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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将亮时,船停进凯司纳港里一处安静的位置。摩亘听见船锚哗啦一声落入平静的水面,透过格状舱盖看见一方一方珍珠灰的天空。瑞德丽还在睡,摩亘注视了她一会儿,有种疲惫与安宁交杂的奇特感觉,仿佛终于将一份极致的珍宝安全地带离险境,而后他便垮倒在一袋袋香料上睡去。早晨码头的嘈杂声响、中午船舱内的窒闷热气,都没打扰摩亘的好梦。他终于在向晚时分醒来,发现瑞德丽正在看他,身上披着游离斑驳的阳光。
他慢慢坐起,试着记起身在何处。“凯司纳。”瑞德丽说着环抱膝盖,一侧脸颊上印着睡在布袋上留下的交错纹路。她眼中有种奇怪的神色,摩亘起初不解,之后才明白那其实就是畏惧。摩亘喉头发出一声干涩的声响表示疑问。她轻声回答:
“现在呢?”
他靠着舱壁,轻轻握着瑞德丽的手腕片刻,又揉揉眼睛:“布黎·柯贝特说他会替我们弄马。你得拔下头上的发钗。”
“什么?摩亘,你是不是还没醒?”
“不是。”他眼神下移到瑞德丽的脚上,“还有,看看你的鞋。”
瑞德丽看了看:“这鞋有什么不对?”
“这双鞋很美。你也是。你能不能改变样子?”
“变成什么样子?”她不解地问,“老丑婆吗?”
“不是。你身上有易形者的血,你应该可以——”
瑞德丽的眼神让摩亘停了口,那是畏惧、苦痛、厌恨的神色。她斩钉截铁地说:“不。”
摩亘吸了口气,当下完全清醒,在心里咒骂自己。这条横越疆土、直奔日落之处而去的漫长路途,此时也让他有点惊惶。他没说话,试着思考,但船舱里迟滞的空气似乎让他脑袋里填满谷糠。摩亘说:“骑马去朗戈得走很久。我本来想说,骑马只是权宜之计,等我教会你易形之后,我们就不用骑马了。”
“你易形,我骑马就好。”
“瑞德丽,你看看你自己。”他无助地说,“疆土各地的商人都会走那条路,他们虽然一年多没见过我,但绝对认得出你,也就不用问你身旁的男人是谁了。”
“那,”瑞德丽踢掉鞋,扯下发钗,披散一头长发,“就替我找双别的鞋。”
摩亘无言地看着她。她坐在一堆被揉皱的精美刺绣布料当中,散乱浓密的秀发衬托出那张轮廓鲜明的脸,尽管脸色疲倦苍白,看起来依然美得像一首古老的抒情曲。摩亘叹口气,手一撑地,站了起来。
“好吧。在这里等我。”
瑞德丽的话声使他爬楼梯时稍顿了一下:“下不为例。”
他与布黎·柯贝特谈了谈,布黎耐心地等了一整天,等他们醒来。他找来的马已在码头上,马背上的行囊里装了一些粮食补给。那是两匹性情温和、马蹄粗大的耕马,被拴了太久而有点烦躁不安。布黎想到这段漫长的旅程将面临什么实际问题,又意味着哪些危险,就激动地对摩亘提出好几点反对意见,摩亘一一耐心回答,最后布黎干脆说愿意陪他们一起去。
摩亘疲惫地说:“除非你会易形。”
布黎这才放弃。他下了船,约莫一小时后带着一包衣物回来,丢给船舱里的摩亘。瑞德丽面无表情地检视,然后换上深色裙子、亚麻上衣、长及膝盖的宽松罩衫。靴子是柔软的皮革,品质不错但很朴素。她盘起头发,扣上一顶宽檐草帽,认命地站着让摩亘审视。
他说:“把帽檐往下拉一点。”
她把帽子往下一扯:“不要再笑我了。”
“我没笑啊。”摩亘一本正经地说,“等你看到你得骑什么马就更精彩了。”
“你也没有不显眼到哪里去吧。你虽然穿着穷农夫的衣服,但走起路来还是国土统治者的架势,而且眼神凌厉得简直可以凿穿石头。”
“看着。”摩亘说。他让自己静定下来,思绪融入周遭的一切:木头、沥青、水的低喃、码头上模糊不清的声响。他的名字似乎从身上流走,流入热气之中。他脸上没有什么可以辨识的表情,眼神一时变得模糊,一如夏日天空般空荡。
“如果你不意识到自己,别人也不会意识到你。这是我穿越疆土这一路上,保命的几百种方式之一。”
瑞德丽看起来吓了一跳:“刚才我几乎认不出你。这是幻象吗?”
“只有很少的部分是。这是求生技能。”
瑞德丽沉默,摩亘在她脸上看出她内心的矛盾冲突。她没说话,转身爬梯子上甲板。
太阳落在疆土遥远的那一端,夜色将至,两人向布黎道别,骑马上路。桅杆和堆叠的货物在码头上拖出长影,笼罩在前方。凯司纳城一片霞光暗影,摩亘突然觉得它看起来陌生,仿佛在踏上一条陌生的道路之际,他已经变成自己也不识的陌生人。他领着瑞德丽穿过曲折的街道,经过曾经熟悉的商店和酒馆,沿一条鹅卵石路走向城市西端。出城后路面变宽,路上铺的鹅卵石没了,接着路面变得更宽,满布几百年来车马碾出的车辙沟痕,而后路又更广,向前方延伸千百里,进入无人荒地,最后在已知疆土的边缘转向往北,通往朗戈。
两人勒住马,顺着路往前看。太阳下山,橡树纠结的影子消退,这条路躺在暮色中,看起来疲倦灰暗,似乎没有尽头。橡树蔽顶,路两侧的树枝几乎相触,这些树看起来相当疲惫,车轮扬起的灰尘让树叶暗无生气。夜已沉静,车马都已进城,远处森林是模糊的灰,随即是黑。一只猫头鹰从这片灰色中醒来,唱出一道谜题。
两人再度策马前行。天空转黑,月亮升起,在森林中洒下一片乳白的光辉。他们一路伴着月亮愈升愈高,直到影子落到脚下的成团黑叶间,最后满地黑叶终于全变成摩亘眼中一整片广袤的黑暗。他勒马停步,瑞德丽也在一旁停下。
不远处有水声。摩亘满脸尘沙,疲惫地说:“我想起来了。我从风之平原南端走出来时,曾经越过一条河。河跟这条路一定是同方向。”他策马离开路面,“我们可以在这里过夜。”
他们在离路不远处找到了那条河,河水在月色中是一道浅浅的银带。瑞德丽无精打采地坐在一棵树下,摩亘则卸下马鞍让马喝水。他在蕨丛间找到一块空地,放好行囊和毛毯,然后在瑞德丽身旁坐下,头埋进双臂。
“我也不习惯骑马。”摩亘说。瑞德丽脱下帽子,头靠着他。
“而且还是拖犁耕田的马。”瑞德丽喃喃说着,就这么睡去。摩亘伸手搂住她,好一阵子保持清醒倾听四周的动静,但只听到动物狩猎的悄密响动,听到猫头鹰振翅的窸窣。月亮下山之际,他闭上眼睛。
炽烈耀眼的夏日阳光和车轮艰苦的呻吟吵醒了他们。两人吃过东西、梳洗完毕,再度上路时,路上已经满是熙来攘往的车辆、携带行囊骑着马的商人、从凯司纳近郊农田运送作物或牲畜进城的农人,还有目的不明、带着随从和驮兽要长途跋涉前往朗戈的男男女女。摩亘和瑞德丽放慢马匹的步伐,要把这趟为期六周的单调旅行磨到尽头就得靠这缓慢的节奏。路上的人和车形形色色,从猪群到富裕领主都有,两人混在其间并不显眼。不时有商人想跟他们闲聊,但摩亘用没好气的回答打消对方攀谈的念头,一度还咒骂某个议论瑞德丽相貌的商人,吓了瑞德丽一跳。那人一时满脸怒气,手紧攥马鞭,然后看看摩亘那双补缀过的靴子,看看灰头土脸又汗涔涔的他,笑了,朝瑞德丽点点头,继续前行。瑞德丽沉默不语,低头骑马,一手握拳抓着缰绳。摩亘纳闷她在想些什么,伸出手轻碰她。她看着摩亘,脸庞蒙上了一层灰尘和倦意。
他轻声说:“这是你的选择。”
瑞德丽迎视他的眼神,没有回答。最后她终于叹了口气,紧捏缰绳的手也放松了:“以前有个男人偷玛蒂尔的猪,玛蒂尔就在他身上施了九十九个诅咒。你知不知道是哪九十九个?”
“不知道。”
“我教你。六个星期下去,你骂人的话可能不够用。”
“瑞德丽——”
“不要再叫我讲理一点了。”
“我没有叫你讲理啊!”
“你的眼神就在这么说。”
摩亘耙抓头发:“有时候你实在太不讲理了,让我想到我自己。教我那九十九个诅咒吧,这样我一路吃灰尘吃去朗戈的路上,也有些东西可以想想。”
瑞德丽再次沉默,脸藏在帽檐的阴影中。“对不起。”她说,“那个商人让我很害怕,他可能会伤害你。我知道我对你来说是个危险,只是我先前一直没意识到。可是摩亘,我不能……我不能——”
“所以你就想逃开自己的影子。也许你会比我那时候逃得成功。”她转开脸。摩亘没说话,继续骑马,看着炙热的阳光照在前方若干酒桶的金属箍环上,终于抬手遮眼,挡住那强烈的反光。“瑞德丽,”他朝着眼前的黑暗说,“我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如果有办法让你安全地留在我身旁,我一定会找出来。你是真实的,就在我身边,我可以碰触你,可以爱你。在那座山里有一年的时间,我什么人都碰触不到。现在我看不出前方有任何可以爱的东西,连那些给我名字的孩子都死了。如果你当初选择留在安纽因等我,现在我会纳闷这样的等待对我俩是否值得;但你在我身旁,总能把我的思绪从那个没有希望的未来拉回此时此刻,拉回你身上——让我就算吃灰尘也能吃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满足。”他看着她,“教我那九十九个诅咒吧。”
“我没办法教。”瑞德丽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让我忘了怎么诅咒。”
稍后摩亘还是哄她说了出来,打发漫长的下午。黄昏来临时,瑞德丽已教给他六十四个诅咒,内容变化多端,从偷猪贼的发梢一寸寸咒到脚趾头,最后把他变成一头公猪。之后两人走到路旁,河就在离路五十码处。这一带没有客栈或村庄,许多旅人便在四周扎营,暮色中充满远处的笑声、音乐、烧木生火和烤肉的味道。摩亘往上游走去,徒手捕鱼,把鱼清洗干净,鱼肚里塞满野洋葱,拿回营地。瑞德丽已洗过澡,生了堆火,正坐在火旁梳理湿发。见到她坐在那圈光芒里,踏进她的那圈光芒,看着她放下梳子对他微笑,他感觉喉头涌上对自己的九十九个诅咒,咒骂自己待她竟这么不温柔。她从摩亘脸上看出他的心思,表情也随之转变。摩亘在她身旁跪下,将树叶包裹的鱼放在她脚边,像一份献礼。瑞德丽的手指一路抚过他的颧骨和嘴唇。
他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又没说错。你拿了什么给我?”她边纳闷边揭开一片叶子,“是鱼。”他再度在心里咒骂自己。瑞德丽双手捧起他的脸吻了又吻,直到整天跋涉积累的尘沙和疲惫从他脑海里消失,这条漫漫长路也在记忆中变成一道明亮的光芒。
饭后,两人躺着凝望火堆,瑞德丽把其余的诅咒教给他。他们已经把那名留青史的小偷变成了公猪,只差耳朵、犬齿和脚踝的最后三个诅咒,这时一阵缓慢、犹疑的竖琴声传来,有如夜色的涟漪,融入河水的低语。摩亘听着那琴声,没注意瑞德丽正跟他说话,直到她将一只手按在他肩上,他才惊跳起来。
“摩亘。”
他突然起身,站在火光边缘瞪向黑夜。他的眼睛习惯了月光,看见四处零星的火堆照亮了橡树庞大扭曲的脸孔。四下无风,人声和音乐在这片沉默中显得微弱。他压下心头一股突如其来的,想用思绪折断琴弦、让夜晚恢复宁静的强大冲动。
瑞德丽站在他身后:“你从来不弹竖琴。”
他没回答。片刻后琴声停歇,他慢慢吸口气,恢复动作,转身看见瑞德丽坐在火旁注视他,没有说话。直到摩亘在身旁坐下,瑞德丽才又说:“你从来不弹竖琴。”
“我不能在这里弹,不能在这条路上弹。”
“不能在这条路上弹,也不能在那艘船上弹。那四天你什么都没做——”
“说不定会有人听到。”
“也不能在赫德弹,不能在安纽因弹,虽然你在那里很安全——”
“我永远都不安全。”
“摩亘,”瑞德丽难以置信地细声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学着用那把竖琴?琴上有你的名字,可能还有你的命运。那是全疆土最美的竖琴,你却连拿都不曾拿出来给我看。”
摩亘终于看向她:“等你开始学易形,我就学着再弹琴。”摩亘躺下,没看见瑞德丽对火堆做了什么,但火突然消失,仿佛夜色如石块一样落在了上头。
他睡得不好,一直意识到瑞德丽在身旁翻来覆去。他一度醒来,想摇醒瑞德丽,想解释,想跟她争论,但那张脸在月光中看起来遥不可及,阻止了他。摩亘翻身,手臂横在眼上,重新入睡。突然间他再度醒来,没有原因,但他听到或感觉到某种动静,也许是醒来前梦的碎片,让他知道自己惊醒其实是有原因的。摩亘看见月亮逐渐朝夜的深处移动,接着他面前突然冒出什么东西,挡住了月亮。
摩亘大喊,一只手按住他的嘴。他伸腿一踢,听见有人闷声呼痛。他滚身站起,有个东西打在他脸上,让他踉跄地撞上一棵树。他听见瑞德丽疼痛又恐惧的叫声,在余烬中绽开一道火焰。
火光照在六名商人打扮的魁梧身形上,其中一人抓着瑞德丽的手腕,在骤然亮起的火光中,她看起来畏惧又茫然。马匹不安地骚动嘶鸣,人影在马匹四周移动,解开拴绳。摩亘立刻往那里冲,有人一拐子打在他肋骨上,他痛得弯下身,喘不过气之余还骂着第五十九个诅咒。那贼本来抓着摩亘要扳直他,却震惊地发出粗哑的叫喊,跌跌撞撞跑进树林。瑞德丽身后的男人也突然惊得倒抽一口气,放开她的手腕。她陡然转身往那人身上一碰,他的胡子便着了火,在他跳进河里之前,摩亘瞥见了那人的脸。马匹开始惊慌,摩亘抓住它们的心智,添加平静如月光的束缚,让它们稳若磐石地站定,对动手拉扯的人浑然不觉。偷马贼徒劳无功地咒骂,其中一人骑上马恼怒地猛踢,但马纹丝不动。摩亘发出一声沉默的吼叫穿过他脑海,那人往后一倒从马背上栽下。其他人四散开来,再度包围摩亘,既恼怒又不安。摩亘理清脑海准备再发出一声吼,正收检他们思绪的线路,这时有东西从后面扑来,是那个从河里爬起的男人。摩亘被撞倒在地,扭过身来,突然僵住了。
那是同一张脸,却又不是同一张脸。他见过这双眼,却是在另一个地方、另一场打斗中。记忆中的那人跟他眼前所见并不相同。那张脸厚重、潮湿,胡子烧焦了,但那双眼睛太沉静、太充满算计。一只靴子从后方狠狠踢中摩亘肩膀,他滚到一旁,但为时已晚,有东西擦过他的后脑勺或者脑海,他分不清是何处。一声雷鸣般的巨吼在众人头上炸开,摩亘将脸埋进蕨丛,牢牢握住对马匹的束缚,仿佛那是全世界唯一稳固的一点。
巨吼声缓缓回荡消逝,摩亘抬起头,这里又只剩他们两人了。马匹安详地站着,完全不受嘈杂的人声和四周暗夜里动物尖叫的惊扰。瑞德丽跪倒在他身旁,痛得皱起眉头。
他说:“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没有。”瑞德丽摸摸他的脸颊,他一阵瑟缩,“那声巨吼倒是弄痛了我。对一个赫德人来说,那一声吼得挺厉害的。”
他瞪着瑞德丽看,全身又僵住了:“发出巨吼的是你啊。”
“我没有啊,”她悄声说,“是你吼的吧。”
“我没有。”摩亘坐起身,双手扶头,“发出巨吼的到底是谁?”
瑞德丽突然打了个哆嗦,眼神在夜色中穿梭:“某个旁观者,也许现在还在附近看着我们……好奇怪。摩亘,刚才那些人只是想偷马吗?”
“我不知道。”他用手指摸索着后脑勺,“我不知道。那些人是想偷马没错,所以我才很难跟他们打。他们人太多了,但又没罪大恶极到该杀的地步,我也不想施展太多力量,以免招来注意。”
“有个人被你咒得全身长满了公猪胡须。”
摩亘摸向自己的肋骨。“他活该。”他阴郁地说,“但是最后那个人,从河里爬起来的那个——”
“就是我让他胡子着火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他双手掩住眼睛,试着回想,“我不知道那个从河里爬起来的人,跟原来跳进去的人是不是同一个。”
“摩亘。”她悄声说。
“他或许施用了力量,我不确定。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看到了我预期看到的东西。”
“如果那人是易形者,他为什么不杀你?”
“也许他不确定我是谁。自从我消失在俄伦星山后,他们再没见过我。我这一路穿越疆土都非常小心,他们料不到我会在光天化日之下,骑着耕马走在通商大路上。”
“可是如果他怀疑——摩亘,你刚才在马匹身上施了力量。”
“那只是简单的束缚,使它们保持沉默平静,不会让他起疑的。”
“但他也不会一听见巨吼就逃跑,不是吗?除非他去找救兵。摩亘——”她倏地动手想把他拉起来,“我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等下一波攻击吗?这一次来的说不定就是易形者了。”
他拉回被瑞德丽扯着的手臂:“别拉,我全身都在痛。”
“你宁可死吗?”
“不。”摩亘沉思片刻,看着幽暗奔流的河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让他全身发寒。“北边就是风之平原……荷鲁·伊姆瑞斯正在那里打仗,对抗人类和半人的东西……河对岸可能有一支易形者大军。”
“我们快走吧,现在就走。”
“半夜骑马上路只会惹人注意。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过夜,然后我要去找找那声巨吼从哪里来。”
他们尽可能安静地移动了马匹和行李,离开河边,靠近群聚的商人车马。然后摩亘离开瑞德丽,在夜色中寻找某个陌生人。
瑞德丽跟摩亘争论,不想让他一个人去。他耐心地说道:“你走在枯叶上,能安静得不发出任何声音吗?你站着不动时,能静止得让经过的动物都注意不到吗?何况,得有人看马。”
“如果那些人又回来呢?”
“那又怎么样?我还见过你对付幽灵呢。”
她坐在一棵树下,嘀咕着。摩亘迟疑了,因为她看起来无力又易受伤害。
摩亘让剑现形,手握剑柄的三颗星,将剑放在瑞德丽面前,而后剑又消失了。他轻声告诉她:“有需要的时候,它就在你手边,在幻象之下和你相连。如果你需要动用它,我会知道。”
他转身,无声地潜入树林间的沉寂。
巨吼之后的混乱平息,森林恢复安静。摩亘在四周的营地间来来去去,寻找某个还醒着的人,但旅人都在马车或营帐里安详地睡着,或裹着毯子蜷缩在火边。月光下,万物笼罩着一层灰黑的朦胧,东一块西一道的黑影让树木和蕨丛出现奇怪的缺口。一丝风也没有,一蓬蓬枝叶、一团明暗对比鲜明的纠结荆棘,似乎都从寂静中刻出,橡树也静静地站着。摩亘伸手按着一棵橡树,心智滑入树皮下,感觉它纠结的古老梦境。他朝河边走去,绕过原先的扎营处。四下毫无动静,他在河水的声响之间倾听,脑海里聚集各种音调,他一一辨识排除,并没听见任何人声。他沿着河继续走,除了低抑的呼吸声外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他轻缓地融入脚下的地面,调整思绪呼应落叶脆弱的重量、细小枯枝的张力。天空愈来愈黑,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也知道自己该回头了,却仍在河边徘徊,面朝风之平原的方向倾听,仿佛能听见荷鲁军队的破碎梦境中零星尖锐的战斗声。
他终于转身,沿河往回走,无声地走了三步旋即静止不动,动静转换一如动物般流畅自然。有人站在树林里,没有清晰可辨的面容或色彩,只是一片模糊的半人半影,像摩亘一样半隐在夜色中。摩亘等待着,但那影子不动。最后,他仍在河岸犹豫不决之际,影子消融在夜色里。摩亘嘴巴发干,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感觉血管突突乱跳。他顺着一道气流变换身形,凭借猫头鹰的寂静和夜间猎人的视力往回飞,穿过树林回到营地。
摩亘在瑞德丽面前易形,吓到了她,她伸手正要拿剑,摩亘蹲下握住她的手,低声说:“瑞德丽。”
“你在害怕。”她细声说。
“我不知道。我还是不知道。我们必须非常小心。”他在瑞德丽身旁坐定,让剑现形,略略握在手里,用另一只手揽住她,“你睡吧,我来守。”
“守什么?”
“我不知道。日出前我会叫醒你。我们必须小心。”
“怎么小心?”她无助地问,“如果他们已经知道怎么找你,知道你在通商大路上骑马前往朗戈?”他没回答,只挪了挪身子把她抱得更近。瑞德丽头倚着摩亘,他听着她的呼吸声,以为她睡着了,但在一段长久的沉默后她开口说话,摩亘才知道她也一直瞪着夜色看。
“好吧。”她语调紧绷地说,“教我易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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