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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华纱若学堂

  冬日暖堂的窗户又高又宽,阳光倾泻进来,反射在刷过浆的石灰墙上。慢慢地,孟恩已经分不清室内和室外到底哪里更明亮一点。现在是炎炎夏日,这个暖堂太热,光线太耀眼,所以一直空置着。因此阿克玛选了这个地方来对孟恩几兄弟进行威逼恫吓——噢,不,不是威吓,而是讨论。孟恩好不容易才能勉强睁开眼睛,如果不是那些嗡嗡作响的苍蝇坚持不懈地叮着他身上的汗水,他早就睡着了。

  虽然孟恩想打瞌睡,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对阿克玛的信念动摇了。只是他们两人在正式拉拢艾伦赫、欧弥纳以及凯明之前就已经把一切细节都详细讨论过了,所以现在阿克玛说的话对于孟恩来说都是老生常谈。这些学习会都是由阿克玛主持的,因为孟恩缺乏耐心。凯明老是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艾伦赫特别顽固,总是不肯接受某些早已被一再证实的事实;只有欧弥纳看起来够聪明,一点就通。可是每次欧弥纳弄明白一个观点,他就热情洋溢地用自己的话复述一次,毫无必要地把这些学习讨论会弄得又长又臭。凯明的迟钝,艾伦赫的固执,欧弥纳的狂热——在这三者的共同作用下,他们的讨论好像需要耗费好几个小时才能取得一点点进展。孟恩觉得度秒如年,而阿克玛却甘之如饴。看阿克玛的言谈,他似乎完全不觉得那三个人提出的问题和意见都是愚不可及的。

  一个念头慢慢浮上孟恩的脑中:阿克玛和我打交道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的吗?我们一起“总结”出来的那些观点看法会不会其实都是他一个人的杰作呢?说真的,阿克玛到底有多擅长说服他人接受他的意见呢?他这方面的技巧到底有多高明呢?

  孟恩立刻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他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这个想法是错误的,而是因为这个想法无形中暗示了孟恩不如阿克玛聪明——孟恩怎么会比不上阿克玛呢?辈高总是称赞孟恩是他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

  阿克玛这时候说道:“人类和天使能够共同生活,因为这两个种族天生就生活在开放空间和阳光之中。虽然人类不能在天际飞翔,可是我们拥有双腿直立的身体结构,所以比其他动物站得更高。正是由于人类习惯了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所以我们能够与苍穹族人心灵相通,和谐共处。至于掘客,他们生活在黑暗洞穴之中,他们天生的走路姿势就是把肚皮拖在洞底潮湿肮脏的泥地上。那些优雅高贵、有感情、有智慧的高等生物与掘客有着天壤之别:凡是高等生物厌恶的东西掘客都特别喜爱;凡是掘客喜爱的东西,敏感度较高的高等种族都会讨厌。”

  房间里面的光线实在太强烈了,孟恩忍不住闭上眼睛。此刻在他的心底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正在不断地跳跃悸动。他从小就习惯了信任这种感觉,可是最近这几年却千辛万苦地学会将其忽视。这种直觉源自思维的最深处,甚至超越了产生语言的那片区域。不过,正如人脑能够将耳朵接收到的语音信息与已知的单词联系起来,孟恩的思维也为这种直觉配上了一个字:错!

  “这是错的……这是错的……”就这样,这种感觉不断地在孟恩的脑中跳动……跳动……跳动。闭上眼睛并不能将它屏蔽掉。

  孟恩想,这种感觉并没有什么深意,只不过是我童年记忆的一点残存罢了;很可能是地球守护者试图让我不再相信阿克玛说的话。

  嗯?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一方面不相信地球守护者的存在,另一方面却埋怨他害我脑子里反复出现这些毫无意义的、蠢不堪言的、像针刺刀插似的疯狂咒语。我在破除迷信的时候竟然还在迷信,真是可笑!孟恩心中暗笑自己。

  可是他似乎无意中笑出声了;或者只是呼吸稍稍重了一点,让人听起来好像是笑声一般。当然了,事无巨细都逃不出阿克玛的法眼。

  阿克玛说:“不过我说的这些观点未必全部是对的,孟恩才是真正了解事情真相的人。孟恩,你为什么发笑呢?”

  孟恩说:“我没有笑啊。”

  错了!这是错的!这大错特错了。

  “孟恩,我是指我最初的想法,你应该能够回忆起来吧。最初我觉得各个种族应该分开各自生活;可是你坚持说人类和天使有很多相似共通之处,所以肯定能够生活在一起。”

  艾伦赫问道:“你是说这些都是孟恩想出来的?他才三岁就为了学天使飞而从一堵高墙上跳下来,可是现在竟然会想出这些念头。”

  孟恩说:“我只是觉得,你对掘客的描述,其实天使也可以用同样的话来说我们。肚皮贴地的低等动物,小时候只懂在地上爬,长大后又不能自由自在地倒挂在树枝上,整天在肮脏的尘土中打滚……”

  凯明插嘴道:“可是我们不会全身都是毛。”

  欧弥纳说:“如果我们公开说天使比人类优秀,别人根本就不会理睬我们。如果我们鼓吹人类与天使不应该生活在一起,这个国家就会四分五裂了。要成功实施这个计划,我们就必须赶走掘客,而且只能赶走掘客。”

  孟恩和阿克玛很惊奇地看着欧弥纳。阿克玛问:“实施什么计划?”

  欧弥纳答道:“就是我们正在商量的这个计划啊。”

  孟恩和阿克玛对望了一眼。

  欧弥纳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问道:“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艾伦赫才小心谨慎地说道:“我们打算把这些私下的讨论全部公开吗?怎么我不知道呢?”

  欧弥纳语带讽刺地反问:“怎么?难道我们非要先等你登基做国王不可吗?我们这么紧急地躲在这里开秘密会议,我以为阿克玛是要培训我们准备公开驳斥阿克玛若的那一套所谓宗教理论——他打出地球守护者的招牌,暗地里其实是要控制和摧毁我们的社会,然后把我们整个国家献给耶律国。我还以为我们现在就要公开与他做斗争呢,因为再拖下去的话他就会得逞,掘客就会在全国范围内被接纳,终于成为达拉坎巴真正意义上的公民了。如果我们不是立即出手,那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干吗?我们应该出去交几个掘客朋友,至少可以保证我们在他们得势之后还会有一点立足之地。”

  阿克玛嘿嘿笑了两声。别人看来,他的笑声是自信的表现;可是孟恩和阿克玛深交已久,知道他其实是心虚。阿克玛说:“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当然会有或远或近的目标和打算,可是这些想法其实还没有成型。”

  欧弥纳嘲笑道:“你告诉我们地球守护者并不存在,我觉得你的证据是确凿的。你又说人类从来没有离开过地球,我们并不比天使或者掘客历史悠久,我们只是各自在不同地方进化罢了。你说的这些我都同意。你还告诉我们,正是因为有这些证据,你爸爸宣扬的那一套理论完全是不攻自破;现在唯一重要的是哪一种文化能够生存下来并且占统治地位。答案很简单,把掘客赶出达拉坎巴,全力保护由人类和天使齐心协力创造出来的纳飞国文化。既然耶律国的人类愿意和那些专门啃泥的大老鼠狼狈为奸,那就让他们困在果纳崖高原上自生自灭好了。我们必须想办法征服高原外面的几大冲积平原——北方的瑟夫里斯平原,东方的佛斯托伊利斯平原,以及南方的玉格里斯平原。我们在那里立足之后就能够鼓励生育,大幅度增加人口,以绝对优势压倒耶律国。你们能构思出如此绝妙的计划,却从没想过要公之于众?得了吧,阿克玛,孟恩,我们可不是傻子。”

  阿克玛说:“没错,我们迟早都要和别人说的。”

  欧弥纳说:“听众越多越好!反正你们是不可能让爸爸回心转意的,阿克玛若已经将他洗脑了;而且也绝对不会有朝臣敢加入我们的阵营和爸爸对着干。可是如果我们私底下偷偷地谈论这些话题,别人就会以为我们在秘密策划什么阴谋;一旦走漏消息,我们就会被人误解为可耻的叛徒。所以说,为了不让阿克玛若继续在达拉坎巴搞破坏,我们必须光明正大地公开反对他。我说得对吗?”

  错了!错了!大错特错了!

  这个念头又在孟恩脑中狂跳不止,几乎像条件反射似的要脱口而出。可是孟恩知道,这个念头只不过是他童年时对地球守护者的狂热信奉的一点残余罢了。他必须克服并且彻底抛弃内心的迷信,这样才有希望配得起阿克玛的尊敬……或者是辈高的赞赏?还是各位兄弟的敬仰?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说到底他始终还是最在乎阿克玛对他的看法。

  所以他把内心的真实感觉强压下去,只依靠理性分析来作答:“欧弥纳,你的看法是正确的。不过阿克玛和我确实没有讨论过如何开展我们的计划。阿克玛可能有想过也说不定,可是我真的没有。只是现在你说出来之后,我就知道你是对的。”

  艾伦赫转头看着孟恩,表情很严肃地说:“你确实知道欧弥纳是对的吗?”

  孟恩知道,艾伦赫提这个问题时,其实是想依靠孟恩自小就拥有的判断正误的天赋。大哥是希望孟恩使用超能力来洞察局势,评估一下这场斗争,让他能够心安理得地作出抉择。只是孟恩已经不想再把那些直觉当作真正有用的“知识”;真正的知识必须通过推理去发现,通过逻辑去论证,而且不能与客观物理证据相左。虽然艾伦赫的问题话中有话,可是既然他问孟恩是否“知道”,那么孟恩就不能再依靠直觉,而只能根据他对“知道”这个概念的理解如实作答。“是的,艾伦赫,我知道他是对的,我知道阿克玛是对的,我也知道我是对的。”

  艾伦赫很严肃地点头说道:“我们虽然是国王的儿子,可是我们手上并没有实权,就算有也全是拜爸爸所赐;不过我们兄弟几人倒是有很大的声望。如果我们公开反对阿克玛若的传道,这对他的宗教改革绝对是一个致命打击。要是连他的亲生儿子也反对他……”

  阿克玛说:“人们大概会留意到吧。”

  欧弥纳说:“留意?人们会震惊得屁滚尿流呢!”

  凯明冷不防来一句:“这算不算叛国罪?”

  欧弥纳说:“我们提出的这些主张没有一个是否认国王权威的,你难道没有在听吗?我们承认人类与天使自古以来就结成的联盟;我们也确认了纳飞后人统治的合法性是源自我们祖先多年以前的决定。我们反对的只是有些人的迷信说法,硬要说地球守护者对掘客、苍穹族和中间族一视同仁。”

  凯明说:“其实仔细想想,天使在空中飞,所以叫苍穹族;我们人类生活在地面上,我们才应该叫土家族;那些掘客根本什么也不是。”

  艾伦赫冷冷地说:“如果我们一上来就把人类称作‘土家族’,是很难赢得民众支持的。”

  凯明紧张地笑了笑:“嗯,我猜也是。”

  阿克玛说:“欧弥纳固然说得对,不过我还是觉得时机没成熟。我们不鸣则已,一鸣就必须要惊人;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能让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随时随地畅所欲言的宽松环境。”

  艾伦赫大声说:“我?我可不像你和孟恩那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孟恩说:“那是阿克玛,我可没这本事。”

  欧弥纳狂笑道:“得了吧,孟恩。我们以前经常说笑问,孟恩醒了吗?不知道啊,这得看他有没有在说话。他正在说话吗?嗯,那他确实醒了。”

  很明显,欧弥纳这个玩笑完全没有恶意,可是孟恩觉得特别刺耳。他立即闭上嘴巴,决定从这一刻起不再说话,直到他们求他开口为止。

  阿克玛说:“我的观点是,我们必须团结一致,统一口风。如果国王的所有儿子和大祭司的儿子都联合起来抵制新政,这就传递了一个清晰无误的信息给普罗大众。他们会知道,无论现在的国王实行什么政策,下一任国王也决不会容忍掘客以自由公民的身份留在这里。在这种形势下,那些刚刚获得自由的掘客自然会离开,回耶律国去,那里才是他们的存身之所。而且没有人能够谴责我们剥夺他们的自由,因为我们的计划是一次性地释放所有奴隶。不过我们必须在边境地区释放他们,这样才能防止那些获得自由的掘客死赖着不走,也能断了他们企图在异国他乡成为公民的痴心妄想。老实说,这是一个非常仁慈的政策,既承认了不同种族之间难以逾越的差异,也用一种温和的道别方式表达出我们的强硬态度,好让那些自以为文明开化的掘客识趣走开。”

  这确实是一个高招,孟恩兄弟四人都同意团结一致去支持这个计划。

  阿克玛继续说:“问题是,你们兄弟四人当中哪怕有一人让民众觉得他并不是完全支持这个计划,哪怕有一人显示出他还相信阿克玛若鼓吹的那一套关于地球守护者的废话……”

  孟恩心中暗道:可是自从英雄年代以来,我们的人民一直都相信这一套啊。

  “……那么普罗大众都会觉得摩提艾克会把王位传给那个王子,而将其他三人废黜。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大量有权有势的人出于政治原因而反对我们,因为他们当然希望站在最终获胜的那一方。可是如果所有的王子都反对阿克玛若的‘热爱掘客说’,贵族阶层知道除了你们四兄弟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王位继承人,他们就会想起现任国王不会长生不老;然后他们至少会保持沉默,以免得罪未来的君主。”

  孟恩说:“你也别客气了,人人都知道等你爸爸……嗯,怎么说呢……等你爸爸羽化之后,大祭司的职位非你莫属。”孟恩居然用“羽化”这么古老的说法,大家都不禁笑起来。

  可是艾伦赫似乎从凯明的表情里看出一点不轨的企图,所以他在笑声过后突然词锋一转,矛头直指他父王的幼子。他说:“要是谁因为窥觊王位而跟我们唱反调的话,我在这里先把话说明白了,在我父亲驾崩或者退位之时,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想继承王位,军队就绝对不会拥护其他人。如果你只是贪权,长远来说,向我效忠才是满足你权欲的唯一途径。”

  孟恩很震惊,这是他头一次听见艾伦赫用如此露骨的话来谈论爸爸的身后事,而且还祭出王位继承权这个大棒来打压和威吓弟弟。他尤其不喜欢艾伦赫说起爸爸的时候不说“我们的父亲”或者“父亲”,而是使用“我父亲”这个字眼。

  阿克玛突然放声大哭:“惨啊!惨啊!惨啊!”然后弯腰把脸埋在双臂之中。

  “怎么了?”四兄弟有的身体前倾,有的马上扑到阿克玛身边,都以为他有什么急病突然发作。

  阿克玛坐直了,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这都是我的错。我竟然连累你们兄弟之间产生裂痕,还让艾伦赫说出如此不堪的话,实在很不值得。如果我没有和孟恩交好,如果当初我们没有从车林地区逃回达拉坎巴,如果我们死在掘客和他们的人类主子的皮鞭之下,那么我们起码可以有尊严地死去,而艾伦赫也不会说出这番话了。”

  艾伦赫满脸羞惭地说道:“对不起。”

  阿克玛说:“不!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作为一个朋友来找你们,本来希望能够赢得你们的支持。我们一同探索真理,破除我爸爸那一套疯狂的理论,救万民于水火。可惜事与愿违,我竟然害你们兄弟反目,我实在没有颜面再待下去了。”说完他疾步奔向大门,因为走得太快,还不小心把椅子碰翻了。

  剩下四兄弟或站或坐,沉默良久,然后凯明和艾伦赫同时开口了。

  凯明大声说:“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你,我从来也没有这个念头!”

  同时艾伦赫也叫道:“凯明,请原谅我的小人之心。我从来没想过把你……你是我的亲弟弟,不论你做什么,我也……”

  艾伦赫老大哥还是那么笨嘴笨舌,凯明小弟却已经变得这么油嘴滑舌,还口不对心,孟恩几乎哈哈大笑。

  欧弥纳却真笑出来了。他说:“听听你们两人都在说些什么话?一个说‘我从来没有对你打过坏主意’,另一个说‘我冤枉你了,真对不起’。你们就别再婆婆妈妈了。阿克玛只是要求我们先团结一致,然后才公开表态;所以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努力团结起来,好吗?其实这根本不难,我们只需要在互相得罪的时候也不骂街,这就行了。反正我们在爸爸面前总是这样做的,否则他早就发现我们有多讨厌王后了。”

  凯明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喃喃说道:“我不讨厌母后。”

  欧弥纳说:“看到没有,凯明?就算你不同意我们的观点,也没关系的。阿克玛想说的是,只要你愿意闭嘴,我们就能够万事如愿,马到功成。”

  凯明说道:“我同意你们的观点……除了你刚才说的那些关于母后的话。”

  欧弥纳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其实,其实都为她感到无比的遗憾。她好像得了世上最慢性的瘟疫,怎么也死不了,真是太可怜了。”

  艾伦赫说:“欧弥纳,你说够了吧?你一边向我们说教,要我们团结一致,自己却老在取笑凯明,好像你们两人还是刚学走路的小婴儿似的。”

  欧弥纳酸溜溜地说:“我可从来没有和他一起学走路。他还没出生我就已经学会走路了。”

  “求求你们了。”孟恩趁着众人说话的沉默间隙轻轻地插入一句,大家的注意力反而被他轻柔的语气吸引住了。“别人听了我们这样说话,反而会以为地球守护者真的存在呢。他们会觉得地球守护者把我们变蠢了,使我们无法团结一致去违抗他的旨意。”

  艾伦赫一如既往地把孟恩的话都当真了。他问:“地球守护者真的存在吗?”

  孟恩说:“不!地球守护者根本就不存在!我们还要证明多少次你才不再问呢?”

  艾伦赫盯着孟恩的双眼,正色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从小时候起,只要你说某件事情是正确的,这件事就一定错不了。大概我要彻底忘记你这种能力之后,才能毫无保留地相信地球守护者确实不存在。”

  孟恩:“我真的全部说对了?哪怕错一次也没有?很可能当时你和我一样,都渴望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小孩真的具有明事理、知是非、辨对错的能力。”

  错了!错了!大错特错了!

  孟恩努力不让脸上显出任何表情,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到面如平湖。

  艾伦赫不经意地露出一丝微笑。他对孟恩说:“快去找阿克玛吧。据我对他的了解,他现在肯定待在不远处等着我们当中随便哪一个出去请他回来。这任务就交给你了,孟恩,把他请回来。为了国家的利益,我们愿意团结在他周围。”

  凯迪奥以一个热情的拥抱迎接伊理亥艾克。不,不是伊理亥艾克,而是伊理亥。他曾经贵为一国之君,现在却坚称自己没什么过人之处,也不曾得到地球守护者的垂青。这事情真的很奇怪,感觉就是一个败局。当然,这不是伊理亥的失败,而是时势使然,就算他有济世之才,此刻也是无力回天。

  凯迪奥问道:“王后……呃……你的妻子还好吗?”

  这些普通的问候本来就毫无意义,而凯迪奥和伊理亥之间就更加不需要太多的客套话。凯迪奥的妻子在多年以前生头一胎的时候难产而死。那个死婴是男孩子,产婆说,小孩像爸爸,个头太大,从产道出来的时候,硬是把妈妈撑死了。于是凯迪奥明白了,他的妻子其实是他害死的;因为他的小孩体积太大,换成随便哪个女人都难免一死。按照地球守护者的意思,凯迪奥注定要孤独终老。他并不打算与地球守护者对抗,因为他不想再害其他女人的性命。伊理亥知道凯迪奥的伤心史,所以没有问候他的家人。

  “凯迪奥,看来总督这份差事是个闲职嘛。”

  凯迪奥想开怀一笑,可惜事与愿违,他的喉咙只发出一声闷响,他连忙顺势咳了几下。“我觉得身上的肌肉都开始松弛了。虽然当年我是个军人,可是现在已经变得软弱衰老,整个人好像从里往外开始变干变弱。不过至少我不会变成那些大腹便便的肥胖老头。”

  “我活不到你变胖的那一天了。”

  “伊理亥,我年纪比你大很多,我肯定会死在你前头。什么时候从东边刮来一阵飓风就能把我吹过这些山峰,一直刮进海里。可是我已经又干又瘦,只能像枯叶一样浮在海面上,在风吹日晒之下变成粉尘,溶入大海,彻底人间蒸发。”

  伊理亥出神地看着凯迪奥,脸上带着一副古怪的表情。凯迪奥轻轻地推了一下伊理亥的肩膀——他向来都是用这个办法把伊理亥从白日梦中唤醒。想当年伊理亥还是努艾克的第三子,也是最不得宠的王子。凯迪奥于是可怜他,教他怎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样成为一个骁勇善战的军人。

  凯迪奥还记得自己忍无可忍发誓弑君的那一天,他也是和伊理亥在一起。当时伊理亥也像现在这样发呆,于是凯迪奥轻轻推了他一下,哪知道他竟然热泪盈眶。凯迪奥问伊理亥有什么不妥,伊理亥当场就崩溃了,他一边抽泣一边告诉凯迪奥,他从小就一直受帕卜娄格骚扰。伊理亥说:“上一次他这样对我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我已经结婚生女,本来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哪知今天早上我和父王进餐的时候,他又把我带走,再让他的两个亲兵按住我,然后故技重演……”

  凯迪奥闻言顿时惊呆了。他问:“你爸爸不知道帕卜娄格这样对你吧?”

  伊理亥告诉他:“父王当然知道,因为我告诉他了。可是他说我太软弱,完全是咎由自取。他还说地球守护者本来打算让我身为一个女孩子的。”

  凯迪奥知道,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在努艾克的治下已经变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努艾克迫害身边的好人,纵容他宠信的佞臣胡作非为;满朝文武之中,正人君子寥寥可数。看在这几个君子的分儿上,而且考虑到努艾克毕竟还是一国之君,凯迪奥一直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可是这一件事情终于让他觉得忍无可忍。不管你是不是一国之君,你不能任凭自己的亲生儿子遭人蹂躏却不报仇雪恨。从凯迪奥看来,杀死帕卜娄格不是他的责任,轮不到他来越俎代庖。如果努艾克做不到,那么就应该等伊理亥经历磨难、真正成熟之后才亲自手刃仇人。凯迪奥是一个军人,立誓保民卫国,对抗一切敌人。现在他终于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敌人了:努艾克!只要把努艾克铲除,其他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所以凯迪奥发誓要亲手杀死暴君努艾克。他将努艾克逼到了高塔顶上,拿出短剑,准备将他开膛破肚,给他一个懦夫应有的下场。

  就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努艾克突然转头发现远方边境那里,耶律国大军正浩浩荡荡掩杀过来。努艾克说:“你不能杀我,因为只有我才能领兵抗敌,保护黎民百姓。”凯迪奥其实也是一心为民,所以觉得努艾克说得不无道理。

  哪知努艾克竟然率领全军撤退,只留下少数兵士保护城中妇孺。讽刺的是,他们撤退到荒山野岭之后,正是那些跟着他狼狈逃窜的士兵将他折磨至死。同时,城中缺兵少将,连武器也不够,敌军一旦攻城的话,守兵连一时半刻也支撑不了。所以伊理亥的妻子唯有率领一众少女出城为民请命,终于救了满城妇孺。这件事情让凯迪奥一直引以为奇耻大辱。

  每当凯迪奥和伊理亥在一起的时候,所有这些往事总会在他脑海中浮沉隐现。他目睹过伊理亥最脆弱无助的时刻,也见证他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并且成为一国之君。可惜,当年的伤害已经对伊理亥造成永久的创伤,再也无法修复。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性格缺陷,伊理亥怎么会逊位呢?

  凯迪奥说起死亡的时候,刻意使用戏谑的口吻。奇怪的是伊理亥脸上竟然带着一种不安的表情。他说:“你说得好像恨不得快点儿死,可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

  凯迪奥说:“我确实是恨不得快点儿死……不过不是我自己死,而是别人快点儿死。”

  他说完,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嘿,伊理亥啊,老朋友,你怎么不是我的儿子呢?”

  “凯迪奥,虽然你我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我一直把你当作父亲看待;过去如此,将来也一样。”

  凯迪奥问道:“这么说来,你来找我是希望我能够像一个父亲教导儿子那样给你一点建议吗?”

  伊理亥说:“我的妻子听到一些传闻。”

  凯迪奥眼珠子一转。

  “唉,其实她也料到你不希望听她的话,可是我没办法骗你。一旦我告诉你这些传闻的内容,你马上就会猜到这是她说的。因为没有一个男人会把这些事情告诉我。”

  按照传统,泽尼府人无论如何也不肯与苍穹族人共同生活。可是众所周知,伊理亥偏偏就反对这个传统:他爱与天使结交,家里经常有天使来访。正因为如此,凯迪奥手下的男人都信不过伊理亥,自然不愿意把机密大事泄露给他。

  可是女人圈却完全不一样了。原因很简单:男人们没办法控制他们的妻子。女人都爱絮絮叨叨,也不管对方是否信得过就乱喷一气。虽然伊理亥夫妇是正直善良的好人,可是当问题涉及保卫泽尼府人乃至全人类的生活方式,伊理亥就不那么让人信得过了。不过凯迪奥从来不会对伊理亥撒谎;如果伊理亥想知道那些流言的真伪,他只需要亲自来凯迪奥的领地查探一番就可以了。

  凯迪奥问道:“那是什么传闻呢?”

  “她听说你手下的几个高官四处吹嘘,说阿克玛若的儿子以及国王的几个王子在内心深处都已经变成了泽尼府人。”

  凯迪奥说:“这是谣言!那几个青年才俊会公开宣称他们认为天使和人类不应该生活在一起?我敢向你保证,我们当中就算是最乐观的人也不敢有这个奢望。”

  伊理亥听了并不回答,而是默默地沉思许久,然后才问道:“那么请你告诉我,那几位青年才俊会公开宣称什么?”

  凯迪奥说:“他们非要公开宣称什么不可吗?我怎么知道呢?”

  “凯迪奥,你不要骗我。难道连你也开始对我说谎了吗?”

  “我没有骗你!你居然这样说我,我真该一拳把你打翻。”

  “什么?你才说你自己又干又瘦,已经变成一片枯叶,怎么会突然有力气把我打翻在地呢?”

  凯迪奥说:“坊间确实有些传言……”

  “你的意思是你有一个绝对可靠的消息来源。”

  凯迪奥说:“为什么这个消息绝对可靠呢?为什么不能够是传闻和谣言呢?”

  “因为我很清楚你是怎样收集情报的,凯迪奥。如果你在摩提艾克的议会里面没有一两个身居高位的线人,你怎么会接受总督的职位呢?”

  “伊理亥,我哪来这样的线人呢?国王身边的红人都已经跟随他很多年了,在我们来之前他们就已经身居要职。老实说,摩提艾克的朋友里面我只认识一个人——就是你。”

  伊理亥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凯迪奥,仔细想了一会儿,然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接着变成哈哈大笑。他说:“你这个狡猾的老狐狸!”

  “我狡猾?”

  “你是一个死硬派的泽尼府人,顽固不化地坚持种族隔离政策,国王的议会里面的人类议员避你唯恐不及,哪还敢跟你说话。如此说来,难道你的线人是一个女人?我觉得不是,因为你在首都待的时间本来就短,而且还把上流社会的贵妇名媛都得罪遍了,她们哪会帮你呢?所以剩下只有一个可能性,你的线人是一个天使。”

  凯迪奥摇头不语。人们一直以来都低估了伊理亥;虽然凯迪奥知道他并非等闲之辈,可是现在依然被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想不到伊理亥凭借着蛛丝马迹就能够顺藤摸瓜、直捣黄龙。

  伊理亥继续说:“这么说来,你真的和一个天使结成同盟了?”

  “不算是同盟。”

  “互相利用?”

  凯迪奥点头道:“可能吧。”

  “阿克玛和摩提艾克的几个王子,他们确实在密谋一些东西,对吧?”

  凯迪奥说:“他们决不是阴谋叛国,因为他们不会做出损害王权的事情——摩提艾克的几个儿子怎么会对他们的父王不利呢。”

  伊理亥道:“可是你本来就不希望摩提艾克垮台。不仅仅是你,其他泽尼府人也是这么想的。你们都满足现状,在这片沼泽地上面安居乐业……”

  “满足现状?这一带土地贫瘠,洪水为患。我们用来种植农作物的每一寸耕土都必须从大量废土当中筛选出来;为了对付涝灾,我们还必须将耕地填高,然后在外围筑起木墙和石墙。这些木料和石料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必须从上游的高地那里用船运过来……”

  “再怎么说你们也还是住在果纳崖地区。”

  “这一带沼泽区其实已经算是平原地带了。”

  伊理亥说:“可是你们其实还是心满意足了,因为你们得到摩提艾克大军的庇护,再也不用担心耶律国军队;而且摩提艾克还允许你们生活在一个空中没有天使的地方。”

  “他们整天在我们上空飞过,只是不和我们住在一起罢了。反正现在是我们不伤害他们,他们也不来烦我们。”

  “阿克玛若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对吧?因为他一直在宣扬宾纳若的学说。”

  凯迪奥纠正他说:“是叛徒宾纳迪。”

  “宾纳若说过,泽尼府人最大的罪过在于,他们不但排斥天使,而且也排斥掘客。地球守护者希望人类、掘客和天使能够和谐共处,只有当每一座村庄都有我们三个种族的身影,他才会真正满意。到了世界大同的那一天,地球守护者就会以一个人、一个天使和一个掘客的形象降临地球,然后……”

  “别说了!”凯迪奥一声怒吼,右手猛地挥出。如果这一下击中伊理亥,说不准真的能把他打翻在地;因为凯迪奥虽然自称羸弱不堪,实际上还是强壮不减当年。不过凯迪奥这一下并没有对人,而是打在空气中,似乎要拍扁一只无形无声的蚊子。“你不要提起他说过的废话。”

  “凯迪奥,你发怒的时候还是相当吓人啊!”

  “宾纳迪死晚了。我觉得如果努艾克早点儿杀了他,他就没机会给阿克玛若洗脑了。”

  “凯迪奥,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之间的分歧是永远也不可能消除的,我们就别争论了。”

  “没错,我们不要继续争下去了。”

  “凯迪奥,请你老实告诉我,有没有谁密谋用暴力手段去对付阿克玛若呢?”

  凯迪奥摇头道:“当然有人提起过。不过我已经公开宣布了,谁敢动阿克玛若一根头发,我就把这人的心脏从他喉咙那里掏出来!”

  “你和阿克玛若曾经是朋友吧?”

  凯迪奥点了点头。

  “可是,现在他讲出的每一个字对于你来说都像毒药一般可怕,你还能像以前那样做他的忠实朋友吗?”

  凯迪奥说:“政见不同有什么关系?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凯迪奥,正是由于我不赞同你的政治立场,所以我很庆幸你重视友谊多于政治立场,否则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高兴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在关键是……你刚才说阿克玛和摩提艾克的四个儿子并没有密谋使用暴力去对付他们的父亲,也不会对其他任何人动武。”

  “没错。”

  “可是他们确实在密谋一件大事。”

  凯迪奥说:“你自己想想吧,阿克玛若能够系铃,难道别人就不能解铃吗?”

  伊理亥点头道:“摩提艾克确实不敢用叛国罪去起诉亲生儿子。”

  凯迪奥说:“就算他敢也没办法告。”

  “为什么不敢?如果他们敢公开挑战国王任命的大祭司……”

  凯迪奥说:“我们根本就没有大祭司。”

  “虽然阿克玛若决绝使用‘欧格’这个称号,可是……”

  “摩提艾克将原本由国王任命的祭司都废黜了。而阿克玛若是外来的,理论上来说是由地球守护者亲自任命的,所以他的权威并非来自国王,因此挑战阿克玛若并不构成叛国罪。”

  伊理亥艾克笑了:“你以为摩提艾克会被这些法律文字游戏蒙骗吗?”

  凯迪奥说:“当然不会!所以时至今日,你始终没有听说王室的几个青年才俊公开反对阿克玛若鼓吹的那一套种族混合、男女平等的谬论。”

  “可是他们马上就要开始行动了吧?”

  “这么说吧,很快就会有一个考验,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这其实也和我无关——我只知道这个考验对于阿克玛若和摩提艾克来说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会让他们焦头烂额、进退两难。无论他们采取哪一种措施,都只会为我们拨开迷雾见青天。”

  “你向我泄露太多东西了。”

  “因为即使你转头就去找摩提艾克,把我说过的话全部告诉他,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关键是他已经把种子埋下了,结果就是阿克玛若没办法继续做达拉坎巴的宗教领袖。”

  “如果你以为摩提艾克会出尔反尔、将阿克玛若免职的话……”

  凯迪奥微笑道:“伊理亥,你再仔细想想我说的话。这个考验始终会到来,结果只有一个,就是阿克玛若下台。无论你怎么警告他们,这个结局也无法避免;当年是国王亲手埋下了种子,所以才会有今天这个苦果。”

  “凯迪奥,你说话太深奥了,我完全听不明白。”

  凯迪奥说:“我向来都这样,你这辈子也不会明白的。”

  伊理亥说:“每一个父亲都这样以为,可是没有一个儿子会认同。”

  凯迪奥问道:“那么父亲和儿子到底谁对谁错呢?是父亲自信得有根据,还是儿子反叛得有道理呢?”

  伊理亥说:“我觉得所有父亲都聪明过头了,以至于他们终于打算把所有智慧倾囊相授的时候,做儿子的却习惯性地提防有诈,再也不敢相信他们了。”

  凯迪奥说:“等我决定倾囊相授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你自然会相信。”

  伊理亥说:“凯迪奥,刚才你已经和我分享了你的人生智慧,我也了解到你已经给可怜的阿克玛若设好了圈套。现在让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凯迪奥说:“你就省省吧,好吗?你只是装作什么都知道了,然后想骗我自己说出来。我告诉你吧,你在十五岁的时候就用过这一招,那时候不灵,现在就更不用说了。”

  伊理亥说:“我就告诉你一件事情吧,这件事情你未必知道。你以前和阿克玛若是好朋友……”

  “我们现在也是好朋友。”

  “他比你强大,比我强大,比摩提艾克强大。他比世上所有人都强大。”

  凯迪奥大笑道:“阿克玛若强大?他空有一张嘴巴罢了。”

  “好朋友,为什么阿克玛若比我们强大呢?因为他确实是遵从地球守护者的旨意去办事。地球守护者的旨意是无论如何也会实现的——如果我们做不到,就会被他扫地出门,好让位给地球守护者的另一群子民。这一次可能是豹子和秃鹫的变种,也可能是海底的鱿鱼或者鲨鱼的后代。有一点可以肯定,最后获胜的一方绝对是地球守护者。”

  “伊理亥,如果地球守护者那么强大,他怎么不干脆把我们这些人类、掘客和天使都变成一些热爱和平、满足现状、幸福快乐的小宠物呢?”

  “可能他不想我们做宠物,可能他希望我们理解他的苦心,真心相信他是为我们谋福祉,然后心甘情愿地帮助他实现他的计划。”

  “这是一种何其愚蠢的宗教!如果摩提艾克要国民热爱并且遵守法律,还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人们的自觉性上面,你猜他的王位还能坐多久?”

  “凯迪奥,可这恰恰是人们遵纪守法的原因啊。”

  “他们遵守法律完全是因为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在盯着,伊理亥。”

  伊理亥问道:“可是为什么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愿意听从摩提艾克的命令呢?你也知道,并不是每个士兵都唯王命是从;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有一个士兵怒不可遏,出手……”

  凯迪奥打断他的话:“这件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你就别用来说笑打趣了。”

  伊理亥说:“我不是说笑打趣,我只是想指出,人们之所以拥戴像摩提艾克这样的贤明君主,完全是因为国内的精英阶层明白,他掌权对他们有利,他的统治能够带来和平稳定。就算他们不见得拥护国王颁布的每一条法令,他们总能在达拉坎巴帝国之内找到一种让自己快乐的生活方式。这才是他们服从王命的原因,对吧?”

  凯迪奥点了点头。

  “这些事情我想了好久。为什么地球守护者不出手阻止我父王的所作所为呢?为什么他不直接带领我们投奔自由呢?为什么他要让我们被奴役那么多年,然后才派孟恩乌士前来解救我们呢?为什么?他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我一直以来都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

  “幸好!我还以为你会说是你老婆把答案告诉你了呢。”

  伊理亥很恼火地瞪了他一眼,继续说:“我突然意识到,地球守护者并不需要一帮没有自己意志的木偶,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地球守护者需要的是忠实的伙伴,你明白吗?他希望我们变得和他一样,希望我们与他有共同的目标和共同的需要,希望我们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劳。到了那一天,宾纳若所说的一切才算是真正实现了,地球守护者才会下凡来到我们中间。”

  凯迪奥全身抖了一下。“伊理亥,如果你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我岂不是成了地球守护者的敌人吗?”

  “不会的,老朋友。你不是他的敌人,只是你的想法与他相左罢了。幸好你不会因为意见相左而与朋友反目成仇,这正是地球守护者对我们的期望之一。实际上,虽然你那么痛恨种族混合,可是我敢说,将来我们的子孙后代还是会将你看作地球守护者最忠实的追随者之一。”

  “嘿嘿。”

  “凯迪奥,你也仔细想想吧。你认识那么多志同道合的人,可是你真正的朋友是谁呢?你真正爱的人是谁呢?是我,是阿克玛若。”

  “我爱很多人,不止你一个。”

  “我,阿克玛若,我的妻子……”

  “我讨厌你的妻子。”

  “可是在紧急关头,你为了她可以连性命也不要。”

  凯迪奥无言以对。

  “就算是你那个天使线人,为他牺牲你也是心甘情愿,对吧?”

  凯迪奥说:“我一会儿要为这个死,一会儿又要为那个牺牲,居然能活到今天,实在不容易啊!”

  “你突然发现别人比你更了解你自己,觉得很气恼吗?”

  凯迪奥承认道:“是的。”

  伊理亥说:“我知道你很气恼。可是当初有一个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他在我身上发掘出连我自己也没发现的力量,你猜我怎么着?”

  “你也很气恼。”

  “正相反,我感谢地球守护者让他出现在我生命里。时至今日,我还日夜祈求地球守护者保佑他平平安安。我告诉地球守护者,虽然他以为自己是你的敌人,其实他不是;请你为我保护他吧。”

  “你也跟地球守护者说话?”

  “最近说得很频繁。”

  “他回答了吗?”

  伊理亥说:“没有。可是我也没有向他提出什么问题。其实,只要我环顾这个世界的时候,依然能得到他的指引,我就心满意足了。”

  凯迪奥扭过头去,不让伊理亥看到他的脸。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脸藏起来,其实他并没有觉得心潮澎湃,只是在这一刻实在无法直视伊理亥的双眼。他低声说道:“去吧,去找摩提艾克吧。你想跟他说什么都行,反正你们是没办法阻挡我们的。”

  伊理亥说:“可能吧。不过如果你们得逞了,只会是因为你们无意中在为地球守护者的宏图伟业添砖加瓦罢了。”

  凯迪奥的头还是扭向一边,所以伊理亥只能亲吻一下他的肩膀,然后离开了总督府的花园。总督独自在花园里逗留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夜雨骤至,他才回到室内,可是已经全身湿透了。总督府内并没有用人,所以不会有人告诫他要保重身体。自从凯迪奥听说阿克玛若夫妇不请用人,煮菜洗衣等大小家务琐事都亲力亲为,他也依样画葫芦,立即辞退了所有仆人。凯迪奥暗地里与阿克玛若较上了劲儿:阿克玛若作出那么多牺牲,真的是仁德盖世也好,或者是虚伪造作也好,总之阿克玛若能做到的,凯迪奥也能做到。这样的话,世人评价他们两人的时候就不能说,尽管凯迪奥在地球守护者这件事情上可能是对的,不过阿克玛若还是更加有德。不!人们必须公正地说:凯迪奥与阿克玛若一般高尚,而且他对地球守护者的判断也是正确的!

  虽然凯迪奥既正确又高尚,无奈伊理亥心甘情愿追随的却是阿克玛若。过了这么多年,阿克玛若还是把凯迪奥最珍惜的人偷走了。

  达拉坎巴虽然是一个伟大帝国的首都,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依然是一座小城——某些坊间传闻能够在很短时间内就传遍大街小巷,甚至直达城中最有名望的府邸之中。比如说这一次,那所新学校开办还不到几个星期,车贝雅就听到了很多传言。

  “你能想象这女人有多无耻吗?竟敢把学校命名为‘华纱若学堂’!”

  “我问谁是校长,她竟然说自己就是。”

  “她自称和英雄佛意漫的妻子用的是同一种教学方法,好像她真的知道似的。”

  “那些学生的家境都不好,不过最恐怖的是,她让所有孩子一起上课,其中有一些竟然来自那些……那些以前的……”

  “奴隶家庭。”车贝雅强忍着心里的不满,帮她的朋友把话说完。她其实拼了老命才忍住没有提醒她们,她和她的丈夫在过去十年间一直教导大众,在地球守护者眼中,土家族的小孩子与中间族或者苍穹族的小朋友相比,丝毫也不逊色。

  “我听说她还愿意把男孩子和女孩子混在一起上课呢!也不知道哪些家长突然失心疯发作才会允许她这么做。”

  车贝雅思前想后,终于写了一张便条,请地球守护者殿堂里面一个住在新学校附近的导师送去给那个女人。在便条里,她邀请这个新来的教师上门做客。

  第二天,这张便条被送回来了,只见便条的底部有一句在匆忙中潦草而成的话:“多谢邀请。无奈校务繁忙,难以抽身。如果你愿意,请来敝校看看。”

  车贝雅很震惊,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有一点点被冒犯的感觉。她好歹是大祭司的夫人吧?可是这个女人竟然拒绝了她的邀请,然后很随意地让她去学校看看,甚至还不邀请她去家里做客。

  车贝雅随即感到很惭愧:我的自尊是否过分膨胀了?怎么那么容易就觉得不满呢?而且,这位教师越是不买账,车贝雅就越发对她感兴趣了。她把她听到的传言以及这次邀请未遂的事情都告诉了绿儿;绿儿听了,非要跟去不可。艾妲迪雅听到消息也来了,她解释道:“我是想看看当年华纱女士是怎么教学生的。”

  车贝雅问:“你不会真的以为她这所学校会和传说中那所学校相似吧?”

  艾妲迪雅说:“有什么出奇呢?就凭女教师做校长这一点,这所学校就比我听说过的任何一所学校更接近华纱的学校了。”

  绿儿说:“听说在掘客里,女校的老师全部是女的。”

  艾妲迪雅提醒绿儿:“可是这个女人是人类哦……她是人类吧?”

  车贝雅说:“她自称谢德美,也就是那个古老名字的全称,而不是现在我们惯用的‘瑟玛’。”

  艾妲迪雅和绿儿都试着说“谢德美”这几个音节。

  绿儿说:“古时候人们说话的嘴型可能也不一样。我们的语言真的改变了那么多吗?”

  艾妲迪雅答道:“这是肯定的。在古语里有些音节,苍穹族人和土家族人都没办法发出来;为了照顾他们,那些音节都陆续被剔除了。”

  绿儿说:“那也不一定是语言本身改变了,或者是苍穹族人和土家族人学会了发那些音节吧?”

  车贝雅说:“我们没办法知道古时候的语言是怎样的,所以你们这样争吵没什么意义。”

  绿儿说:“我们才没有争吵呢,只是习惯这样说话罢了。”

  车贝雅说:“呵呵,瞧你就是爱贫嘴,一开口就好像和妈妈顶嘴。”她说完就笑了,两个女孩也跟着笑起来。

  她们在一片永远也时髦不起来的老城区里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来到了新学校所在的大街上。路边有一个天使老头倒挂在栖木之上,正躲在门廊的阴凉处看着街上的热闹。绿儿年纪最小,所以担负起问路的责任。她说:“老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新开的那所学校怎么去呢?”

  老头儿问:“是女校吗?”

  “这条街上有很多学校吗?”绿儿分明语带讽刺,却显示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就在大街转角,在路的这一边,三栋房子挤在一起的那里就是。”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背冲着她们。这个天使倚老卖老也就算了,如果一个小年轻做出这么无礼的举动就会显得特别粗鲁。不过就算老头转过了背,她们还是听见他嘟嘟囔囔地低声咒骂:“泥老鼠上的学校……”

  艾妲迪雅低声说:“嘿嘿,肯定是地球守护者殿堂的信徒。”

  绿儿也小声说:“呵呵,对啊,我一看就知道了。”

  她们都很有教养,没有当着老头的面大声笑出来。大街上人来人往,肯定有过路的会认得她们是公主和大祭司的妻女,所以她们必须时刻保持一个大方得体的形象。

  来到那三栋房子面前,她们这才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特别适合做一所种族混合的学校。在街道对面的那片野地里有一条小溪,溪畔是一片枝叶蓬乱的老树林,一看就是多年没有修剪过。这里有些破旧小棚屋,应该是穷人的蜗居;树上搭着一些茅草顶棚,里面住着一些没钱的苍穹族。仅凭这些景象就可以断定这里是个贫民窟。再仔细看时,只见小溪两岸的土地都是坑坑洼洼的,下面肯定布满了隧道,住着很多获得自由的奴隶掘客。他们当中很多都是把遣散费挥霍一空,然后陷入赤贫。身强力壮的就靠着打短工过活;身体羸弱或者没有一技之长的就只能以乞讨为生,终日饥肠辘辘。

  阿克玛若经常说,地球守护者赐予我们富饶的物产和肥沃的土地,可是国内却存在着这些贫民窟,这证明了达拉坎巴帝国的人民配不上地球守护者的厚赠。于是地球守护者殿堂的信众都会捐赠粮食,由祭司和导师带去贫民窟派发,很多穷人就是因此而勉强活下来。不过有些信众会厚着脸皮抱怨说,他们本来也想多捐一点,就怕大部分都浪费在那些懒惰的掘客身上。可是他们不想想,正是由于这些掘客早已经在奴隶生涯中浪费了大半辈子,所以那些富人才能过上丰衣足食的好生活。

  现在这位谢德美把学校设在掘客聚居地的附近,可见她确实想让掘客小孩来上学,而不是做做样子而已。不过学校西边的这条小溪总是散发着臭气,每当西风从群山吹袭而至的时候,学校肯定会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有人把这条小溪叫作“老鼠溪”,阿克玛若将其称作“地球守护者之河”,很多人为了顾全礼节,干脆从来都不提起这条小溪。

  三座房子的大门都敞开着,每个门廊前面都有一些小女孩在阅读或者背书,很难猜到哪一个才是学校的正门。可是就算她们猜不到也不要紧,因为谢德美已经亲自走出来迎接了。

  车贝雅一看就知道面前这人肯定就是谢德美,因为她在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颐指气使的风度。谢德美匆匆忙忙地和她们打了个招呼,连正式迎接来宾的客套话也没有。她说:“低年级的学生刚刚开始睡午觉,一会儿你们在走廊说话的时候请小声点儿。”

  她们走进学校才发现,谢德美除了租街角这三间房子之外,肯定把背后整个街区的所有房子都包下来了。学校中心有一个庭院,庭院里有几棵老树,树荫下躺着一些小女孩,树枝上还倒挂着一些小天使。车贝雅留意到几个成年女人在学生之间走来走去、斟茶递水,帮助每一个学生安顿好。这些成年人是教师还是用人呢,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艾妲迪雅喃喃说道:“不可能……”

  车贝雅不明白艾妲迪雅为什么觉得惊讶。“就是小朋友睡午觉罢了。”

  “不,我是说……那个真的是乌丝乌丝吗?当年她做我用人的时候已经很老了,我到底多久没见过她了?天哪,已经好多年了!我还以为她早就去世了……可是怎么她好像就在那边,正朝着教室门走过去……”

  绿儿说:“就是传说中的乌丝乌丝吗?虽然我想帮你确认一下,可是我还没见过她,真是爱莫能助了。”

  车贝雅这才看到,艾妲迪雅说的原来是一个拖着脚步蹒跚而行的驼背老掘客。

  谢德美这时刚好从院子里走回来,艾妲迪雅马上问她:“那位土家族女性,就是刚刚穿过院子走进教室的那位,她不会就是乌丝乌丝吧?”

  谢德美说:“你千万不要大声喊她,这样只会白白吵醒院子里的小孩子,她也听不见,因为你的老仆人几乎已经失聪了。还有,在这里,我们都叫她弗珠母。”

  艾妲迪雅说:“对,是弗珠母。在最后几个月里我也是这样称呼她的。自从弗珠母走后,我可想念她了。”

  绿儿在一旁帮腔道:“艾妲迪雅是说真的。”

  艾妲迪雅说着说着就陷入了甜蜜的回忆,声音变得很轻、很柔。“爸爸刚宣布释放宫里的奴隶,她立即就离开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因为她老早就告诉过我,她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自己的一个家。可是我真的很希望她愿意留下来做雇工。她对我很好,我向来把她当作朋友看待,而不仅仅是奴仆。要是她一直没有离开,那该多好呀!”

  谢德美回答的时候,声音就像乌鸦的叫声那么刺耳:“艾妲迪雅,她不是离开,而是被王后赶走了。你的母后说她太老了,一点用处也没有,还把你带坏了。”

  “没有!”

  “哼,当时王后说的每一句话,弗珠母都记得清清楚楚。”

  艾妲迪雅不想被误解,所以解释道:“我是说她从来没有把我带坏。她教我做人的道理,开阔我的眼界,还教我……她教我的东西太多了,我全部都铭记在心中。”

  谢德美听了,脸色也缓和了许多。她牵起艾妲迪雅的一只手,说道:“你懂得珍惜她,我很欣慰。”艾妲迪雅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因为按照礼节,谁想触碰王室子弟都必须先请求允许。可是她并没有对谢德美的唐突表示不满,还立即把另一只手也放上来,握住谢德美的手。车贝雅看见艾妲迪雅表现得体,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艾妲迪雅说:“她现在老有所依,我也很开心。不过我希望她要干的活儿既不要太繁忙,也不能太清闲。因为她很有自尊,肯定不愿意白吃学校的。”

  谢德美干笑了几声,说道:“她要干的活儿和我一样,还算清闲,不过也够她忙的了。”

  绿儿很吃惊地张大了嘴合不拢,随即发现自己失态了,连忙用手捂住,喃喃地说道:“不好意思。”

  车贝雅为了给女儿遮丑,马上接话说:“这么说来,弗珠母也是教师咯?”

  谢德美说:“在掘客里,大家都把她看作智慧的源泉,也是一本记载了所有古老传说的百科全书。在奴隶里,她是很出名的。他们都找她调解纷争、为婴儿和病者祈福。而且她对那位‘永不入土者’有一种特别依恋的情结。”

  艾妲迪雅点头道:“是的。你取的正是她的名字。”

  谢德美似乎被艾妲迪雅这句话逗乐了。她说:“就是,就是那一位。我记得你们通常把她称为‘司徒博的妻子’吧?”

  车贝雅说:“其实我们只是想避免滥用古人的大名,这样做纯粹是出于对她们的尊重。”

  谢德美问道:“那些男的都这样称呼她,莫非也是出于尊重?”

  绿儿笑道:“才不是呢!那些男的根本就记不住女人的名字。”

  谢德美说:“那的确很不幸,对吧?问题是你们也从来不提起,那就更加没有人提醒他们了。”

  艾妲迪雅说:“我们说回弗珠母吧。如果她在这里教学生能像当年教我的时候一半那么好,那么无论她们交多少学费都值了。”

  谢德美问道:“我给敝校打广告的时候,能够引用公主殿下这句话吗?”

  车贝雅实在忍无可忍了。“谢德美,我们并没有自恃身份摆架子,可是你也不能太过分吧?你这些挖苦讽刺的话,且别说对国王的女儿有多不敬,就算用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也是一种侮辱。”

  谢德美问道:“怎么,难道艾妲迪雅受不了我这个尖酸刻薄的校长吗?难道她需要你来保护吗?难道你们此行的目的是要教我礼仪和修养吗?”

  艾妲迪雅连忙说:“对不起,我刚才肯定说错话了,真是不好意思。”

  谢德美看着她,微笑着说:“嗯,很好。虽然你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话惹我发飙,可你还是愿意先道歉,这正是弗珠母对学生的教导。有人诟病她奴性太重,没有风骨;可是她说自己是谨遵地球守护者的教导。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主人;帮助别人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当成对方的奴仆。这样的话,她就习惯了无偿付出,无论奴隶主对她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不以为忤了。”

  车贝雅转头对艾妲迪雅说:“看来你过去的这位仆人确实很有智慧。”

  谢德美说:“在敝校有这样一种说法,这种说法在掘客社区里也流传甚广。他们说,摩提艾克的女儿很幸运,竟然能够在弗珠母身边度过童年。可是大部分人都觉得你未必懂得珍惜她。现在看来他们对你的臆测都是错的,我很欣慰。”

  很明显,这位毒舌妇人摇起了橄榄枝。艾妲迪雅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领情,然后问道:“她还记得我吗?”

  谢德美说:“我不知道。她很少提及做奴隶的日子,别人也不敢冒昧问起,那样做太粗鲁了。”

  艾妲迪雅听了这句话,感觉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原来橄榄枝只晃了一下就收回去了。车贝雅正准备说叨扰告辞的话,谢德美突然把话题一转:“来吧,你们不是想参观一下学校吗?”

  虽然很不快,可是车贝雅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而且关键是艾妲迪雅看起来并没有觉得不满。于是她们在谢德美的带领下四处走动,谢德美沿路向她们说明各个教室的用途。校内有图书馆——作为一个新学校,其藏书量之丰富令人咂舌;校内还有厨房和宿舍。谢德美说:“我们这所学校还是有部分走读生,可是华纱学校的女学生全部是寄宿的。大家都很亲近,就像一家人;她们都叫她华纱阿姨,她就把她们称作侄女。华纱对待学生就像亲生女儿一样,就算是她的两个女儿来了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待遇。”

  车贝雅问道:“请恕我冒昧问一句,关于华纱学校的这些细节都记录在哪本书上呢?”

  谢德美没有回答,只是领着她们继续走,来到一个牢房似的小单间。“有些教师觉得这是用来苦行的房间;可是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是她们一生中睡过的最奢华的房间。不过褒也好贬也好,如果她们想来我的学校工作和生活,她们就必须睡在这种房间里。”

  绿儿问:“这间房是哪个老师的?”

  谢德美答道:“是我的。”

  车贝雅说:“有句话我不得不说,你这间学校完美地贯彻了我丈夫办学的宗旨,就算是他亲自设计的学校也不见得更好啊。”

  谢德美冷冷地笑了笑,说道:“可是他从来没有拨冗去为女孩子设计过一所学校吧?”

  “这……没有。”车贝雅回答的时候,感觉好像招认自己犯了一项十恶不赦的罪过。

  这时候,她们已经沿着连绵的屋舍走到院子的对面,也就是弗珠母刚刚走进去的那栋房子那里。不出所料,只见弗珠母果然在一楼的一间教室里给学生们讲课。

  谢德美低声问:“你想进去听一会儿吗?”

  艾妲迪雅说:“就怕影响她讲课。”

  谢德美说:“你进去她是听不到的;而且她的视力也严重下降了。如果你站在教室尽头,我怀疑她根本就看不见你。”

  “那就好吧,请允许我进去旁听一会儿。”说完,她转头看着其余两人。“你们不介意吧?”

  她们当然不介意。于是谢德美带领三人走进教室,让她们坐在小凳子上面。其他学生也坐这种小凳子听课,整个教室里只有弗珠母的座椅有靠背和扶手。没有人会因此而对她不满,毕竟弗珠母已经年老体衰了。

  她正在教一群高年级的学生——当然了,这些女孩子其实年纪也不大,因为这学校才开办不久。

  “所以艾米斯母问奥义克:‘地球守护者最看重哪一个长处呢?是古人的身高吗?’——当时中间族才回到地球不久,大家都把他们称作古人——‘是空中肉兽的飞翼吗?’——当时我们都用这个可怕的名字来称呼苍穹族人,艾米斯母还不知道这是禁忌——‘还是我们拜神的仪式呢?’怎么样?你们觉得奥义克会怎么回答?”

  接下来,几个学生回答的时候,陆续把那些为某个种族所独有的优点都排除了。车贝雅想,这就是向小孩子灌输地球守护者的价值观罢了,并没什么过人之处。慢慢地,学生们提出的答案越来越广泛,当中也偶尔会出现一些妙语:“心存希望”“聪明”“领悟真理”“高尚的品德”……她们每提出一个答案,弗珠母就会引导大家围绕这一个优点展开讨论,看看这个优点是否有可能被利用来违抗地球守护者的旨意。从这些讨论看来,今天这堂课更像是一个测验;她们显然曾经就这些优点进行过思考、讨论甚至争论。比如说“希望”吧,一个罪犯可能会希望逃脱法律的制裁;至于聪明才智,坏人可以利用聪明才智去残害好人;一个领悟了真理的人却未必会重视或者拥护真理,反而是那些说谎的人必须先了解真相然后才能够圆谎;如果一个君子空有高尚的品德而缺乏大智慧,那么他很可能在付出一切之后才发现自己的牺牲原来毫无价值。

  有一个小女孩说:“那就是智慧!要是有了这个优点,我们就能够了解地球守护者的旨意了。”

  弗珠母和颜悦色地反问:“是吗?”

  教室里的对话很大声,一方面是因为弗珠母的耳朵不好,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小女孩都有一股初生牛犊的朝气和冲劲。车贝雅从来没有在哪个课堂上见过如此热火朝天的激烈讨论。虽然她也见过有些导师试图鼓励学生参与讨论,可是直到今天她才总算见识到成功的首例。车贝雅想揣度其中的奥妙,然后突然意识到了:因为这些小女孩都知道,弗珠母并不是要她们猜测她心中的答案,而是希望她们先提出观点,然后自行立论和破论。而且她总是很尊重学生们提出来的每一个答案——不仅仅这样,她还尊重每一个学生,好像她们提出来的答案真值得讨论似的。

  可是车贝雅知道,她们提出来的答案也确实值得讨论。有好几次她很想开口加入;两旁的绿儿和艾妲迪雅都蠢蠢欲动,无疑也想发表意见。

  最后艾妲迪雅忍不住说话了:“可是司博恺柔与柯如之对话的时候,不正是把这个观点给否定了吗?”

  她的话音刚落,课室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艾妲迪雅连忙说:“对不起,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发言。”

  车贝雅看了看谢德美,希望她说几句话来缓解现场的尴尬和紧张气氛,可是这校长好像非常满足现状,根本就不打算插手。

  这时候,弗珠母说话了:“孩子,不是你,而是你说的那句话。”

  有一个学生——碰巧这个小女孩是掘客——提供了更详细的解释:“我们是在等你把这个关于……司博恺柔和柯如之的故事说完,因为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他们肯定是人类,还是男的,而且不是古人。”

  车贝雅问道:“课堂上禁止说这个话题吗?”

  那个小女孩听了之后,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她说:“没有啊。不过我们学校才……才开了不久,而这堂课本来是关于土家族历史中的道德伦理学家,所以……”

  艾妲迪雅说:“看来我举的例子是没有关系的。我没搞清楚就乱说,真是对不起。”

  弗珠母又说话了。她的嗓音嘶哑,却和其他聋子一样,说话的声音特别响亮。她说:“孩子,这里的学生不像你那么幸运,她们从来没有机会接受传统教育,所以只能凑合着听我胡说八道了。”

  艾妲迪雅不屑地笑了一声,随即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晚了。

  弗珠母说:“我认得这笑声。”

  艾妲迪雅说:“我笑是因为我知道你在取笑我。而且,我凑合着听你胡说八道也听好多年了。”

  弗珠母说:“我知道我把你带坏了。”

  “这话不是我说的,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听到。”

  弗珠母说:“我从来没试过以一个自由女性的身份和你说话。”

  “我向来都是以一个刁蛮任性小女孩的身份和你说话。”

  教室里的学生们这才知道今天旁听的是何方神圣,因为她们都听说弗珠母曾经是公主殿下的贴身奴仆。众人低声说道:“原来是艾妲迪雅来了。”

  弗珠母说:“我的小公主,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虽然你以前很淘气,却从来不会刁蛮任性。这样吧,就请你告诉我们,地球守护者最看重的是哪一个长处呢?”

  艾妲迪雅说:“我不知道奥义克是怎么回答的,因为这个故事没有在人类里面流传。”

  弗珠母说:“很好,这样一来你就不能瞎猜也不能回忆,而是认认真真地去思考。”

  “我认为地球守护者希望我们能够像她那样去爱,这才是她最看重的优点。”

  “那么地球守护者又是怎样去爱的呢?”

  “地球守护者的爱嘛……”很明显,艾妲迪雅以前从来没有仔细思量过这个话题,所以此刻正在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言辞。她说:“地球守护者的爱就好比母爱,一个母亲虽然会在儿女顽皮捣蛋的时候惩罚他们,可是也会在儿女哭泣的时候拥抱和安慰他们。”

  刚才每个学生发表意见之后,总会惹来同学们汹涌澎湃的反驳;所以艾妲迪雅说完之后,也等待着大家的反对意见。可是她等来的却是一片寂静。艾妲迪雅说:“各位同学,你们刚才争论得那么激烈,怎么我一说话就没有反对声音了?虽然我是公主,可是你们也可以不同意我的看法啊。”

  虽然大家还是不说话,可是她们并没有显得坐立不安,也没有谁为了避免尴尬而避开艾妲迪雅的目光。

  弗珠母说:“或者她们并没有反对意见,或者她们希望你能够进一步详细解释一下这个观点。”

  这时候,学生里传来一阵低语声。其中有个小女孩小声说道:“她能做真实的梦,我们听听她的教导吧。”

  艾妲迪雅说道:“弗珠母,如果地球守护者确实最看重我说的那个优点,那么我觉得你一手营造的这个课堂就是那个优点的最好体现。”

  弗珠母说:“很久以前,我还生活在枷锁当中——那不仅仅是钢铁的镣铐,而且还有一副无形的枷锁像大石一样压在我心上——可是总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让我喘息片刻,总有一个人懂得珍惜我的优点,愿意聆听我的心里话。在她眼里,我是一个真实的、生活在阳光之中的、有呼吸有心跳的生命,而不是栖身于泥土下面、躲藏在阴暗之中的虫豸。”

  艾妲迪雅的眼泪夺眶而出。“可是我对你并没有那么好啊,乌丝乌丝……”

  “你总是对我很好……你还记得你哭泣的时候我是怎么抱着你的吗?我的小宝贝……”

  艾妲迪雅再也无法自已。她快步跑上前,紧紧地搂住弗珠母。教室里的小女孩看着她俩抱头痛哭,都被这感人的一幕惊呆了。

  车贝雅俯身越过艾妲迪雅留下的空凳子,低声对谢德美说:“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一幕了,对吧?”

  谢德美低声答道:“我觉得这是很好的一堂课,你说呢?”

  是的,国王的女儿与一个掘客老妇深情相拥、喜极而泣;她们一同追忆逝去的时光,一起回味那一份醇久隽永的爱意——这确实是一堂很有意义的课。

  车贝雅又低声问道:“奥义克到底怎么回答的呢?”

  谢德美说:“他其实没有真的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如果我知道答案,那么我就是地球守护者了’。”

  车贝雅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不过这也算是一个答案了,而且和艾妲迪雅的那个说法不谋而合。”

  谢德美微笑道:“呵呵,奥义克这家伙就是爱耍宝,不过他确实是挺能言善辩的。”

  这个谢德美说起古代英雄的时候,好像对他们的所有秘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车贝雅看在眼里,心中觉得非常别扭。

  她们在学校待了一整天,晚上围坐在谢德美的饭桌前共进晚餐。饭桌上都是很普通的饭菜,很多贵妇名媛可能会对这些食物嗤之以鼻;绿儿留意到艾妲迪雅甚至叫不出其中一些食物的名字。可是阿克玛若的门风简朴、不事奢华;车贝雅和绿儿向来都吃得很简单,普罗大众吃什么她们就吃什么,所以两母女现在是吃得津津有味。绿儿觉得,在谢德美的学校——不,是“华纱若学堂”——里面,几乎每一件事物都有教育意义:简单的食物、饭桌上的谈话、晚餐的制作流程、饭后的清洁工作、师生们在礼堂里走动时那种轻快的身姿……所有这一切都别有深意。这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思维方式,也是一种待人接物的技巧。

  吃晚饭的时候,艾妲迪雅表现得很反常,甚至有点抓狂。绿儿虽然能够理解她的失态,可是总难免有点担心。平常艾妲迪雅在公众场合总是表现得端庄贤淑、小心谨慎,说话也大方得体;可是今晚她却总是针对谢德美出言相激,好像要逼谢德美说出一些什么话来。绿儿猜不到她的好姐姐到底意欲何为。

  艾妲迪雅说:“我们听说你鼓动掘客造反,是个危险分子。”

  谢德美说:“这个说法倒是挺有趣的。掘客被奴役了那么多年也没想过造反,现在听一个中年女人说两句话反而起这个念头了?再说了,他们现在已经获得自由,那还造谁的反呢?掘客要造反的理由早就烟消云散,只是你们的朋友已经被负罪感折磨得神志不清,变成了惊弓之鸟。”

  艾妲迪雅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谢德美说:“你就老老实实说吧,有哪些人对你说过这些话呢?”

  艾妲迪雅瞥了车贝雅一眼,说道:“其实她们是对绿儿妈妈说的。”

  “为什么她们不对你说呢?因为你是国王的女儿吗?因为释放掘客奴隶的幕后主谋正是你的父王吗?很多人觉得你父亲释放奴隶是严重的失策,你觉得他们会原谅你父亲吗?”

  艾妲迪雅强忍住笑意,板着脸答道:“你不应该在国王的女儿面前说这样的话,我可不想听别人当面说我父王失策。”

  “我听说在国事会议上,大臣们可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甚至可以无所顾忌地对国王的政策提出质疑,对吧?”

  “嗯,是的。不过那些都是他的大臣啊。”

  “那你呢?难道你只是他养的一条宠物金鱼吗?”

  “女人没有资格对国王做的事情评头品足!”艾妲迪雅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忍不住哈哈大笑,似乎这是一件极其可笑的事情。

  谢德美冷冷地答道:“看来,这里的女人就算内急也好,如果没有男人通知她膀胱已经胀满了,她是不会主动蹲下来解手的吧?”

  这句话超出了艾妲迪雅的忍受范围,她一下子爆笑出来,整个人顿时从凳子上摔倒在地。

  绿儿把她扶起来,问道:“你怎么搞的?”

  艾妲迪雅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很……”

  谢德美提示说:“很自由?”

  艾妲迪雅几乎同时说道:“像在家里一般。”

  绿儿质疑道:“可是你在宫中从来不这样啊?”

  “是的,我在宫中从来没试过这样。”艾妲迪雅说着说着,热泪盈眶。她转头看着谢德美问:“华纱学校真的是这样的吗?”

  谢德美说:“华纱学校里没有土家族人或者苍穹族人。那是另外一个星球,人类是那个星球上唯一的高等智慧生物。”

  艾妲迪雅说:“我想留在这里行吗?”

  谢德美说:“你太年轻了,还做不了教师。”

  “可是我受过良好的教育。”

  谢德美说:“那只能证明你上学比别人多,可是你没有在实际生活中磨炼过,所以你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

  艾妲迪雅说:“那我作为一个学生留在这里行吗?”

  “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在听呢?你不是已经读完书了吗?”

  艾妲迪雅说:“那我作为一个用人留在这里好了,反正你不能逼我回宫里。”

  话说到这份儿上,车贝雅想不开口也不行了。她说:“你怎么说得好像在王宫里被虐待似的?”

  “在王宫里,我完全被忽略。实际上,我真的就是我爸爸的宠物,金鱼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总之就是花瓶,甚至还比不上这里的一个厨师……”

  谢德美说:“可是你也看到了,在学校里我们是轮流下厨的。艾妲迪雅,这里目前来说还没有你的位置。或者我应该说,这里有你的位置,不过你还没有准备好。”

  “那么我要等多久呢?”

  谢德美说:“如果你只是干等的话,就永远也不可能准备好。”

  艾妲迪雅无言以对,只能若有所思地继续吃,用手上最后一块面包蘸尽碗中残余的酱汁。

  绿儿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她鼓起勇气说出那个困扰了她整个下午的问题。“你拒绝妈妈的邀请,理由是你太忙了。可是现在看来你的学校自己运作得井井有条,你完全可以来的。”

  车贝雅很恼火地说:“绿儿!我没教过你说话要注意分寸吗?你怎么还……”

  谢德美连忙道:“车贝雅,没关系的。我为什么要拒绝你的邀请呢?因为豪宅王宫我已经司空见惯了,可是像我这样的学校你们还没见识过吧?”

  车贝雅一下子紧张起来:“我们不是有钱人,何来的豪宅呢?”

  “可是你在日间工作时竟然有空外出访客。车贝雅,虽然你的生活大概也算节俭,可是我怎么就没看见你‘满面尘灰烟火色’呢?”

  妈妈明显被这句话刺痛了,绿儿一看不妙,连忙插嘴,将话题引回一些比较轻松的事情上。她说:“我从来没听说过女性做校长。”

  “这只能证明教你读书的那些男教师有多么的不老实。就比如说华纱吧,她不仅仅是校长,而且还桃李满天下,她的学生包括纳飞、羿羲、耶律迈和梅博酷。”

  绿儿说:“不过那些都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谢德美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怎么我不觉得有那么久呢?”

  晚饭后,她们一行人缓步走在院子里。只见有些同学在夕阳余晖之中读书,还有一阵阵歌声从宿舍和洗澡间传过来,那是女孩子们的合唱。这歌声听起来怪怪的,过了好一会儿绿儿才意识到其中的奥妙。她止住了脚步,情不自禁地说道:“我不知道原来掘客也会唱歌啊!”

  谢德美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绿儿很意外,她想不到这个铁娘子一般的女人竟然还能做出那么温情的举动。而且她这样做不像那些男的——男人搭肩膀有时候是为了向弱者示威,或者显示出自己比对方高出一等,甚至表明对方已经被自己控制在股掌之上——可是谢德美搭她肩膀的时候,就像……就像姐妹之间的亲昵举动。

  “是的,你从来不知道掘客也会唱歌。老实说,在我开办这所学校之前,我也没听过他们的歌声。”谢德美在绿儿身边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绿儿,据我所知,以前掘客和天使还维持着共生关系的时候,他们就从来不唱歌。那时候他们两族之间冲突不断,而唱歌是‘空中肉兽’做的事情,大概掘客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不肯自贬身份去仿效敌人。可是在达拉坎巴帝国,他们身为奴隶,早就没有了尊严,所以反而学会了唱歌。我觉得我们可以从这件事情当中领悟到一些道理,对吗?”

  绿儿觉得谢德美似乎早就计划好要对她说这番话,所以她口中的这些道理应该也是特意针对绿儿本人的。当然了,如果过后她再仔细琢磨的话,很可能会意识到,谢德美只不过是看到眼前景象有感而发罢了。

  绿儿说:“我想我应该能够理解你的意思。你也知道,我自己就做过奴隶。你是否觉得我一生中所有动听的乐章都是脱胎于这段苦难的岁月呢?其实我们每个人是不是都应该经历一个在桎梏中苦心志劳筋骨的磨炼期呢?”

  绿儿想不到谢德美的眼中竟然充满了泪水。只听她说:“不,不,没有人应该受那种折磨。很多受难者能够在逆境中找到美好的旋律——比如说你,还有很多土家族——这是因为那些旋律是与生俱来的,一有机会就能够破茧而出。可惜你哥哥在身负枷锁的时候没有发现生命的旋律,是吗?”

  绿儿问道:“你是怎么认识我哥哥的呢?”

  谢德美当然不会让绿儿岔开话题,所以她继续追问道:“他发现了吗?”

  绿儿答道:“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呢?”

  “因为我觉得他还没有摆脱心中的枷锁。”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谢德美柔声说道:“没错,没错,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也认为,当他终于抛开无形枷锁的时候,一定能在心中找到那首歌的旋律。”

  绿儿说:“我听过他唱歌,那水平……实在不敢恭维。”

  谢德美说:“不,你只是没听过他由心而发的愉快歌声罢了。一旦他开口歌唱,你将会听到一曲闻所未闻的天籁之音。”

  “不管是什么好歌,只要由阿克玛唱出来就肯定会走音。”

  谢德美哈哈大笑,把绿儿搂得更紧了。

  她们走到学校前门的时候,有一个教师正在开门。有一瞬间,绿儿还以为这个老师是特意为她们一行人开的门,不过事实证明她自作多情了。只见门廊外面站着两个人和一个天使,都是男的。其中那两个男人是国王的卫兵,至于那个天使……绿儿过了一会儿才想起那原来是胡速老头儿。胡速原来统领天使侦察特种兵,现在已经退居二线,在国民警卫队里担任比较清闲的长官职位。他来这里干什么呢?

  “我手上有一沓状纸,被告是一个叫谢德美的女人。”他好不容易才把“谢德美”三个字说出来。

  谢德美还没来得及回答,绿儿的妈妈已经快步抢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胡速立即紧张起来。他说:“原来是车贝雅女士……”然后他突然发现艾妲迪雅也在场,连忙向后退一步。“没有人提起过……我想我一定是走错地方了!”

  谢德美说:“不!你没走错地方。”她一边说一边把手轻轻地搭在车贝雅的肩膀上。“你大概是一个解构者,可是你并不是如诗,我不是华纱,这位显然也不是拉士葛。”

  谢德美张口就引经据典,绿儿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故事的细节,只隐约记得是关于解构者如诗怎样摧毁拉士葛的军队。可是胡速再也没有领兵打仗,他手下何来的军队呢?绿儿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不去想了。

  谢德美说:“胡速,告我的状纸有一本书那么厚吗?”

  胡速说:“你想让我向你宣读吗?”

  谢德美说:“不必了,我可以把里面的内容告诉你。我觉得原告应该是这个社区的一群男人,罪名包括大量收留贫民小孩,危害公众利益;将掘客奴隶的小孩与其他小孩混杂在一起上课,暗中煽动掘客闹事;给学校取名的时候将男性专用尊称‘若’字加在‘华纱’后面,刻意抹杀男女区别,混淆公众视听。嗯,让我想想……对了,应该还有一条亵渎先贤罪吧,因为我说古代英雄的妻子本身也是英雄,我说她们依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而不是丈夫的余荫。或者这些原告用的是一条较轻的罪名,比如说恶意篡改教义?”

  胡速一时语塞,结结巴巴地答道:“呃……没错,确实是篡改……这个教义……”

  “噢,对了,别忘了还有一条叛国罪。他们肯定加上叛国罪了,对吧?”

  车贝雅说:“这简直太荒谬了。胡速,你说句公道话吧!”

  胡速说:“如果我还是国王议会的成员,我当然会这样说。可是如今我在国民警卫队任职,我这次来只是执行公务,递送起诉书。”他把一沓抛光树皮交给谢德美。“二十四天之后开庭,主审大法官是帕卜。我觉得你应该很容易找到辩护律师。”

  谢德美说:“胡速,你别说笑了,我哪用什么律师,我当然给自己辩护了。”

  “可是女性是不能上庭做辩护人的……”车贝雅还没说完,自己就笑了,因为她突然想起站在她面前的是何方神圣。“不过,我觉得这些世俗惯例对于你来说都不值一钱,对吧,谢德美?”

  谢德美也笑了:“看到了吧?今天每个人都学到了一点东西。”

  胡速很吃惊,她们对那么严重的指控竟然了不为意,还能谈笑风生。胡速说:“他们控告你的这些罪名都是很严重的!”

  谢德美答道:“得了吧胡速,你和我一样心知肚明,这些罪名蠢不堪言,其实都是他们刻意为之。这里的每一项指控都和阿克玛若大祭司在过去十三年间宣扬的教义有关。他一直教导民众,要消除贫富隔阂与男女之间的不平等,三个种族要和平共处,还要帮助以前的奴隶融入自由公民的社区。最关键的是他不让国王任命的祭司凌驾于教义之上,那条所谓叛国罪的矛头正是指向这一点,对吧?”

  胡速说:“是的。”

  “这就对了。他们名义上是告我,实际上是把阿克玛若的教义推上了被告席。”

  车贝雅说:“可是你现在遵从我丈夫的教导,帕卜决不会叛你有罪的。”

  “他当然不会。问题是他怎么宣判已经不重要了。地球守护者的敌人不关心审判的结果,也不会管我的死活。他们很可能是因为知道你们今天来访,所以才决定提出起诉的。他们应该预计我会让你们出庭做我的证人,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他们就会传召你们上庭做控方证人。”

  绿儿坚决地说:“我决不会说你的坏话!”

  谢德美扶住绿儿的手臂,说道:“可是只要你们一上庭,阿克玛若一家就和这个案件扯上关系,他们的阴谋就得逞了。你们越是替我辩护,地球守护者的敌人就越能获得公众的信任和同情。当然,我说的公众未必真的是普罗大众,但至少包括了那些死抱着对掘客的怨念不肯释怀的顽固派。”

  胡速勃然大怒:“你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来的?你怎么能预先知道他们对你的指控呢?”

  谢德美说:“我并没有预先知道。不过,与那些指控有关的每一条法律我其实都刻意违反了,而且我还要让每个问起的人知道我是明知故犯,所以现在他们用这些法律条文来控告我,一点也不出奇。”

  胡速问道:“你真的连命也不想要了?”

  谢德美微笑道:“胡速,我敢向你保证,无论事态发展的结果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我这条小命谁也拿不走。”

  胡速闻言,还是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带着两个卫兵悻悻而回。

  车贝雅问道:“按照惯例你现在暂时不能离开城市,你知道吗?”

  谢德美说:“呵呵,我当然知道,之前已经有人警告过我了。”

  绿儿说:“妈妈,我们得赶快回家,把这事情告诉爸爸。”

  车贝雅转头对着谢德美说:“今天早上我还不认识你;可是现在你我之间已经连上了无数友爱的纽带,仿佛我们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似的。”

  谢德美说:“我们都为地球守护者效劳,所以彼此连在了一起。”

  车贝雅看着谢德美,苦笑了一下,说道:“谢德美,我本来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刚才你说这句话的一瞬间,我反而动摇了。因为你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虽然不是说谎,可是……”

  谢德美说:“这样说吧,以前我为地球守护者效劳的时候并非总是自愿的;不过现在我确是心甘情愿为她效力,这是真的。”

  车贝雅咧嘴一笑:“解构者能够看见的东西,我身为解构者反而不如你了解得清楚。”

  谢德美呵呵笑道:“因为你不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解构者,甚至不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索菲娅。”

  绿儿说:“没有人能够按照古音来读这个名字,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谢德美说:“像‘索菲娅’‘菲娅’这种音节,人类是能够发出来的,只是天使读不出‘f’的音,所以才慢慢变成今天这种发音。”

  绿儿说:“真巧,我和我妈妈是根据一对母女命名,不过刚好调转了身份。”

  车贝雅说:“这不是碰巧,你的名字是我给你取的。”

  绿儿说:“我知道。”

  谢德美说:“我觉得你们取这些名字没什么不妥。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有些好朋友就是取这些名字,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认识她们了。不过她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车贝雅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呢?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谢德美说:“我来自一座已经被毁灭了的大城市;我来这里是为了找寻地球守护者,我想知道她到底是谁。车贝雅,我和你们越亲近,我就越有机会找到答案。”

  绿儿说:“可是我们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啊。”

  谢德美道:“那我们就齐心合力寻找答案吧。你们赶快在天黑之前回去好吗?眼看就要下雨,你们可别在路上淋湿了。”

  车贝雅问:“你一个人还行吗?”

  “放心吧,这世上只有我才是绝对安全的。”说完她就将三人往大门外推。就在踏出门口的那一刻,绿儿突然情不自禁地在谢德美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谢德美把她抱在怀中,搂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我刚才没有说实话。我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找寻地球守护者,我还想结识朋友。”

  “我就是你的朋友。”绿儿知道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真情流露,听起来肯定像小学生那么幼稚。这么丢人的事情,她过后不免要在艾妲迪雅面前哭诉一番。可是在这个瞬间,当她看着谢德美的双眼,绿儿觉得说这句话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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