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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挫败

  杜大姑不想丈夫离开。“你这样一走就许多天,我真的很不开心。”

  摩提艾克说:“很对不起,可是无论你病得多重,我始终是一国之君。”

  “既然你是一国之君,你就应该派人出去查探,向你汇报,不用每件事情都亲力亲为。”

  “在达拉坎巴,土家族人和苍穹族人与中间族人一样,都是我的子民,他们必须亲眼看见我不希望他们离开。”

  “你不是颁布了那条新的法令吗?你已经禁止人们有组织地杯葛掘客了吧?”

  “哼,对啊,我是颁布了法令。然后阿克玛和那几个不肖子就立刻宣布,为了遵守法律,他们不再提倡杯葛行动,还正式要求人们停止抵制掘客制造的商品,并且不要解雇掘客。这样一来,虽然他们装作不再杯葛掘客,可是这个信息依然四处传播,而我却不能把他们抓起来。”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把他们关回宫里,不让他们在外面大放厥词。”

  “没用的,人们已经知道他们相信什么、想做什么,这个事实已经没办法改变了。杜大姑,你信不信也好,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威力无边,我其实是很无助的。”

  “谁敢杯葛掘客就狠狠惩罚他们!抄家!斩手指!”

  “可是我怎么证明他们确实在抵制掘客呢?他们只需要说:‘我从来都不满意他干的活,所以现在我要另请高明。这件事情和种族没有一点关系!难道我连选择雇工的自由也没有吗?’有时候他们说的确是实话,难道我要惩罚他们吗?”

  杜大姑想了一会儿,说道:“这样的话……既然掘客要走就让他们走吧。要是他们全部离开,那么问题就解决了。”

  摩提艾克不回答,只是默默地盯着她。杜大姑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妥,抬头一看,发现他冷冷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

  杜大姑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我说错话了吗?”

  “在我的国家里,有人胆敢宣称某些公民不受欢迎,还违背我的旨意赶他们走。这时候你不要告诉我,他们离开之后,问题就解决了。被迫离开达拉坎巴的掘客每多一个,这个国家就多一分邪恶;我已经开始憎恨这群人,不想继续做他们的国王了。”

  杜大姑说:“你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呢?你不会糊涂到主动逊位吧?”

  “我逊位,好让艾伦赫提前登基?然后眼睁睁看着他把这个邪教旧制会变成这个帝国的国教?我是不会让他得逞的!不!我要在王座上熬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我只是希望我不会坚强到白发人送黑发人……”

  杜大姑几乎是从床上飞扑下来的。她神色庄重地拦在摩提艾克跟前,脸上流露出一丝怒意。“请你再也不要说出这么禽兽不如的话。我知道那四兄弟里有三个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也知道他们憎恨我,觉得我一无是处。不过他们始终是你的亲生儿子,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父子关系更神圣了,哪有正人君子会希望亲生儿子比自己先死的?就算你是国王,就算你的几个儿子都变成像凯明那样卑鄙无耻的忤逆子,你也不应该这么想啊。”说完她开始失声痛哭。

  摩提艾克拖着她走回床边,说道:“算了吧,我不是说真的,只是一时生气罢了。”

  杜大姑说:“我也是一时生气,可是我生气得有道理。”

  “对,对,你是有道理。真的很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气话。”

  “你不要走好吗?”

  “我不能不走,因为这样做是正确的。你也不要再为这件事情烦我了,我只是在尽一个国王的职责,并不应该为此感到内疚。”

  “你离开之后我每晚都睡不着。要是你回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累死的话,你就应该感到庆幸了。”

  “三天,你就加把劲儿熬过这三天,可以吗?”

  杜大姑说:“摩提艾克,你从来都不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摩提艾克答道:“我当然把你的病放在心上。可是无论在过去还是将来,我也决不会因为你的病而抛开我的职责。杜大姑啊,这就是身在王室的悲哀。如果你在我出外履行职责的时候去世,我会很悲伤;可是我如果因为你性命垂危而耽误了治国的职责,我就会觉得自己很可耻。为了国家社稷着想,我宁愿天下人与我一起悲伤,也不愿意他们觉得我可耻。”

  杜大姑说:“你这个没心肝的。”

  摩提艾克说:“不,我有心肝,只是不能总是随心所欲罢了。”

  “我会恨你一辈子,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摩提艾克柔声道:“可我还是爱你的。”说完他就走了。房门在他身后关上,杜大姑应该听不见了,这时候摩提艾克才低声说:“虽然你害得我的家庭生活一刻不得安宁,可我还是原谅你。”

  他走出王宫的时候,身边带着两个亲兵队长——按照传统,一个是天使,另一个是人类。在宫门外,十二个侦察兵和三十个卫兵已经整装待发。如今时势动荡,国王出巡当然应该有备无患。谁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耶律国的军队趁乱潜入达拉坎巴境内。他们此行覆盖面非常广,最远处在瓷都热克河上游的远端,已经相当靠近边境了。

  出城途中,阿克玛若、车贝雅、艾妲迪雅和谢德美也加入了国王出巡队伍的行列。摩提艾克先是给了女儿一个拥抱,然后和谢德美礼节性地闲聊了几句,以示欢迎。他对谢德美闻名已久,很容易就和她熟悉起来。摩提艾克说:“找天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故乡在哪里……嗯,我是说在地图上面指给我看。我手头上有纳飞亲手绘制的地图正本,上面覆盖了整个果纳崖高原地区。我就算没听说过你的城市,至少也能够将它加进地图里。”

  谢德美说:“没用的,那座城市已经不复存在了。”

  摩提艾克说:“你肯定很难过,我甚至难以想象你难过的程度。”

  谢德美说:“我确实是难过了一段时间。可我毕竟还活着,而且我需要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可我还是想知道你的城市在哪里。人们经常会在同一个地点兴土木,因为既然第一批人选择在这里建造城市,他们这样做肯定是有理由的。就算这城毁了,后人往往会想到以同样的理由在同样的地点建起一座新城。”这些都是礼节性的闲话,其实人人都知道摩提艾克心中想的是什么。只是成天把这件事情挂在嘴边也无甚裨益,毕竟他们能做的非常有限。摩提艾克身为君主,有责任尽量让同行的人感觉自在一些,这正是做国王的烦恼之一——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和谁在一起,他都是主人家,总需要为他人的身心安好负责。

  走在路上,他们此行的原因立刻一目了然。只见路边有一个为迁徙的掘客提供的宿营地,规模不大——旧制会本来也没打算建造大规模的营地。另外还有一个发放食物和水的布施亭,几个人类和天使默默地看守着亭子。亭子里面放了很多有盖的罐子,罐子外面绑着皮带,让掘客挂在脖子上。这个罐子既能装补给,也能作为迁徙掘客的身份标记。他们一路上挂着这个东西,别人就知道这些掘客已经踏上了去国离乡的不归路。虽然他们接受了旧制会的建议,决定去一个没有人憎恨他们的地方,可是这个决定并没有让他们开心起来。摩提艾克一生中与掘客接触得不多,所以很难在他们奇形怪状的脸上辨认出各种表情。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能从他们驼着的背影中看出他们沮丧的心情。长久以来,掘客都是直立两腿行走,可是现在他们都把一只手撑在地上;自从被人们骂作禽兽之后,他们自己似乎也开始信以为真了。现在这些掘客已经身心俱疲,必须竭尽全力才不让自己把另一只手也放在地上当作第四只脚。在远古时代,他们那些未进化的始祖在人类城市阴暗潮湿的横街杂巷里四处乱窜,寻找能吃的或者亮晶晶的东西;那时候,它们正是四脚着地的。

  摩提艾克率领随行人员走上大路,道上的掘客纷纷避让至路的两旁。摩提艾克大声说:“大家不用让开,这条路够宽,我们可以一起走。”

  他们站在路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说:“我是摩提艾克!你们都是我的子民,你们不需要离开达拉坎巴,明白吗?我在每一个城市都设置了救护站,你们可以住进去避一避风头。目前的困境始终会过去的!”

  终于,有一个掘客回答道:“我们去过那些救护站,可是里面的工作人员都恨死我们了。陛下,你还我们自由,对我们很好,我们都知道的,所以我们不恨你。”

  另一个掘客道:“你应该知道,我们离开并不是因为挨饿。”

  有一个搂着三个小孩的掘客妇女说:“谁说的?当然是因为挨饿了。我们还怕被人殴打……陛下,你能永远保护我们吗?你总有死的一天吧!”

  摩提艾克说:“关于我的几个儿子确实有许多传言,就算别的都是真的,至少他们决不会允许种族迫害。”

  那个妇女大声嘲笑道:“哼,对啊,他们不会允许别人殴打我们,只会把我们统统饿死!”然后她对小孩说:“快站起来,你们几个!快来参见国王陛下!”

  她竟然如此放肆,天使亲兵队长正要出手惩戒,摩提艾克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让他别轻举妄动。这个平民语气中的讽刺和不敬无法盖过摩提艾克心里的苦涩,而且她也有权利嘲笑国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王权再大也有局限;如果百姓不是心甘情愿地服从,王位就岌岌可危了。如果一个国王比他的子民邪恶,那么他就是一条毒蛇;可是如果一个国家的人民比国王邪恶,那么这个国王就成了去年的蛇皮,早就被蜕掉扔进草丛里了。

  这时候,帕卜从旧制会的布施亭里走出来,请求与国王同行。帕卜似乎觉得,如今的局面与去年他对谢德美案的判决有关,所以他多少也负有一点责任。他说:“这些所谓‘旧制会员’都是一群神憎鬼厌的浑蛋,可是他们并没有触犯法律。他们既没有弄脏饮用水,也没有给食物下毒。发到每个掘客手里的补给都分量充足,能够支撑他们一天的旅程。”说到这里,帕卜有点犹豫,似乎在考虑是否应该说出下面的话。很快,他下定决心,还是说出来了。“你可以禁止这些掘客离开。”

  摩提艾克点头道:“对,我可以让最无助、最顺从的那些老百姓留下来,再让他们承受更多的折磨和屈辱,而我却没有能力保护他们。对,我可以这样做。”

  话已至此,帕卜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走了一整天,脚步却没有丝毫放慢。这一行人日常都注意锻炼,所以身体都相当强健。摩提艾克和帕卜都有可能领兵打仗,随时需要上战场;至于阿克玛若、车贝雅、艾妲迪雅和谢德美,他们是地球守护者殿堂的成员,每日都辛勤劳作、自力更生,也没有多余的食物或者闲暇时间去享受。一路上他们赶过一拨又一拨掘客,摩提艾克对每一批群众都说出同样的话:“请留下来!我希望你们留下来!请相信地球守护者,他会为我们治好这片土地的创伤!”

  可他们总是回答:“为了你,我们愿意留下来,我们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是我们在这里没有未来,我们的子孙在这里也没有未来。”

  当天下午,阿克玛若说道:“我们不要被误导了。我们今天在路上,见到的当然全是迁徙的掘客;可是大部分掘客还是选择留下来了。”

  摩提艾克说:“不知道局面会不会恶化。”

  “我们的资源已经用到了极限。目前来说,地球守护者殿堂还能够给受雇的掘客发工钱,他们的子女也没有失学。此外还有一些城镇和村庄还没有受阿克玛和几位王子的影响,当地居民还是互相尊重,不存在种族仇恨,也没有发生杯葛事件。”

  摩提艾克问道:“阿克玛若,这样的世外桃源还剩下多少呢?百分之一?”

  阿克玛若说:“大概每四五十个城镇就有一个吧。”

  摩提艾克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他回想起今早与王后的一席谈话:杜大姑说起让掘客离开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她说那话时那种冷漠让摩提艾克如坐针毡。可是我呢?我竟然宁愿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残酷和她的冷漠,哪一个更可怕呢?换个角度想,如果敌国来犯,我会毫不犹豫地让他们兄弟四人拿起武器上战场。如果他们战死沙场,当人们看见我哀悼亡儿的时候,全国上下无论男女,没有一个人会说:要是他爱他儿子,就不会送他们去冒险了。

  摩提艾克将这个想法重新组织了一下,告诉了正在他身边一同行走的阿克玛若。“虽然我们身为父母,可是有些事情比儿女的性命更加重要。”

  阿克玛若不需要国王解释就知道他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他说:“这实在很难。儿女重于一切,这个想法是大自然刻进我们脑海中的。”

  摩提艾克说:“可是文明意味着我们必须能够超越自己的本能。我们应该将‘自我’的概念升华至涵盖更广的个体,比如说小镇、部族、城市,甚至国家……”

  “还有地球守护者的子民。”

  “没错。问题是,当我们着眼于广义上的自我,当我们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去保存这个大我,这时候我们身边的人和事反而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所以我们为了保护邻人的幼儿,不惜让自己成年的儿子上战场送死。这是否意味着我们是连亲生骨肉也不放过的怪物呢?”

  阿克玛若开始背诵:“‘当一个家庭被纳入一个社会之后,因为后者是一个相对较大的单位,所以个体家庭的存活率得到最大程度的提升。一个家庭遭遇变故之后会破碎会流血,可是一个更大的个体则会恢复和痊愈,任何变故或者伤害都不会致命。’这些就是华纱若学堂的教学内容,都是艾妲迪雅教给我的。”

  摩提艾克说:“她待在你家的时间甚至比留在我宫中的时间还多。”

  阿克玛若说:“这倒不出奇,因为她觉得与车贝雅在一起总比和她继母相处舒服。现在实际上她整天都和谢德美在一起。”

  摩提艾克说:“一个怪女人。”

  阿克玛若说:“当你对她有更进一步的了解,你就会发现她其实比你原来想的更加古怪。”说到这里,阿克玛若的态度突然变了,他放轻了声音说:“我刚才没留意到你的亲兵队长距离我们这么近。”

  摩提艾克问:“是吗?”

  “刚才你说有些事情比儿女性命更加重要。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会不会被旁人听见?”

  摩提艾克看着阿克玛若,顿时警醒。他们两人都意识到了,摩提艾克无意中将两人的儿子都置于险地了。“传令下去,就地扎营吃午饭。”

  全体卫兵打开背包,拿出食物;至于天使侦察兵,他们只留了两个在空中放哨,其他的也降落地面吃午饭。摩提艾克把艾妲迪雅拉到一旁,说道:“对不起,我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要先离开大部队了。”

  她问:“你不能派一个侦察兵吗?”

  摩提艾克说:“绝对不能!刚才我碰巧说了一些很不祥的话,还被手下听见了。不过就算他们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也能看见我那么不开心,所以始终会想到这个念头的。你必须去找你的兄弟,警告他们说有些士兵可能——不,是很可能——出于忠君爱国之心,试图帮我除去一些来自王室内部的负担。”

  “啊?父王,你不会觉得他们敢对王室成员动手吧?”

  摩提艾克说:“王子被刺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我的士兵都知道,那几个不肖子的所作所为让我痛苦不堪。所以我不仅要为儿子的不忠而犯愁,更要为手下将士的过度忠诚而担心。快去找他们,将我的警告转达给他们。”

  “爸爸,你知道他们会怎么说吗?他们会说你这是在威胁恐吓,是变相剥夺他们的言论自由。”

  “我只是想救他们的小命。你叫他们至少不要公开行程,也不要告诉别人他们下一站去哪里、什么时候走,尽量做到来去突然、出人意表。他们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否则就会有刺客埋伏在半路等候他们的到来;这些刺客是人类或者天使,而不是掘客。你愿意为我做这件事情吗?”

  艾妲迪雅点了点头。

  “我会派两个天使侦察兵沿路保护你。可是当你走近的时候,命令他们离开一段距离,好让你跟几个兄弟单独说话。”

  艾妲迪雅点了点头,站起来就要离开。

  摩提艾克说:“艾妲迪雅,我知道,我这样派你去找他们,这个任务其实非常难。可是除了你之外,我还能派谁呢?阿克玛若?帕卜?他们都不行。阿克玛只会允许你一个人与你的几个兄弟私下见面。”

  艾妲迪雅说:“我顶得住!我宁愿去送信也胜过眼睁睁看着这些疲倦的老百姓被迫背井离乡。”

  当她离开的时候,摩提艾克发现她竟然直接向谢德美走去。摩提艾克连忙把她叫回来。

  他说:“别跟不相关的人说这件事情。”

  艾妲迪雅有点恼火地答道:“我没打算说啊。”说完她又走了,这次依然径直走到谢德美身边。只见她和谢德美说了几句,谢德美先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艾妲迪雅这才离开大部队,在两个天使侦察兵的掩护下远去了。

  摩提艾克明知道自己这样子很蠢,可他还是忍不住勃然大怒。车贝雅立即留意到他脸色不善,连忙走过来问:“艾妲迪雅怎么了?”

  “我叫她别把她的任务告诉不相关的人,可是她转头就和这个谢德美说了。”

  车贝雅无可奈何地大笑道:“呵呵,摩提艾克,你应该说得更具体一点。这里只有你觉得谢德美是一个‘不相关’的人。”

  “艾妲迪雅明明知道我的意思。”

  “不,她不知道的。如果她听明白了你的意思,她是一定会遵命的。摩提艾克,你的子女并不是每一个都在造你的反。而且谢德美不是辈高,也不是……阿克玛;她只会引领艾妲迪雅走向地球守护者,也会让你们父女之间的纽带更加紧密。”

  “我想和她好好谈谈,这个谢德美。是时候了解一下这个人了。”

  片刻之后,谢德美与摩提艾克一起坐在树荫下,陪同的还有阿克玛若、帕卜和车贝雅;那些士兵都坐得远远的,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内容。摩提艾克说:“你就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本来你含糊其词也好,故作神秘也好,我都不介意;可是现在我女儿竟然连她的秘密任务也告诉你,我不能再让你继续掩饰下去了。”

  谢德美说:“什么秘密任务?”

  “就是我派她回达拉坎巴做的事。”

  谢德美说:“她没跟我说起这事。”

  “你还要继续假装你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吗?”

  谢德美说:“不,我确实知道她在做什么,可是这并不是她告诉我的。”

  “够了!你别再故弄玄虚了!你到底是谁?”

  “摩提艾克,你少管闲事!我要是觉得有必要,自然会告诉你。现在你只需要知道,我和你一样,都竭尽全力为地球守护者效劳,所以我们属于同一阵线。不管你心里愿不愿意,也得接受这个事实。”

  以前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无礼地对国王说话。幸好车贝雅及时地轻轻碰了一下摩提艾克的手肘,否则他一定忍不住当场发作,说出一些让她难堪的话,日后不免追悔莫及。摩提艾克强忍怒气说道:“我从不滥用王权,努力做一个谦谦君子。可是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谢德美答道:“正相反,你的仁慈有如海纳百川、永无止境,否则阿克玛和你的几位王子哪能那么容易得逞呢?”

  摩提艾克余怒未消,他端详着谢德美的脸,困惑地说:“我身为一国之君,却总是被旁人蒙在鼓里。”

  谢德美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会不会让你好受点。我确实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你走出困境,因为我自己也是束手无策。和你一样,我也很渴望尽快结束这场闹剧,我也很清楚如果阿克玛得逞的话,后果会是怎样。你的国家将会灭亡;你的人民将会流离失所,从此戴上奴隶的枷锁;而你这个缔造和谐自由国度的伟大实验将会成为历史,继而变成一个传说,最后成了一个神话、一个子虚乌有的幻想。”

  “其实我们的目标本来就是一个幻想。”

  “不,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阿克玛若开口了。最近这段时间摩提艾克经常沉溺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每逢这时候,阿克玛若总是会挺身而出开导他。“不要用阿克玛的谎言来解答你心中的困惑。你明明知道地球守护者是真实的,他发给我们的梦也是真实的。你也知道地球守护者展现给宾纳若的是一个充满了希望和光明的未来;你选择这个未来,不是出于对地球守护者的畏惧,而是因为你真心热爱他的宏图伟业。所以你千万不要被挫折蒙蔽了双眼!”

  摩提艾克叹道:“良知其实是一个很沉重的负担,至少我不必背着这个包袱走来走去,因为我有阿克玛若。他随身携带的良知特别多,换了是我根本就拎不动。无论什么时候我的良知需要续杯,阿克玛若总能为我斟满。”说完他呵呵一笑,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片刻之后,笑声淹没在沉默之中,众人都若有所思。“各位,我想大家都已经看到了我是多么的无能为力。我想起泽尼府人的前朝君主努艾伯,他肆意残杀那些得罪过他的人,可谓死有余辜。可是就算我学他那么狠也于事无补,因为他不需要面对一个像阿克玛那么顽固的敌人。”

  阿克玛若说:“可是凯迪奥几乎把他杀了。”

  “阿克玛和凯迪奥不一样。阿克玛在民众之中四处走动,刻意去迎合最卑鄙下流的那批人,专门说一些他们喜欢听的话。努艾伯也没有像我现在这么狼狈,至少他的几个儿子并没有联合起来反对他。而我呢?我的人民觉得未来是属于我的几个儿子的;而我就算还没成为历史,也已经行将就木了,所以他们干脆对我视而不见。阿克玛若,你觉得这事情是不是有点讽刺?当年你策反了恶人帕卜娄格的几个小孩,现在却轮到我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阿克玛若苦笑一声,说道:“你以为我看不出这两件事情的雷同之处吗?虽然我的儿子宣称他恨我,可是他的一切行动其实是重复我所做过的事情,只不过是换成一种有悖常理的方式罢了。他成年之后甚至和我一样,也成为一个宗教运动的领袖,四处传播教义,开班授徒。按理说,我应该为他感到自豪才对呢。”

  车贝雅一脸不屑地说道:“对啊,我们真是一群废物,只懂得围坐在这里悲叹自己有多无助。谢德美本来应该知道这个宇宙的每一个秘密,可是现在她竟然连一条对策也想不出来;国王整天哼哼唧唧地哀叹王权不足;而我的丈夫、大祭司阿克玛若却只顾着自责,抱怨自己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而我只能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将这个国家凝聚成一个整体的纽带和丝线分崩离析。我还看见人们自发组成一个个部落,每个部落之间的纽带只有憎恨和畏惧。可是我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想,在这样一个生死存亡的关头,当权者手中握着国内一切可用的资源,却不奋发图强,只顾着躲在一角自怜自伤。”

  她话中所带的敌意锋芒毕露,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摩提艾克说:“对啊,我们是一群没用的可怜虫……可是你到底要表达什么观点呢?”

  阿克玛若说:“你为什么生我们的气呢?因为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可是无能为力也正是我们痛苦的原因。你既然生我们的气,那干脆把河岸也一并恨上好了,因为河岸没有能力拦住河水不让它流过。”

  车贝雅大声说:“你们这帮当权的男人,为什么蠢到这个地步呢?你们习惯了依靠法律、辞令、士兵和探子去统治国家。现在你们突然发现那些常用的手段全都不灵了,所以你们不是勃然大怒就是自伤自怜。其实那些手段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用处;一切都取决于每个国民与地球守护者之间的关系。当然了,在普通民众之中只有凤毛麟角的几个人能够明白地球守护者的大计。可是他们明是非、懂善恶,知道什么东西能够创造美好、什么东西会导致毁灭,也知道什么东西能够带来快乐,什么东西会造成痛苦。你应该信任他们。”

  摩提艾克说:“信任他们?他们在阿克玛的带领下连最基本的良知都抛弃了,你还要我信任他们?”

  “追随阿克玛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在你看来,他们成群结队地去拥护阿克玛,所以你觉得他们都背叛了你。可是他们其实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每个人追随阿克玛的原因也不尽相同。是的,其中有一些人确实不可理喻,他们对全体掘客都抱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憎恨——可是这种人自古至今都存在,对吧?我觉得他们的数量不但没有增加,现在甚至还减少了;因为自从迫害开始以来,大部分人都学会了同情掘客的遭遇。阿克玛也心知肚明,他知道人们不齿与那些欺凌弱小的暴徒为伍。所以他告诉大家,目前的局面并不是他们造成的,甚至也不是掘客本身的错,而是自然规律使然。大自然的威力是不可抗拒的,我们也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我们必须向地球守护者的意志屈服,人道地将掘客送走,从此眼不见为净;而目前在社会上泛滥的各种丑恶现象也会随之绝迹。阿克玛的大部分追随者其实是想解决当前的种种问题的;他们以为赶走掘客就万事大吉,和平也会重新降临了。可是他们心里其实是深以为耻的,我也能瞧得出来,为什么你就看不到呢?他们明知道这是错的,同时也觉得既然无法避免,为什么还要挣扎呢?就连国王和地球守护者殿堂的大祭司也束手无策,就更别说平民百姓了。”

  摩提艾克低声咆哮道:“对,我们确实是束手无策!”

  “阿克玛就是这样对他们说的。”

  摩提艾克说:“他不仅仅是嘴上说说,而且用实际行动把我们的弱点都暴露在他们面前。”

  “可是他们并不希望这是真的。我并不是说他们全部或者大部分都是好人。有很多人投入大量时间和钱财去结交国王的儿子,其实是想为自己捞好处。如果他们觉得阿克玛必然会失败,他们会马上回到你的阵营,假装一直都是地球守护者的信徒。他们会和你开玩笑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尤其是反叛期的小孩,绝对是个大难题。他们非但不会在乎掘客的去留,甚至还会怀念掘客雇工低廉的工资。摩提艾克,老百姓并不邪恶。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很善良的,他们只是看不到希望罢了;有另外一部分人不管善恶是非,只要能够发迹,就算是地球守护者殿堂做主他们也一样开心;还有很大一部分人一心一意信奉地球守护者,热爱地球守护者的计划,怀着不屈不挠的勇气去力挽狂澜,并愿意为之作出巨大牺牲——这些信徒正是地球守护者殿堂的中坚分子。这三种人加起来就占了你的子民的大部分。他们当然不是完美无瑕,却也值得你继续率领他们前进。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好像只听见阿克玛一个人的声音。”

  开口回应车贝雅这一番长篇大论的是谢德美。她说:“虽然你说得不错,可是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国王反复恳求百姓行善;你和你的丈夫也不断地发表公开演说;帕卜从法律条文之中找寻对策,他的法庭也坚定不移地站在正义的一方——至于我,能够做的我都做了,就差没有采取强制措施了。”

  摩提艾克说:“看来问题症结还是出在阿克玛和我的几个儿子身上。”

  车贝雅说:“不,问题是出在阿克玛一个人身上!如果不是阿克玛,你的几个儿子是绝对不会踏上这条路的。”

  阿克玛若说:“地球守护者给我报的梦正是这个意思:归根结底,阿克玛才是问题症结所在。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有能力和他沟通。我们都尝试了——嗯,帕卜没办法去试,因为阿克玛根本不会让他走近半分——在座其余各位都尝试过了,根本就没办法说服他回心转意。如果我们不阻止阿克玛,我们就没办法唤醒广大民众的良知。所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摩提艾克说:“你该不会是暗示让我派人刺杀你的亲生儿子吧?”

  车贝雅大声说:“不!摩提艾克,你看看你,总是想起打打杀杀动刀兵。还有你,阿克玛若,你总是善于使用言辞去教导、去灌输;在你心中,晓之以理才是对‘威力’二字的最佳诠释。可是目前的难题并不是你们使出常用工具就能解决的。”

  谢德美说:“嗯?这么说来,我们应该改用什么工具呢?”

  车贝雅还是大声说:“什么工具也没用!”

  谢德美摊开双手,说道:“我就是这样子,没有武器,两手空空。请你将我的双手放满,演示给我们看应该怎么做,我和在座的各位一定照办。”

  “我没办法演示给你们看,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也没办法给你们工具,因为根本就没有工具。阿克玛正在破坏的并不是我们制订的计划,你们还看不出来吗?”

  阿克玛若说:“如果你建议我们将一切难题都留给地球守护者去解决,那我们做那么多事情还有什么意义呢?宾纳若教过,我们是地球守护者在这个世上的嘴巴和双手。”

  “对啊,当地球守护者需要执行人和代言人的时候,我们就是他的双手和嘴巴。可是现在地球守护者需要的不是这个!”

  阿克玛若伸出手,将妻子的双手握紧,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应该袖手旁观,而是应该要求地球守护者亲自出手或者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

  谢德美说:“地球守护者无所不知,更何况是这么明显的事情,哪用我们去告诉她呢?”

  车贝雅说:“或者地球守护者需要我们亲口承认这件事情应该由她做主;或者地球守护者需要我们亲口承诺,无论她决定什么,我们都将义无反顾地执行!或者现在是时候请阿克玛的父亲对地球守护者说:够了,请制止我的儿子吧!”

  阿克玛若被这句话激怒了,他说:“怎么?你觉得我一直没有向地球守护者祈求指引吗?”

  车贝雅答道:“没错!我听见你祈祷的时候老在说:‘告诉我怎么做!我怎样才能拯救我的儿子?我怎样才能将他从泥坑里面拉出来呢?’你有没有想过,地球守护者至今还没有出手制止阿克玛,其实是因为你?”

  “可是我也想阿克玛住手啊!”

  车贝雅大声说:“没错!你想他自己住手,这就是你祈祷时反反复复说的话。我看见你们父子之间的纽带,他那一头是愤怒,你这一端是痛苦和无奈。尽管如此,你们父子间的爱还是那么强烈,我一生中没见过哪两个人之间有这么强大的纽带。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祈祷的时候,实际上是在乞求地球守护者饶了你的儿子。”

  阿克玛若轻声道:“他也是你的儿子。”

  车贝雅说:“阿克玛若,夫君,你流的眼泪我也流过,你说的祈祷我也说过。可是现在是时候说出一个全新的祈祷词了!我们应该告诉地球守护者,我们珍惜她的子女更甚于爱护自己的小孩。你也是时候祈求地球守护者制止我们的儿子,将达拉坎巴的人民从他极端邪恶的影响里拯救出来。”

  摩提艾克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深意。他说:“我刚刚派艾妲迪雅去警告我的几个儿子,让他们诸事小心。可是听你的意思,我是不是应该派特种兵去刺杀阿克玛呢?”

  “不是!”阿克玛若抢着回答,因为他怕车贝雅再说下去就会哭了。“她的意思是,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无论我们做什么也于事无补了。要是那几个小孩遇刺,他们就会成为殉道者流芳百世,你就会遗臭万年。车贝雅说的是,这件事情已经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了。”

  “可是我以为她叫你……”

  “阿克玛必须被制止,可是真正行之有效的方式只有一个:我们必须让天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制止阿克玛的并不是凡人的力量。不是人类,不是天使,也不是掘客,而是地球守护者的神力。车贝雅的意思是,以前我祈祷的时候,其实在无意中不断乞求地球守护者想办法救我儿子一命;所以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弃这样的祈祷。我想……地球守护者信任我,让我执行他济世治国的大计,所以在得到我首肯之前,他是不会有所动作的。于是我一直在无意中阻挠地球守护者采取唯一有效的措施。当年薛任慕在胡搅蛮缠,阻挠奥义克传道,全靠地球守护者大显神威才将他挫败。如今既然我们已经尝试过一切办法,看来是时候让我请求地球守护者再次出手了。”

  帕卜觉得难以置信:“你希望地球守护者杀死你的亲生骨肉?”

  “不!”阿克玛若大声答道。车贝雅忍不住失声痛哭。

  然后阿克玛若轻声说:“不,我并不想要这个结局。我也想我的儿子长命百岁,我也想饶他一命;可是我更加希望世上芸芸众生能够同心同德,一起做地球守护者的子民。所以从现在起,我会祈求地球守护者拯救达拉坎巴的百姓;我会求她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不惜任何代价。”说到这里,他已经热泪盈眶。“当年的那一幕又重新上演了。帕卜,那时候我主动与你们兄弟几人亲近,教你们摒弃你父亲的暴行和热爱地球守护者。当时我就看得出来,我的儿子因此而深受折磨,并从此恨上了我。可是为了我的追随者,为了你们兄弟几人,我必须这样做,就算失去儿子也在所不惜。事隔多年,如今我还要让这一幕重新上演。”

  摩提艾克小声问道:“我也需要这样做吗?”

  谢德美说:“不用。只要你的几个儿子不和阿克玛混在一起,他们就会恢复心智和常性。更何况这个国家的和平离不开王位的顺利交接,所以你的儿子一定不能死。”

  摩提艾克说:“可是如果一个父亲祈求地球守护者杀死他的亲生儿子……”

  阿克玛若说:“不!我决不会这样祈祷。我何德何能,哪敢指挥地球守护者办事呢?我只是有足够的聪明才智去听从妻子的劝告,不再要求地球守护者饶我儿子一命。”

  帕卜喃喃说道:“我真受不了了……阿克玛若亚父,我宁愿当初死在车林也胜过害你落得今天这样的田地……”

  阿克玛若说:“没有人害我落得这样的田地,这是阿克玛自作自受。地球守护者必须公正地处置我的儿子,只有这样,世人才有希望得救。我这就去祈祷了。”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痛苦地长叹道:“是的,我会全心全意地祈求地球守护者公正地处置我的儿子。我只希望阿克玛在见到地球守护者的时候,还有脸去直面地球守护者的圣颜。”

  他们目送阿克玛若离开空地,走进了瓷都热克河岸边的树林里。

  摩提艾克说:“我已经不知道应该抱怎样的希望了。”

  谢德美说:“我们不需要额外去希望什么。阿克玛若和车贝雅终于找到勇气去面对他们必须面对的难题;我也应该回城看看我是否能够效法他们了。”

  他们都知道不应该问谢德美打算怎么做。

  帕卜说:“我陪你回去吧。”

  谢德美拒绝道:“不,你应该留在这里!阿克玛若和车贝雅都需要你,可是我不需要。”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容有违。说完她连水也不带一罐就上路了。

  摩提艾克问道:“她这样一个人行吗?我要不要派两个侦察兵跟在她后面暗中保护?”

  车贝雅说:“她一个人行的。我知道她不想有人在旁边看着,也不需要人陪。”

  天色已暗,飞行器贴着瓷都热克河的水面飞过来,在距离岸边一步的地方悬空停下了。谢德美迈出这一步,坐进舱中。这个飞行器与“女皇城”号宇宙飞船相比当然很小,可是已经比地球上任何一种载人的交通工具大多了。谢德美进去坐好之后,飞行器不等她下命令就自动启航了。上灵与她心意相通,直接把她带到一个隐蔽的山谷之中。这个山谷的地势非常高,其海拔远在达拉坎巴任何一个三族聚居地之上;谢德美在这里开垦了一片花园。

  在飞行途中,上灵对谢德美说:

  许多年前你极力鼓动我去干扰孟恩乌士的行动,现在却不让我去干涉一下阿克玛。

  “没错。”

  我可以让他的思维暂时停滞甚至中断。

  “当年在和谐星球的时候,你有全套设备,威力巨大,尚且不能让纳飞和羿羲的思维停滞;阿克玛的精神力量非常强大,他能够抵抗你的干扰,甚至会乐在其中呢。”

  阿克玛若深受折磨,这个国家也即将分崩离析。你拥有我的全部威力,却袖手旁观。

  谢德美说:“我怎么做一点也不重要,过去如此,现在也一样。那时候我们干扰孟恩乌士的拯救行动,妄图引起地球守护者的注意;回想起来,我们自大和愚蠢的程度比阿克玛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我们不知道,地球守护者其实是任由我们自个儿折腾,她只是避开我们的干扰,却完全没有受我们影响。她希望达拉坎巴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能够成功;可是如果人们选择不理会地球守护者,一意孤行,弃善从恶……嘿嘿,那就算了,地球守护者就会找别人去了。”

  和谐星球怎么办?我此行的任务怎么办?

  “也许地球守护者正等待着和谐星球的子孙后代在此时此刻作出最后的决定,然后她才会给你指引,遂了你此行的心愿。”

  其实地球守护者并非真正关心世上的芸芸众生,如果他们不配合她的计划,她根本就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不,地球守护者还是关心他们的,可是她同时也跨越时间长河去纵观全局。因为她总是从长远考虑,所以不可能为了拯救当世的几十人、几千人乃至几万人而断送数千亿人在未来几千万年内的幸福。”

  所以说阿克玛若是在浪费时间。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们试图去阻挠地球守护者的计划,这何尝不是浪费时间呢?我也不知道一个解构者到底能够看到多少真相——不过如果车贝雅没搞错的话,地球守护者确实会受影响。能够影响她的不是背叛她的人,而是像我们这种最忠实的盟友。正如车贝雅所说,阿克玛若可能一直都在干扰着地球守护者;而他现在的祈祷却解开了这个困局。”

  然后我就能够得到指引了?

  “可能吧……我怎么知道呢?”

  你一定是觉得有些事情即将发生了,否则你是不会贸贸然让我把飞行器派过来的。

  “我是觉得,到了打破僵局的决定性时刻,地球守护者可能需要我的协助。”

  可是你怎么知道在哪个时刻怎么帮忙呢?

  “按照地球守护者的惯常做法,她会向某个人报梦。你发现之后就把梦的内容告诉我,然后我们一起研究里面有没有什么提示可以告诉我地球守护者希望我怎么做。”

  可能她也会给你报梦吧。

  “自从那个空中花园的梦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做过真实的梦了。这个梦已经实现很久,我也不再抱希望地球守护者还会给我报梦了。”

  谢德美你骗不了我,你心底的渴望就算不说出来我也知道。

  “唉,没错,我当然希望她会跟我说说话了,可是这种奢望恐怕也是徒劳。”

  那你就赶快去睡个好觉,做个好梦吧。

  “没用的。而且我还不累。”

  谢德美走出飞行器,在冷夜之中巡视着花园,对各种植物的生长状况进行例行检查。她要留意不同植物之间的数量对比,看看哪一种比较占优,还有横枝的数量以及树叶的尺寸。上灵将她观察所得的数据实时输入飞船的计算机。以前谢德美还取笑上灵:一台用来统治世界的计算机如今竟然沦落为一个形单影只的生物学家的抄写员。只是现在她已经不再开这种玩笑了。

  上灵又开始和她说话。

  我一直在寻找地球守护者:她可能出现在什么地方,她到底使用什么机制去给三个种族的成员报梦……可是无论她做什么,我都没办法找到她。

  “都已经好几百年了,你现在才得出这个结论吗?”

  我早就得出这个结论了,所以我一直在等待。

  “你在和谐星球已经等了四千万年,怎么来到这里反而变得不耐烦了?”

  因为在和谐星球我有事可做,人们需要我。

  “呵呵,你是说在和谐星球是你做主吧?在那里,有什么宏图大计都是由你一手策划的。后来人们开始做一些来自别处的梦,你当时有点紧张吧?”

  我需要计算事态发展的可能性,那些梦确实让我的运算变得更加困难。

  “也好,让你体会一下我们人类的难处。”

  我的程序里面带有恻隐算法,所以我能够理解你们的苦处,并不需要亲身经历你们的困难。你所说的“体会”是生物学上面的概念,用在我这里不合适。

  “地球守护者所做的一切都能够超越光速,无远弗届。这说明她拥有无穷的威力、知识,还有……大智慧。可是她处事的方式又特别精细,简直堪称无为。她给予我们自由,尊重我们的选择,聆听我们的需要和欲望——有时候这些欲望甚至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我觉得无论她是什么,肯定不像我,她肯定不是一台机器。

  “你觉得她是一个拥有强大工具的有机生命体?”

  有机生命体?我不知道。或者她并不是被制造出来的,如何?或者她像人类,像天使,像掘客;或者她和你们一样,会成长,也会用经验去完善自己。她不断地设计和改变生命历史的形态,她这样做并不是听命于谁,因为这一切本来就是由她做主的。

  “嗯,可能她偶尔发现了这项‘生命工程’,从此爱上这个项目,所以决定帮一下忙。她这样做是自主决定的,并不是受人差遣……”

  她竟然不觉得闷,这简直是个奇迹。从我的经验来说,人类历史自我重复的程度简直让人瞠目。虽然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可是个体之间的差异很多时候实在是既琐碎又沉闷。

  “怎么?你现在变成批评家了?”

  你们人类的一生就像是一幕戏,总需要有个观众。你们人人都想占据舞台正中心,希望观众留意你,希望大家把你当作明星一样去捧。当你们离世的时候,你们希望大幕落下,剧终人散。可是这一幕剧永远也不会终结,谁也不可能成为他人剧中的明星。

  “没错,这就是生命和艺术之间的区别。生命没有框架、没有大幕,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

  这么说来,生命也没有意义了。

  “不。从广义来说,地球守护者赋予了这个世界意义。对于我个人来说,我的人生意义就在于我在这世上活过,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我的人生意义,我并不需要后人把我的一生写成史诗。毕竟我在这世上走了一遭,还见识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偶尔也能改变一下别人的生活……我觉得这就足够了。你知道吗?我在波迪卡救活了那个严重脑损伤的小男孩,这有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一件事情。”

  你改变了天使和掘客的生理构造,使这两个种族能够独立生存,不必互相依赖。这件事情不值得你自豪吗?

  “这个任务是地球守护者安排给我的。如果我不去做,她自然会想别的办法,委派另一个人去完成。”

  那个土家族小男孩呢?你怎么知道不是地球守护者委派你去的呢?

  “可能吧。可是地球守护者并不觉得那个小孩的性命有多重要,如果我不在场的话,她是不会派别人去救他的。恰恰因为他并不是十分重要,所以我知道这件事情之所以发生,完全是因为我的主观意志。这是我个人的功绩,是我赠送给那个小孩的礼物。呵呵,我也知道是地球守护者带我回地球的,是地球守护者选择了我接替纳飞做舰长,所以我到现在还活着……这一切我都知道。可是在拯救小孩这件事情上,是我自主决定在那个时刻到达那个地方,是我自主决定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出手救人。我临死的时候,可能会想起这件事情,心里会觉得很自豪。或者我会想起我和司徒博那一段古怪的婚姻;或者我会想起华纱若学堂——这个学校很有可能流芳百世。”

  别忙着给自己写讣告吧,你还没死呢。

  “可是我已经累了,应该好好睡一觉了。外面这里太冷,要是飞行器的座椅能够再向后靠一点就好了。”

  可惜啊,飞船的设计者在四千万年前就去世了。

  “这些不顾别人感受的浑蛋,早就该死了。”谢德美一边说一边大笑。“我真的累了。”

  可她还是坚持完成例行检查,这样她的记录才算完整。然后她遥控飞行器关掉外部照明灯,在星光之下走回舱内,关上舱门,沉沉睡去。

  谢德美做了很多梦,那些都是普通的梦。她脑部的神经元突触随机地爆发,在思维的叙事功能作用下,形成许多零碎的故事片段。在她睡醒之后,是不会记得其中内容的。

  突然,谢德美脑中出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梦。上灵立即察觉到了,因为她大脑的活动模式与平常做梦时截然不同。谢德美在梦中也感觉到异常,马上留意起来。她眼前出现了地球,就像在“女皇城”号宇宙飞船上面从半空中看下去,这个星球的弧形在地平线那里特别明显。突然间,谢德美看见了在地壳下面翻滚沸腾的岩浆。乍看之下是一片混沌,然后她忽然觉得心清目明,仿佛在瞬间洞悉了眼前的一切。原来这些宏大壮丽的岩浆流是有规律的,每一个漩涡、每一股激流都有其独特的意义。总的来说,岩浆流动得非常缓慢,可是在局部小范围内也不时会爆发出一股快速的激流。

  这时候谢德美明白了——虽然她看不见,可是心中已经恍然大悟——正是这些岩浆流造就了地球磁场的各种形态,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变化。这种变化能够为许多动物所感知,或者使它们狂躁,或者让它们平静。比如说地震之前动物的反常举动、鱼群的突然转向……还有不同生物体之间的融洽和谐——原来这就是解构者看到的景象。

  更神奇的是,在岩浆流的石头里、在瞬息万变的磁通量之中,竟然储存着记忆信息和思维数据;另外还有海量的信息储存在地壳下部的晶体里面,随着温度与磁场的变化而改变。

  这一刹那间,谢德美想道:原来这就是地球守护者。

  几乎是与此同时,谢德美听见一个回答:你看到的不是地球守护者,而是我的家、我的资料库,以及我的某些工具。我不能再向你展示更多了,因为我的真实身份已经超出了你思维的接受范围。我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谢德美默默地答道:够清楚了。

  梦境立即变了。只见四十多个人类殖民星球同时展现在谢德美眼前,每个星球都有自己的上灵,每个上灵都处于地球守护者的监测之下。谢德美特别留意到和谐星球以及上面的亿万生灵;在这一个瞬间,她似乎突然拥有无穷无尽的脑力,有能力同时认识和谐星球上面的每一个人。她甚至觉得自己与留守和谐星球的那个上灵建立了某种联系……不,这应该是幻觉而已,这种联系是不可能存在的。不过谢德美已经确切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和谐星球的上灵应该取消技术封锁,让那里的人类重拾他们遗失已久的高科技。等人类羽翼丰满之后,自然会重建上灵——原来这才是上灵重获新生的方法。

  在梦中,地球守护者的声音很清晰:是时候了,是时候让他们建造新的宇宙飞船回家了。

  谢德美问道:那么这里的人呢?你已经放弃他们了吗?

  现在已经到了他们做出最后抉择的时候。不管他们做出何种决定,局势都会变得明朗。我可以立即开始召唤和谐星球的人,等他们到达的时候,地球上的三个种族要不就早已学会和平共处,要不就已经被各自的傲慢本性所摧毁,只能落得被后来者奴役的下场。

  谢德美想:就像华素伦人那样吗?

  地球守护者答道:“他们也曾经有机会做出抉择。”

  这时候,梦境又改变了。谢德美看见阿克玛和摩提艾克的几个儿子一起走在路上。她马上就知道这条路在哪里,也知道他们会在何日何时走到这个地点。

  只见飞行器从空中降落,着陆的时候刻意在底部扬起一团浓烟。然后谢德美看见她自己从飞行器中大步走出来,全身发出刺目强光,那几个年轻人根本不能直视她。她开始说话;与此同时,地底的岩浆汹涌澎湃,大地也在颤抖,将他们全部都震倒在地。地震过后,她继续训话……看到这里,谢德美终于知道地球守护者需要她做什么了。

  地球守护者问道:你愿意吗?

  谢德美反问:这样做有用吗?能够拯救他们吗?

  地球守护者答道:是的。无论阿克玛怎么做,由于你的干涉,摩提艾克在位期间必定能够国泰民安;至于遥远的未来会怎样,这就要看阿克玛的选择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一直活下去,看看他们的结局是怎样的。

  可是“女皇城”号宇宙飞船必须回和谐星球,我怎么能看到地球的未来呢?

  我不赶时间,你也不必急着回去。你可以让飞船的计算机发送一个探测仪回和谐星球,你和上灵就继续留在这里。难道你不想亲眼见证他们的结局吗?

  我想。

  地球守护者说:我知道你想。在你来地球之前,我还不确定你是不是我真正的盟友,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你对世间众生有多热爱,也不知道你是否认同我的计划。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和我最初召唤你的时候相比,你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谢德美在梦中答道:我知道。以前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工作而活着。

  噢,其实你现在也是为工作而活着;我又何尝不是呢?只是你的工作和过去相比已经改变,变成和我的工作一样了。我们要教导地球上的民众学会一种生活方式,教他们怎样才能够世世代代地过上自由幸福的生活。和阿克玛若一样,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我知道你唯一的希望就是芸芸众生能够永远快乐,所以我也能够如你所愿了。

  我可没有那么纯洁高尚。

  你不要被那些转瞬即逝的感觉所迷惑。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也知道你的动机,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这时候,谢德美看见自己伸手从一棵树上摘下一个白色的果子,尝了一口。果子的香甜味道仿佛使她通体发亮,谢德美觉得自己能够自由地在天际翱翔,能够唱出世上所有美丽动听的歌谣,能够将人世间的一切美好永远留在心中。她终于知道这个白色果子是什么了——这就是地球守护者对世人的爱,地球守护者的喜悦就是这样的滋味。

  可是在香甜之余,谢德美还感觉到一种浓烈刺鼻的异味——这是亿万生灵的痛苦。他们当中有些人无法理解地球守护者对他们的期望;有些人明明知道了,却心怀怨恨,拒绝地球守护者干预他们的生活。他们说,让我们遵循自己的本性,让我们自生自灭;我们不需要你的馈赠,我们也不想成为你计划的一部分。于是这些人被湮没在时间的洪流之中。他们过于自大,无法跳出自我的桎梏,不愿为自身以外的宏伟目标而屈尊,所以他们最终也逃不过被历史遗弃的命运。只是这些人到底得到了自由选择的机会,也没有受到地球守护者的惩罚;他们得到这样的结局,全因他们的骄傲自大,只能说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可是即使他们拒绝执行地球守护者的计划,他们在无意之中也已经成为这个计划的一部分。虽然他们拒绝品尝生命之树的果子,却身不由己地融入了生命之果的强烈味道之中,他们也由此分得了一丝荣耀。在炽热的历史长河中,他们虽然骄傲自大,却根本无力迫使滚滚洪流发生一分一毫的改变。然而这批人并非完全无足轻重,因为地球守护者依然爱他们,依然记住他们,依然知道他们的姓名和人生际遇,依然为他们感到悲哀。地球守护者不停地对着他们大声疾呼:我的儿女们,你们始终是我的一部分;我对你们只有无穷无尽的思念,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们……

  这时候,梦中的情绪变得太强烈,谢德美无法继续承受下去。她在地球守护者的意识里面逗留了很长时间,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谢德美痛哭着猛然惊醒,却依然陷在惊涛骇浪般的强烈情感之中难以自拔。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悲凉的长啸,直抒胸中那种不可名状的哀伤。她既是为了逝去的生命而悲痛,也为了自己不得不离开地球守护者的意识而难过,更是因为生命之果的滋味凭空消失在唇边而悲哀。再真实的梦毕竟也还是梦,始终会有醒来的一刻。如今这个南柯长梦已经结束,我醒来之后却觉得比以前更加孤独。这是我一生中首次体会到不孤独的滋味;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被理解被热爱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慢慢地,谢德美的哭声变小了。她被梦境消耗得身心俱疲,很快就重新入睡。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做梦,而是一觉睡到天明。经过了几个小时的恢复,虽然那个梦依然深深地印在谢德美的脑海里,可是她终于能够忍住心中的激动,顺利醒过来了。

  她低声说:“你都看见了吗?”

  纳飞从来没有做过威力这么强劲的真梦。

  谢德美说:“那是因为他肩负着其他重任。你能带我去那个地方埋伏吗?”

  没问题,我们的时间很充裕。

  飞行器起飞的时候,谢德美已经吃上了早餐。她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心里却忆起梦中生命之果的滋味,顿时觉得眼前这些食物味同嚼蜡。

  她一边吃一边说:“你在这里的等候终于结束了。你应该看到了吧?”

  我正在起草一条信息,准备发给留守和谐星球的上灵。我已经记录了你的梦境,打算一起传送回去。不幸的是,这个梦的大部分内容都是你的主观意识,当中有一些信息我怎么也看不明白。这其实是这一类真梦的通病,我总是会错过一些东西。

  “我也有同感。不过我觉得自己已经获益良多、心满意足了。”

  如果地球守护者能够那么清楚地向人传话,那么你猜猜她平常为什么总是显得那么模糊不清呢?

  谢德美说:“我知道原因:梦中的体验实在过于震撼,如果她把这么清晰的梦发送给人们,多数人就会彻底迷失在其中无法自拔,其意志也被地球守护者的意志完全吞没,他们从此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灵魂。这实际上无异于地球守护者亲手将他们杀死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受影响呢?

  “我也会受影响的。只是我本来就已经选择追随地球守护者的计划,所以这个梦非但没有取代我的个人意志,反而加强了我对自己身份的认知,也再次确认了我的所想和所需。这个梦既没有让我失去自由,也没有杀死我,却让我活得更加真实了。”

  换句话说,这一切还是和有机生命体有关系吗?

  “是的,没错,这些事情说到底还是和有机生命体有关。”谢德美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她说她不能让我看见她的庐山真面目。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我根本就不需要也不渴望看见她的本相,因为我已经得到了一个更大的好处。”

  这个好处是?

  “我有幸借用了她的脸,通过她的眼睛去洞察世情。”

  嗯,这听起来倒算是公平。过去她不仅无数次地借用你的脸,还假你的双手和嘴巴去完成她的任务。这次终于轮到你借用她的脸了。

  谢德美抬起双手仔细端详,只见手掌湿乎乎的,还沾满了食物残渣。她哈哈笑道:“那么我不得不承认,地球守护者看起来和我还真挺像的。你觉得是吗?”她的笑声无疑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笑声一样的喧闹,此时却在她心中却勾起了对音乐的回忆。有一瞬间,她甚至想起了生命之果的滋味。谢德美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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