则免吧。”
“按照母后的说法,就算在她的‘临终病榻’上,她也能听到很多坊间传闻。她说狄度看着你的时候啊,那眼神就像……”
“就像我最可怕的噩梦。”
艾妲迪雅说:“你这话肯定是言不由衷。”
“我不是说他,而是……你想想,万一他真的爱上我,万一我真的爱上他,那又如何?我还不如行行好,趁着阿克玛睡着了直接一刀割断他喉咙,给他一个痛快。”
“你的意思是你和你爱的人竟然因为阿克玛的童年阴影而不能在一起?”
“我没有爱狄度,刚才说的只是假设罢了。”
“唉,小绿儿,好妹妹,我们王室的生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就算是最贫穷的农民,就算是那些刚刚获得自由的掘客奴隶,在他们的地洞里也会有喜怒哀怨、憎恨恐惧,他们的生活不见得有多简单。”
艾妲迪雅说:“可是他们在地洞里争吵的时候,整个王国不会因此而震动。”
“呵呵,那是你的家庭罢了,我的家庭可没那么大威力。”
艾妲迪雅从另一片菜叶上捡起另一条虫子。“小绿儿,这个国家里出现蛀虫,要把我们的家园吃得千疮百孔。要是我们的哥哥弟弟是这些蛀虫当中的一条,那该怎么办呢?”
“这正是你所担心的吧?你怕人们不再信奉地球守护者,那么我们就不需要继续与掘客和天使保持紧密联系了。”
艾妲迪雅说:“孟恩非常热爱苍穹族。如果不让他和天使来往,那真是要他的命了。”
“可是他对天使的爱能敌得过阿克玛对掘客的恨吗?”
艾妲迪雅说:“到最后关头,孟恩决不会放弃他对苍穹族的感情。”
“话虽这样说,可是如果他们真的开始……”
艾妲迪雅急忙道:“这事情想都不要想,我们的哥哥弟弟怎么可能图谋叛国呢?”
绿儿说:“这么说来,你是一点都不担心咯?”
艾妲迪雅瘫坐在一条板凳上,长叹一声:“我其实很担心的。”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担心什么呢?”
她们一起转身,原来是绿儿的妈妈车贝雅。绿儿问:“你搞定王后了?”
车贝雅说:“可怜的杜大姑,才谈了一会儿她就已经累坏了。”
艾妲迪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车贝雅说:“在树林里别发出这种声音,否则会惹来豹子的。”
艾妲迪雅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觉得我讨厌后母是有违天理伦常的呢?”
车贝雅说:“别忘了,你爸爸爱她。”
艾妲迪雅说:“那只能证明爸爸爱心无极限呗。”
车贝雅问道:“刚才你们在说什么重要事情呢?别骗我说没什么,因为我看得出你们两人之间的纽带有多么紧密。”
绿儿和艾妲迪雅对望了一眼。
车贝雅问道:“怎么?想商量一下到底告诉我多少吗?我帮你解决这个难题吧,你们和盘托出,那不就简单了?”
于是两人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车贝雅。
她们说完之后,车贝雅道:“让我观察他们一段时间吧。如果我能亲眼看见他们在一起,肯定能够了解很多信息。”
艾妲迪雅问:“为什么孟恩竟然不相信真实的梦呢?他向来都有判断正误的超能力,他知道我做的关于你们一家的梦就是一个真实的梦。”
车贝雅说:“你不要低估我儿子的说服力。”
艾妲迪雅说:“我了解孟恩,他是不会甘心做玩偶任人摆布的。”
车贝雅说:“可是我也了解阿克玛的天赋,他也不会让孟恩觉得自己做了别人的玩偶。”
绿儿问:“哥哥也有超能力?”
艾妲迪雅说:“怎么小妹妹反而最后才知道呢?”
车贝雅说:“他拥有和我一样的超能力。”
绿儿大声说:“可是他从来没有提起过呀。”
“因为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我猜同样这个天赋在男人身上表现出来是不一样的。男性不像女性那么容易组成一个个集体——嗯,我是指人类的男性。男性天使应该不是这样吧?或者是也说不定,我反正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只知道,一个男人就算拥有解构的天赋,他也不像我们这样能看见人与人之间的纽带。他只会无意识地将身边散落四周的零碎线段收集起来攥在手里。”
绿儿问:“也就是说他是一只蜘蛛,却不知道自己正在编织一张人际关系网?”
车贝雅打了一个冷战:“我从来没有向他解释过这种天赋。我怕一旦他知道了自己的能耐,事态就越发糟糕了。他会变得更有影响力,也更有……”
艾妲迪雅接口道:“杀伤力。”
车贝雅转头不看艾妲迪雅。“他总是能够在身边聚集一群追随者,人人都想取悦他。”
艾妲迪雅问:“为了取悦他,孟恩竟然愿意抛弃对苍穹族的感情?”
“我必须要亲眼看见他们的交流才能下结论。不过如果阿克玛真的想达到什么目的,而且还需要孟恩的帮助,我认为孟恩是会全力协助他的。”
艾妲迪雅说:“可是这实在很恐怖。这是不是意味着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爱上他,其实是……”
车贝雅说:“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其实……据我所知,阿克玛确实是尽力爱过你的。”
“现在已经不爱了吧?”
“最近已经没有了。”
泪水在艾妲迪雅的眼眶里打转。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其实我已经完全不挂念他了,我甚至可以一连好几天完全想不起这个人。可是他的那个天赋,对我还是有影响的,是吧?”
车贝雅摇头道:“当他把一群人纠集起来之后,这种联系只能维持一到两天。如果他不和这些人待在一起,这个集团就会分崩离析。而你呢?你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吧?”
艾妲迪雅说:“不会啊,我天天都见到他。”
绿儿帮口道:“可是你并没有和他近距离接触。”
车贝雅说:“他必须看着你,和你说话,和你交流,这样才能发挥他的天赋。不过你应该信任你心中对他的感觉,这种感觉应该是真实的。”
艾妲迪雅喃喃道:“我对他的感觉更像是怜悯。”
绿儿说:“我觉得有一个危机正在酝酿当中,阿克玛和摩提艾克的几个儿子正在密谋干一件大事。”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会仔细观察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可能性。”
“如果是真的呢?”
车贝雅说:“那我就会立即和你爸爸商量对策,接着我们可能会去向国王禀报,然后国王有可能会向你们问话。”
艾妲迪雅说:“就算所有人都谈遍了,我们其实还是束手无策。”
车贝雅笑了:“迪雅啊,你真是太悲观了。请对我们有点信心好吗?虽然你爸爸和我丈夫还有我都老了,可是我们还是有相当影响力,我们还是有能力改变局面的。”
艾妲迪雅恶毒地说:“我留意到了,你没有提起我的继母,可见你根本就没把她算进去。”
车贝雅又笑了,这次是一脸的无辜。“可怜的杜大姑,她身体太弱了,我提起她名字的时候稍稍大声一点就能把她吹走。”
艾妲迪雅开怀大笑。
“绿儿,咱们走吧,回家还有活儿要干呢。”
艾妲迪雅拥抱了车贝雅母女,目送两人离开了御苑;然后她躺倒在长凳之上,仰望苍天。她想,只要太阳的角度高度都合适,就算在大白天她也能够看见女皇城星。可惜今天乌云密布,眼前只有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索景象。
艾妲迪雅低声祝祷:“‘永不入土者’,你打算出手帮助我们吗?”
谢德美把行李运上飞行器的时候,上灵还在她脑子里喋喋不休:
你真的认为这样做是明智的举动?
谢德美问道:“你怕你不能保护我吗?”
我只能够确保你没有生命危险。
“那就足够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下去不可。你这样孤身犯险,能有什么新发现吗?难道你还能够比我更快更精确?
谢德美说:“我想和这些人在一起,我希望亲自去了解他们,就这么简单。”
可是你充其量只不过是和他们说话聊天罢了,而我在这里能够直接看透他们的内心世界。你说,你能比我更了解他们吗?
“你非要我亲口说出来吗?难道你不能看透我的内心世界,发现我的真实想法吗?”
这个问题,应该问回你自己。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为什么我要下去呢?因为我太寂寞了。瞧,我现在说出来了,你满意了吧?”
嗯,满意了。
“好,既然你满意,那我也需要去听一听真正的人声了。请恕我冒犯,可是我真的很想和人交往一下。”
我倒不觉得被冒犯了,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想你下去散一散心。不过我希望你能选一个比较和平的年代。现在达拉坎巴帝国是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你纵然下去插手也是徒劳。
谢德美说:“我知道。可是我并不是要下凡做救世主,我只是觉得现在是时候走出这个金属壳儿,和有血有肉的人碰一下面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他们会问我的年纪。我现在到底几岁了?”
你说生理年龄?星舰宝衣把你保养得很好,你说四十岁也没有人会怀疑。其实你还没有停经,除非你命令我不要干预,否则你永远也不会到达更年期。
“你是暗示我应该再生儿育女吗?”
我只是想提醒你在消解寂寞的时候要小心一点。
谢德美很厌恶地撇了撇嘴。“在这个社会里,婚外恋是禁忌,我可不想下去拆散别人的家庭。”
我也是随便说说罢了。
“你说这说那,又是警告又是提醒的,该不会是有点妒忌吧?”
他们当初没有将“妒忌心”编进我的程序里。
“我能够在这个星球的表面自由行走,其他高等生物会把我看作他们的一分子。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憧憬……”
我从来都不憧憬。
“这挺可惜的。”
你非要将我人格化不可,还说得那么热情洋溢,其实并没有安什么好心。幸好你说的那些感受其实都是你将自己内心所感投射到我身上罢了。如果我真的不幸有这些感触,那么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貌似同情惋惜,其实是幸灾乐祸。
“幸灾乐祸是我们的天性嘛。”
舱门关上了,飞行器从“女皇城”号宇宙飞船上面弹射而出,迅速飞进了大气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