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平安港．埃布尔瑞克
一艘由幽联界之王亲自设计建造，专门为了穿越死亡之门而制作的派崔恩飞船，盘旋在火之海上空——火之海实际上是一条蜿蜒过埃布尔瑞克的熔岩大河，而飞船则依靠船身上的符文抵抗高温，否则一般的木造船只应该已经烧毁了。艾福瑞将船指引到火之海旁边的一处港口，这里已经是一个遭人遗弃的小镇，叫做平安港。
他站在舷窗边，朝外望着那道冒出熊熊火焰的河流，上次来到这个界域的可怕记忆依旧清晰。
那段回忆在他脑海中十分清楚。他和哈普罗两人遭到前大君率领的尸妖攻击，冒险逃回飞船才得以离开。尸妖群存在世上只剩一个目的，就是毁灭所有活物，并且在其他生物死亡时，赋予他们永恒但也永远受到折磨的生命。当时艾福瑞也在飞船上，看着年轻的萨坦贵族乔纳森甘心将性命交给已经化为尸妖、双手染血的妻子。
乔纳森到底在那间所谓的诅咒圣厅看见了什么，会做出这样壮绝的举动?或者该说，他真的有看见什么吗?艾福瑞想到这里不禁感到悲伤，说不定乔纳森只是心神大乱，因为痛失爱妻而恐惧、疯狂。
艾福瑞懂的，他明白的……
……船只开始移动，害我差点摔倒。我回头看着哈普罗，那派崔恩人已经把手按上了掌舵石，符记发出明亮耀眼的蓝光。船帆颤动，绳索扯紧，龙船张开了它的双翼，准备起飞。在码头上，死人开始焦躁喧闹，撞击它们的武器。尸妖抬起它们一张张恐怖的脸，齐步走向飞船。
在码头的另一端，远离其他死者，乔纳森缓缓站了起来。他变成了尸妖，变成了死又非死，生又非生的怪物。他开始朝飞船的方向走了过来。
「慢着!停下来!」我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大声喊道，「我们不能再多等一下吗?」
哈普罗耸肩道，「要是你想回去的话，尽管走吧，萨坦人。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我不再需要你了。去吧，滚出去!」
飞船开始移动。哈普罗的魔法能量流遍船身……
我应该要走。乔纳森拥有坚定的信心，他愿意为他的信念而死。我应该也要有勇气做出同样的行为。
我走向舰桥通往上方的楼梯，船外传来死者冰冷的声音，愤怒地喊叫，怨恨地看着它们的猎物逃走。我还听见克雷特斯和其他尸妖提高了音量，开始唱诵法术，它们正试图破解飞船脆弱的符文结界。
龙船摇晃摆荡，往下沉了几呎。
一道法术忽然不请自来地进入我心中，我可以强化哈普罗衰竭的能量。
乔纳森与其他尸妖保持了一段距离，困在躯壳中的灵魂之眼望着飞船，看穿了符文壁障，看穿了木板、玻璃、血肉，直接看进我的内心……
「萨坦人!艾福瑞!」
艾福瑞吓得连忙转身，靠在舱壁上叫道，「我不是!我不行!……」然后又眨眨眼。「喔，是妳。」
「除了我还会有谁?你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个鬼地方来?」梅莉特问道，「冥都在另一头才对，我们从这里怎么渡过火之海?」
艾福瑞一脸茫然地说，「妳不是说剎会派人监视死亡之门——」
「没错，但要是你先前直接照我说的，把船开到冥都去，我们现在应该已经躲在地道里了。」
「我只是……呃，我……」艾福瑞抬起头，四处张望。「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可是……可是……我是希望在这里可以遇上一个人……」
「遇上一个人!」梅莉特恼火地说，「我们大概只会遇上主君的护卫吧!」
「是啊，应该是这样吧!」艾福瑞看着外面空荡荡的码头，叹口气说，「那现在怎么办?」他问得有些心虚。「飞回冥都吗?」
「不行，已经太迟了。守卫已经看见我们，搞不好正朝我们这里过来，现在只好想办法骗骗他们了。」
「梅莉特，」艾福瑞迟疑着该不该说出口。「如果妳对妳的主君真的这么有信心，为什么还会害怕去见他呢?」
「如果我是自己一个人回来就不用怕了，问题在于现在不是这样——我居然跟萨坦人和下民在一起。快点，」她一转头忽然说，「我们该下船了，我还得花些时间强化船上的防护符文。」
这条船在形式设计上与艾瑞亚那斯的龙船颇为神似，现在离港口地面只有几呎高。梅莉特轻巧地跳下船，双脚着地，但是艾福瑞要跳不跳地，等他终于往前一扑，偏偏脚又钩住绳索，结果头下脚上地悬在熔岩上方。梅莉特只好一脸铁青帮他解开绳子，放在码头上。
魔手胡夫张大眼睛，对于这个新奇、恐怖的世界感到不可思议。他也跳下船，落在码头上，但是他一下来就立刻跌坐在地上，摀着自己的喉咙，一副快要窒息、需要空气的样子。
「许久以前，这个界域的下民就是这样子灭绝的。」一道声音响起。
艾福瑞又吓得连忙转过头。
从朦胧的热气之中浮现一个身影。
「又是尸妖。」梅莉特不屑地说着，手已经摆到腰间的长剑上。「快滚!」她大叫。
「等等!」艾福瑞看着那摇晃的身影叫道，「我就知道……是乔纳森!」
「是我，艾福瑞。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
魔手胡夫一抬头就看到可怕的景象，苍白的尸体在咽喉处整个撕裂开来，但双眼有时如死人般空洞，有时却又明亮如生者。胡夫想要开口说话，但是每一口气都只让更多毒素进入体内，最后终于咳到不支倒地。
「他在这里活不下去，」艾福瑞看了紧张地走到胡夫身边。「他没有法术可以护身。」
「那我们先把他弄回船上吧!」梅莉特依旧是以不信任的眼神看着尸妖。乔纳森站在旁边不发一语看着三人。「符文结界内的空气应该没问题。」
魔手胡夫一直摇头，伸出手抓住艾福瑞。「你答应过……你说过你会帮我的!」他还想要喘气。「我……我要跟你一起走!……」
「我没有答应过啊!」艾福瑞弯下腰看着这快窒息的男人说道，「我没有!」
「不管他到底有没有答应过，胡夫，你最好还是回船上去，不然你——」
话还没说完，胡夫已经倒在码头上，身体不停抽搐，双手还是掐着自己的喉咙。
「我带他上去吧!」艾福瑞说。
「最好快点，」梅莉特看着下民说，「他快不行了。」
艾福瑞吟唱符文，在胡夫身边做出优雅的动作。充满硫磺的空气中亮起如几千只萤火虫般的符文光点，包覆着胡夫的身躯，然后他当场消失。
「他在船上了。」艾福瑞停下舞蹈，紧张地看着飞船。「可是他会不会又想要下来——」
「我来处理吧!」梅莉特在空中画了一道符记，符记冒出火光，往上窜升，与船身上的一个印记相接，然后船身上的符文一道一道迅雷不及掩耳地通通亮起来。「这样子他就出不来，外头的东西也进不去了。」
「真是个可怜人，他跟我一样，对吧?」乔纳森问道。
「……跟我一样……」回音响起。
「不一样!」艾福瑞忽然激动地叫了起来，把梅莉特也给吓了一跳。「不……他不是……他跟你不一样!」
「我的意思不是说他也是尸妖。他死得非常尊贵，为了所爱的人而牺牲。他之所以回到人世，也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爱和怜悯。然而，」乔纳森轻声补充。「他还是跟我一样。」
艾福瑞的脸又青又红，瞪着自己的脚说，「我……我没想过会这样……」
「没有人想过会这样。」乔纳森回答，「萨坦人没想过自己会无法控制自己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下民也没想过自己的生命会如此结束。我们没想过有一天会开始使用操尸术，但这一切都已经发生，现在所能做的也就是负起责任。你必须要负起责任。胡夫说得没错，你可以救他，只要你到第七之门里面。」
「……第七之门……」
「那是个我不想去的地方。」艾福瑞喃喃自语说。
「没错。剎在找第七之门，连克雷特斯也一样。」
艾福瑞的目光飘过火之海，看向冥都，那里有一座黑石建筑，外墙反射出熔岩河流的火红光辉。
「我不打算回去，」艾福瑞说，「反正我也不知道找不找得到路。」
「路会找到你的。」乔纳森说。
「……找到你……」
艾福瑞脸一白。「我到这里是来找一个朋友，哈普罗。你应该记得他吧?你有见到他吗?他还好吗?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找他?」他焦急地问了一堆问题，还忘情地朝尸妖伸出手。
乔纳森一退，避开艾福瑞温热的身体，语气也变得严峻些。「我不能帮助生者，生者必须互助。」
「只是告诉我们——?」
乔纳森转身，用活尸那摇摇晃晃的步伐离开码头，朝废弃的城镇中心走去。
「让那玩意儿走吧!」梅莉特说，「我们有麻烦了。」
一转头，艾福瑞就看到半空中出现派崔恩人的符文，下一秒钟就有三个派崔恩人走出魔法阵，站在码头面向他们。
梅莉特倒是不意外，她早就准备好了。
「记得配合我，」她用气音偷偷提醒艾福瑞。「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一样。」
艾福瑞深呼吸，点了点头。
梅莉特抓起他的手臂，用力一扯，差点让他摔倒。她带着艾福瑞上前去跟派崔恩人攀谈。
「我要见主君，」梅莉特主动开口，然后把艾福瑞往前一送。「我带了个囚犯来。」
还好艾福瑞一向很擅长那种愁云惨雾的表情，似乎天生就是要来当人家的阶下囚，不需要特别费心就可以做出满脸绝望无助的样子，就像现在站在码头上，他都可以垂头丧气、一脸罪恶感、双脚不安地变换姿势。
他真的信任我?梅莉特不禁思索着。还是他觉得被我出卖了?不过他怎么想并不重要，这是唯一可行的脱身之计。
其实早在他们从迷宫离开时，她就已经有了这个计划。明知道会有派崔恩人看守死亡之门，梅莉特当然也猜到她和艾福瑞会被拦下来。要是他们想逃跑或战斗，反而一定会被逮到、送进地牢，甚至当场毙命。要是她说自己带了个萨坦人犯给主君……
梅莉特将前额的头发往后一拨，先前沾到的血渍已经洗去，虽然符文交合的印记被伤痕划开，但剎的符文还是清晰可见。
「我必须立刻与主君会面，你们自己看，」她用骄傲的语气说，「我有他的授权。」
「妳受伤了。」对方看着她的额头说。
「迷宫里正在进行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梅莉特回答，「有一股邪恶的势力意图封锁最后之门。」
「是萨坦人吗?」对方问话的同时凶狠地看了看艾福瑞。
「不是，」梅莉特说，「并不是萨坦人，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赶快向主君报告的原因。现在情况危急，如果不赶快支持，我怕会……」她深呼吸一口气。「我怕我们会输。」
那派崔恩守卫似乎很困惑。他们这一族之间的羁绊很深，所以他知道梅莉特没说谎。但这消息的内容却也让他大感意外、匪夷所思。
也许他有妻小还在幽联界，说不定旁边那个女的也有丈夫，甚至父母还留在迷宫中……
「如果最后之门被封锁了，」梅莉特继续说，「我们的族人会永远被关在那个可怕的地方。主君没有告诉你们这些事情吗?」她苦闷地说。
「不，主君没说。」来人之一的女性说。
「不过我相信主君必定有他的理由。」那男人又开口冷淡地说。后来停一停才道，「我带妳去见主君。」
另外两人听了打算与他争辩，「但我们接收的命令是——」
那男子叫道，「我知道命令是什么!」
「那你就知道我们应该——」
三个守卫挪动脚步到码头另一端，压低了声音争吵，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是偶尔会传出来。
梅莉特吁了口气，目前为止一切跟她预想的一样，所以她就先站在原地，双手交叉在胸口，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事实上她内心沉重，剎果然没有将迷宫中的情况告诉这里的族人，或许他是不希望让这里的驻军感到痛苦?梅莉特这么跟自己说。但她心里却又出现另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也许剎只是怕这里的族人叛乱。
跟哈普罗一样……
梅莉特伸手摸摸前额，抚了抚那道现在正发烫、发痒的符记。她干什么发呆?真是浪费时间，她得趁守卫现在不太注意他们时，跟艾福瑞说好计划。
他们算准了我们不会逃跑……梅莉特心里挖苦地说。她慢慢移动，避免引起守卫疑心，靠近萨坦人身边。
「艾福瑞!」她轻轻动动嘴唇。
结果萨坦人吓得差点跳起来。
「喔!怎么——」
「闭嘴注意听!」她嘘了一声。「等我们到了冥都，你就对那三个人施法。」
艾福瑞眼睛一瞪，脸白得跟尸妖一样，用力摇摇头。「不行啦，我哪有办法，我不知道——」
梅莉特的目光保持在那几个派崔恩人身上，他们好像慢慢达成共识了。「你们萨坦人曾经跟我们作战!」她冷静地说，「我不是要你杀死他们，但是你总有个什么法术可以瘫痪对手，帮我们争取一点时间好——」
说到这里她不得不先远离艾福瑞一些，因为那些守卫已经结束讨论，回头往这里走来。
「我们会带妳去见主君。」守卫说。
「也该是时候了!」梅莉特一副不耐烦的语气。
幸好她的不耐烦可以很合理地解释是为了急于求见主君，而不是想把艾福瑞抓起来打醒。
这萨坦人到现在还用眼神哀求梅莉特，希望她不要强迫自己，表情倒真是楚楚可怜。
梅莉特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反应，因为艾福瑞活到现在，还不曾因为生气就对人施展法术，不管对象是派崔恩人或下民。一直以来他都极力避免使用魔法，甚至宁愿昏倒、放弃抵抗，接受自己会死的可能性，也不肯使用他体内强大的力量去伤害别人。
那三个守卫现在开始合作，在半空中描绘符文，他们专心在法术上，没注意身边人犯的状况。梅莉特抓紧艾福瑞的手臂，看起来好像萨坦人真的是个囚犯一样。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艾福瑞的绒布外衣上，同时急促地低语说，「要救哈普罗，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艾福瑞发出一声惨叫，梅莉特还感觉到他正在发抖。
可是她也只能抓他抓得更紧。
三个守卫里的带头者做手势要他们过去，另外两个则上前领着他们。符记在空中爆开，化作一团火焰。
艾福瑞使劲挣脱。「不，不要强迫我!」他对梅莉特说。
一个守卫冷笑道，「他倒很清楚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他当然知道。」梅莉特狠狠地瞪了艾福瑞一眼，不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
梅莉特紧紧抓住他，一起走进魔法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