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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瑞德丽在天亮时分醒来,摩亘试着教她易形。太阳还未升起,周遭森林凉爽沉寂。瑞德丽安静地听他解释易形的简单本质,看他唤醒并诱来一只栖在高处树梢的鹰。鹰停在摩亘手腕上,发出尖锐的鸣声表示抱怨:它肚子饿了,想去狩猎。摩亘用思绪耐心地让鹰安静下来,然后他看见那挥之不去的阴暗神色悄悄浮现在瑞德丽眼里,便振臂让鹰飞去。
“除非你想易形,否则是做不到的。”
“我想啊。”她抗议道。
“不,你不想。”
“摩亘……”
他转身捡起一副马鞍,放在马背上,边拉紧肚带边说:“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瑞德丽生气地说,“你连试都没试。我要你教我,你明明答应了。我是想让我们俩安全啊。”他捡起另一副马鞍,瑞德丽走过去挡在他面前,“摩亘。”
“没关系。”他以安抚的口吻说,也试着相信自己的话,“我会想出办法的。”
瑞德丽好几个小时没跟他说话。两人疾行了整个早晨,直到在步调比较缓慢的其他人车间看起来太过显眼。路上似乎到处是牲畜,有羊,有猪,有年轻的白色阉牛,从各个农庄被赶往凯司纳。牲畜阻塞了交通,还惊吓到了人。商贾的车慢得令人心烦,农夫的车上满载芜菁和卷心菜,像喝醉酒似的步调迟缓,不时还莫名其妙地东歪西晃。正午的暑气把路面砸出一片干燥的尘灰,他们呼吸吞咽都逃不过尘沙,牲畜的吵闹和气味似乎无所不在。瑞德丽的头发上满是尘埃和汗水,毫无生气地披垂着,老是滑落下来沾在脸上。她一度停马,脱下帽子用牙咬住,当着一个赶猪上市场的老妇的面,把头发缠绕成一个结再塞回帽子里。摩亘看着她,一时顿了顿。她的沉默逐渐开始暗暗损耗他的精力,一如热气和老是打断他们步伐的种种事物。他回想着,纳闷自己是不是错了,纳闷她希望自己开口或闭嘴,纳闷她是否后悔离开安纽因。他想象,若瑞德丽没有同来,现在自己应已穿过半个伊姆瑞斯,以乌鸦的模样前往朗戈,在夜里无声地飞过内地荒野,飞向一座陌生的城市,准备再次面对亟斯卓欧姆。她的沉默开始在摩亘的记忆里砌起一块块岩石,形成一片带着石灰岩气味的夜色,只有远处某道发出微弱声响、离他远去的潺潺水流能够穿越。
他眨眨眼摆脱那片黑暗,再度看见这个世界:灰尘和脏兮兮的绿,阳光在一名小贩车里的黄铜水壶上有规律地跳动。摩亘抹去脸上的汗水,瑞德丽僵硬地挖开自己砌成的沉默之墙。
“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听你说啊。”
摩亘疲倦地说:“你的声音说要,但是你的心智说不要。控制易形的是你的心智。”
她再度沉默,皱着眉看他:“怎么了?”
“没事。”
“你后悔让我跟你一起来。”
他猛然一拉缰绳:“你别再说了好不好?你这样让我心里好难受。后悔的人是你。”
瑞德丽也停下了马,摩亘看见她脸上突然出现的绝望。两人注视着对方,既困惑又很受挫折。身后一头骡子叫了起来,他们突兀地再度策马前行,走在熟悉、炎热、似乎没有出口的沉默中,这沉默就像一座没有门的塔。
摩亘突然勒住两人的马,牵到路旁饮水。这里不那么嘈杂,空气清新,鸟鸣柔和。他跪在河边喝那奔流的冷水,掀起水花泼洒在脸上、发上。瑞德丽站在他身旁,波动的水面映出她姿态僵硬的倒影。摩亘往后跪坐,凝视那倒影模糊的线条和色彩,缓缓转头,抬眼看着她的脸。
摩亘不知道自己凝视了多久,只知道瑞德丽的脸突然颤抖起来。她跪在摩亘身旁,抱住他:“你怎么能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只是在回想。”他说。瑞德丽的帽子掉了,他抚摸着她的发。“过去这两年我想你想得不得了,现在却只消转头就能看见你在身边。有时候这一点仍会让我惊讶,它像一种我还不习惯施展的魔法。”
“摩亘,我们该怎么办?我怕——我好怕我拥有的那种力量。”
“相信你自己。”
“我没办法。你在安纽因也看到我用那股力量做了什么,当时我几乎不是我自己了,只是另一份身世传承的影子——而那份传承想要毁掉你。”
摩亘紧紧抱住她,低语:“是你的碰触给了我形体。”他静静地抱了她好久,而后犹豫地说道:“如果我讲个谜题给你听,你受得了吗?”
瑞德丽动了动,看着他,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也许吧。”
“从前,赫伦的山上有个女人叫艾丽亚,她收集各种动物。有一天,她找到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黑色小野兽,把它带回家,喂它吃东西,照顾它。结果它愈长愈大,愈长愈大,到最后其他动物全都逃离她家,只剩下它跟艾丽亚一起生活。它黑暗、巨大、无名,潜伏在她身后跟进跟出。她活在惊恐中,没有自由,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不敢挑战它——”
瑞德丽抬手按在摩亘嘴上,低头靠着他,他感觉到她的心跳。最后她终于低声说:“好吧。她怎么做?”
“你会怎么做?”
他倾听着,等她回答,但就算她曾开口,河水也在他听见之前把答案带走了。
两人再度出发时,路上安静了些,一道道向晚的影子落在路面上,太阳徘徊在橡树枝丫间。大部分车马已远远走在前头,尘埃不再满天飞。这种四下无人的孤立让摩亘有点不安,他虽没有对瑞德丽说起,但一个小时后赶上人群时摩亘还是松了口气。商人的车马停在一间客栈外,那是一栋大如谷仓的古老建筑,附有马厩和打铁铺。从屋里的哄堂笑语听来,这间客栈应有尽有,生意兴隆。摩亘把马牵到马厩外的食槽边,很想喝点啤酒,却不愿在客栈里露面。两人回到路上时,影子已经消退,暮色如幽灵般悬在前方。
两人策马走进暮色,群鸟沉寂,空荡荡的路上只有他们的马蹄声。他们两度经过马贩聚集、围着大火堆扎营的地方,牲口都圈在围栏里,还有人守卫防贼。虽然在这些人附近过夜应该很安全,但摩亘突然有种不太愿意停下的感觉。人声消逝在两人身后,他们继续朝愈来愈深浓的暮色前进,摩亘感到瑞德丽的不安,但停不下脚步。最后瑞德丽伸手碰他,他转头一见瑞德丽正朝身后的路上张望,便猛然勒马。
两人后方一里开外,一群人正策马奔进一段地势低陷处,等他们再度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又因暮色朦胧而面目难辨。但此时天色已晚,赶路是很自然的,那群人行进的速度也不算快得可疑。摩亘注视了一会儿,微张着嘴,而后无言地摇头,回答瑞德丽脑海中的问题。
“我不知道……”摩亘突然掉转马头,离开大路走进树林。
两人沿河前行,直到天色暗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才扎营,没生火,仅吃面包和肉干充饥。摩亘能清楚地听见夜色中的一切,那群骑士始终没赶过他们。他的思绪飘回在树林间看到的那个沉默的人影,飘回那声不知从何而来却及时解围的巨吼。接着他无声地拔出剑。
瑞德丽说:“摩亘,昨晚你几乎都没睡。今天我来守夜。”
“我习惯了。”摩亘说,但还是把剑递给她,铺条毯子躺下。他没睡,只躺在那里聆听,看夜空里的星座缓缓流转。他又听到那微弱、迟疑的竖琴声从黑暗中传来,仿佛在讥嘲他的记忆。
摩亘难以置信地坐起。树林间不见任何营火,也听不到人声,只有那笨拙的琴音。琴弦的音调精准,温和圆润,但弹琴的人总是断断续续、错误连连。摩亘两手交缠,搭在眼前。
“见赫尔的鬼了,到底是谁……”他倏地翻身站起。
瑞德丽轻声说:“摩亘,这世界上还有别的竖琴手。”
“这男人在黑暗里弹琴,未免太可疑了。”
“你怎么知道对方是男人?也许这竖琴手是女子,或是刚得到第一把竖琴的男孩,正独自前往朗戈。你若想毁了世上所有的竖琴,最好从你自己背上那把开始,因为会让你永远不得安宁的就是它。”他没回答,瑞德丽对着他的沉默含糊地说,“如果我讲个谜题给你听,你受得了吗?”
摩亘转过身,看见月光中她模糊的身影与手里闪着微光的剑。“不。”他说,片刻后在她身旁坐下,思绪很疲累,因为他不断地在脑海里努力补上那竖琴手弹漏的音符。那是一首耳熟的伊姆瑞斯民谣。“我真希望,”他用凶蛮的口气含糊不清地说,“缠着我不放的这个竖琴手技巧高明一点。”他接过瑞德丽手里的剑,“我来守夜。”
“别丢下我。”瑞德丽读出他的心思,恳求着。他叹了口气。
“好吧。”他把剑靠在膝上,低头瞪视,看着高挂夜空的月亮将它照成一道冷火,直到琴声终于停歇,他恢复思考能力为止。
接连数晚,摩亘都听见那竖琴声。琴声从夜色中传来的时间不定,通常都在他清醒地坐着倾听动静时。琴音游移在他意识的最边缘,却不曾干扰瑞德丽的睡眠。有时他会在梦中听见它,被它唤醒,全身麻木,大汗淋漓,他在黑暗中眨着眼挥去黑暗的梦境,而醒时的黑暗和梦中的黑暗俱被那无所不在的琴声缠绕。有天晚上,他去寻找那个竖琴手,却在树林里迷了路。天快亮时他以狼的形体疲倦地回到营地,吓着了马匹,瑞德丽当场燃起一圈火包围住马儿和自己,差点烧焦他的毛皮。他们气愤地争论了好一会儿,直到看着彼此疲倦、发红、憔悴的脸,大笑起来。
他们骑马往前走得愈久,路仿佛变得愈长,一里又一里穿过毫无变化的森林。摩亘的心智不停绕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转,包括零星的对话、经过的人的表情、前后方的声响、偶尔飞过头顶的鸟儿眼底无声的影像。他变得心有旁骛,试着同时看见前后方的事物,留心有无竖琴手、偷马贼、易形者出没。瑞德丽跟他说话,他几乎都没听见;有一次她完全不理他了,他也好几个小时没注意到。两人离凯司纳愈来愈远,交通也逐渐稀疏,不时碰上只有两人独处的安静路段。但暑热依旧,且经过一段安静的路途之后,每个陌生人的出现都显得格外可疑。除了那竖琴声之外,夜晚倒是平静无波。等到摩亘终于觉得可以放下心来的那一天,他们却丢了马。
那天两人都累坏了,早早便扎营。瑞德丽在河边洗头发,摩亘走了半里路,到先前经过的客栈买点粮食补给,顺便探听消息。客栈里满是旅人:商人交换小道消息;操着各式各样乐器的贫穷乐手,为了换一顿饭而演奏,但就是不见任何竖琴手;商店老板;农夫;还有些人携家带眷,背着所有家当,看来是逃离了家园。
空气里充满了被酒磨得更利的谣言。摩亘随便从远处一张桌子上挑出一个响亮浑厚的声音,仿佛顺着乐曲旋律般听下去。“二十年了。”那男人说,“我在那对面开店,住了二十年,贩卖各地的上等布料和毛皮,从没见过那座古老学院的废墟有什么不对劲。结果,有天晚上我正算着账,竟然看见那些破窗里有东一点西一点的灯光。从来没人会跑去那里,虽然那里多的是金银财宝,但整个地方就是有一股很不对劲的灾难味儿。所以光是看到灯火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当场搬出店里所有的布,留下消息请客户到凯司纳来找我,便连忙逃了出来。如果那里又要来一场巫师大战,我可打算避得远远的。”
“避到凯司纳去?”另一位商店老板难以置信地回答,“伊姆瑞斯一半的海岸都陷入战火,那不就在凯司纳北边吗?至少朗戈还有巫师,凯司纳除了渔妇和学者什么也没有,书本和死鱼都保护不了人。我就是从凯司纳跑出来的,现在打算往内地荒野去。要我再从内地出来,大概再等五十年吧。”
摩亘任这两人的声音融回嘈杂里,之后发现客栈老板在身旁徘徊。“大人?”他迅即发问。摩亘点了啤酒,是赫德产的啤酒,冲去了他喉间百里旅途的尘埃。他不时听听其他人交谈的片段,其中一个脸色郁闷的商人的话引起他的注意。
“都是伊姆瑞斯那场该死的战争害的,路恩有一半农夫的马都给拉走了——那些马的祖先是伊姆瑞斯战马,现在它们专门拉犁耕田。国王在风之平原上好不容易守住阵地,可为了维持这个僵局,他也付出了血腥的代价。他手下的战士什么马都买——农夫也一样。再也没人会问马是哪儿来的。自从离开凯司纳,每天晚上我都得派人拿着武器看守我的车队。”
摩亘放下喝空的玻璃杯,开始担心独自跟马匹待在一起的瑞德丽。身旁一个商人友善地问了他一句,他闷哼一声表示回答,正准备离开时,他自己的名字传进了耳朵。
“赫德的摩亘?我听到传言说,他曾伪装成学生出现在凯司纳,师傅们还没来得及认出他,他就消失了。”
摩亘瞥视四周。一群乐手聚在一起分享一壶酒。“他在安纽因出现过。”一个吹笛人边说边擦干笛子里的口水,看着身旁众人沉默的脸,“你们没听说吗?他终于在安纽因追上了至尊的竖琴手,在王宅大厅里——”
“至尊的竖琴手。”一个披挂各式小鼓、身材瘦长的年轻男子怨恨地说,“发生了这么多事,至尊又做了什么?有人失去了国土统治力,遭一个欺骗了疆土内所有国王的竖琴手以至尊之名背叛,结果至尊连手指头都不肯动一下——如果他有手指头的话——来为他主持正义。”
“要我说嘛,”一个歌手突然说,“至尊根本只是个谎言,朗戈创立者发明的谎言。”
一段短暂的沉默。歌手讲完话后紧张地眨眼,仿佛至尊可能就站在他身后,边喝啤酒边侧耳聆听。另一个歌手凶道:“没人要你说话。闭嘴,你们全都闭嘴,我要听他说安纽因的事。”
摩亘随即转身,一只手挡住了他。刚才跟他讲过话的那个商人纳闷地慢慢说道:“我见过你。我就快想起你的名字了,我明明知道的……跟下雨天有关系……”
摩亘认出了他:很久以前一个下雨的秋日,他骑马走出赫伦山区,在呼勒里跟这商人说过话。他唐突地说:“见赫尔的鬼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已经好几星期没下雨了。你是要把手收回去呢,还是要我砍下带走?”
“两位,两位,”客栈老板喃喃说道,“请别在小店动粗。”商人从老板手上的托盘里拿下两杯啤酒,一杯放在摩亘面前。
“我无意冒犯。”他仍然十分困惑,眼神在摩亘脸上搜寻,“跟我说会儿话吧。我好几个月没回过克拉尔了,想找人闲聊——”
摩亘用力挣开他的手,手肘撞着啤酒杯,酒溅到对桌一个马贩的腿上,那人咒骂着站起,但摩亘脸上有某种力量或绝望的神情,遏止了那人当下的冲动。“不该这么浪费上好的啤酒。”他老大不高兴地说,“也不该这样对待别人请你喝酒的好意。像你这样没事找架吵,怎能活到现在?”
“我不多管闲事。”摩亘冷淡地简短说道,丢了一枚钱币在桌上,走回暮色里。他这种无礼的行为让他自己也很不愉快。那些歌手搅起的记忆在他脑海深处盘旋:光线凝聚在剑锋上,竖琴手仰脸等着它劈下。他快步穿过树林,咒骂这漫漫长路,咒骂路上的尘沙,咒骂自己脸上的星星,咒骂记忆里那一切无法抛却的阴影。
他没认出营地,差点走过头。他停下脚步,愣住了。瑞德丽和两匹马都不见了。有一瞬间他想,是不是自己彻底触怒了瑞德丽,所以她决定回安纽因,还带走了两匹马。行囊和马鞍都还在原处,没有打斗的迹象,地上的枯叶并未散乱,橡树根也无刮痕。然后他听到瑞德丽的叫唤,看见她涉过河中一处浅滩,跌跌撞撞地跑来。
她脸上带着泪痕:“摩亘,我在河边打水的时候,两个男人骑马从我旁边经过,差点撞倒我。我气得不得了,甚至没发现他们骑的就是我们的马,直到他们跑到那一头才发现。所以我——”
“你就跑去追他们?”他难以置信地问。
“我想他们穿过树林时或许会慢下来,可是他们愈跑愈快。对不起。”
“到了伊姆瑞斯,他们可以把马卖个好价钱。”摩亘阴郁地说。
“摩亘,他们离这里还不到一里,你轻易就可以把马抢回来啊。”
他迟疑片刻,看着她气愤又疲倦的脸,转过身去,拿起装食物的袋子:“荷鲁的军队比我们更需要马。”
他感觉到瑞德丽突然的沉默,那沉默在他背后仿佛伸手可触的实物。他打开袋子,再度咒骂自己,因为他忘了买补给品。
她轻声说:“你是说,我们要一路走去朗戈?”
“如果你想的话。”他拉着袋子系带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听见瑞德丽终于动了动。她回到河边拿回装水的皮袋,用平板的音调问:“你有没有买酒回来?”
“我忘了,我什么都忘了买。”这时摩亘转过身,在她开口前用很冲的口气争辩起来,“而且我没办法再回去了,否则一定会跟酒馆里的人打起来。”
“我叫你回去了吗?我根本没这打算。”她在火堆旁坐下,往火里丢了根小树枝,“我弄丢了马,你忘了买吃的。你也没怪我啊。”她突然把脸埋在膝盖上。“摩亘,”她低声说,“对不起。如果要我易形,我宁可一路爬到朗戈去。”
摩亘站在那里,低头凝视她,然后转身绕过火堆,瞪着一棵树干上纠结枯槁的节孔。他俯首,脸靠着树,感觉树眼正凝视并穿透他,看进他力量的所有扭曲来源。一时间,疑虑啃噬着他,他怀疑自己要求瑞德丽易形是不是错了,怀疑自己被无比强大的黑暗困境硬逼出来的这股力量也不善不正。不确定的感觉逐渐消逝,一如往常地留下他唯一能算确定的东西:御谜学那既脆弱却又至高无上的架构。
“你不能逃离你自己。”
“你也在逃。也许不是逃离你自己,而是在逃离你背上那个你从不面对的谜题。”
摩亘疲惫地抬起头,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翻动迟滞的火堆。“我去抓些鱼来。明天早上我会回客栈买我们需要的东西,也许还能卖掉马鞍。多点钱总是好的,到朗戈的路要走很久。”
第二天他们几乎全无交谈。暑热大肆倾泄在他们身上,就算走在树荫下也无济于事。摩亘背着两人的行囊,直到此刻才发现这些东西这么重。行囊背带磨痛了他的肩膀,就像彼此的争吵磨痛了他的脑海。瑞德丽想接过一个袋子背,被他以近乎生气的态度拒绝后,便不再提起。中午两人在河边吃饭,脚泡在水里,清冷的河水让他们情绪和缓了些,也略有交谈。下午路上相当安静,车马还远在视野之外,车轮的吱嘎便已传入耳中。但天气实在太过酷热,几乎令人无法忍受。最后他们放弃了,沿着粗砺的河岸走到黄昏。
两人找了一块地方扎营。瑞德丽坐在河边,脚浸在水里,摩亘则变成鹰去狩猎。他杀死一只在夕阳余晖下的草地上做梦的野兔,回来时发现瑞德丽还坐在原地。他将野兔清理干净,用新鲜树枝串起,架在火上烤。他看着瑞德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盯着河水,终于出声唤她。
她起身,在河岸上稍微被绊了一下,慢慢走到摩亘身旁,坐在火堆旁,湿漉漉的裙子紧紧拉到脚下。火光中摩亘仔细端详她一会儿,忘了转动烤架。她的脸色非常凝定,眼睛下方有痛楚的小细纹。摩亘忽然吸了口气;她双眼迎视摩亘,眼神传达出清楚明确的警告,但摩亘太担心她,嘴边的话仍不顾一切冲口而出:
“你那么痛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看看你的脚。”
“别管我!”她激烈的声调吓了摩亘一跳。她缩身抱着自己:“我说过要走去朗戈,就会走去。”
“怎么走?”摩亘站起,对自己的怒气在喉头鼓动,“我替你弄一匹马。”
“怎么弄?我们卖不掉马鞍,没有钱买。”
“那我就变成马,让你骑在我背上。”
“不许。”她的声音颤抖,带着同样奇异的愤怒,“不许你变。我绝不会骑着你一路去朗戈。我说过了,我走过去。”
“你连十尺都走不了!”
“反正我会走到。你要是再不转动烤架,晚饭就要烤焦了。”
摩亘没动;她倾身向前转了转烤架,手在抖。光线与阴影在她身上交融,摩亘突然怀疑自己到底认不认识她。他恳求道:“瑞德丽,你到底要怎么样?你的脚这样根本不能走路。你不肯骑马,又不肯易形。你要回安纽因吗?”
“不要。”她的声音一阵瑟缩,仿佛摩亘弄痛了她,“我也许不擅长猜谜,可是我懂得遵守誓言。”
“如果你对伊泷和他的身世传承只有恨,你又能给他的名字带来多少荣誉?”
她再度倾身,摩亘以为她要转动烤架,但她却抓起一把火焰。“他曾是安恩国王,这一点至少有些荣誉可言吧。”她的声音抖得很厉害。她把火焰捏塑成楔形,指间纺出一条条细如丝线的弦。“我以他的名字发了誓,永远不让你离开我。”他突然醒悟瑞德丽正在以火形塑什么。完成后,她伸手将它递向摩亘,那是一把火焰竖琴,侵蚀着她手周围的黑暗。“你是解谜人。如果你对谜题抱持这么深的信念,那就做给我看。你连自己的恨意都无法面对,还要拿谜题叫我回答。像你这种人是有个名字的。”
“叫作愚人。”摩亘不碰触竖琴,只看着光线沿着琴弦无声地跳跃,“但至少我还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是佩星者。你为什么不能让我自己做选择?我是什么都无关紧要。”
他越过那把熊熊燃烧的竖琴瞪着瑞德丽,不知不觉中说了什么,或想到什么,使琴在她手里断成碎片。他伸手越过火焰紧抓住瑞德丽双肩,拉着她站起身。
“你怎能对我说这种话?你到底在怕什么?”
“摩亘——”
“你就算易形,也不会变成我们俩都认不出来的东西!”
“摩亘。”她突然摇晃着他,试着让他明白,“我非得说出来不可吗?我逃,不是因为我恨那个东西,而是因为我想要它啊。我想要那份杂交身世的传承,那股逐步侵蚀伊姆瑞斯、企图毁灭疆土和你的力量——我受它吸引,受它束缚。而我爱你。你是解谜人,是御谜学士,你必须对抗那份身世传承的一切。你这是在向我要求一些只会令你痛恨的东西啊。”
摩亘低声说:“不会的。”
“那些国土统治者,那些朗戈巫师——我该怎么面对他们?我要怎么告诉他们,我跟你的敌人是亲戚?他们还会信任我吗?我又怎么能信任自己,信任想要那种可怕力量的自己——”
“瑞德丽。”摩亘僵硬地抬起一只手触摸她的脸,拂去火光和泪水,想看得更清楚。但不安的阴影笼着那张脸,使它在火焰与黑暗中游移不定。过去他未曾完全看见她,现在也无法完全看清;她内心有什么东西在躲避他,在他触及的同时消失不见。“我向来只向你要求真实。”
“你根本不知道你向我要求的是什么——”
“我从来都不曾真的知道。我只管去问,去要。”火焰在两人之间,逐渐形成摩亘的思绪一直想捕捉的那个答案。他突然看见了那答案,同时也再度看见了瑞德丽,这是一个无数男人为之在匹芬塔里丧命的女人,她以火焰形塑自己的心智,她爱他,跟他争吵,并且受一股可能毁灭他的力量吸引。一时间,谜题的碎片在他脑海里相互对抗,而后拼凑起来,他看见一张张易形者的脸:爱蕊尔,他杀死的竖琴手柯芮格,他在以西格杀死的那些易形者。一阵冷冽的畏惧和惊迷传遍他全身。“如果你……如果你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某些有价值的东西,”他低声说,“那他们到底是什么?”
她沉默不语,紧抓住他,脸色凝静,泪光如火:“我没这么说。”
“你说了。”
“我没说。他们的力量里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有。你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了,你想要的就是那东西。”
“摩亘——”
“要不就是你在我脑海里易了形,要不就是他们易了形。而你,我是认识的。”
她慢慢松开手,不确定他这番论调是否为真。摩亘抱着她,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让她信任自己。慢慢地,他想到了一个她听得进去的方式。
他放开瑞德丽,往背上一摸让竖琴现形。琴被他捧在手中,就像一段记忆。在瑞德丽的注视下,他坐在火边,不动也不说话。琴面上谜一般的三颗星承接他的凝视,没有答案。摩亘掉转琴身,开始弹奏,一时间除了瑞德丽他几乎什么也不想,她是火光边缘影影绰绰的身形,受他的琴声吸引。他的手指记得旋律和曲调,从一年的沉默中迟疑地拨弹歌曲片段。竖琴古老无瑕的声音响应他的力量,再度让他感受到意外的惊迷。他弹着琴,瑞德丽朝他愈走愈近,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再次站定。火光在她身后,他看不清她的脸。
有个竖琴手在记忆的阴影里响应他的琴声。他愈是努力弹奏想淹没那段记忆,它愈是缠绕不去:一缕遥远、高妙、美丽的竖琴声穿越黑暗而来,穿越那没有去向、数千年不曾流向任何地方的水流的气息。瑞德丽身后的火变小了,变成一个愈来愈远的光点,黑暗终于像一只手一样遮住他的双眼。某个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那声音在岩石间回荡,粗哑的回音逐渐消退远去。摩亘始终没看见那人的脸。他在黑暗中伸出手,只碰到岩石。那声音总来得出乎意料,不管他多努力地想倾听是否有脚步声接近。于是躺在岩石上的他总是竖直耳朵,全身肌肉总是紧绷着等待。随声音而来的是他无法对抗的心智力量,是他挥拳反击时的疼痛,是他在绝望愤怒中拒绝回答的无数问题,直到他察觉自己身上脆弱复杂的国土律法本能逐渐死去,愤怒突然转成惧怕。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答,声音提高一点,再回答,又提高一点,再也无法回答……他听见竖琴声。
他停手,脸抵着木质琴身,抵得骨头作痛。瑞德丽坐在他身旁,揽着他的肩膀。那竖琴声依然在他脑海中零零落落地响着,他僵硬地挪动身子想摆脱它,它却不肯止歇。这时瑞德丽转过头去,摩亘全身血流狂窜,他知道她也听到了琴声。
然后他认出了那熟悉、迟疑的竖琴声。他站起身,脸色惨白如同冻结。他从火中取出一根柴薪,瑞德丽唤他,但他无法回答。她试着跟上他,赤着脚一跛一跛地穿过蕨丛,但他不肯等。他循着琴声一路追去,穿过树林,来到大路另一侧,吓着了一个睡在车底下的商人;他穿过荆棘,穿过灌木,琴声愈来愈响,仿佛环绕在四周。他手中的熊熊火把照在枯叶上,终于照亮一个人影,一个坐在树下弯身弹琴的人影。摩亘停下脚步,呼吸急促,字句、问题、诅咒全涌上喉头。竖琴手缓缓抬起脸来,面对火光。
摩亘为之屏息。火把光线外的黑夜里没有半点声响。竖琴手回望摩亘,仍轻声、笨拙地弹奏着,那双手如同橡树根一般缠结扭曲,再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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