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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旧制会

  整个早上阿克玛都在找辈高,却怎么也找不到。因为国王突然召见阿克玛,他不知道届时会面对什么状况,所以急需辈高出谋划策。如果国王打算指控他某项罪名,又怎么会私下召他去寝宫呢?阿克玛需要旁人的建议,无奈身边的人都不如他知道得多。当然了,关于治国方略,艾伦赫肯定比阿克玛知道得更多——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多,因为他从小到大一直受这方面的训练。可是艾伦赫给阿克玛提建议的时候,也只能说他其实没有任何危险。“把你叫去寝宫然后对你提出指控?这不是父王的做事方式。这种事情他会走正常的程序,公开进行。我觉得这次他召见你肯定和你昨晚向艾妲迪雅建议的那条法令有关。”

  阿克玛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个。可是我想知道会不会还有别的事情,我不想贸贸然进去被打个措手不及。”

  凯明说:“嘿,你分明是害怕了,就老老实实认了吧。你知道自己作恶多端,把我爸惹毛了。他是专制君主,生气的时候能够把你碎尸万段;如果他不是慈悲为怀,你早就没命了。”最近几个星期,凯明读史的时候发现女皇城实行的是民选议会制。从此他就不停地唠叨着要废除君主政体,不过没人理他就是了。

  欧弥纳问道:“我们今晚的公开演讲不会因此而作废吧?”在过去几个月里,他一直想促成兄弟几人公开表态;可是当时正是地球守护者信徒受迫害最严重的时候,如果他们赶在那个时机落井下石,恐怕有损兄弟几人以及阿克玛的形象,所以阿克玛一直不答应。现在国王要召见阿克玛,欧弥纳自然担心他会把原定计划无限期搁置下去。

  阿克玛说:“放心吧,你会有公开演讲的机会的。不过你要记住,必须按照我们写好的演讲词,千万不要自作主张说些即兴的话。”欧弥纳听了,眼珠子骨溜溜地转了一圈。

  阿克玛转头对孟恩说:“你挺安静的。”

  孟恩一下子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抬头道:“我只是在想事情。我们已经等待了太久,现在终于要迈出这一步了。没问题,这其实是一个解脱,对吧?”

  阿克玛问道:“今天我要去朝见你父王,你怎么看?”

  孟恩说:“你绝对能够应付自如。他们向来都对你无可奈何,这次也不例外。他们无非想要说服你放弃,你会坚持己见却又不失礼数,就那么简单。我只是很失望他们竟然没有邀请我们一起出席。”说完孟恩微笑了。

  阿克玛听了孟恩这一番话,隐隐感到不妥。这番话其实挑不出一点毛病,可阿克玛就是觉得孟恩似乎有点不对劲儿。难道他已经变节了吗?要是今晚孟恩上台的时候突然宣布支持国王,那该怎么办?如果摩提艾克的四个儿子不能团结一致的话,他们就满盘皆输了——民众都会认为效忠国王的那个王子肯定能继承王位,也就是说阿克玛若的宗教改革将是永久性的。要是地球守护者殿堂总有王室在背后撑腰,那么加入这个宗教自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阿克玛若的宗教就能保持一家独大的优势。阿克玛很清醒,心中没有抱着一丝一毫的幻想——他从今晚开始要宣扬的那一套教义并不是什么触动灵魂的大道理,没有哪个信众会愿意为了这个宗教而牺牲。人们皈依完全是因为这个宗教不但许诺恢复旧传统,而且似乎拥有远大的前景——尤其是在艾伦赫即位之后。他们这个新的宗教一旦问世,就信众人数而言,肯定会占绝对优势。更重要的是,这个教派的几个领袖未来也会成为这个国家的领导人。等艾伦赫即位之后,阿克玛一定会确保国王只听见一面倒的建议:与耶律国开战!我们再也不能采取目前这种忍辱苟安的防御策略,应该主动出击,把耶律国的人从他们在群山中的藏身窝点赶出来。为了完成自我救赎,我们必须夺回纳飞国的国土,用掘客的鲜血一雪前耻。阿克玛当年落难的那片土地将会成为掘客奴隶做苦工的地方,他们将会饱尝纳飞国人皮鞭的滋味,那时候阿克玛才算是大获全胜。爸爸遭受迫害之时表现软弱无能,这种耻辱只能由阿克玛的勇气和胆识去洗清。

  今天就是我们迈出万里长征第一步的时刻,孟恩会和我们共同进退,他是一个真正的挚友。他刚才显得闷闷不乐,因为他对绿儿还不死心。这么看来,绿儿决定结婚还是有一个好处的:她彻底断了孟恩的牵挂,让他可以集中精力完成手头上的工作。孟恩说话的时候充满了激情和魅力,这一点,除了阿克玛自己,其他几个兄弟谁也比不上。不,其实连阿克玛也不及孟恩。阿克玛知道自己说话时学究气太重,而孟恩的风格更加平民化,而且略带稚气,能够在不知不觉间触碰到听者的灵魂深处,这一点是阿克玛望尘莫及的。当然了,阿克玛自非等闲之辈;虽然他并不算是一个特别出色的演讲家,可是每次谈话到了最后,听者往往会对他言听计从。阿克玛说话的时候会直视对方的眼睛,感觉好像在两人之间存在着一条纽带;只要他牵扯这根纽带,就会把对方越扯越近,最后完全征服此人——就算这种征服不是永久性的,至少在那个瞬间,在那一个小时,那一个晚上,他们都逃不出阿克玛的手掌心。

  这就有点像古书里记载的解构者的威力;不过解构者都是女性,而且这一套迷信的东西本来就是无稽之谈。阿克玛想象的这根纽带只是一个比喻,只是他所擅长的驭人之术在无意识之中的一种形象化的体现。

  可是阿克玛从经验得知,他的伎俩在国王身上没有用。那些会受他影响、被他左右的人至少在一开始就稍微倾向于接受他的观点。摩提艾克从来就没有给过阿克玛机会对他进行洗脑。

  欧弥纳问道:“你是不是打算整个上午都枯坐在这里闷闷不乐呢?爸爸正在等你呢!你已经迟到了。”

  阿克玛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凡事应该三思而后行。多思考其实挺好玩的,欧弥纳。你经常拼命吸气来打嗝儿,不就是为了好玩吗?还不如试一下多思考呢。对了,今晚你上台演讲的时候可别打嗝儿啊。”

  欧弥纳很厌烦地说:“你对我抱有一点信心可以吗?”

  阿克玛拍了拍欧弥纳的肩膀,表明他只是说笑,确认他们还是好朋友。然后他离开了图书馆,大步流星地穿过王宫中的各个殿堂,勇敢地向国王的寝宫走去。

  如他所愿,阿克玛到达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到齐了。摩提艾克当然在场;不出阿克玛所料,爸爸妈妈也在。艾妲迪雅没有来,万幸!可是……辈高?为什么辈高也来了?还有他的孪生兄弟毕高,一脸苦相地坐在辈高身后。此外还有一个老头,这个老头是谁呢?

  摩提艾克说:“在座各位你都认识,凯迪奥可能是例外。其实你还在襁褓之中他就认识你了,可是我估计后来你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凯迪奥曾经是一个行省的总督,那个行省的名字正是以他命名的。”

  阿克玛向凯迪奥行过礼,然后在国王的示意之下坐在书桌前。虽然他一直看着摩提艾克,可是心中却忍不住想着为什么凯迪奥会在场。还有辈高,为什么辈高两兄弟也来了呢?为什么辈高一直避开他的目光呢?

  摩提艾克说:“阿克玛,你花了很多时间待在宫里,可是我从没见过你。”

  阿克玛说:“我是一个学者。很感谢你允许我任意使用你的图书馆。”

  摩提艾克笑了笑,神情略带一点悲伤。“很可惜,你学了那么久,到头来还不如最初懂得多。”

  阿克玛说:“是的。我学得越多,就越发现自己所知甚少。可是无知者反而能够坚持他们的信念,死不悔改。”

  摩提艾克的笑容消失了。“我召见你是为了让你知道,你向艾妲迪雅提出的那条法令,我已经决定实施了。正如你所说的,这条法令似乎是解决当前问题的唯一途径。”

  阿克玛说:“我很感激你给我机会为你效劳。最近事态的发展……我也觉得很难过。”

  摩提艾克说:“我能想象你有多难过。有时候我们开始了一件事情,最后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是吧,阿克玛?”

  阿克玛听出来了,国王又在旁敲侧击,无非是想把暴徒对地球守护者信徒的迫害怨到他头上。阿克玛不愿意忍气吞声,任人鱼肉。他说:“我已经吸取了好几个教训。比如说你十三年前开始的宗教改革吧,其效果就和你的初衷相去甚远。看看这场改革导致了多少悲剧?”

  摩提艾克又微笑了,只是这一次他流露出更多真实的情绪;他的笑容酝酿着激愤,他的眼神闪烁出怒火。“阿克玛,你一定以为我是一个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的蠢货。可是我要你知道,你错了。我一直都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我也知道你在我身边耍什么花招。我亲眼看着你把我的儿子一个一个地策反,我并没有阻止,因为我相信他们的良知和判断力。可惜在这一步我比你棋差一着——我高估他们了。”

  阿克玛说:“我觉得正相反,陛下。你其实是低估他们了……”

  “在我说话的时候,你不要打断我,更加不要反驳我!阿克玛,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是指望着我终有一天驾崩,别人会接替我的王位;这就是你整个策略的根基。可是请你记住,我还没死!我才是国王!”

  阿克玛点了点头。他必须要小心谨慎,就任由国王发飙好了,反正今晚笑到最后的肯定是阿克玛。

  “我和你父母讨论过你童年经受的磨难,我们试图找出为什么相同的经历会令其他人成为地球守护者的忠实信徒,却把你变成他的死敌。当然了,你的父亲觉得很内疚。他总是说,养不教父之过,他身为人父失职了,连累那么多无辜百姓受苦,实在很愧疚。”

  阿克玛很想对着国王大吼:那些迫害并不是他造成的;如果由他做主,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阿克玛也很想当面痛斥父亲,甚至殴打他、伤害他,因为他竟敢为了儿子的所作所为而向国王道歉。可是阿克玛把所有这些情绪都强压在心底,当国王等待他回答的时候,他只是点了点头,温和地说:“我令各位失望了,真的很对不起。”

  “有一件事情,我们一直想不明白,你成功策反了我的儿子,这件事情为什么会在短短时间内就广为人知呢?你好像从来没有和‘弃儿帮’的人来往,也很少离开图书馆。”

  “我是一个学者,和我来往的只有王室、我的家里人以及几个老学究。”

  “是的,你很小心谨慎,很聪明——至少我们是这样觉得的。我们想,阿克玛是怎么做到的呢?然后我们突然意识到,消息并不是阿克玛泄露的,这甚至不是他的主意。”

  摩提艾克转头看着老兵凯迪奥,提示他发言。“当年我们获救之后,我立即前来朝见国王陛下。就在那时,我联络上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和他有许多共同的观点和看法,尤其是泽尼府人的传统观念,人类不应该与其他两个懂得制造工具的高等智慧种族混杂在一起生活。或者我应该说,其实是他主动联系我的;因为他早就知道我的观点,而我是直到他主动提起之后才知道我们的看法一致。从那以后,他就成了我在宫中的内线;无论他跟我说什么,我都会如实转告我手下的泽尼府人。最重要的是,在十三年前他就向我承诺,他会把国王所有的儿子都争取过来。一旦他得手了,我们就立即四处散播这个消息,让民众知道阿克玛若的宗教改革只是暂时的,无论哪个王子继位都会立即恢复古法旧制。”

  十三年前?不可能!这个计划是阿克玛意识到地球守护者不存在之后才制订的!

  摩提艾克看着辈高。很平静地,这个老学究开始说话了。“我试图直接从艾伦赫身上着手,可是他对父亲实在太忠心了;孟恩整天自怨自艾,难堪大任;欧弥纳太年轻,而且不够聪明,很多重要的概念掌握不了;凯明就更不用说了,他当时太小了。有一段时间我尝试说服艾妲迪雅,无奈她一心幻想着那些所谓的真梦,无法自拔。”

  摩提艾克怒道:“不是幻想!”

  辈高针锋相对地答道:“摩提艾克,我只是向你坦白认罪,可是我并没有说过我同意你的看法。”他又回头对阿克玛说:“而你呢,阿克玛,你的悟性极强,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聪明的小孩。而且我发现你特别擅长说服他人接受你的观点;只要你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就不会改变主意。这种说服他人的能力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我突然意识到,我根本就不需要去说服摩提艾克的小孩,我只要说服你一个,那么其余几人自然会唯你马首是瞻。”

  “说服?我有什么可让你说服的?所有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辈高摇头道:“教育的精髓正是在于引导学生自己去发现一切。我只需要确保你能够亲自推断出‘地球守护者不存在’这个结论,然后你就会举一反三,剩下的就不用我费心了。而且你对掘客的怨恨极深,这一点当然也是有帮助的。”

  阿克玛问道:“这么说来,你觉得我是你手中的一个玩偶吗?”

  辈高说:“当然不是。我觉得你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我觉得你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

  摩提艾克说:“有一件事情辈高没提起,他这种背信弃义的做法已经构成了叛国罪。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凯迪奥一直在谢德美的学校接受再教育,学会了许多伦理学方面的知识。他先去找毕高,然后和毕高一起说服了辈高来向我坦白一切。”

  阿克玛说:“凯迪奥、毕高和辈高的做法既没必要也不恰当,我觉得很遗憾。可是就连辈高也能告诉你,我们首次得知他与外界有联系的时候,迫害浪潮已经开始了。那时候他还反复鼓动我们公开表态反对地球守护者殿堂,可是你也知道,我们并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们不希望无意中助长这股迫害地球守护者信徒的歪风。”

  摩提艾克说:“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并不打算像起诉辈高和凯迪奥那样去起诉你。”

  阿克玛答道:“如果你以为威胁要处死辈高就能吓到我,你就大错特错了。要我闭嘴,你必须把我杀了。”

  摩提艾克猛然站起来,俯身靠向桌子对面,用力拍在阿克玛前方的桌面上。“我不是在威胁你,我也根本没打算杀人,你这个自作聪明的蠢货!我只是把真相告诉你,让你知道目前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阿克玛平静地说:“好!我已经知道了,辈高以为他一直把我控制在股掌之上,凯迪奥也这样认为。很不幸,这并不是真的;因为我很早以前就想出这个计划了,这是你们谁也没有料到的。那时候我还在一个叫作车林的地方,我坐在一个小山坡上,一边看着我的父亲向那些暴徒恶棍献媚,一边想出这个计划。当时我发了一个毒誓,总有一天我会率领百万雄兵杀回这个地方,彻底征服耶律国人,将他们踩在脚下!在这片土地上,我和我的人民曾经饱受奴役和折磨;可是总有一天这片土地会重新回到纳飞国人的手中,这里的掘客会全部被赶走;还有那些甘心与掘客狼狈为奸的人类,果纳崖高原没有他们容身的地方。这个就是我当初起的誓,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划的,目的就是要实现这个誓言。宗教算什么?我从家父那里学会了以宗教驭人之术——他就是通过这个手段来摆布帕卜娄格的几个小畜生。不过家父的悲剧在于他竟然相信他自己编出来的故事。”

  摩提艾克微微一笑,说道:“谢谢你,阿克玛,我正是需要你说出这番话。”

  阿克玛也报以一个微笑。“我并没有把柄落在你手上。你的几个儿子早就和我一起制订了一个必胜无疑的军事计划。探子发回来大量敌情报告,无奈你乐不思蜀,根本没有复国的大计,所以将这些报告都束之高阁。可是我们并没有暴殄天物,我们认真研究这些情报,并从中获得大量珍贵的信息。耶律国已经分裂成三个内讧不断的弱小国家,我们完全可以将它们各个击破。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复国计划,又何来叛国之罪呢?无论我在这个计划中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我首先是一个全心全意为国王效劳的忠臣。很可惜,虽然我希望辅助你成就一番丰功伟业,可是你却拒绝我的好意。不过这是陛下你的选择,我无话可说。如果你打算把我的这个计划公之于世的话就请便吧——你告诉人们我要把敌人彻底击败,从此天下太平——你看看我会不会因此而身败名裂?”

  摩提艾克说:“老百姓并不想打仗。如果你以为他们支持穷兵黩武的话,你就看错他们了。”

  阿克玛说:“误读民意的是你而不是我。老百姓或者不想打仗,可是他们更加憎恨现状。耶律国的突击队知道他们随时可以撤回边境,我们的军队反正不会越境追击。这样一来,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进犯,我们却要长年累月地保持警惕、疲于奔命,老百姓已经恨透了。你觉得为什么他们那么憎恨掘客吗?你觉得为什么国民警卫队敢于违抗王命,不去制止暴力事件吗?我的治国方略能够将民众的愤怒引向真正的敌人,而你的宗教政策却逼他们把满腔怨恨都发泄在无辜孩子的身上。陛下,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之处。”

  摩提艾克又站起来。“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我一定要把王位传给儿子。”

  阿克玛也站起来。“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老百姓一定要接受你指定的继承人。艾伦赫本来就已经深得民众爱戴,等他们知道他——还有我们——打算重施古法、恢复旧制,他们只会更加拥护艾伦赫。”

  “你的全盘计划,还有你居然敢当着我面直言不讳——这完全是仗着我是一个心慈手软的君主,你看准了我不会滥用王权。”

  阿克玛说:“是的,这一点确实是我最根本的指望。此外你还有另外一个可依赖的地方,就是你对这个国家的爱。你决不忍心害这个国家陷入内战或者无政府状态,所以你最终还是会将王位传给艾伦赫。到了艾伦赫登基之日——不管你怎么想我们,陛下,可是我们确实希望那一天不要太快到来——我们希望、我们也相信你会幡然醒悟,意识到我们的计划会为你的子民带来长治久安的太平盛世,然后你会给予我们祝福。”

  摩提艾克说:“不,不会的,你就死心吧。”

  “这是你的决定。”

  “你觉得你神机妙算,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了,是吧?”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唯一的敌人是那个由掘客和一些猪狗不如的人类组成的山地国家。而且导致这次迫害狂潮的那个审判结果和我没有丝毫关系,你自己也心知肚明。我也从来没有参与那些卑鄙无耻的政治斗争小把戏,我一直都拒绝与他们同流合污。至于你现在要颁布的这条法令,没错,这确实是我的策略;问题是我并没有发现你想出什么更好的方法。可是我向你提出稳定局势的良方,却被你召进寝宫,当面斥责我是一个玩偶、一个叛徒、一个残害儿童的暴徒。还有别的什么脏水要往我身上泼吗?难道这就是对我忠心报国的奖赏吗?而且我的父母坐在这里听着,自始至终也没有为我辩解一句!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幕的。”

  辈高大笑道:“好样的,阿克玛,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摩提艾克瞪了辈高一眼,他马上安静下来。

  这时候,父亲平静地说:“阿克玛,我求你行行好可以吗?”

  阿克玛心中默默地说:不!不要用这一招!你在帕卜几兄弟面前卑躬屈膝就算了,现在别把这招苦肉计用在我身上!

  父亲继续道:“一直以来我不断地自省。我努力回想当年的情景,也努力拷问自己的良知。因为我试图想象在车林的时候,我到底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现在我求你告诉我,我当年应该怎样做呢?我与帕卜娄格的几个儿子修好,教导他们宾纳若的学说,向他们讲述地球守护者的真理——我这样做使我们重获自由,然后来到达拉坎巴。除了这个方法,我还能怎样呢?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我从来都不沉溺于过去。”阿克玛试图避开这个让他极度难堪的问题。

  父亲说:“也就是说你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是的,你确实想不出。我也明白,仇恨和愤怒都是非理性的;虽然你明知我别无选择,可是你心中的愤恨还是难以平复。不过你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你是有能力将那些幼稚的想法抛诸脑后的。”

  阿克玛不痛不痒地说:“你这样说我幼稚,算是向我道歉吗?”

  阿克玛若说:“不是道歉,而是警告。”

  “警告?不会吧?你不是向来都鼓吹和平吗?”

  “你自称非常讨厌那些暴徒的迫害行为,可是在你制订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时,以你的智慧竟然没有意识到,你即将踏上的这条路将会导致生灵涂炭。相比之下,这段时间的迫害简直可以算是和风细雨、微不足道。”

  “耶律国的人反反复复地滋扰我们的边境,是他们先挑起的战祸,所以我是不会为他们的苦难流一滴眼泪的。”

  阿克玛若说:“你们年轻人只会纸上谈兵。”

  “你别在军事方面对我指手画脚。你见过的战争和我一样少,可是至少我研究得比你多。”

  “你以为摩提艾克和我没有讨论过主动出击吗?如果我们认为可以一战告捷,将耶律国的军队全歼于一役,你以为我们会畏缩不前吗?虽然我热爱和平,可是我也是很清醒的。我当然知道耶律国的军队不断地在边境滋扰;摩提艾克对他的子民所受的苦难也是感同身受。为什么国王不愿意大举进攻敌方的军事重镇?因为我们必败无疑,绝对没有取胜的可能性!高原的山谷地带易守难攻,我们走进去是自投罗网,还没回到纳飞国的故土就全军覆没了。不过你是不可能走到这一步的,阿克玛,因为地球守护者从一开始就摒弃了你的这个计划。按照地球守护者的旨意,这片土地属于三个种族共有。如果我们遵守这条法令,在这里和平共处,那么我们就能够安居乐业,共享太平盛世。要是我们违抗地球守护者的命令,阿克玛,那么我们最终就会像华素伦人一样暴尸荒野。”

  阿克玛摇头道:“过了那么多年,你竟然还以为我会被所谓‘地球守护者的警告’吓怕吗?”

  阿克玛若说:“不,我知道你不会怕,可是我有责任将我所知道的信息告诉你。昨晚我做了一个真实的梦。”

  阿克玛心中一声叹息:得了吧,爸爸,你已经够丢脸的了,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好吗?你就不能像个男子汉一样坦然接受失败吗?

  “地球守护者选中了你。在你童年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你的天赋,所以一直对你悉心栽培,准备对你降以大任。你拥有的聪明、才智以及能力在纳飞国历史上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这个马屁拍得实在太露骨,阿克玛并不上当。他哈哈笑道:“所以你才那么尊重我的意见和想法,对吧?”

  “而且从来没有人像你那么敏感。当你很小的时候,这种敏感的特性就已经转化成同情心。他们殴打绿儿的时候,你觉得比打在你身上还要疼;你能切身感受到身边众人所受的痛苦。可是除了与生俱来的敏感,你还有一身傲气。你必须做众人的救主,对吧?可是那天在田野上挫败狄度的不是你,而是你妈妈;而教导他们向善、成功策反他们的也不是你,而是我。这才是我和你妈妈犯下的罪过,就为这个你始终不肯原谅我们。其实你渴望的一切都实现了——我们得救了,再也不会受到折磨。可惜有一件事情是你没办法接受的,你觉得我们的得救和你没有一点关系。虽然我们现在已经脱离了苦海,可是你始终不能心安理得,你非要率领军队回去报仇雪恨不可,这就是为什么你一直梦想着要打仗。”

  妈妈这时候终于说话了,她的语气非常激动。“当年全凭你的勇气我们才能够支撑下去,难道你不知道吗?”

  阿克玛不禁摇了摇头。爸爸妈妈为了说服他接受他们对事物的扭曲的看法,竟然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听着他们在可怜巴巴地哀求,阿克玛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为什么他们要这样作践自己呢?他们虽然称赞阿克玛聪明,却意识不到,他既然那么聪明,又怎会看不穿他们的小把戏呢?

  阿克玛若继续说:“地球守护者正在观察你,看你下一步要做什么。你将会获得做出最终决定所需的一切信息,然后到了那个决定性的时刻,你就必须做出抉择。”

  阿克玛说:“我已经做出选择了。”

  “阿克玛,那个机会还没有来临;时机一到你自然就会知道了。到时候你将会面临两个选择,一方是地球守护者的宏图伟业,他要求从天上到地下的三个种族求同存异、和平共处;另一方是所有人——包括你自己在内——的傲慢,也就是我们人类的劣根性,正是这种傲慢驱使成年人残忍地撕破小天使的飞翼。你觉得地球守护者摒弃了你,损害了你的尊严,所以你决心与地球守护者对抗,所以你假装不再信奉他,所以你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而不惜造成战争和死亡。仅仅因为你和你的族人在小时候被几个掘客殴打过,现在你就要将所有掘客都赶出他们的家园!如果你放纵自己的傲慢,如果你一意孤行要走上毁灭的道路,如果你依然选择背弃地球守护者,那么地球守护者就会给这次实验打上失败的印记,我们就会重蹈华素伦人的覆辙。你明白我的话吗?阿克玛!”

  “我明白。虽然我一句也不相信,可是我完全听明白了。”

  阿克玛若说:“那就好,因为我也明白你了。”

  阿克玛轻蔑地大笑几声,说道:“好啊,那就请你帮我减少一点麻烦,直接告诉我,到时候我会选择哪一条路。”

  “儿子,当你万念俱灰的时候,当你觉得生无可恋的时候,请记住,地球守护者是爱我们的。她爱我们所有人,她珍惜每一条生命、每一个心灵、每一份情感。对于她来说,每一条生命都是珍贵的,连你的也不例外。”

  “她实在太仁慈了。”

  “阿克玛,她对你的爱从来没有改变。她知道你一直以来都相信她的存在;她知道你背叛她是因为你自以为能够比她更好地塑造这个世界;她还知道你反反复复地说谎,欺骗每一个人,包括你自己——尤其是你自己。可是我再一次告诉你,不管你过去是多么的不堪,可是只要你从这一刻起洗心革面,重新皈依地球守护者,她还是会接受你的。”

  阿克玛问道:“如果我拒绝,地球守护者就会将每一个人都扫地出门,对吧?”

  “她将收回对我们的庇护,从此我们就能够随心所欲地自我毁灭了。”

  阿克玛又笑了:“这样一个东西,你竟然告诉我她心里充满了爱?”

  阿克玛若点头道:“是的,阿克玛,正是由于她爱我们,所以才给予我们自决命运的自由。就算我们选择自我毁灭,就算我们这样做会伤透她的心,地球守护者也还是不会干涉我们。”

  阿克玛问道:“所有这些都是你在一个梦里看到的吗?”

  “我梦见你困在一个洞底,那个洞很深很深,没有一丝光线能够到达。我看见你很痛苦,一边哭泣一边惨叫,苦苦哀求地球守护者快点了结你的生命。你觉得自己背负了太多的羞愧和耻辱,实在没脸面继续活在世上,宁愿一死了之。我当时想,没错,阿克玛就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他宁愿死也不愿意承受屈辱。可是在那个漆黑的洞底,就在你的身边,阿克玛,我看到了地球守护者——或者说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她说道,阿克玛,我已经伸出了手,请你也把手递过来,握住我的手,这样我才能把你带出这片黑暗。可是你哭得太大声了,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

  阿克玛说:“爸爸,我也经常做噩梦。下次你试一下早点儿吃晚饭,这样的话,等你上床睡觉的时候,胃里面的食物应该已经完全消化了。”

  现场鸦雀无声。可是在阿克玛耳中,这一片寂静就是胜利的乐章。

  摩提艾克看着阿克玛若,只见阿克玛若点了点头。车贝雅突然失声痛哭,说道:“阿克玛,我爱你。”

  阿克玛答道:“妈妈,我也爱你。”然后他转头对摩提艾克说:“还有你,陛下,你是我的主公,我尊敬你,也服从你的旨意。如果你命令我保持缄默,我一定遵命。可是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你要封我的口,就请你也让我爸爸闭嘴。可是如果你让他自由发言,那么请你也赐予我言论自由。”

  摩提艾克平和地说道:“这正是即将颁布的那条法令所规定的。从此取消国教,实行信仰自由;信众有权自行组建宗教团体并选举领袖;国王不再任命大祭司;这条法令也严禁任何人因为他人的宗教信仰而对其进行迫害。好了,你父亲已经向我示意,这次会面的目的已经达到,你可以走了。”

  阿克玛顿觉整个人笼罩在胜利的光环之中,浑身上下仿佛沐浴着夏日的暖阳,只感到说不出的舒畅。“谢谢你,陛下。”说完他就转身向外走。

  在他走到大门的时候,摩提艾克说道:“顺便提一句,从这一刻起,我将你和我的儿子驱逐出宫。如果你们不加入地球守护者殿堂,今生今世也休想再见我一面。你叫他们在我出殡的时候再来给我送行吧。”他的语气平缓,可是这句话却相当刺耳。

  “既然这是你的决定,我只能表示遗憾。”阿克玛说完,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于是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辈高?”

  “这个,”摩提艾克答道,“就轮不到你来管了。”

  阿克玛走出了寝宫,将大门在身后关上,然后迈开轻快的脚步向图书馆走去。艾伦赫、孟恩、欧弥纳和凯明还在那里等他的消息。阿克玛知道,四个王子知道他们被驱逐出宫之后肯定会很震惊,可是阿克玛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的悲痛转变成一股全新的动力。今晚将会是大获全胜的一晚!从今晚开始,原来那种根据梦境来制定国策的愚蠢做法正式踏上灭亡之路。更重要的是,从今晚开始,公平和正义将会逐步回归,终有一天会主宰整个果纳崖地区。

  阿克玛想,等一切风波都过去之后,和平和自由将会重临这个国度,我也将会作为人民的救世主永垂青史。在我有生之年,我要率领人民投入一场轰轰烈烈的复国战争,他们会在我的率领之下平安度过战乱。更重要的是,我会将敌人斩草除根,为我们的子孙后代打下一个千秋万代的太平盛世。和我的功绩相比,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地球守护者算得了什么呢?

  在同一天,谢德美也回到了达拉坎巴城。今天晚上阿克玛将会首次在公开场合粉墨登场,谢德美是特意赶回来观看的。有人已经把首都最近发生的事情向谢德美汇报,另外还有上灵为她拾遗补漏;凭着这些信息,谢德美已经能猜到摩提艾克的几个儿子以及阿克玛准备说什么,也能料到后果会是怎样。不过既然她这次下凡是要融入社会之中真真切切地活一回,又怎能错过这么重要的大事呢?只可惜这些事情背后反映出来的是人类固有的某些劣根性。虽然谢德美隐约觉得有点不爽,不过她还是去集会现场了,还带上了几个老师和学生。弗珠母也想来,可是被谢德美劝阻了。谢德美说:“参加这次集会的人有许多都曾经参与迫害地球守护者信徒。他们非常憎恨掘客,我们并没有把握保证你的安全,所以我今晚就不打算带掘客师生一起去了。”

  弗珠母说:“噢,看来是我会错意了。我听说上台演讲的是艾妲迪雅的几个兄弟,他们小时候都是乖孩子,对我可好了。”

  谢德美不忍心告诉弗珠母,这几个“乖孩子”已经是今非昔比了。弗珠母教的是掘客传统,她并不需要了解当今社会的最新动态,所以今晚不去听也没关系。

  集会正式开始的时候,演讲者的出场顺序让谢德美觉得很出奇。艾伦赫在众人当中是最有声望的,从小就为万民所宠爱,难道不是应该让他压轴出场的吗?可是当谢德美听了他讲话之后,就明白他们这个安排其实是有道理的。艾伦赫很擅长说一些极具鼓动性的言辞,却不能将一些很具体很实质的东西清晰地罗列出来。毕竟他的角色是国王,只要果敢决断以及善于鼓舞民心就可以了,而并不需要循循善诱。事实上,艾伦赫确实有能力成为一代明君。他的演讲基本上是说,他敬爱他的父王,也尊重父王的宗教信仰;可是他更尊重纳飞国人的古老传统。他很感激父王实行宗教自由,让不同的信仰和宗教仪式可以共存。他说:“父王非常热爱殉道者宾纳若所传播的教义,所以我也非常尊重地球守护者殿堂。可是今天我们共聚在这里是为了组建一个全新的社团,我们将这个社团命名为‘旧制会’。我们将致力保存各种古老的公共仪式;这些传统仪式从英雄时代起就是我们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可是我们与别人不一样,我们没有野心将旧制会变成唯我独尊的垄断组织,也不排斥其他团体。就算你是地球守护者殿堂的信众,就算你依然笃信宾纳若的教义,只要你尊重古法旧制,崇尚传统的生活方式,我们就热烈欢迎你加入旧制会。我们唯一的要求是会员必须互相尊重,同时也尊重我们为了抢救和保护传统生活方式而做出的努力。达拉坎巴为什么伟大?我们为什么能将国内的和平维持几个世纪之久?原因正是传统的生活方式。”

  不出所料,台下的听众欢呼雀跃,纷纷赞叹艾伦赫的聪明才智和宽容大度,都说他将来必定是一个贤明伟大的君主。谢德美很想知道这些听众里到底有多少人明白,艾伦赫所说的“古法旧制”其实是将掘客都变成奴隶,或者都驱逐出境。地球守护者的真正信徒是决不会与这帮人同流合污的。可是艾伦赫还是假惺惺地邀请他们入会,其实是给旧制会营造出一个海纳百川的假象。

  谢德美又想,有多少人意识到,达拉坎巴地区的和平到今天为止其实只不过延续了区区三代人。原来的纳飞国位于果纳崖高原最偏远的地区,后来摩提艾克的祖父率领民众举国迁徙来到达拉坎巴地区,与本地的原住民融合。这次迁徙其实发生了不到一个世纪。而且纳飞国人的到来令达拉坎巴地区原有的贵族阶层非常不满,因为他们觉得纳飞国的统治阶层的到来是鸠占鹊巢,害他们受尽排挤打压,也失去了昔日的尊贵地位。当然了,艾伦赫绝对不会提起这些敏感话题。阿克玛虽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忠于史实,可是当他渴望赢得民众支持的时候,却不惜歪曲事实真相来迎合自己的需要。

  轮到孟恩了。相比之下,他的发言更具体也更明确,比如说他们到底要努力保存哪些古老仪式。“在接下来的几周内,我们将举行一系列的公众仪式。在此,我们呼吁各位熟悉古法的老祭司出山,重新为我们主持这些仪式。当然,有些仪式需要国王的参与,目前这些仪式只能暂缓一下了。等有朝一日我们敬爱的君主摩提艾克愿意率领国民恢复旧制,那才是这些仪式重见天日之时。”虽然孟恩没有把话挑明,可是在场的人都明白,就算摩提艾克有生之年也不回心转意,等艾伦赫一即位,他就会立即重新举行这些重大仪式。孟恩说:“在众多的古老节日里,我们只会保留那些需要大排筵宴庆祝的欢乐节日,而不会恢复那些让人斋戒禁食的悲伤节日。”

  谢德美想,对啊,你们这样做是给民众一颗定心丸;要加入旧制会,大家不需要做出任何牺牲。这样一个宗教,只给人灌迷魂汤,却不转播光明;只有花里胡哨的空洞形式,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实质内容;只是盲目追求传统,却没有制定清规戒律。

  欧弥纳上台主要讲述会员制度。“你们只需要在案卷上签名就可以了。也不用着急马上做;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之内,你们可以随时去任何一个祭司那里登记入会。我们请求各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捐献钱财,我们将会用这些会费购买土地,建造集会场所;我们还会兴办学校,让我们的子女能够接受传统形式的教育,也就是我们兄弟四人在宫中接受的那种教育。有一件事情大家可以肯定,你们加入旧制会以后,决不会因为与某些祭司意见相左而被除名。”

  这无疑是对地球守护者殿堂的另一个抨击。其实旧制会号召会员捐献,根本就是欺世盗名,谢德美几乎忍不住笑出来。地球守护者的信徒大部分都是贫民,为了建造校舍和延请教师,他们出钱出力,确实是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可是他们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他们满腔热忱地信奉地球守护者,愿意不顾一切地为她付出。至于旧制会,他们永远也不可能从会员那里获得如此慷慨的捐赠。只是他们肯定不会缺钱,因为那些有钱人都知道,捐了钱给旧制会,未来的国王和他的兄弟们必定会留意并且铭记在心。哼,旧制会的预算肯定不会短缺。那批在摩提艾克改革之前拿着国家薪水的祭司会突然发现自己重新过上了日进斗金的富裕生活,再也不用和平民百姓一样为三餐奔波——经过了十三年的荒唐岁月,他们又变回了特权阶级。

  凯明毕竟还年轻,演讲的时候略显忙乱,可是听众似乎觉得他说错话的时候还挺讨人喜欢的。阿克玛只是让凯明强调一下他绝对赞同几位兄长所说的话,然后宣布,等旧制会在首都建成规模之后,摩提艾克的几个儿子将和阿克玛一起在全国各地的省会城市巡回布道。他们会向当地民众演讲;无论何处有人邀请,他们都会前去建立分会。不过很不幸,他们既没有钱,也不想用父辈的财产,因为摩提艾克和阿克玛若都不赞同他们的主张。这样一来,凯明和他的三个哥哥以及阿克玛这一行人路上就全靠各地善长仁翁的资助了。

  谢德美想,如果他们去每个愿意收留他们的善人家中都住一晚,可能到死也住不完。那些富贵人家,平常连一个扁糕也不会施舍给乞丐;现在肯定会趋之若鹜地去向他们献殷勤。这几个纨绔子弟,一生之中还没有尝过一天贫穷的滋味。

  谢德美,别那么刻薄。阿克玛是挨过穷的。

  谢德美默默答道,可惜他并没有从中学会任何东西。

  阿克玛并不笨,他们会不时去穷人家住一两晚,也会光临天使的家。他们如果力所能及的话,是决不会把道德制高点让给阿克玛若和摩提艾克的。

  摩提艾克的四个儿子一共讲了半个小时,然后就轮到阿克玛上台了。很明显,听众一开始根本无从预测他会有怎样的表现。四个王子本来就出身显贵,引人注目;而阿克玛只是阿克玛若的儿子,而且关于他的传闻大部分都是负面的。有人是因为怨他父亲的宗教改革而顺带把他也恨上;有人则是因为他全盘否认亲生父亲穷毕生心血所创立的宗教而憎恶他——至少摩提艾克的几个儿子就没有这样对待国王,他们甚至还重申对父王忠贞不贰;还有人因为阿克玛是一个学者而讨厌他。据传闻,他是王室图书馆最聪明的几个常客之一,而普罗大众对饱学之士自然而然地抱有一种排斥和提防的态度。此外,有些人是没办法去喜欢阿克玛的,因为他们听说阿克玛不信奉地球守护者——这小子要开宗立派、自创新教,却胆敢一上来就全盘否定地球守护者,其策略不可谓不怪诞。

  然而阿克玛的表现让众人大吃一惊,就连谢德美也万分诧异。虽然上灵早已将阿克玛要讲的话告诉了她,可是谢德美完全没有料到阿克玛的演讲竟会如此气势磅礴,他的声音竟会那么振奋人心。阿克玛根本不需要过分夸张的肢体动作,他只是用一双深邃的眼睛扫视人群。他的目光极具穿透力,台下的每一个听众不时会觉得,阿克玛正在看着我,他的话是直接对我说的,他看穿了我心中的想法。

  就连谢德美也一度觉得自己被他的目光所笼罩。当时阿克玛说:“你们当中有些人听说我不信奉地球守护者,在这里我要严正澄清,这是谣言!我信奉地球守护者,我只是不相信某些人对他的描述。那些人的说法非常粗陋,他们说地球守护者是一个专门给某些人报梦的实体。按照他们的描述,地球守护者对待世间男女亲疏有别,厚此薄彼。我不信这个说法!他们又说地球守护者已经替我们制订了计划,如果我们不实施的话他就会发怒;有些人没有及时遵从他的指令,有些人做不到‘爱敌人胜于爱朋友’,于是他就将这些人拒之千里之外。我也不信这个说法!他们还说地球守护者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造物主,我更加不信——既然将人类和天使塑造成热爱阳光与空气的生物,为什么又要逼我们与那些习惯了生活在地底坑道里的污秽动物比邻而居呢?这个地球守护者的规划工作有待提高嘛。”

  听众们被逗笑了,显然很受用。阿克玛在谈笑间不轻不重地贬损了一下掘客,还向众人表明了他这个新教肯定会让大伙儿称心如意。

  “不!我所信奉的地球守护者其实是存在于世间万物之中的伟大的生命力量。在滂沱的大雨里,在凛冽的寒风中,在和煦的阳光下,我看到了地球守护者;当玉米和土豆茁壮成长的时候,当奔腾的河水冲洗顽石的时候,当成群的鱼儿落入网中的时候,当小婴儿第一次唱出生命之歌的时候,我看到了地球守护者。她其实是主宰世间万物的自然规律,你们自然而然就会去遵守,并不需要刻意为之。地球守护者希望你们做的事情,你们不需要做那些特殊的梦也能知道。你们会感到饥饿,因此你们知道地球守护者希望你们进食;你们喜欢开怀大笑,所以你们知道地球守护者希望你们开心;你们不但疼爱自己的小婴儿,而且也享受制造小生命的过程,因此你们知道地球守护者希望你们生儿育女。每一个人都能够接收地球守护者发过来的信息!只要你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就能够学会他的真理,并不需要我们来教导。我们唯一能够教你们的就是那些精彩百出、珠玉纷呈的历史故事和古老仪式——正是这些传统将我们紧紧地团结成为一个民族。”

  刚才摩提艾克的几个儿子发言的时候,谢德美在心里轻而易举地就将他们的谬论一一驳倒。可是现在她试图驳斥阿克玛的时候,虽然竭尽全力,却始终做不到。阿克玛的声音似乎带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咒,使谢德美无法正常思维,更遑论驳斥了。只要阿克玛选择向着她说话,他就能够左右谢德美的思维。谢德美只知道她并不相信阿克玛的话;可是在这一个瞬间,她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不信他。

  阿克玛滔滔不绝地说着,可是他的演讲却一点也不显得冗长。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动听、那么迷人;既充满睿智,又风趣幽默,让众人听得乐不可支——人们甚至舍不得听漏其中任何一个字。谢德美明明知道阿克玛在说谎,明明知道在他说的话里,有过半连他本人也不相信。可她心中还是觉得阿克玛的话好像音乐一般动听;他的言辞就是一首狂想曲,好像从瓷都热克河涌上来的一股寒潮,猛烈地冲击着听众,一边触动他们的心灵,一边麻木他们的灵魂。

  临近结束的时候,阿克玛提出了解决掘客难题的终极方案——谢德美熬到这时候才逃脱了阿克玛的控制。他说:“在过去几个月里面,残忍暴力充斥着社会;每一件暴行都是对现行法律的践踏,我们都觉得极端厌恶。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有一位贤明君主摩提艾克。他宣布严禁宗教迫害,此举已经大大强化了现有的法律体系。可是如果根本就没有掘客逆天而行、硬要和人类同住在达拉坎巴,那么又何来的迫害呢?”

  就在这一刻,正是这句话让谢德美从阿克玛的魔咒之中猛然惊醒,他的声音也随即显得不再动听了。可是她身边的人还没有清醒过来,谢德美连忙用手肘撞一下同行的几个教师,或者瞪她们几眼,确保她们不会相信阿克玛的鬼话。

  “那么多掘客住在我们的家园,这是他们的错吗?我不知道。可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他们的初衷。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从远古时代起就一直住在这里。在那个年代,掘客总是住在天使附近,目的是把天使的婴儿偷回阴暗潮湿的地穴里吃掉。就凭这种所作所为,我们就很难将这些掘客原住民的身份定义为‘公民’。至于在达拉坎巴境内的大部分掘客,他们之所以住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他们本人或者他们的父辈从耶律国窜入我们的边境地区烧杀抢掠,企图夺取我们辛苦获得的劳动成果;我们的人民浴血奋战,将入侵的敌人俘获,或者在越境反击的时候将当地的掘客村民抓起来,这些俘虏都被带回国内做奴隶。这其实是一个错误,我们失策了。当然,我不是说掘客不适合做奴隶——其实他们天生就是做奴隶的材料,就连耶律国的统治者也是这样利用他们的。不,我们的错误在于,把掘客用作奴隶也好,看成战利品也好,总之我们就是不应该把他们带进人类和天使的国度,因为有些人特别容易上当受骗。这些人看见掘客会发出一种类似语言的声音,就以为他们能够像人类和天使那样去思考、去感受、去做事。其实我们亲眼所见的事实都证明了这些全是不堪一击的谎言,我们不应该继续被他们迷惑了!人类和天使才真的是情同手足。试想一下,看着天使在空中翱翔,听着他们晚唱时的天籁之声,哪一个人不觉得心情愉悦?而人类也为天使带来了知识和工具,有些重型工具只有人类才能使用,可是天使也因此而获利了——和人类在一起,哪个天使会不开心呢?我们完全可以互惠互助,和平共处。当然了,如果凯迪奥省的兄弟们要继续自绝于天使,拒良朋于千里之外,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也没资格说三道四。”

  听众发出一阵赞赏的笑声。

  “可是当你们看见掘客挖洞时撅起的大屁股,你们会觉得赏心悦目吗?你们喜欢听掘客尖锐刺耳的嗓音吗?你希望看见掘客的爪子碰到你们要吃下肚子的食物吗?当你们看见掘客用铁铲似的手指抓住一本书,你们不觉得很可笑吗?如果一个掘客要开口唱歌,难道你们不会争先恐后地逃离现场吗?”

  每一句攻击的话语都引来一阵哄笑声。

  “虽然掘客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可这并不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如今掘客都穷得一无所有,这也是命数使然——他们甚至没有足够的智力去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公民,又怎能摆脱九世乞丐的命运呢?正是因为贫穷,所以他们没办法离开,也不想离开。他们为什么要走呢?掘客在达拉坎巴的生活再不济,也总比在耶律国富足。无奈我们天生就对掘客有一种抵触厌恶的感觉,这正是地球守护者发送给我们的信息,告诉我们掘客必须离开这里。我们当然应该尊重地球守护者的决定,可是我们不应该使用暴力强迫他们滚蛋;因为我们都是文明人,而不是耶律国的野蛮人。时至今日我还能感受到耶律国的掘客挥鞭抽在我背上的痛楚,所以我宁愿死也不要看到人类和天使用这种方式来对待哪怕是最恶毒的掘客。我们不屑使用这么残酷的手段,因为我们比他们更开化!因为我们比他们更文明!”

  台下爆发出一阵阵掌声和欢呼声。谢德美寻思,阿克玛马上就要说出一种更有效的迫害方式,马上就要展开一轮全新的迫害浪潮,可是我们还在大言不惭地以反对迫害自诩——我们人类确实太高尚了。

  “这么说来,难道我们真的是无能为力吗?如果有一些掘客明白了真相,希望离开达拉坎巴,却苦于没有路费,他们该怎么办?所以我们一方面要帮助他们明白为什么非走不可,另一方面要出钱出力资助他们上路。我们首先要意识到,掘客之所以能够赖着不走,唯一原因就是我们总是出钱雇他们干活;与此同时,很多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类和天使都很渴望得到这些工作。当然,我们雇掘客可以少付工钱,因为他们连住的地方也不用,就在河边挖个洞就可以了。可是我们必须作出牺牲,不要再雇用掘客干任何工作——这样做既是为了他们好,也是为了我们好。需要挖坑的话就多花点钱雇一个男人,需要洗衣服的话就多花点钱雇一个女人。一分钱一分货,至少我们不需要另外请人回来收拾掘客雇工留下的烂摊子。”

  掌声和欢呼声又响起来了。阿克玛的这些谎言充斥着偏见和不公,谢德美气得快要掉眼泪了。

  “我们不要从掘客商人那里买东西!如果其他两个种族的商人贩卖掘客制造的货物,就连他们也一起抵制!我们要逼他们保证,他们店里的货物都是由人类或者天使制造,而不是出自某些低等动物的爪子。可是如果一个掘客想卖地,我们就应该去买,而且还应该付一个公道的价钱。我们让掘客把他们的土地都卖光,从此达拉坎巴境内再也没有一寸土地归属在掘客的名下。”

  掌声,欢呼声。

  “他们会挨饿吗?当然会!他们会越来越穷吗?当然会!可是我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我自己的童年就是在饥饿之中度过的,因为那些掘客监工故意不让我们吃饱。可是我们和那些畜生不一样!我们会调用旧制会筹集的善款为掘客准备食物,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甚至愿意把达拉坎巴境内的每一个掘客都喂饱——前提是他们必须向边境进发,而且我们只能喂他们喂到边境为止。旧制会将在每个城市的边缘设置布施亭,为每个掘客家庭派发食物。他们吃饱喝足之后就必须上路,继续朝边境走去。沿路的布施亭都会给他们提供食宿,我们也会对他们以礼相待;第二天早上,他们休息够了,也吃饱了,就要向下一站前进。最后在边境那里,我们会给他们一个星期的口粮,让他们重新回到耶律国,那里才是他们的归属。他们要做苦力吗?就让他们回耶律国去做好了。他们要保存所谓的传统文化吗?就让他们回耶律国去折腾好了。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滚回去!滚回去!”

  听众开始齐声重复最后三个字——这无疑是阿克玛预先计划好的。不过由于群情过于激愤,他好不容易才使大家安静下来好让他把话说完。剩下的话已经不多了,阿克玛只是再一次对纳飞国人和达拉坎巴人的传统习俗进行狂热的讴歌,又大肆吹嘘了一番旧制会是如何如何的厚恩博爱、兼收并蓄;他甚至还说只有在旧制会中才能找到同时泽被掘客、天使和人类三个种族的公平、正义和仁慈。

  台下的听众尖叫着表示赞同,还如痴如狂地反复叫着阿克玛的名字,高声喊出对他的热爱之情。

  虽然阿克玛知道自己很厉害,可是他也料不到听众会对他追捧到这么狂热的地步。

  谢德美默默地答道,我可没有追捧他。

  不管怎样,当他疯狂诋毁掘客的时候,大部分听众其实是不以为然的。可是他提出的迁徙方案却获得了人们的赞同。对于在场的大部分听众,至少在目前来说,诱导迁徙听起来像是最简单和最人道的解决方案。

  那么对于土家族来说呢?

  就像世界末日。

  摩提艾克会阻止他们吧?

  他肯定会尽力阻止,这一点我敢肯定。密探这时候正在向他报告几个王子和阿克玛说过的话。他的智囊团会研究法律条文,从中寻找对策。可是如果阿克玛的计划得到广大民众的支持,那么摩提艾克始终会有顶不住压力的一天。

  可是阿克玛要剥夺掘客的生计,逼迫他们离乡背井。从长远来说,这种做法实际上和其他迫害方式一样残酷。摩提艾克不会看不出来吧?

  你别跟我争,你和国王说去吧。或者……你公开你的真实身份,然后显示一下星舰宝衣的威力……

  地球守护者需要人们追随她的时候是出于真心热爱,所以她是不会使用恐吓手段的。

  话虽这么说,可是当年全赖纳飞给了两个兄长几下电击,那两人才老老实实地合作,我的宇宙飞船才能够修好。

  然后他们一有机会就挖空心思去谋害纳飞。

  这时候,有一个学生说:“谢德美,我们回家吧。”

  另一个学生很惆怅地摇了摇头,说道:“他真的很出色,可惜他说的话都是狗屎。”

  谢德美立即出言责备,说她不该讲出那么粗鄙的话;然后她又笑着拥抱了这个学生。她的学生们可能在某个瞬间曾被阿克玛迷住过,可是她们都受过真正的教育,而并非只懂得死读书。所以她们听到一些闻所未闻的言论时,懂得对其进行分析和判断,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些观点是卑贱的、危险的、恶毒的……

  相比之下,可能这个学生的描述才是最传神的。

  一行人回到学校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几个小女孩迫不及待地跑进校门,将刚才在会上的所见所闻悉数告诉各位同学。谢德美一回校就立即召集全体掘客教师开会,告诉她们阿克玛要使用杯葛的手段逼迫掘客离开。她说:“你们不用担心在学校的教职。从今天起我要免掉全体学生的学费,家长就可以用这笔钱去雇用或者资助身边的掘客。我们一定要群策群力,共同渡过这个难关。”

  谢德美走进庭院的时候,从集会回来的几个学生正在把阿克玛关于掘客的那些话转述给同学。她们的记忆力非常好,有些句子和原话相比竟然一字不漏。艾妲迪雅也没有出席——她告诉谢德美,她这样做有两个原因:她不知道自己去了之后能不能强压着怒火不发作,此其一;其二,她必须向公众证明,摩提艾克的子女并非每一个都丧尽天良,至少还有一个女儿是有良知的。可是现在当她听说阿克玛侮辱掘客低智商,说他们与文明社会格格不入,艾妲迪雅还是忍不住发飙了。

  “阿克玛分明认识弗珠母!虽然他不像我几个兄弟和她那么熟,可是他确实认识弗珠母!他知道自己说的话全是骗人的,他知道的,他知道的!”艾妲迪雅气得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尖声咆哮。在场的小孩子看了都有点害怕,同时也很佩服她勇于表露心中的真情——她和谢德美的风格有天壤之别,后者虽然性情生硬唐突,却总是喜怒不形于色。

  谢德美走上前把艾妲迪雅拥在怀中,说道:“当我们心爱的人作恶的时候,我们受到的伤害才是最深的。”

  “我怎样才能戳穿他的谎话?我怎样才能不让人们上当受骗?”

  “你已经在身体力行了。你给学生上课;你走到哪里都公开发表言论;有人在你面前复述那些恶毒话语的时候你也不会默默忍受。”

  “我恨他!”艾妲迪雅激动得声音都沙哑了。“谢德美,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虽然地球守护者总是劝我们宽恕敌人,可是对于这个人,我做不到!如果我因此而变得邪恶,那我就邪恶好了。他今晚做的事情,我会因此恨他一辈子!”

  有一个学生困惑地说:“可是他今晚也没做什么呀。他只是在说话,对吧?”

  谢德美一边拥抱着艾妲迪雅一边说:“假设有一个男人走在大街上,我突然指着他向所有人尖叫:‘就是这人!就是这人将我的女儿先奸后杀!是他害死了我的小女儿!我认得他,他就是凶手!’人们听了我的话就把这个人碎尸万段。可是我知道他是无辜的,我说的话都是谎言。你们想想,我仅仅是在说话那么简单吗?”

  谢德美把这段话留给同学们慢慢思考,自己则领着艾妲迪雅走进校舍。教师们都住在一个一个的小单间里,艾妲迪雅也不例外。“艾妲迪雅,你就不要心烦了,千万别让这件事情把你毁了。”

  艾妲迪雅又低声说了一句:“我恨他!”

  “现在没有外人了,我觉得你必须坦诚面对内心真实的想法。你很生气,你觉得被他辜负了,所以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刚才在学生面前失态,现在又伤心欲绝——所有这一切,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艾妲迪雅,你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同事;我把你当成姐妹和女儿看待,所以我才敢直言不讳。这个原因就是,你还爱着他。因为爱,所以你无法原谅他。”

  艾妲迪雅说:“你怎能这样说我呢?我根本就不爱他!”

  “迪雅,你想哭就放声哭好了。今天晚上你可以尽情地去悲伤、去苦闷、去愤怒、去咒骂,等你精疲力竭之后就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你还要给孩子们讲课,还要帮我许多忙,我们大家都需要你走出阴影,坚强起来。”

  第二天早上,艾妲迪雅果然重新振作起来,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也回复了平日的热情、镇定和聪慧。可是谢德美看得出她其实还是心烦意乱,内心的苦楚没有丝毫减弱。谢德美想,你根据艾雅来命名,你和她确是同病相怜:艾雅的悲剧也是在于错爱了一个人——耶律迈。幸好你还没有像艾雅那样一错再错。她后来移情别恋,爱上了纳飞;至少你对阿克玛的爱意一直没有改变。而且在选择爱人这件事情上,你大概比艾雅更聪明一点,因为阿克玛未必会像耶律迈那么顽固和骄傲,为了自己的尊严可以不顾一切。耶律迈分明已经反反复复地见识过上灵和地球守护者的威力,可是他依然不知悔改,铁了心去憎恨他们,非要和他们对着干不可;而阿克玛不一样。阿克玛若、车贝雅、艾妲迪雅、绿儿、狄度,甚至我都亲身体会过地球守护者的神力,而阿克玛则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所以这正是我们比他占优势的地方。耶律迈死不悔改,造成了艾雅芳心错投的人生悲剧;如果阿克玛见识到地球守护者的能耐就幡然醒悟,那么艾妲迪雅的一片痴心就不会付诸东流了。可是谁知道阿克玛会有什么反应呢?说不定艾妲迪雅的结局会比艾雅更加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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