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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长长的通道中一片漆黑,有好几处都逼仄异常,越是往里走,越是觉得寒气入骨。不过最后,我们终于还是出现在了一条宽阔的岩架上面。对面,便是热源。空气中散发着一种类似氨水的味道,脚下寒气逼人,而头脸处则热浪不断,与先前并没有什么两样。我用力眨了几下眼,开始细细研究起了那片薄雾暝暝的迷宫,只见迷宫上方,雾气变幻莫测,竟没一刻停歇,犹如一口浅灰色的棺椁,倒扣在整片区域上空。时隐时现的橙色光芒,刺透了迷雾。
“唔,在哪儿?”卢克问。
我指了指正前方,一束火花恰在此时一闪。“在那后面。”我告诉他。
话音刚落,突然间云消雾散,露出了一条条黝黑而又光滑的山脊,中间夹着数条黑洞洞的通道,蜿蜒曲折,一路向下,通向一处城堡般的孤岛。孤岛外面,围着一圈矮墙,几个金属架子,从后面露了出来。
“这是——迷宫啊,”他赞叹道,“咱们是下到通道里边去,还是在墙头上走?”
见他细细看了起来,我笑了。
“不一样,”我说道,“有时在上面,有时在下面。”
“哦,那咱们怎么走?”
“我也还没弄明白呢。每次来都得先仔细研究一遍。你看,它总是在不停地变,而且当中有机关。”
“机关?”
“实际上,还不止一处。这整个鬼东西都漂浮在一片由液态氢和氦组成的湖泊上,迷宫则会来回不停变换,每次都不一样。还有空气问题。要是沿着山脊走过去,大多数地方都会处于气层上方,你坚持不了多久。而且,温差也非常大,几英尺的落差,便能从冰冻三尺变得犹如烤箱一般。你必须知道何时爬低,何时就高——当然,还得知道往哪边走。”
“你说说看?”
“呃,”我说道,“我会带你进去,但不会教你怎么走。”
雾气又起,慢慢聚拢成了小朵的云彩。
“我终于明白你为何不能通过主牌前来了。”他开口说道。
我继续研究着迷宫的布局。
“好了,”我随即说道,“这边。”
“万一咱们在迷宫中时,它袭击咱们怎么办?”他问。
“你要是愿意,可以别去。”
“不。你真的要把它给关了吗?”
“我还拿不定主意。快点。”
我向前走了几步,转向了右侧。一圈微弱的亮光,出现在我前方,渐渐亮了起来。我感觉到卢克的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那是什——”他刚开口。
“别再往前走了!”我认出来了,与我说话的,正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觉得咱们可以做点事情,”我回答道,“我有几个想法,而且——”
“不行!”它回答道,“我听到兰登的话了。”
“我已经做好抗命的准备了,”我说,“如果有更好的选择的话。”
“你在骗我。你想把我关掉。”
“你这一番耀武扬威过后,事情越发不可收拾了,”我说,“我现在就过去——”
“不行!”
一股劲风从光环中透出,朝我扑了过来。我被撞了个正着。一个趔趄过后,我看到自己的袖子立刻变成了棕色,接着转黄,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变成了碎片。
“你在干什么?我得和你谈谈,解释——”
“不在这儿!不是现在!永远也别想!”
我被扔回到卢克那里,他单膝跪地,硬生生地顶住了我。一股寒透骨髓的劲风向我们袭过来,亮晶晶的冰棱直在眼前打转。白花花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住手!”我叫道,但无济于事。
地面似乎倾斜了下去,脚下突然间变得空无一物,但没有坠落的感觉,更像是悬浮在那迷雾以及炫目的白光之中一般。
“住手!”我再次叫了起来,但声音却被吹得不知所终。
那圈白光消失了,像是沿着一条长长的隧道,急速退去了一般。不过,待回过神来之后,我才意识到,是我和卢克,正在飞速被吹离那一圈亮光。那阵风实在是太强,将我俩直接从半山腰吹了出去,但周围却是毫无阻碍。
一阵隐约的嗡嗡声响起,渐渐变成呜呜声,接着又变成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咆哮声。我隐约看到远处有一辆蒸汽机车,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行驶在一片山坡之上,随即又是一挂颠倒过来的瀑布以及一片碧波之下的蓝天;一个公园中的一条长凳,飞快地掠了过去,一名蓝色皮肤的妇女,正坐在上面,双手死死地抓住凳子,脸上的表情惊恐万分。
我疯了似的去掏我的衣兜。我知道我们俩随时都会灰飞烟灭。
“这,”卢克的尖叫声传入我的耳朵,他的双手,几乎要将我的两条胳膊给抓断了,“是什么?”
“影子风暴!”我声嘶力竭地叫道。“抓紧了!”随即又毫无必要地补充了一句。
一个蝙蝠一样的东西,朝着我的脸吹了过来,眨眼便不见了踪影,只在我右侧脸颊上留下一道黏糊糊的口子。不知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左脚。
一座头下脚上的大山,从眼前疾驰而过,像是透过哈哈镜看见的一般。咆哮声越发惊心动魄起来。光线似乎在我们周遭沸腾了,幻化成了一条条宽大的彩带,撞在身上,有种痛感。热浪滚滚,寒风呼啸……
我听到卢克惨呼了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了,但我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一道类似闪电的光芒划过,我身上一阵刺痛,头发立时竖了起来。
我紧紧地抓住口袋中那一沓纸牌,将它掏了出来。此时,我们俩都开始旋转起来,我唯恐纸牌被风吹走,只好将它紧紧地按在身上,也无暇去分辨哪张是哪张。然后,我慢慢地把它们挪了上来,最上面的那一张,便是我们逃出生天的唯一希望。
黑色泡沫在身旁形成,随后又破裂,释放着有毒的恶臭之气。
我抬起手时,发现手上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灰色,闪耀着一圈圈的荧光。卢克抓着我胳膊的手,犹如死尸一般惨白。我回头瞥了一眼,一颗龇牙咧嘴的骷髅,撞入眼帘。
我立刻转过头来,将注意力转回到纸牌上。眼前一片灰蒙,纸牌看起来如此遥远,很难看清上面画的究竟是什么。我凝神定气,一片绿草如茵的小洲现了出来,四面是一片静谧的湖水,右侧,一个闪闪发光的轮廓凸显出来。似曾相识?
我将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到了上面。身后传来了卢克的呼喊,像是在和我说话,但我早已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了。我继续集中意识,那张纸牌愈发清晰起来。不过很慢,异常缓慢。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了我身上,正中右肋。我强忍着剧痛,继续集中意识。
最后,纸牌上的场景似乎动了动,朝我移动过来,渐渐变大。当那幅场景终于将我吞没之时,一种熟悉的清凉感包围了我。那片小湖之上,悬挂着一片哀婉的寂静。
我跌向那片草地,心如擂鼓,肋下一阵悸动,痛入骨髓。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各种场景,依然在眼前疾驰而过,就像是在高速公路上长时间驾车过后,闭上双眼时所产生的幻觉一般。
湖水那甜丝丝的味道沁入鼻孔,我昏了过去。
我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被拖着、背着,随后是被搀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接着,我像中了魔咒一般,意识昏沉,噩梦不断。
……安珀,低沉的天空下,我走在面目全非的街道上。一名跛足的天使,持一把比我还高的火红利剑,正在挥动着。剑光所到之处,尘烟四起,火焰腾空;她的对手鬼轮,正倾吐出狂风,裹挟着恶毒,犹如一片活灵活现的漆黑面纱,朝着那天使的面庞汹涌而去,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宫殿屋宇,半数被毁,四下里俨然成为了断头台,亲戚们悬挂在绞刑架上,在狂风中扭曲着。我一手提剑,另外一只手上挂着弗拉吉亚。我向上爬去,前去迎敌,去同那闪着亮光的黑暗复仇者一决生死。我踏着石阶,一步步向上爬去,心头满是悲怆,似乎一场惨败早已注定。即便如此,我还是暗下决心,纵是死,也绝不让那怪物全身而退。
我越走越近,它注意到了我,转过身来,举起武器,脸却依然藏在黑暗之中。我急冲上前,只恨没提前为手中兵刃淬上剧毒。短兵相接,我连着两次转身,虚虚实实,攻向了它的左膝。
随后,白光一闪,我跌了下来,一直向下跌去,星星点点的火焰,犹如燃烧的雨点一般,向我追来。
我似乎足足坠落了一个半世纪,这才仰面朝天地摔到了一张像是日晷的石桌之上,几乎被它上面的晷针给扎了个透心凉。纵然是在梦里,我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在混沌王庭之中并没有日晷,因为那儿原本就没有太阳。我摔在一座庭院边上,旁边是一座黑魆魆的高塔,根本就动不了分毫,更别说站起身来。上方,我的母亲,黛拉,正毫发无伤地站在一个低矮的阳台上,带着她那惊世骇俗的美丽和高贵,俯视着我。
“妈妈!”我叫道,“救我出去!”
“我得派一个人去救你。”她回答道。
“安珀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那我爸爸呢?”
“别跟我提那死人。”
那日晷上的晷针,慢慢旋转过来,对准我的咽喉,稳稳地慢慢刺了下来。
“救我!”我喊道,“快!”
“你在哪儿?”她叫了起来,转着头,飞快地扫视着各个方向,“你去哪里了?”
“我还在这儿!”我声嘶力竭地叫道。
“你到底在哪儿呀?”
我感觉到那晷针,已经触碰到了我脖子一侧——
眼前的险象突然碎裂开来,四下零落。
我双肩正靠在某种坚硬的东西上,双腿伸在身前。有人扶了扶我的双肩,一只手又开始摸起了我的脖子。
“梅林,你还好吗?想不想喝水?”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我深深吸了口气,叹息了一声,眨了眨眼。蓝色的光线中,现出了一个有棱有角的世界。一瓢水,出现在了我的嘴巴跟前。
“给。”是卢克的声音。
我将它喝了个一干二净。
“还喝吗?”
“嗯。”
“马上。”
我感觉到他走了开去,脚步声渐渐远了。面前是一面六七英尺来高的墙,正散发着幽光。我又摸了摸地面,似乎是同一种材质。
很快,卢克便回来了,笑盈盈地将一瓢水递给了我。我一口气喝干,把水瓢递还给他。
“还要吗?”他问。
“不要了。咱们这是在哪儿?”
“一个山洞,一个又大又漂亮的地方。”
“你从哪儿弄来的水?”
“旁边的一个石洞,就在那边。”他指了指,“里边有好几桶。还有许多吃食。想吃点吗?”
“现在还不想。你还好吗?”
“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他回答道,“但好在没缺胳膊少腿。你似乎也没骨折什么的,脸上的伤口也没再流血了。”
“不幸中的万幸。”我说。
我慢慢爬起身来,梦中的场景慢慢退去。然后,我看到卢克转身走开了。我跟着他走了几步,这才想起来问道:“你这是去哪儿?”
“那里边。”他一边回答,一边用水瓢指了指。
我跟着他,穿过墙上的一个洞,进入一个清凉的洞穴。尺寸和我原先公寓中的起居室差不多大小。四只硕大的木桶立在左侧的墙角,卢克走过去,将那水瓢挂在了最近一只水桶的桶沿上。对面的一面墙壁前,靠着一大堆纸箱和麻袋。
“罐头食品,”他如数家珍般地说道,“水果、蔬菜、火腿、鲑鱼、饼干、糖果。几箱葡萄酒,一只科尔曼炉,充足的司德诺,甚至还有一两瓶科涅克白兰地。”
他转过身来,同我擦肩而过,再次飞快地进了通道。
“现在又去哪儿?”我问。
但他实在走得太快,而且没有回我。我急忙追了上去。穿过几条岔道,又进了一个洞口之后,他这才停下来,点了点头。
“这儿是厕所,不过是搭了几块板,挖了一个孔而已,要我说,还是盖上的好。”
“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我问。
他抬起一只手:“马上就会明白。这边走。”
他飞也似的转过一个天蓝色的角落,随即不见了。我霎时失去了方向,只好朝着那边摸索过去。拐了几道弯,又走了一次回头路之后,我彻底迷路了。卢克依然不见踪影。
我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声,再没有其他声响。
“卢克!你在哪儿?”我叫了起来。
“在这上面。”他回答道。
那声音似乎是从头顶上方偏右的地方传下来的。我俯身穿过一个门洞,随后出现在一间明亮的湛蓝色石室之中。四围的石壁,和其他地方一样,泛着水晶般的光泽。角落处,一条睡袋和一只枕头,映入了眼帘。亮光从头顶约莫八英尺高的一个小洞之中,倾泻而下。
“卢克?”我再次问道。
“这儿。”传来了他的回答声。
我挪到了那个洞口下面,向上看去,亮光下,有些睁不开眼来。最后,我抬手遮在眉头上,才看到卢克的头和双肩现出的轮廓,他的头发上似乎正燃烧着一圈古铜一般的颜色,只是不知到底是朝阳初升,还是夕阳余晖的缘故。他再次笑了起来。
“那儿,我想,应该就是出口。”我说。
“是我的出口。”他回答道。
“什么意思?”
这时,上面传来了一阵摩擦声,一块巨石现出了边缘,封住了部分视线。
“你在干吗?”
“把这块石头推到合适的位置,好快点把这个洞口堵住,”他回答道,“然后再用楔子加固一下。”
“为什么?”
“会留下几个小孔作为透气孔,你不会窒息的。”他自顾自地说道。
“太棒了。不过,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现在咱们就别谈什么逻辑啦,”他说道,“这又不是哲学研讨会。”
“卢克!你他妈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显然是要把你关起来,”他说道,“顺便说一句,蓝水晶能够阻绝主牌传送,而且会消解你所有能够与外界取得联系的魔法。我现在需要你活着,但又想把你的牙给拔了,而且还得把你关在一个我随时能够找到的地方。”
我细细研究着那个出口和周边的石壁。
“千万别试,”他说道,“我占地利。”
“你难道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吗?”
他注视着我看了一会儿,随即点了点头。
“我得回去,”他最后说道,“看能不能制住鬼轮。有什么建议吗?”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它现在跟我可不在蜜月期,我恐怕帮不了你。”
他再次点了点头:“我还是得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天,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的武器!要是应付不了,我会回来问问你那聪明的小脑袋的。好好想想,好吗?”
“我要想的事情可不少,卢克,其中一些恐怕你不会喜欢的。”
“你现在这样,恐怕翻不了什么大浪。”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说。
他抱住那块巨石,开始挪了起来。
“卢克!”我叫道。
他停了停,盯着我,脸上的表情犹如换了一个人一般。
“那不是我的真名。”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那,真名是?”
“我是你堂哥里纳尔多,”他慢慢说道,“是我杀的凯恩,布雷斯也差点被我干掉了。不过,葬礼上的炸药包失手了,被人发现了。不管有没有你的鬼轮,我都会摧毁安珀王庭,只不过有了那样一种力量,也许会省点力气。”
“卢克……里纳尔多,你他妈的哪儿来的这么大仇恨?”
“我之所以会先干掉凯恩,”他接着说道,“因为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我——我不知道。”我一边说,一边盯着他胸前那枚雕刻着凤凰的纽扣看了看,“我不知道布兰德还有一个儿子。”我最后说道。
“你知道,老伙计。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能放你,得把你囚禁在这样一个地方的原因之一。不想让你去向别人通风报信。”
“你成不了的。”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耸了耸肩。
“不管成败与否,我都得试试。”
“为什么是4月30日?”我突然说道,“告诉我。”
“那天是我得到父亲死讯的日子。”
他拉动巨石,巨石滑进洞口,将洞口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接着,又传来了几声锤子的声响。
“卢克!”
他没有回答。透过那块半透明的巨石,我依然能够看到他的影子。过了一会儿,那个影子直起腰来,离开了,只留下一串靴子落在地面上的声响。
“里纳尔多!”
他没有回答,我听到了他离开的脚步声。
通过蓝水晶墙壁上光线的明灭变化,我一天天地数着日子。虽然不知道这个地方的时间相较于其他影子究竟是快还是慢,但自我被囚禁以来,已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我已将每一间石室都走了一遍,但依然没能找到出去的路。主牌在这个地方失去了作用,甚至就连厄运主牌也无济于事;四壁的颜色,同卢克那戒指上的颜色一模一样。被囚禁在这样一个地方,我的魔法根本就起不了作用。我开始觉得,若是自己疯癫了,也许就没那么痛苦了。不过,理智却不容我这么做。有太多的迷惑,依然在困扰着我:丹·马丁内茨、梅格·德芙琳、我的湖泊女神……为什么?卢克,里纳尔多,我的死敌,他为何要如此苦心孤诣,花那么多时间厮混在我身边?我必须设法通知他人。如果他成功将鬼轮策反,那布兰德的梦想——我的噩梦——便会变成现实。现在我明白了,我已犯下太多的错误……原谅我,茱莉亚……我还得一寸寸地去丈量这个囚室。在四围那冰蓝色的铜墙铁壁之中,肯定存在着一丝罅隙。我的意识、我的喊叫、我的苦笑,早已浸透了每一寸冰蓝。通道之上,隧道之下,蓝色无处不在。影子也无法将我带走,因为这儿根本就没有影子。我是被幽禁的梅林,失踪的科温之子,我那个关于光的梦想,已经变成了我的噩梦。我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这囚牢之中游荡,不知何处是尽头。也许是下一条隧道,或是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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