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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胜利

  他们在扎法举行了一个规模庞大的公开会议。会议结束之后,艾妲迪雅来了。孟恩拉着她走到一旁,听听她要说什么。

  孟恩先开口道:“如果你是来劝我和我的弟兄分道扬镳的话……”

  可是艾妲迪雅根本就不给他机会说完。“孟恩,我知道你早就死心塌地要摒弃自己心中一切崇高和善良的东西,所以我是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的。这次是爸爸派我来给你们捎一个口信。”

  孟恩心底飘过一丝恐惧和惊慌。他们几个人与爸爸对着干,可是爸爸竟然听之任之——孟恩总是觉得难以置信。噢,对了,他有制止他们组织针对掘客工人和掘客商人的杯葛行动。当然了,他们立即公开表态反对杯葛,这样就轻而易举地应付过去了——而且每个人都明白他们要表达的真正意思。莫非爸爸现在终于决定动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孟恩内心深处竟然有点欢迎呢?难道是因为他觉得胜利来得太容易,需要享受一下挑战的感觉吗?

  艾妲迪雅问:“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孟恩答道:“有啊。”

  “人人都知道爸爸最近很烦恼。他担心手下有些士兵可能会觉得,为了报效国王,他们必须为他铲除这些烦恼的根源。爸爸最近偶尔说了几句话,无意中被随行的卫兵听见了。听者有可能断章取义,以为爸爸会喜欢这种做法。”

  “我觉得好像是他下了格杀令之后又改变主意,只是稍稍晚了一点。”孟恩说完奸笑了几声。

  “你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他当然知道,因为他内心对真理的触觉一直在对抗刚才那个念头,不过他压制这种触觉的时候也做得越来越得心应手。

  孟恩问道:“他想我们怎么做?躲起来吗?不再发表公开演说吗?他就别痴心妄想了。杀死我们只会把我们变成殉道的烈士;这样一来我们就彻底胜利了。再说了,他养大的儿子怎么会是懦夫呢?”

  艾妲迪雅森然一笑:“你们不是懦夫,却是蠢材、骗子。他知道你们不会退缩,所以只是建议你们不要公开行程,不要告诉别人你们下一站去哪里,也不要让人知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孟恩想了想,然后说道:“好的,我会告诉他们的。”

  “那么我的任务就完成了。”说完她转身就走。

  孟恩叫住她:“等等!就这么些话吗?没有别的消息了?你对我真的无话可说吗?”

  “我对你确实无话可说了,有的只是厌恶。你们五个人我都讨厌,而你使我更厌恶。因为我知道你心里很清楚,阿克玛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错的。你们这几个人里面,发言最多的大概是阿克玛,可是最不诚实的那个却是你!因为你一直都了解真相。”

  孟恩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解释,他童年时代对真理的感知能力其实只是一种幻觉;他身为二王子,希望吸引更多注意力,所以才刻意编造……可是他没说两句就被艾妲迪雅狠狠抽了一个嘴巴。

  她说:“你可以对其他人这么说,他们爱信不信,我不管。可是在我面前,你绝对不能说这种话!我决不会忍受你这种侮辱!”

  说完之后,艾妲迪雅再次转身离去。这一次孟恩没有叫她回头,只是默默地看着姐姐消失在逐渐散去的人群之中,脸颊上还留着热辣辣的刺痛。孟恩几乎滴下眼泪——可是他不知道他想哭是不是真的因为脸上的疼痛。他回想起童年的快乐时光,那时候艾妲迪雅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他记得艾妲迪雅信任他,托付他把她的梦转告父王。由于艾伦赫绝对相信孟恩感知真相的能力,所以他赢得了在国王晚宴发言的机会;然后父王根据他提供的信息派出一支探险队,最后把泽尼府人救回来了。在那些日子里,他相信自己将来的角色就是艾伦赫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因为哥哥知道他不会说谎。还有,辈高依靠他的帮助翻译了华素伦人的金页书……

  艾妲迪雅那一巴掌造成的刺痛还留在他的脸颊上,可是他想起辈高,心中却觉得很有趣。辈高自称不相信地球守护者,却利用孟恩帮他翻译。说实在的,他们几人不相信地球守护者,不都是辈高教的吗?可是到头来辈高自己却信了,或者说他至少相信了孟恩的超能力。

  不,不,阿克玛早就解释过了:辈高并不认为这是地球守护者赐予孟恩的超能力,他只是觉得这是孟恩天赋异禀罢了。没错,孟恩确实有这样一种特殊的感应力,每当人们真心相信他们自己所说的话,他就能够察觉得到。这只是相信与否的问题,和绝对真相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孟恩又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看着阿克玛说话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呢?这里面的逻辑我还是没有搞清楚。如果我这种感应能力确实来自地球守护者,那么很可能是地球守护者为了让我背弃阿克玛,故意不确认他说的话。不过这样就表明地球守护者确实存在——所以不能这样解释。换一个角度,如果阿克玛是对的,我的感应力只是我天生能够判断人们是否言不由衷,那么为什么我对阿克玛说的话完全没有感应呢?这又表明了什么呢?这表明了无论阿克玛的话听起来多么有说服力——我和台下的听众一样,也被他的话迷住了不能自拔,最后完全被他说服——我的感应力始终判定了他其实是在说谎,他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或者即使他相信,也只是作为一种观点,而不是百分之百地确认。总之在他的内心深处,在他的思维内核之中,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话是确凿无误的。

  那么阿克玛到底相信什么呢?既然他连自己的话都不敢确定,为什么我要为了迁就他而否认自己的感应能力呢?

  不,不!我早就和阿克玛讨论过这些问题了。阿克玛的解释是,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是从来不会死心塌地地笃信某件事情的,因为他知道进一步的研究可能会推翻他目前的观点。因此我的感知能力只有针对那些愚昧无知或者狂热偏执的人才会产生强烈的反应。

  愚昧无知或者狂热偏执……就像艾妲迪雅吗?就像辈高吗?

  “嘿嘿,她到底想怎样?”问话的是艾伦赫。

  原来孟恩在苦思冥想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回了大伙儿那里。兄弟几人与阿克玛正在和旧制会在本地分舵的几个头目商量事情。创建一个宗教需要做大量工作,其中最让孟恩厌烦的就是会见各地分舵的负责人。虽然很多富翁财主和受过教育的人都愿意捐钱,可是真正愿意花费精力去管理旧制会日常事务的却是另外一批人,而孟恩对这批人是颇有微词的。其中很多是当年在宗教改革中失去地位的祭司,这些人傲慢骄横、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是落难贵族,整天满腹牢骚。还有一些是极度憎恨掘客的死硬顽固派——孟恩几乎确信,正是这些人在幕后主使,或者赤膊上阵,才掀起了那股残酷迫害地球守护者信徒的暴力狂潮。现在孟恩竟然要与这些暴徒过从甚密,一想起来他就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艾伦赫曾经在私下里告诉孟恩,他其实也很厌烦和这些人打交道。他说:“不论我们怎么贬损阿克玛若,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能够吸引素质比较高的人去做他的祭司。”可是他们不能在阿克玛面前说这样的话。他还为妹妹嫁给祭司狄度而生气,谁要是说出什么话让他想起这件事情就无异于火上浇油;至于在他面前称赞地球守护者殿堂的全体祭司,这样做绝对会惹阿克玛大发雷霆。

  孟恩说:“爸爸给我们一个警告,她是来传话的。”

  “哼!他现在开始威胁我们了吗?”阿克玛一边说一边将手臂搭在一个小混混儿的肩膀上。这个小流氓很可能有参与殴打小孩,打断他们的骨头,或者撕烂他们的飞翼。

  孟恩说:“我们私下再说吧。”

  阿克玛问道:“为什么呢?难道有些事情需要瞒着我们的祭司吗?”

  孟恩冷冷地说:“对。”

  阿克玛大笑道:“瞧你,又在开玩笑了。”

  几分钟后,阿克玛将那个小混混儿打发走了,与四个王子一起来到河边无人的地方。阿克玛说:“请你以后别再让我这么为难。虽然总有一天我们会拥有整个国家机器来做我们的后盾,可是目前来说我们还是需要这类人替我们卖命,所以最好不要让他们觉得自己被排斥。”

  孟恩说:“对不起,可是我信不过那人。”

  阿克玛笑道:“那人当然信不过,他本来就是一个卑鄙可耻的小混混儿。可是这人偏偏就自以为了不起,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安抚了。他离开的时候总算没有生气。”

  孟恩拍了拍阿克玛的手臂,说道:“只要你碰完他之后彻底洗一个澡,那就应该没有问题了。”然后他把艾妲迪雅的话告诉他们。

  欧弥纳怒道:“爸爸明显是要阻挠我们的行动,我们为什么要信他的话?”

  艾伦赫说:“因为爸爸是一国之君,他决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欧弥纳说:“为什么不会呢?”

  艾伦赫说:“因为他这样说就等于承认他已经无法控制手下的士兵了。对于一个统治者来说,这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我也希望我们不用这样伤害爸爸,可惜他不明白我们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这个国家着想。”

  欧弥纳说:“各地的信徒都在盼着我们,我们怎能随便改行程呢?”

  孟恩说:“嘿,这你倒不用担心。只要我们一露面,随时随地都能够吸引一大群听众。这么一来,如果没有人知道我们下一站会出现在哪里,说不定还能给我们添加一点神秘色彩,信众也会觉得很刺激。”

  欧弥纳说:“我们这样做的话就像是一群懦夫、胆小鬼。”

  凯明大声说:“不会的,我们只需要告诉大家,我们这样做是因为收到可靠消息,国王的手下打算害我们。”

  艾伦赫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们绝对不能这样做!首先,人们会觉得我们是在对国王提出指控;其次,他一心要保护我们,所以警告我们小心,我们却反咬一口,这是非常可耻的行径。”

  阿克玛拍着凯明的后背,说道:“听到没有,凯明?有些策略本来挺有效的,可是艾伦赫说这种做法可耻,所以我们就不能执行了。”

  艾伦赫说:“阿克玛,你不要拿我的荣誉感来开玩笑。”

  阿克玛说:“没有啊,我钦佩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拿来开玩笑?”

  孟恩突然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很想挑起事端。他说:“荣誉感,这正是艾伦赫最像爸爸的地方!如果爸爸不是那么看重荣誉,我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欧弥纳问道:“这么说来,荣誉感其实算是一个弱点了?”

  艾伦赫毫不掩饰心中的鄙视,咄咄逼人地答道:“在短期内,卑鄙的行径可能会捞到一点好处;可是从长远来说,一个卑鄙可耻的昏君必然失去民心,只会落得努艾伯那样的下场——死无葬身之地。”

  凯明问:“他们用火活活将努艾伯折磨至死,对吧?”

  阿克玛说:“你说起这种事情的时候千万不要显得那么兴高采烈,旁人听了会觉得很不舒服的。”

  在这段对话之中,有一些细节引起了孟恩的注意,可是也让他深受困扰。欧弥纳说出“荣誉感是弱点”这样的话,正人君子肯定会对他退避三舍;阿克玛不但没有出言谴责,反而主动凑上去亲近,将手臂搭在欧弥纳的肩膀上,换来他一脸会心的微笑。这是不对的!这里面有些东西大错特错了!阿克玛变了。远的不说,就说去年吧,在这一切开始之前,阿克玛就不是这样子的。我记得当年他和艾伦赫一样,作风正派、坚持原则、视荣誉如生命。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子呢?莫非因为我们与奸邪之徒接触多了,所以近墨者黑?或者是因为他整天受到万千民众的吹捧和奉承,所以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不管阿克玛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孟恩都觉得很厌恶。这不可能是阿克玛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却更像是他刻意戴上一个愤世嫉俗的面具,摆出一副摒弃道德、不论是非的姿态,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改变自己才能取得最终胜利。或者这确实是阿克玛真实本性中的另一面——他现在觉得自己是一个举足轻重、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再也不需要善待他人,所以本来一直压抑在心底的邪恶本性开始冒出来了。最近阿克玛经常与艾伦赫打趣逗乐,拿他在言谈举止中流露出来的王者风范开玩笑;孟恩怀疑当中到底有多少是说笑,有多少是真正的蔑视。

  想到这里,孟恩连忙提醒自己:我不能继续想这些事情了,这是地球守护者在作祟,企图挑拨我背叛自己的弟兄。

  不!这不是地球守护者在作祟,因为根本就没有地球守护者……

  孟恩实在撑不下去了,跟大家说一声他需要睡觉,然后就匆忙往住处走。其他人也没有继续逗留,都跟着他一起回去。大伙儿一路上再也没有谈正经事,尽说一些空洞的玩笑话。他们留宿的那个房子对于五个成年男子来说实在是太小了。为了容纳他们,那家人有一半的成员都临时寄居在四邻家中。阿克玛坚持说他们不能总是在富人家留宿,否则地球守护者的信徒就有借口谴责他们养尊处优、骄傲自大了。只是孟恩觉得,反正地球守护者的信徒已经给他们安上了各种罪名,只要能换来一晚的安睡,再加上一条无关痛痒的小罪又何妨呢?可惜艾伦赫通常都赞同阿克玛的看法,结果就是孟恩被迫挤在一个狭小空间里,哪怕伸一下腿或者翻个身也会吵醒旁人。他对自己说:为什么穷人就是不肯造大一点的房子呢?当然了,这种恶劣的小玩笑是不能大声说出来的,因为阿克玛会告诉他,“人们不会明白这只是一个小幽默罢了。”

  第二天早上,艾伦赫决定听从爸爸的建议,不按原定计划逗留多一天,而是立即出发;目的地也从菲特可改为帕帕杜尔。孟恩想:哼,太好了,这下我们要走两倍的路程,而且沿路都是上坡!我得写一封信给爸爸,感谢他的好建议。

  在路上,阿克玛批评了凯明昨晚的演说。他表达的方式非常巧妙,在批评的同时总是附带着褒扬,所以凯明非但没有觉得被贬低,反而对阿克玛敬畏万分。孟恩在一旁看着也不得不佩服。

  “你说我们的导师都受过良好教育,而地球守护者殿堂的那些教师就和他们的学生一般的无知。你能够做出这么巧妙的对比,我觉得很欣慰。”

  凯明微笑道:“谢谢。”

  “只是下次你可能想尝试一下不同的用词。我知道,同时考虑那么多事情,确实很烦人。我自己也是这样,好不容易做对了这件事情,却遗漏了那件事情。不过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事业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孟恩冷眼旁观,一下子就看出阿克玛在刻意给凯明戴高帽,把他哄得死心塌地。而凯明还傻乎乎的,一点也没有察觉……这个可怜的蠢材。

  然后孟恩突然想到,阿克玛很可能会将这种驭人的技巧用在任何一个与他对话的蠢材身上。所以在别人眼中,孟恩可能也像凯明这样,傻乎乎的,一点也没有察觉……想到这里,孟恩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昨晚在台上演讲的时候,我在想啊,我怎样才能把凯明的这个点子偷回来,用在我自己的演讲稿里呢?”

  凯明听了哈哈大笑。欧弥纳一直在旁边竖起耳朵听,这时也跟着笑起来。虽然他不像凯明那么结巴,也没什么错漏,可是他的演讲词一点也不引人入胜,所以急需润色。

  阿克玛主动提出来了:“换了是我,我会这样说,‘我的父亲被恻隐之心蒙蔽了理智,创立了一个由愚公教导笨伯、由贫民服侍穷光蛋的宗教。这是一个高尚的团体,任何人也不应该干涉他们的活动。可是就我们人类和天使而言,我们既然已经知书达理,又何必装作我们需要那套原始落后的教义呢?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和那群自称地球守护者信徒的市井之徒为伍呢?’”

  凯明问道:“你说‘任何人也不应该干涉他们的活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以为这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呢!”

  “我们当然是在干涉他们的活动,那些听众也心知肚明。可是你知道我这种说法会达到一种什么样的效果吗?这会显得我们与人为善、与世无争;我们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要满足精英阶层的需要,而地球守护者殿堂则去满足那些穷苦百姓和愚昧群众的需要。然后你想想,在那些听众里面,有多少人会认为自己贫穷和愚昧呢?”

  欧弥纳刻毒地说:“大部分人!”

  “和在宫里长大的某些人相比,他们大部分人确实算是贫困潦倒。”阿克玛说这句话的时候,隐隐流露出一丝挖苦的意味。“不过关键是他们会怎样看待自己呢?人人都会觉得自己属于有文化高素质的那个群体——或者说,就算他不是其中一员,也会竭尽所能让别人以为他是。所以啊,你说现在他们会参加哪一个教呢?当然是能让他们显得有文化有教养的旧制会了。看到没有?我们这样做就不会授人口实。他们不能说我们诋毁辱骂地球守护者信徒,可是我们越是称赞他们,人们就越会敬而远之。”

  凯明喜不自胜地开怀大笑:“这就像……你准备好你想说的话,然后想办法绕个大圈说出一套相反的论调,可是最后却得到你想要的效果!”

  阿克玛说:“也不是完全相反。不过你开始明白我的意思了,你开始明白了!”

  听到这里,孟恩心中的对真理的感应力突然爆发,猛烈地排斥他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孟恩觉得自己快要呕吐,一下子站住了,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

  艾伦赫问道:“孟恩,你怎么了?”

  就在此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他们抬头一看,只见半空中有一个庞然大物,呈花岗岩般的暗灰色,浑身上下喷出浓烟,就像着火了一样。这个东西一边旋转一边急速朝着他们当头砸下,还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孟恩连忙用双手捂住耳朵,同时看见他的几个兄弟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这块灰色巨石在最后一刻猛然转向,砸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激起一阵遮天蔽日的浓烟和灰尘,孟恩等人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大地开始剧烈颤抖,把他们像烂布娃娃似的掀翻在地。可是孟恩听不到巨石撞击地面的声音,或许是被巨石本身的轰鸣声和大地震动的隆隆声遮盖住了。

  当烟尘散去之后,他们看见一个人站在巨石前面。只见这人全身各处都射出耀眼的强光,所以他们根本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人形。至于为什么没有撞击的声音,现在他们看清楚了:这块灰色巨石竟然悬浮在距离地面半米的空中。

  不可能!太荒谬了!

  那个发亮的人说话了,可是他们都听不清,因为她的声音被巨大的噪声覆盖住了。

  这时候那块巨石突然安静下来,地震的轰隆声也逐渐消失。孟恩用双臂支撑起身子,抬头看着那个发亮的人。

  那人说:“阿克玛,站起来!”

  这人的声音根本不像人声,好像是五个不同音调的声音在同时说话,在孟恩脑中震荡,让他痛苦不堪。不过他很庆幸被点名的是阿克玛而不是他自己。这个念头一出现,孟恩马上就为自己的懦弱胆怯感到惭愧万分——可是他依然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阿克玛挣扎着站起来。

  “阿克玛,你为什么要迫害地球守护者的子民?地球守护者早已昭告天下,这些是我的子民,这些是在我护荫之下的信徒。我把他们安顿在这片土地上,除非是他们为非作歹自取灭亡,否则我决不允许任何外来力量将他们打倒!”

  孟恩顿时觉得羞愤欲绝。这段时间他一直竭力否认自己感知真相的能力,可是事实到头来却证明了自己的感应力一直是正确的。阿克玛关于“地球守护者不存在”的那些论证如今看来是那么的苍白脆弱、毫无意义;孟恩心中的感应力一直不停地驳斥阿克玛的论调,可是孟恩怎么还会相信他呢?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地球守护者听见信众的祈祷,也听见你父亲的恳求。你的父亲一直真心实意地为地球守护者效劳,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祈求地球守护者指引你了解真相;可是地球守护者知道你其实早就明白了事实真相。现在你的父亲请求地球守护者拯救地球的儿女,制止你的所作所为,不让你继续残害无辜。”

  大地又开始颤抖,阿克玛被震得跪倒在地;孟恩也再次被掀得趴在路上,糊了一脸的湿泥。

  “你们还敢继续宣称地球守护者没有威力吗?你们还敢对我的声音充耳不闻吗?你们还能对我身上的强光视而不见吗?你们还感觉不到脚下的大地在颤抖吗?你们还敢说地球守护者不存在吗?”

  孟恩惊慌失措地狂叫:“我们知道啦!地球守护者确实存在!我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不应该说谎,请原谅我吧!”他听到几兄弟也在大声地乞求宽恕,只有阿克玛一言不发。

  “阿克玛,你回想一下在车林地区的奴隶生涯,回想一下地球守护者怎样把你们从枷锁之中解救出来。现在你竟然反过来迫害地球守护者的信徒,所以地球守护者同样也会把他们从你的魔爪中拯救出来。阿克玛,你好自为之吧!无论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要自取灭亡,总之你就不要再妄图摧毁地球守护者殿堂了,因为广大信众的虔诚祈祷是不会石沉大海的。”

  地球守护者的使者一边说,身上的光芒越来越强烈——他的亮光本来就已经够刺眼了,孟恩想不到他还能变得更亮。可是在这片耀目欲盲的光芒之中,孟恩还是能看见那个发亮的人形伸出手臂,射出一束噼噼啪啪的闪电,一下子击中阿克玛的头部。阿克玛顿时腾空而起,整个人在空中不由自主地舞动着,就像在火苗上方跳跃舞动的飞灰;瞬间之后他就重重地跌落地面,摔成不似人形的一团。

  这时候,巨石又发出轰鸣声,顿时烟尘滚滚,孟恩等几人什么也看不见了。等尘埃落定之后,巨石和地球守护者的使者都不见踪影,大地也平静下来。

  凯明一边哭一边大叫:“爸爸!妈妈!我不想死!”

  在平日孟恩肯定会出言讥讽,可是现在他却开不了口,因为凯明喊出的正是孟恩的心声。

  艾伦赫叫道:“阿克玛!”

  孟恩想,大哥在危急关头首先想到的是朋友而不是他自己,真不愧是正人君子。想到这里,他心中的羞惭又增多了几分。他挣扎着站起来,步履蹒跚地向倒地不醒的阿克玛走去。

  欧弥纳念念有词:“原来真的有一个地球守护者……我就知道有一个地球守护者……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孟恩说:“欧弥纳你少废话,快来帮忙把阿克玛抬到草地上有阳光的地方。”

  于是他们齐心合力把阿克玛瘫软的身体抬了起来。

  凯明说:“他死了。”

  孟恩说:“如果那个发光的人想杀阿克玛,为什么刚才还叫他以后不要再给地球守护者殿堂添乱呢?换了是你,你会指导一个死人怎么做人吗?”

  艾伦赫说:“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没有呼吸呢?为什么我听不到脉搏和心跳呢?”

  孟恩说:“我告诉你,他还活着。”

  欧弥纳质问道:“你怎么知道呢?你还没检查他的伤势呢!”

  “因为我的感知能力已经确认了。是的,他没死!”

  艾伦赫语带讽刺地问道:“怎么?你对真相的感知能力突然又回来了?”

  “不,我的感知能力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只是我不肯承认罢了。我忽略它的存在,甚至和它对抗……可是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说完这几句话,孟恩觉得胸中隐隐作痛,可是说出来之后却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艾伦赫问道:“原来你的感应能力一直告诉你,我们宣扬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艾伦赫这话就像一个巴掌抽在孟恩的脸上。“阿克玛说我的所谓感知能力是自欺欺人……是的,现在说起来我真的很惭愧……”此时艾伦赫的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孟恩继续道:“艾伦赫,你打算把一切都推到我头上吗?难道你是那种推卸责任的人吗?难道你会说你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孟恩的错吗?我们一直在说谎,一直在竭力摧毁一些对这个世界至关重要的东西。现在地球守护者派了一个全身发亮的使者来警告我们,你转头就打算对我发难吗?”

  这时候轮到艾伦赫满脸羞惭了。他说:“其实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我知道的。我一直在想,如果孟恩说我们这样做是对的,那么我们肯定就是对的——可是我心里很清楚,我们的做法是错误的,我只是利用你来做借口罢了。可是我们的两个弟弟不应该对此负责,因为你、我和阿克玛给他们施加了很大压力……”

  凯明大声说:“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个使者不仅是来制止你,而且也是来制止我们所有人的!”孟恩突然意识到凯明心中颇有些自豪,因为地球守护者派信使直接来找他们了,这比报梦风光多了。扪心自问,孟恩发现自己原来也有这样的感觉。

  欧弥纳说:“就算信使是来制止我们所有人,可是他只和阿克玛说话了,因为事实上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他的跟班罢了。”

  凯明说:“哼,瞧你多勇敢啊!趁着阿克玛躺在地上生死未卜就把什么都怨在他的头上!”

  欧弥纳说:“我说那句话并不是要为自己减轻责任;我反而觉得我们应该倍加惭愧才对。我们是国王的儿子,从小得到父王的教诲,到头来却受别人挑唆,与父王唱反调,害他在国人面前蒙羞。”

  “这是我的错……”艾伦赫说这句话的时候努力保持沉着的语气,可是他已经不敢直视几个弟弟的眼睛了。“一开始我对阿克玛的看法可能还是将信将疑;可是后来我们自立新教、重建旧制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样做是错的。我知道和我们合作的那些人都是些投机取巧的卑鄙小人;我也知道我们要赶出达拉坎巴的那些掘客其实远远好过我们的所谓盟友。枉我自小就受父王栽培,却如此不辨是非,我实在不配继承王位。我不许你们再叫我艾伦赫,从今以后我就是艾伦。”

  孟恩一直憋着满肚子火,此刻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他说:“你们到这时候还没看清自己的所作所为吗?我们为什么追随阿克玛?因为他对我们刻意奉承,让我们自我膨胀;而我们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也乐在其中。在创建旧制会的过程中,我们觉得自己具有很大影响力,俨然成了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就连父王都对我们退避三舍,这个世界也因为我们而改变。我们自以为比其他人更聪明,我们希望别人把我们当成重要人物那样去对待,我们希望别人对我们顶礼膜拜。所以说,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心中的骄傲作祟,可是现在呢?现在我们又在干吗呢?凯明兴奋得快小便失禁了——因为地球守护者竟然派一个会发光的信使前来阻止我们的行动,可见我们是多么重要啊!凯明,你就别跟我争了,我知道你的想法,因为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艾伦赫呢?艾伦赫想把所有的罪责都揽上身,因为他觉得自己本来应该担当一个无所不晓的智者角色。看到没有?我们的骄傲没有减弱半分!我们当初就是因为骄傲才惹出那么多麻烦,可是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吸取教训!”

  “我没有骄傲啊!”艾伦赫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开始颤抖了。“我现在根本就没脸见人。”

  孟恩说:“可是我们必须出去见人!因为我们一定要让老百姓亲眼看到我们这群可怜虫的狼狈相。”

  欧弥纳恶毒地说道:“这难道不是某种形式的骄傲吗?”

  “欧弥纳,我可能真的觉得骄傲。可是你知道我因为什么事情而骄傲吗?这件事情不仅让我觉得骄傲,还让我庆幸有你们这样的亲兄弟,庆幸我是这个集体中的一员……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艾伦赫问道:“什么事情?”

  孟恩说:“就是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提出继续对抗地球守护者!你们也没想过要留在旧制会里面。”

  欧弥纳说:“这说明什么?总不能说明我们是好人吧!可能只是因为我们吓坏了。”

  “不。之前我们欺骗自己说地球守护者不存在,所以我们才敢行大逆不道之事。可是现在我们已经了解真相,我们看到了一些无法想象的事情,这些事情只是在英雄传说里面出现过。可是你们还记得那些故事吗?耶律迈和梅博酷看到的神迹完全可以和我们今天所见相提并论,可是他们依然负隅顽抗,一直作恶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至少我们不会这样,我们的叛逆行为已经结束了!”

  艾伦赫点头道:“可是我刚才说把名字改回艾伦,我是说真的。”

  孟恩立即驳斥他:“不,只要父王没有下令将你废黜,你就依然是艾伦赫。你想想,即使在你令他蒙羞的时候他尚且没有剥夺你的名号……”

  艾伦赫又点了点头。

  凯明还在抽抽搭搭哭个不停。他说:“要是母后知道这件事情肯定要气死了。”

  孟恩一手搂着小弟的肩膀,说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失体面地去请求爸爸让我们回去,可是我们必须去找他当面说。就当是让爸爸获得最后胜利也好,至少他有机会当面赶我们走。”

  艾伦赫说:“爸爸肯定会重新接纳我们的,他就是这样一个宽厚的长者。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补救一下我们造成的伤害。”

  欧弥纳说:“不!现在的问题是阿克玛到底能不能活过来!我们必须把他送回达拉坎巴。到底应该留在这里盼望他苏醒呢,还是应该找人帮忙抬他回去呢?”

  凯明说:“我们有四个人,正好可以抬他。”

  孟恩说:“我听说那个校长谢德美懂治病。”

  艾伦赫语带苦涩地说:“之前我们还四处说她是一个实施种族混杂的罪人,现在有难了就去求她帮忙,却根本没想过要找回我们旧制会的‘自己人’。其实我们一直都知道,真正值得信赖的人都在地球守护者殿堂里。”

  兄弟四人满腹羞惭,似乎连嘴巴里也是苦涩的味道。他们将外衣脱下来绑在棍子上面做成一个担架,把阿克玛放上去,然后用肩膀抬起担架。他们走到有人聚居的地区,当地居民纷纷出来看热闹。只见四个年轻人把一具疑似尸体的人抬在肩膀上行走,好像要运到坟地埋葬。

  艾伦赫对每一个出来看热闹的居民说:“快去吧,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每一个人:地球守护者派来一个信使,震倒了摩提艾克的几个不肖子,阻止他们继续散播谎言。我们就是摩提艾克的儿子,我们很惭愧,只能回去找我们的父王请罪。请你们告诉每一个人,阿克玛若的儿子阿克玛也被地球守护者的信使击倒了,现在生死未卜。”

  他逢人便说,反反复复地讲着同样的话。如果听的人是地球守护者信徒,他们的反应都是一样的:没有欢呼雀跃,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谴责判罪,却报以热泪和拥抱,然后送上诚挚的慰问:“让我们帮一下你好吗?让我们抬阿克玛走一段路好吗?唉,他的父母看到他这样子,肯定要哭了。我们会向地球守护者祈祷,求他让他们夫妻二人终有见到儿子苏醒的一天。让我们帮你吧!”这些真切的问候让兄弟四人羞愧难忍,却又避无可避。地球守护者信徒还给他们送上食物和水,一句斥责的话也没有说。

  其他人就没那么友善了。沿路有很多男男女女对着他们破口大骂,极尽侮辱贬损之能事,还说他们是大话王、骗人精和异教徒。“艾伦迪!孟恩迪!欧弥纳迪!凯明迪!”不久之前这些人肯定还在他们演讲的时候欢呼雀跃,转眼间却反咬一口。可悲的是,兄弟四人真正背叛父亲的时候,没有人敢把代表“叛徒”的蔑称加在他们的名字后面;现在他们改邪归正、承认错误了,反而被套上了“迪”这个称号。

  欧弥纳按捺不住反唇相讥,骂那些人虚伪。孟恩出言劝止道:“算了,我们是罪有应得。”

  地球守护者信徒会把那些叫骂的人拉开训斥:“你看不到他们有多难过吗?你看不到阿克玛快死了吗?他们现在没有对你造成伤害,你就让他们安安静静地走,别去打扰了!”兄弟四人看着他们的义举,听着他们的劝解,心中觉得万分难堪。

  于是,一路上的地球守护者信徒就成了他们的保护者,其中很多还是掘客。孟恩觉得艾伦赫的一席话还不够,所以他针对掘客特别加了几句:“各位,请帮忙去找一下那些已经上路要离开达拉坎巴的掘客。请告诉他们,我们乞求他们回家。请告诉他们,他们比摩提艾克的几个不肖子更有资格做达拉坎巴的公民。请你们务必别让他们离开。”

  当晚他们就在路边露宿,兄弟四人守候在阿克玛的身边。第二天下午,一行人回到了达拉坎巴城。他们回城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当他们走到阿克玛家门前的时候,聚在那里的人群让开一条道让他们过去。阿克玛若和车贝雅就站在门口,迎回了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儿子。在阿克玛若府中,国王也在焦急地等候,在场的还有艾妲迪雅。两父女一看见兄弟四人走进来,连忙上前逐个拥抱;家人的亲情让四兄弟忍不住失声痛哭。然后他们看见阿克玛若和车贝雅跪倒在儿子的残躯前面,兄弟四人哭得更厉害了。

  在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会发光的人;紧接着大地开始颤抖。阿克玛本来应该觉得很吃惊,可是他竟然一点吃惊的感觉也没有。眼前发生的景象竟然没有使他觉得奇怪,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使者说话的时候,阿克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你怎么拖了那么久才来呢?

  当阿克玛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吃惊,他就开始盘算了。这一切不可能在他的预料之中,因为他甚至不知道世上竟然有会发光的人。阿克玛他的研究生涯中,也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记录。再说了,亲身经历并不能证明什么。他们五个人都迫切需要向全世界证明自己的重要性,因此,眼前的景象只不过是五个年轻人的集体幻觉罢了,并不能证明地球守护者确实存在。这次经历只是证明了深藏在无意识空间之中的童年幻想具有极其强大的威力,就算是那些自以为长大成人的男人也逃不过它的魔爪。

  地球守护者的信使还在说话。阿克玛想道:我听见信使说的每一个字,同时竟然还能想着别的事情,我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我心中为什么突然变得一片清明呢?这个现象太奇特了,我得告诉辈高。说起辈高,国王最后怎么处置他呢?瞧,我的思路又跑题了,竟然飘到辈高那里。可我还是能听见信使的话,一个字也没落下。

  他知道,眼前的景象显然是来自外界,而非生自内心,所以这并不是一个集体幻觉。或者说,就算是集体幻觉,也必然是由地球守护者造成的。可是为什么阿克玛知道得如此清楚呢?他想起艾妲迪雅所说:“当神迹发生在你身上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阿克玛知道,眼前这一切并不是那个发光的人造成的;而如此盛大的声势其实只是撑一下场面而已。大地在他脚下晃动,强光把他照射得头晕目眩,还有震耳欲聋的巨响、遮天蔽日的浓烟,甚至连信使的声音听起来也那么古怪——可是这一切与他的顿悟其实并不相干。他确凿地知道这是地球守护者的神迹,并非因为这些不可思议的现象,而是因为……他知道。没错,就这么简单:因为他知道。

  然后阿克玛又想到:其实我一直以来都知道!

  他想起了生命中最恐怖的那一段岁月。当帕卜娄格的几个儿子第一次把他推倒在地的时候,当他们对他进行羞辱和折磨的时候,阿克玛没办法将心中的感受用言辞表达出来。那时候,他时刻活在对死亡的恐惧当中;在恐惧下面埋藏着一种羞愧感——他因为自己无能为力而觉得羞愧;更深入的则是他天生一股钢铁般的意志和勇气。凭着这股勇气,他挺过了各种折磨而不曾开口求饶半句。在这股勇气的支撑下,他拖着糊满了污泥和食物残渣的赤裸身躯,坚持走回他的族人当中。那时候阿克玛就知道,他拥有如此强大的勇气和力量,完全是因为他心里绝对肯定父母是爱他的。他觉得有很多坚不可摧的纽带把他和父母牢牢地系在一起——阿克玛似乎也拥有妈妈的解构超能力,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

  这段回忆深深地刺痛了阿克玛:我曾经拥有他们的爱……不,我依然拥有他们的爱。从小我就知道父母是爱我的,这份爱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丝毫改变。他们没有辜负我的信任,可是我呢?我对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啊?

  阿克玛的思绪又飘回当年:在他过人的勇气下面还隐藏着一些别的东西。那是一种感觉,似乎有人目睹着这一切,一边看着一边说道:这几个小孩这样对待你是不对的;你父母对你的爱是正确的;你的眼泪、你的耻辱,这些都不是你能够控制的,所以并不是你的缺点和错误。你竭尽全力保持着心中的勇气,这是非常可敬的;你坚持走回族人当中,这样做也是对的……似乎有人在旁不断地进行判断,评估他的一举一动所包含的道德价值。当年阿克玛完全没有留意这种感觉,怎么事隔多年之后反而能够想起来呢?而且阿克玛很确切地知道,这个旁观者一直以来都不曾离开过。他很喜爱心中的这个声音,因为每次他做得好,这个旁观者就会出言嘉许。

  “地球守护者听见信众的祈祷,也听见你父亲的恳求。你的父亲一直真心实意地为地球守护者效劳。”信使已经讲了多久呢?一点也不久。真的,阿克玛知道这才刚开始。他似乎知道信使即将要说的每一个字,也知道这段信息各个部分所占用的时间。要听清楚和理解每个字的意思,阿克玛只需要一些极短的时间片段;而在每个小片段之间的大段时间里面,他就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多年来一直隐藏在他心中的神秘旁观者。阿克玛的注意力就在这两个任务之间来回切换。

  他又看见自己坐在山坡上遥望爸爸给帕卜娄格的几个儿子讲道的场景,他感觉到自己幼稚的心中充满了愤怒,他听见自己发誓报仇雪恨。可是他到底要向谁复仇呢?当年阿克玛没有看清楚,可是现在他看清了。他根本不是生帕卜娄格几个儿子的气,也不是恨他爸爸给他们传道授业。不,那种锥心刺骨的背叛既可以说是来自他们所有人,也可以说不是来自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阿克玛其实是痛恨地球守护者竟然不用他帮忙就擅自解救了众人。

  那时候,他心中那个神秘的旁观者对他讲了什么话呢?没有,一句话也没有讲,那个声音就这样消失了。当他因为没有被地球守护者选中而怒火中烧的时候,那个神秘的旁观者就陷入了沉默。

  是我把这个声音赶走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只剩下一副空空的躯壳了。

  不,并非完全的空空如也,阿克玛现在感觉到了:那是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那是一个浅淡难辨的印记,那是一颗昏暗明灭却又勉强可见的星星。那个旁观者一直都在,不停地悄声说道:你的时机还没到,耐心点,你的时机还没到。我的计划远比你的个人野心重要,现在我需要其他人的帮助;请你顾全大局,耐心等候,你的时机会来的……

  原来那个旁观者一直都在,只是对他再也没有影响,因为他心中的狂怒已经将那个声音完全淹没了。

  此刻,阿克玛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突然意识到旁观者竟然还在他的心中,还在对他说话。这个声音隐藏在他自己的心声背后,不断地对他意识空间里的每一个想法作出评价;可是这个声音也总是游离在他的意识空间之外,阿克玛想去抓住这些只言片语的智慧,却怎么也抓不住。即使在这一刻,他也只能记得旁观者刚才说出的评价,却听不见这个声音此刻正在说什么。

  这个声音刚才说:现在你知道我的存在了;其实你一直以来都知道我的存在,可是到今天你才知道自己知道。

  阿克玛默默地答道:我知道了,你就是地球守护者,一直以来你都在我的心中。你就像一点火花,无论我怎么扑打你也不曾熄灭;无论我怎么否认,你也对我不离不弃。

  这时候,信使说道:“无论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要自取灭亡,总之你就不要再妄图摧毁地球守护者殿堂了,因为广大信众的虔诚祈祷是不会石沉大海的。”这就是信使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抬起一条发光的手臂,指向阿克玛。只见他的指尖咝咝作响,突然爆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紧接着阿克玛全身上下每一条神经线同时传来一阵剧痛,就像在一瞬间被烈焰吞没了。就在这种不可名状的痛苦之中,阿克玛想起了那个旁观者——也就是地球守护者——刚刚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克玛,你现在已经知道我的存在,可是我要离开你了。

  信使刚才发射的能量束同时击中了阿克玛全身所有神经线,在那一瞬间,阿克玛以为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可是现在他瘫倒在地上,那一阵疼痛已经退去,他却突然明白了:肉体的痛苦不能触动他的心灵,所以根本不算什么;与他此刻的孤独相比,身体的疼痛简直可以算是一种享受。

  这是一种绝对的、与世隔绝的孤独。

  在这里,没有任何事物与他发生联系。在这里,他没有名字,因为根本就没有人认识他;在这里,他没有力量,因为没有能够让他发挥力量的对象;他也没有地位,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可是阿克玛知道,这一切他都曾经拥有过,不过现在已经全部失去了。从这一刻起,他谁也不是,什么也不是;他已经迷失了自我,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我的那位旁观者呢?他在哪里呢?他那么了解我,他为我道出真实的我,他在哪里呢?我不是刚刚才发现他一直在我心中吗?他怎么能就这样弃我而去呢?”

  世上没有什么疼痛能够与这种失落相比了。就在瞬间之前,阿克玛还连着那副让他痛苦不堪的躯壳;如今形神已分,他却渴望回到臭皮囊之中。为了重新听到地球守护者的声音,阿克玛宁愿承受肉体的痛苦,宁愿接受她的评判。彼时总胜于现在这种没有痛觉却也无人关注的绝对孤独。当他感觉到疼痛,这就证明他还是身有所属;而如今他已经不属于任何一个集体了。

  “可是,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吗?只是做回我自己,不对任何人负责,不必听命于人,也不受控于人,更加不用理会他人对我的期望——我完全自由了,这难道不正是我所追求的吗?在孤独之中,我不用亏欠任何人、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也无力去改变任何事物。以前我不知道这种状态的真正意义,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绝对的孤独才是最可怕的惩罚。

  “在我的一生中,地球守护者始终在我心里,对我做出评判。可是现在评判结果已经出来了:原来我不适合生活在地球守护者的世界里。”

  当阿克玛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这个结论背后的原因随即陆续呈现在他脑海里。那是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面,以前阿克玛从来不愿意在脑中想象这些画面,可是现在却犹如身临其境。有一个掘客老妇被一群男人殴打,这些人看起来都很高大,而且面目狰狞。阿克玛突然进入了那个老妇的脑海中,她所有的记忆如狂潮般吞没了阿克玛;阿克玛顿时明白了这一个瞬间对于那个老妇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当他完全体会到掘客老妇的痛苦之后,阿克玛突然飘进了其中一个暴徒的脑海中。这时候,他不再是一个暴徒,而是一个有羞耻心的人。他不齿自己的行为,却依然在施暴的时候热血沸腾;他不敢把自己对自己的鄙视说出来,因为这样做会颜面尽失……

  在这个瞬间,阿克玛突然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脑海中——那些暴徒渴望得到的就是这个人的赞赏。阿克玛看清楚了,正是此人的骄傲自负以及对权力的渴望引起了让地球守护者信徒饱受煎熬的多起恐怖袭击。如今他对权力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他非常热爱这种呼风唤雨的感觉。每当他们需要达到什么目的,首先想到的人就是他;他们尊敬他……

  此人脑中的这个“他们”突然成型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人。那是几个有钱有势的老头儿,他们的影响力一度覆盖全国,可是现在只局限在首都地区;因为这个国家不断地辟疆扩土,他们已经鞭长莫及了。等艾伦赫即位之后,他就会知道我的影响力有多么值钱。有些事情过于邪恶,国王不便去做,必须假我的手。所以在新王登基之后,我就吐气扬眉,再也不会被人瞧不起了。

  这一切不用解释阿克玛也明白。难道不是他俘获了摩提艾克几个儿子的心智吗?难道不是他让他们联合起来抵制他们父王的政策吗?这一刻,阿克玛坚信不疑:如果我没有刻意引导人们觉得残忍迫害地球守护者信徒会给他们带来好处,那个掘客老妇就不会挨打。这条因果链或许很长,可是这个因果关系是确凿无疑的。最不幸的是,阿克玛自始至终都心知肚明。他对地球守护者的威力妒恨交加,所以他渴望使用暴力,他要残忍迫害地球守护者的信徒。可是阿克玛没有亲自动手,而是将他的影响力遍及全国各地,借他人之手来行心中之恶。

  其实地球守护者也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广施恩德的。他将他的影响力在全世界范围内散布,鼓励人们发扬心中的善念。活在我心中的那个旁观者其实也存在于世上每一个生命之中,没有人是孤独的。当人们按照地球守护者的要求行事的时候,他们总会沐浴在地球守护者的鼓励之中:做得好,我的好孩子;你心甘情愿为我效劳,你是我忠实的朋友。

  阿克玛想,我所拥有的能力与地球守护者的威力相比有如九牛一毛,又似冰山一角。可是我非但没有运用自己的能力去让世人活得幸福一点、自由一点,反而利用这点天赋燃起人们心中的贪婪和嫉恨,然后这些人再去煽起别人心中的暴力之火。他们作恶的时候,我就在他们的心中;虽然他们不知道,可是我的声音一直在对他们说:打吧!砸吧!放手去破坏吧!尽情去伤害吧!她不属于我们要建造的新世界,把她赶走把!虽然被我利用去干坏事的人必须对自己的恶行负责,可是我的罪责并没有因此而减轻半分。那些行善积德的人们虽然是在地球守护者的鼓励和敦促之下做好事,可是他们并没有被地球守护者所控制,而是自主决定要行善,所以这些好事既是属于他们的,也是属于地球守护者的。同样地,那些黑心人的暴行既是属于他们的,也是属于我的!那些都是我的暴行!

  阿克玛刚刚明白了自己在掘客老妇被殴惨案之中所扮演的角色,另一个惨剧随即出现在他脑中:一个父亲因为人们的杯葛行动而失去了收入,买不起食物,他的小孩正在饥饿中哭叫。阿克玛先通过小孩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再从父亲的角度看出来:他深深体会到这个父亲因为无力减轻小孩痛苦而感到的耻辱和绝望。接着阿克玛来到了小孩妈妈的心中,她也是空有满腔愤怒却无力改变现状,只能抱怨地球守护者和地球守护者信徒拖累她一家子陷入绝境。然后阿克玛顺着这条苦难的链条一路搜寻,希望能找到其邪恶的根源。本来有很多商铺都向这个父亲买货,可是现在已经不肯再买了。他们当中有些人是害怕报复,有些却是本来就对掘客持有偏见。在阿克玛的鼓动下,这种偏见竟然变成可敬——不,简直是爱国——的义举。虽然阿克玛站在人群面前演说,告诉大家应该遵守法律,不要杯葛任何人;可是那些听众都发出会心的笑声,因为他们知道阿克玛想要什么……他要这个小孩哭泣,他要彻底摧毁小孩父亲的尊严,他要让小孩的母亲对地球守护者的忠诚在无助的愤怒之中灰飞烟灭。他为什么要这一切呢?因为他必须惩罚地球守护者!在他童年的时候,他多么渴望亲手将妹妹从敌人的皮鞭之下拯救出来!可是地球守护者竟然没有选择他来完成这个壮举!

  就这样,三番四次地,反反复复地,阿克玛对他人造成的痛苦一幕一幕地重现在他眼前。已经过了多久呢?可能只有一分钟,也可能已经过了几辈子——阿克玛已经与现实完全脱离,也没有了时间感,他怎么能够衡量呢?不知过了多久,阿克玛将一切惨案尽收眼底;他已经彻底明白了,于是每一个瞬间对于他来说都成了永恒。

  如果他能够发出声音,这将是一声无穷无尽的长啸。孤独固然难以忍受,最惨痛的是,他在孤独之中还要面对自己,目睹自己过往一切卑鄙无耻的行径。

  他的罪过重演远未结束,而阿克玛早已心灰意懒。他再也无法想象自己率领大军横扫耶律国,他甚至忍受不了再被别人看见,因为他已经了解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再也没办法藏起来自欺欺人了。阿克玛此刻羞愧难当,完全不想重新拥有已经失去的一切;他唯一的渴望就是让自己在人世间彻底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别让我再面对任何人,别让我面对我自己,别让我面对你,地球守护者。我实在不能忍受继续生存下去了。

  可是每次当他以为已经跌至谷底,以为心中的痛苦在此刻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总会有一幅新的画面弹进他的脑海,出现另一张因为他而受尽折磨的脸孔。虽然阿克玛以为刚才那一瞬间的痛苦已经是无穷无尽、难以忍受,可是在这一刻……他总是能够感受到比刚才更加强烈的羞耻感和苦痛。

  谢德美走进屋子,里面很安静,人们都默默地来来去去,忙着各自的事情。她看见四个年轻人,随即认出他们是摩提艾克的几个儿子。当然了,他们认不出谢德美,因为当时在路上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让人无法直视的发着耀目强光的人。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她也认不出这四个王子了:初次见面的时候,他们本来是一群好强自负的小伙子,连走路也昂首阔步、谈笑风生;现在竟然已经完全改变。同样地,他们也不再是那几个在她面前吓得瑟缩颤抖的小孩子了。谢德美想起当时的情景:她每说一个字,他们就瑟缩一下,最后已经缩成一团。当然了,谢德美其实是对着一个微型麦克风说话,翻译设备将她的声音放大和扭曲,让别人听着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可是现在她看到的是四个略带一丝男子汉气概的正常人。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有掩盖不住的泪痕,可是他们此刻却没有流露出懊恼或者伤痛。正相反,有客人——当中很多是掘客,可是大部分还是人类——来访的时候,几位王子都彬彬有礼地迎接他们。“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地球守护者会饶阿克玛一命,让他能够与我们一起四处奔走,努力修补我们造成的损害。是的,我知道你已经原谅我了,我实在配不上你的慷慨仁慈。可是我一定会珍惜你的宽容,我在此向你发誓,我将在余生中竭尽全力去行善,争取能实至名归地赢取你赐给我的宽恕。可是现在我们必须先和阿克玛的全家一起耐心地等待观望。你是虔诚恭顺的地球守护者信徒,正是因为你请求她解救你们,所以地球守护者将阿克玛击倒了,可见她是能够听见你的心声的。我们在这里祈求你再次向地球守护者祈祷,请她宽恕我们的朋友,请她饶阿克玛一命吧。”

  几兄弟有时候会讲不清楚,可是话里的意思总是一样的:我们会尽力弥补我们造成的伤害;我们也求你一起向地球守护者祈祷,请她救救我们的朋友。

  谢德美不是特别想和他们说话。她从上灵那里得知,兄弟四人这回是真心悔改,他们善良的本性重新浮现;在痛苦回忆的洗礼下,他们变得更加聪明,还立下了一生向善的大志。既然这样,谢德美和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此行的目标是阿克玛。

  车贝雅在阿克玛卧室的门口迎接谢德美。房间很小,陈设简单——阿克玛若和车贝雅确实过着很朴实的生活。车贝雅说:“谢德美,你一听到消息就赶过来,我真的很开心。我们收到消息说地球守护者将我们的儿子击倒了,当时我们距离首都有大概一天的路程。等我们回到家之后,才过了几个小时,摩提艾克的小孩就把他抬回来了。我们在路上的时候一直希望能够碰到你。”

  谢德美说:“我走另外一条路了,因为我需要照料一些植物标本,另外还要处理一些杂事。”说完她就跪在阿克玛毫无生命气息的身躯旁边。

  看起来很像真的死了。

  确切来说他是死了。死因似乎是体温过低,有点像是星际航行中的冬眠状态。虽然他全身所有细胞的活动程度非常低,奇怪的是他体内的细菌竟然也是完全休眠,没有一点活动。所以说,无论地球守护者对他做了什么,起码他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谢德美默默地问道:脑部活动呢?

  确实有一点脑部活动,却只是局限于大脑边缘系统。高级脑部功能一概没有,所以我无法读出其中具体内容,只有一些很原始很接近本能的情绪。

  嗯?什么情绪呢?

  我觉得他好像……嗯,好像正在尖叫。

  这可不能告诉他父母。

  地球守护者正在对他有所动作,可是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嗯,那就没有预后了。

  他还没有死,可是我也没办法预测他能不能康复;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是靠什么维持的,更加不知道维持他生命的这股力量会不会一直留在他体内、什么时候会撤走。

  我想起了薛任慕,他与奥义克争论的时候被击倒,当时肯定也不是一击致命。

  他当时是倒地之后就中风而死,看起来是挺凑巧的;可是据我所知,地球守护者有能力让人随时随地晕倒。

  幸好凡人没有这样的能耐。像我这么大的脾气,还不一天到晚尸横遍野?

  得了,你就吹吧。我怀疑你一天下来顶多只能干掉十来个。

  谢德美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道:“他很稳定,可是我没办法预测他什么时候会苏醒,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苏醒。”

  车贝雅说:“可是他不会死吧?”

  谢德美说:“你是解构者,你看到他和这个世界还有联系吗?”

  车贝雅抬手捂住嘴巴,将一声呜咽强忍下去,然后说道:“不,他和世上一切的联系都断了。好像他根本就不在这里……好像根本就没有人躺在这里……”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靠在阿克玛若身上号啕大哭。

  谢德美说:“嗯,可是他的身体并没有死亡,也没有腐坏。”她知道这话说得很突兀,可是实在想不出委婉一点的说法。“现在就看地球守护者的意思了。”

  车贝雅点了点头。

  阿克玛若说:“谢谢你,谢德美。我们也知道这不是你能够医治的,可是我们还是想亲耳听你说出来。因为……因为我们听说你可以制造奇迹……”

  “没有什么奇迹能够与地球守护者的神力相比。”

  谢德美拥抱了一下阿克玛若和车贝雅,然后就离开这里,回学校去了。一路上她和上灵争论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们之前应该采取什么不同的措施,阿克玛如今的状况到底是怎样。

  谢德美默默地说:我在想,地球守护者是不是把她之前发给我的那个梦也报给阿克玛了——让他看看地球守护者关于这个世界的大计,用地球守护者的大爱去感染他。可惜阿克玛心中戾气太重,反而彻底迷失在这个梦里不能自拔。

  可能吧。不过我没有看见他进入你当时那种做梦的状态。

  你有时候会不会希望你我只是普通人,没有那么些个特殊的信息来源?这样的话,我们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就会以为这些只不过是关于名人的流言蜚语罢了。

  这种毫无价值的渴望并没有编入我的程序代码之中,我从来不会希望成为别的什么东西。

  谢德美默默地说道:我也一样。这时候,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也很庆幸地球守护者让她参与这个改变生命的宏图大计。想到这里,谢德美喜不自胜,忍不住开怀大笑。身边走过几个小孩子都抬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谢德美对他们做了个鬼脸;几个小孩尖叫着跑开,却又在不远处停下来,继续谈笑。谢德美想,这就是地球守护者的计划。她只是想让我们像这些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一样,过上简单纯真的生活,为什么那么困难呢?

  终于,阿克玛的一生都在他眼前展现完了。他记住了他对别人造成的每一份伤害,所有的记忆都完整地保留在他的脑海里。阿克玛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淡化甚至遗忘这一切,可惜他得不到这种慈悲。而且,他也明白了许多过去一直想不通的事情,可是这种领悟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他知道,地球守护者信徒惨遭殴打,掘客被迫离乡背井,他们所经受的痛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这是他的罪过。更有甚者,他还诱使无数人犯下暴行,几乎将地球守护者从他们的心中彻底赶走。迫害好人固然有罪,可是诱人作恶才是更大的罪过;而且后者比前者严重得多。

  当地球守护者刚刚弃他而去的时候,阿克玛非常渴望他能够回来。可是现在,他看到自己因为心中骄傲而犯下无数深重的罪孽,已经不敢再去面对他人了,甚至连想象一下也无法忍受——尤其是地球守护者,他尤其不能面对他。现在唯一的解脱就是形神俱灭、一了百了,这也正是阿克玛此刻的愿望。他已经将这个世界败坏得乌烟瘴气,他还怎么有颜面回去呢?可是他也无法忍受当前这种与世隔绝的孤独状态。如果能够找到一条通向毁灭的道路,他会立即飞奔上路,将自己彻底湮灭在虚无之中。

  有一个记忆片段,那是他与父母和国王的最后一次会面。那是一次可怕的经历,阿克玛当然已经亲身体会过这些至诚君子心中的苦痛。虽然眼看阿克玛就要摧毁他们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事业,可是他们还是惦念阿克玛更甚于担心自己。在这个记忆之中,有一个片段……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说了一段话。

  这时候,那段话重新浮现在阿克玛脑海里,仿佛爸爸此刻正坐在他面前对他说话:“儿子,当你万念俱灰的时候,当你觉得生无可恋的时候,请记住,地球守护者是爱我们的。他爱我们所有人,他珍惜每一条生命、每一个心灵、每一份情感。对于他来说,每一条生命都是珍贵的,连你的也不例外。”

  不可能!他一生都致力于破坏地球守护者的事业,地球守护者怎么可能还爱他呢?

  “阿克玛,她对你的爱从来没有改变。她知道你一直以来都相信她的存在;她知道你背叛她是因为你自以为能够比她更好地塑造这个世界;她还知道你反反复复地说谎,欺骗每一个人,包括你自己——尤其是你自己。可是我再一次告诉你,不管你过去是多么的不堪,可是只要你从这一刻起洗心革面,重新皈依他,她还是会接受你的。”

  这是真的吗?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地球守护者还会接受我吗?她会终止这次可怕的放逐、让我重返世间吗?她会重新回到我的心中,像以前那样不断地对我说话吗?

  阿克玛想,就算这是真的,可是我希望回去吗?我身负罄竹难书的罪债,如果我回去的话,将会背着耻辱面对这个世界。我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吗?

  他的脑中立即出现一幅画面:他被敌人欺辱,浑身抹上食物残渣,却勇敢地走回族人那里。

  不,这幅画面是我自欺欺人!当时我是无辜的,我的衣裳是别人扯掉的,我的身体是别人弄脏的。可是现在我比那时候更肮脏、背负更深的耻辱,而且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

  可是,虽然耻辱的成因不同,回归的勇气却是一样的。我必须回去负荆请罪!我要让他们看一下,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得意扬扬地高视阔步,而是在耻辱之中蓬头垢面地蹒跚而行。我伤害了那么多人,这是我欠他们的。如果我像懦夫一样把耻辱藏起来,我只会再一次对他们造成伤害。

  于是阿克玛在孤立无援之中高声大喊:地球守护者啊,我求求你大发慈悲吧!是我用怨愤毒害了自己,是我亲手铸造了死亡的锁链把自己困住。没有你的帮助,我实在找不到出路。

  阿克玛终于承认自己的绝望和无助,终于开口求助了。刹那间,他感到那个旁观者回来了。就那么容易,就那么简单,这个转变就发生在弹指一挥间。仿佛地球守护者一直守候在阿克玛心窗的边缘,只等着他一开口求助就立即触碰他的心灵。本来他脑海里充斥着关于自己恶行的无数记忆,可是就在这一下触碰之后,这些无处不在的记忆片段立即消失殆尽。阿克玛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犯下的罪行,只是现在这些罪行再也不会时时刻刻浮现在他眼前。卸下了这个可怕的千斤重担之后,阿克玛顿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虽然此刻他还不能够重新控制和利用自己的身体,可是他孤立无援的状态已经结束了。他重新拥有自己的名字,他又为人所知了;他不再固守小我,而是心甘情愿地成为一个大我的其中一分子。他心中的怨恨已经化解,他不再渴望摧毁一切不为他所控制的东西。阿克玛此刻满心欢喜,因为他的存在终于有了意义;他找到了目标,因为他所属的那个世界拥有一个未来。他不再渴望只手遮天、凭一己之力决定自己和别人的未来;他知道,只要能够影响一小部分人,他就会很开心了。比如说,与心爱的人结婚,给她幸福,给她快乐;养儿育女,像父母爱自己那样去爱他们;结交良朋,不时为他们分忧解难;提携后辈,把不传的秘密和技巧教给他们,他们的人生或者会因此而有所改善。这些小事虽然细碎却自有其神奇之处,因为阿克玛能够通过它们来改变这个世界。早知如此,当初他又何必日夜梦想着刀兵战火呢?须知穷兵黩武的结局只能是一无所获。

  当阿克玛明白这一切之后,如醍醐灌顶般,他突然看清了身上所缠着的无数爱的纽带。每一根纽带连着一个关心他的人,一个希望他幸福快乐的人,一个他爱过或者帮助过的人。这些人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的心中;谁能想到仅在片刻之前,他眼前尽是自己过往的罪行呢?

  爸爸、妈妈、绿儿、艾妲迪雅,每一个人与阿克玛之间都连着千丝万缕的记忆片段。孟恩、辈高、艾伦赫、欧弥纳、凯明……阿克玛对他们犯下的罪过一度让他的灵魂受到千刀万剐般的煎熬,可是如今阿克玛和他们相互之间的友爱却让他心中充满了喜悦。狄度、帕卜兄弟几人,当年他们苦苦恳求阿克玛的宽恕,可是阿克玛始终不肯原谅,所以他们在他面前总是痛苦万分。此刻他们再度停留在阿克玛的脑海里,因为他们深爱着爸爸、妈妈和妹妹;因为他们深爱着这个国家、地球守护者及其创造的世界;最特别的是,因为他们也爱着阿克玛,他们祈求阿克玛幸福快乐,他们渴望尽己所能去帮助他复原。他怎么能够一直拒绝他们呢?他们已经不再是那几个憎恨阿克玛的小男孩了;他们是地球守护者的忠实儿子,是阿克玛的好兄弟!

  此外还有许多许多别的人,阿克玛曾经对他们造成伤害,而他们却为阿克玛祈祷,希望他快乐。正是由于他们以德报怨,此刻阿克玛的心中充满了快乐。而在他们的身后,在他们的心中,在他们的目光里,在他们全身散发出的光晕之中,阿克玛看到了地球守护者。他以他们所有人的脸孔出现,通过他们所有人的手触碰阿克玛。阿克玛对所有人说:我认识你,从我童年懂事以来你就在我心中,你的爱一直伴随我左右。

  阿克玛的嘴巴突然涌进一种白色果子的绝美滋味,他的全身也随即为这种美味所充盈。同时,阿克玛也和其他人一样,全身上下闪耀着明亮的光芒。瞬间之前,他心中还充满了苦涩得无以复加的剧痛;此刻他却感受到甜蜜的狂喜,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阿克玛终于知道自己为众人所爱,如今他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完全无暇顾及其他想法。可是只过了片刻,这个念头一下子就溜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久违了的躯体知觉。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身体的感觉是怎样的,如今失而复得,顿时觉得敏锐无比,只觉得在僵硬和疼痛之中透出浓烈的甘甜。他能感受到眼皮外面的亮光,还有东西在移动。有一个阴影在面前经过,然后又是一阵亮光。阿克玛知道,他不再孤独,他又活过来了。

  车贝雅突然发出“啊”的一声叫喊,语气中充满了喜悦,附近打瞌睡的人都被惊醒了。阿克玛若正与狄度、绿儿夫妇说话,闻声立即大步走到车贝雅身旁。

  她说:“他的眼睛在眼皮下面动了一下。”

  两人一起跪在床边,牵着儿子的手。阿克玛若说道:“阿克玛,我的儿,阿克玛,快回家吧,回到爸爸妈妈这儿来吧。”

  阿克玛睁开眼睛,在亮光之下眨了几下,然后稍稍地转头,看着他们。“爸爸,”他低声说,“妈妈,请原谅我。”

  车贝雅说:“我们早就原谅你了。”

  阿克玛若说:“你还没有开口我们就已经原谅你了。”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阿克玛说完,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这一次是自然的睡眠,他能在睡梦中逐渐康复。他的父母还跪在旁边,牵着他的手,轻抚他的脸庞。他们喜极而泣——地球守护者终于大发慈悲,把他们的儿子带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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