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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摩亘立刻认出了娜恩:一个瘦瘦高高的女人,灰色长发,瘦骨嶙峋的精明脸孔。她抽着一支镶宝石的小烟斗,眼睛比烟草更黑几分,正以惊奇与担忧交杂的奇特眼神打量摩亘。她身后的火光中站着一名高大瘦削的巫师,轮廓细致的宽脸有君王架势,满布战争留下的痕迹,枯发中掺着一抹抹银和金,鲜活的眼神中闷烧着蓝色的火焰。他自过往凝视摩亘,仿佛那三颗星一时间烧过视野,烧进遭人遗忘的许多个黑暗世纪。一名深色眼睛的巫师跪在墙上的一道裂缝旁,瘦削的脸庞像只猛禽,看似酷烈无情,但摩亘迎视他的视线,看见了淡淡笑意,仿佛因某种矛盾而不协调的事物而笑。摩亘眼神稍移,看向那人身旁一名瘦高孱弱、有着凯司纳师傅声音的巫师,那张脸疲敝淡漠,但摩亘看着他迈步走来,感觉得到他细瘦的身体里蕴含着出人意料的力量。
摩亘试探地说道:“亦弗?”
“是的。”亦弗伸出一只手接过摩亘肩上的乌鸦,动作非常温和。摩亘突然想起赫伦大君带去凯司纳的书,整齐精确的页缘上画满野花。
“你是那位喜爱野生动植物的学者。”
正看着乌鸦的巫师抬眼一瞥,宁静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突然显得脆弱。乌鸦用黑暗的眼神盯着他,纹丝不动。那名脸孔如鹰的巫师把手边的头颅放进一道墙缝,从房间另一端走来。
“不久前我们才把一只跟这很像的乌鸦送回安纽因。”他那平淡却不平静的声音就像他的眼神,猛烈却有耐心。
娜恩喊道:“瑞德丽!”她讲话时仍不时出现养猪妇的腔调,听来颇为悦耳,“见赫尔的鬼,你在这里干什么?”
亦弗似乎也吃了一惊,把乌鸦放回摩亘肩上,对乌鸦说:“请原谅我的冒昧。”然后又对摩亘说:“你妻子?”
“不是,她不肯嫁给我,也不肯回家。不过她有能力照顾自己。”
“也能对抗亟斯卓欧姆?”一双隼鹰的眼直视乌鸦好一会儿,乌鸦紧张地躲回摩亘耳根,摩亘突然想把这只鸟藏进罩衫,藏在贴近心口的地方。巫师好奇地皱起细眉:“我服侍过安恩和奥牟的国王好几个世纪。朗戈城被毁后,我变成一只鹰,总是让人抓到,变老,逃跑,再变年轻。好几个世纪以来,我都绑着脚带和铃铛,在风里盘旋飞翔,然后回到安纽因国王的手上。那些国王中没人有力量看穿我眼睛里的东西,就连安恩的麦颂也一样。她身上有一股扰动不安的强大力量……她让我想起某个人,一段鹰的记忆……”
摩亘轻轻抚摸乌鸦,不能确定它为何这么沉默,最后他说:“她会告诉你的。”那张古老骄傲的脸孔上的表情为之一变。
“她怕我们吗?为什么?我曾以鹰的形体从她父亲手上接过肉来吃呢。”
“你是塔里斯,”摩亘突然说,巫师点点头,“那位历史学家。我在凯司纳读过你写的赫德历史。”
“嗯。”那双锐利的眼睛又几乎微笑起来,“那是我很多个世纪以前写的了。赫德无疑变了很多,除了出产耕马和啤酒外,还孕育出佩星者。”
“没变,你现在去那里,也还是认得出它。”这时摩亘想起了安恩的幽灵,声音有点犹豫。他转而面对那名身材像伊姆瑞斯战士的巫师:“你是阿洛依,那位诗人。你写了很多情诗给——”他的声音又顿住了,这次是因为尴尬。但娜恩在微笑。
“没想到过了一千多年,还有人肯记住这些东西。你在那学院接受了很好的教育。”
“那些没毁在这儿的朗戈巫师著作,是御谜学的基础。”摩亘感到阿洛依脑海中的疑问,又说,“你有一部分著作在凯司纳,其他的则在喀尔维丁,在国王的图书馆里。艾斯峻·伊姆瑞斯手上有你绝大多数的诗作。”
“诗作。”巫师伸出一只骨节突出的手扫过头发,“那些东西没什么价值,应该毁在这里才对。你带着一堆记忆前来,讲着我们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的那片疆土的故事。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杀亟斯卓欧姆;若杀不成他,就只有死。”
“我不是。”摩亘轻声说,“我来这里是为了问创立者一些问题。”
巫师的眼神本来似乎正凝视自己内心的记忆,这时转向外部,转到摩亘身上:“问问题?”
“这很适合他,”娜恩息事宁人地说,“他是个御谜士。”
“解谜跟这有什么关系?”
“嗯。”她又咬住烟斗,心神不宁地喷出一口口散乱的烟雾,没有回答。
亦弗实事求是地问:“你有那份力量吗?”
“杀他的力量?有。至于有没有力量控制他的心智,得到我需要的知识……我必须做到,我会找到力量的。他若死去,对我就毫无用处了。但我无法同时对抗他和易形者,而且我不确定易形者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
“你做的事情真复杂。”娜恩喃喃说道,“我们来这里的目的非常简单……”
“我需要你们活着。”
“唔,被人需要是件好事。你看看四周。”娜恩伸手一比,火光似乎也随着她的手势流动,“七百年以前,有二十九名巫师和两百多位具备巫术才华的男男女女在这里念书。那些人当中,我们正在埋的就有两百二十四人。扣掉苏司是两百二十三,你也知道他怎么死的。你刚刚绕了这地方一遍。这里蕴含无数巫术的泉源,这些古老的骨骸里仍存有力量,所以我们要埋葬他们,几百年后才不会有小女巫和术士跑来这里,为了制作什么符咒到处搜寻大腿骨或手指头。朗戈的死者应该安息。我知道你破除了亟斯卓欧姆的力量,释放了我们,但你后来追杀那个竖琴手而不追他,就让他有时间恢复。如今你确定你能阻止这里再度毁灭吗?”
“不,我什么都不确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确定,所以我解完一道谜题又得面对另一道。亟斯卓欧姆建立并毁灭朗戈,是为了这三颗星。”摩亘拂开头发,“他们把我赶出赫德,赶进他手里,否则我一定会一辈子留在赫德,酿造啤酒或繁殖耕马就心满意足,永远不知道你们还活着,也不知道俄伦星山的至尊是个谎言。我必须知道这三颗星是什么,为什么亟斯卓欧姆不怕至尊,为什么他要活捉我、保持我的力量,还有他眼看着我误打误撞得到的力量又是什么。如果我杀死他,疆土就能摆脱他,但这些问题却依然存在,而且再也无人能答——就像一个快饿死的人,手上虽有黄金却身在黄金毫无价值的地方。你了解吗?”他突然朝阿洛依发问,在那魁梧的肩膀和满是皱纹的坚毅脸孔上,看到国王之嘴平原上伫立了七百年的那棵虬结的巨树。
“我了解,”巫师轻声说,“我这七百年来的处境。你有问题要问他就问吧。之后,你若死了,或者让他逃了,我会杀死他。要是杀不死他,就只有自己死。你也了解什么是报复。至于你脸上的三颗星……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对它们寄予希望。你的行动我并不完全了解,如果我们能够活着走出朗戈,我就会需要了解……尤其是让你可以改动安恩国土律法的那种力量和冲动。但是现在……你释放了我们,从记忆中挖掘出我们的名字,还找到进来的路,跟我们一起站在死去的友伴之间……你是位年轻疲倦的赫德侯,穿着血迹斑斑的罩衫,肩上站着一只乌鸦,眼里的力量是直接从亟斯卓欧姆心里取出来的。我当了七百年的橡树,瞪着海风看,就是因为你吗?你把我们带回这个世界,是要面对什么样的自由或者劫难?”
“我不知道。”摩亘的喉头作痛,“我会为你们找到答案。”
“你会的。”阿洛依的声调变了,变得纳闷、寻思,“你会的,御谜学士。你并不承诺希望。”
“是的。我承诺真相——如果我找得到。”
一片沉默。娜恩的烟斗熄了,嘴唇微张,仿佛正看着某个不确定的模糊事物在她面前成形。“几乎,”她低声说,“你几乎让我有了希望。但见赫尔的鬼了,希望的对象是什么?”她动了动,抛开思绪,摸摸摩亘罩衫上的破洞,翻检罩衫下愈合的伤疤。“你在路上碰到过麻烦。这伤不是变成乌鸦时留下的。”
“的确。”摩亘停口,迟疑着,但他们在等他回答。他苦涩地轻声对着地板说:“一天晚上,我循着岱思的竖琴声找去,就这么再次遭他背叛。”周遭一片默然。“亟斯卓欧姆在通商大路上到处找我,也找到了。他挟持瑞德丽,让我无法施展力量对抗他。他准备把我带回俄伦星山,结果易形者出现,我好不容易才逃掉,”他碰碰脸上的疤,“千钧一发,只差这么一点。我躲在幻象下逃脱,之后我们开始飞行,再没见过他们任何一人,也许他们全自相残杀死光了,但我不太相信。”他感觉巫师们的沉默像一道咒语驱使着他,从他口中引出话语,于是又说:“至尊杀死了他的竖琴手。”他微微摇头,自众人的沉默中退缩,无法再多给他们什么。摩亘听见亦弗吸了口气,感觉亦弗巧妙地、安抚地碰触着他。
塔里斯突然冒出一句:“发生这些事的时候,羿司都到哪去了?”
摩亘本来看着地上的一根碎骨,这时抬起头来:“羿司?”
“你们在通商大路上的时候,他也跟你们在一起啊。”
“没有人——”摩亘一时语塞。细微的夜风穿过幻象吹来,拂过房内,火光摇曳拍扑,像受困的生物。“没人跟我们在一起啊。”他随即想起那声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吼,还有夜色中纹丝不动注视他的那个神秘人影。摩亘不敢相信地低声说道:“是羿司?”
众人面面相觑。娜恩说:“他离开朗戈去找你们了,想尽可能帮你们一点忙。你们没看到他吗?”
“有一次——或许有,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那一定是羿司。他始终没告诉我。我们开始飞行之后,他可能跟丢了。”摩亘顿了顿,回想着,“我被马踢到时,一瞬间几乎无法维持幻象,当时易形者可以趁机杀死我。我想他们应该会动手的,但我什么事也没有……当时羿司可能在场,在那一刹那救了我的命。但如果我逃走之后他还留在那里——”
“他若需要援助,”娜恩说,“一定会让我们知道。”她抬起因操劳而粗糙不堪的手,担心地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不过他现在究竟在哪里呢?一个老人在通商大路上到处跑,一定在找你,还有创立者和易形者也是……”
“他应该告诉我才对。如果他当时需要帮助,我可以为他出力,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但你也可能为了他送命。不。”娜恩似乎是在回答自己的疑虑,“他迟早会回来,也许他留在那里埋葬那名竖琴手。羿司曾教过他一些竖琴曲,就在这所学院。”她再度沉默,摩亘看着远端墙上两个饱经风霜的骷髅头愈贴愈近,在两者合而为一前,他闭上眼,听到乌鸦在一段距离外叫了一声,有人用力抓得他肩膀作痛,他才不至于倒下。他张开眼,迎视隼鹰的凝视,感觉自己脸上突然冒起涔涔冷汗。
“我累了。”他说。
“不累才怪。”亦弗松开手,脸上满是细如发丝的皱纹,“厨房的烤架上有鹿肉——这里只剩厨房还有四面墙和屋顶了。我们这段时间都睡在地底,不过厨房壁炉旁有地铺。门外会有一名侍卫,监视校园的动静。”
“侍卫?”
“大君的侍卫。承蒙大君好心,她们为我们提供必需品。”
“大君还在这里吗?”
“不在了。本来不管我们怎么跟她争论、劝她回家,她都不肯,直到约两星期前,她突然什么也没解释就回赫伦去了。”他伸出手,从空气和黑暗中变出一根火把,“来吧,我给你们带路。”
摩亘沉默不语,随亦弗再次穿越他制造的幻象,穿过残破的房间,沿另一道盘旋而下的楼梯走进厨房。烤肉在余烬上逐渐冷却的味道传来,摩亘感觉饥饿入骨。他坐在半焦的长桌旁,亦弗找出一把刀和几只有缺口的高脚杯。
“这里有葡萄酒、面包、奶酪、水果——侍卫替我们准备了很充足的食物。”他顿了顿,抚平乌鸦翅膀上一根羽毛,又轻声说,“摩亘,天亮后会发生什么,我毫无概念,但你若没选择前来这里,我们绝对死路一条。不管是什么样的盲目希望让我们活过这七百年,那希望的根源一定在你身上。你也许害怕心存希望,但我不怕。”亦弗的手抚过摩亘脸上的疤痕。“谢谢你来,”他直起身子,“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们整夜工作,很少睡觉,如果有需要,只管叫一声。”
亦弗将火把扔进壁炉,离开。摩亘瞪着桌子,看着乌鸦在木桌上静止的影子,终于动了动,唤它的名字。乌鸦似乎准备变回原形,张开翅膀正要飞下他肩头,厨房通往外面的门突然打开,进来一名侍卫,是个黑发的年轻女子,模样既熟悉又陌生,摩亘只能呆呆看着她。她走到一半,步伐猛然停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摩亘。摩亘看见她咽了口口水。
“摩亘?”
他站起来:“莱拉。”她长大了,穿着深色短罩衫的身体高挑灵活,笼罩在阴影里的脸半是摩亘记得的那个孩子,半似大君。她似乎完全愣住了,摩亘便走向她,愈走愈近,看见她的手在矛枪上挪了挪。他停下步伐说:“是我。”
“我知道。”莱拉又咽了咽口水,漆黑的眼中仍有惊讶,“你怎么……你怎么进城来的?没人看到你。”
“你在城墙上派了侍卫?”
她迅速点了点头:“这城别无防卫能力了。大君派人叫我们回去。”
“她要找的是你,她的国土继承人。”
莱拉的下巴微微抬起,摩亘记得这姿态。“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有一件事要做。”她慢慢走向摩亘,表情在火光中变化。她张开双臂抱住他,脸硬邦邦地埋在他肩上,摩亘听见她的矛枪喀啦一声掉在自己身后的地板上。摩亘紧紧拥抱她,她那清晰、骄傲的心智像一阵清风吹拂过他的脑海。最后她终于放开摩亘,后退一步再次端详,看到他的疤痕,莱拉深色的眉为之一蹙。
“你在通商大路上该有侍卫保护。今年春天我跟瑞德丽一起去找你,但你总是比我们快一步。”
“我知道。”
“难怪侍卫都没认出你,你看起来——你看起来像——”这时莱拉似乎才看见那只在摩亘发侧一动不动旁观的乌鸦,“那是——是麦颂吗?”
“他在这里?”
“他来过一阵子。亥尔也来过,不过巫师把他们都赶回家去了。”
摩亘放在莱拉肩上的手一紧。“亥尔?”他难以置信地说,“见赫尔的鬼了,他来这里做什么?”
“来帮你。他待在朗戈城外大君的营地,直到巫师说服他离开。”
“他们真的确定他走了吗?他们有没有检查朗戈周遭每一只蓝眼狼的脑海?”
“我不知道。”
“莱拉,易形者就要来了。他们知道可以在这里找到我。”
她沉默不语,摩亘看得出她正在盘算。“城里几乎没什么武器,大君派我们带了一批来给这里的商人。但是这些商人——摩亘,他们不是战士。一旦受到攻击,这些城墙都会像不新鲜的面包一样被压成碎片。这里有两百名侍卫……”莱拉又皱起眉头,神情无助,突然显得很年轻,“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那些易形者?”
“不知道。”她眼里有某种不熟悉的神色正在聚集,摩亘第一次在她身上看见畏惧的痕迹。他开口,语气有点太重:“为什么问?”
“你听说伊姆瑞斯的消息了吗?”
“没有。”
她吸了口气:“荷鲁·伊姆瑞斯的风之平原失守了。就那么短短一个下午。好几个月以来,他抵挡住叛军的攻势,把他们阻挡在平原边缘外,昂孛和马彻的领主也聚集了一支军队,把叛军逼回海里,否则不出两天他们就会打到风之平原。但是突然出现一支大军,人数之多超过任何人先前所知,他们从米尔蒙和铎尔一涌而出,横扫风之平原。生还的士兵说,当时他们发现自己在跟——跟一些他们明明已经杀死的人作战。国王的军队惨败。有个商人在那里卖马,也被卷入战场,后来跟幸存的人逃到路恩,再逃到朗戈来。他说——他说那平原变成了一场噩梦,到处是暴尸荒野的死者。而且从那天起,伊姆瑞斯境内再没人见过荷鲁·伊姆瑞斯。”
摩亘的唇无声地动着:“他死了吗?”
“艾斯峻·伊姆瑞斯说没有,但连他也找不到国王。摩亘,如果我必须率领两百名侍卫对抗易形者,我会这么做。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要对抗的这些人是什么?”
“我不知道。”摩亘感觉乌鸦的爪子穿透他的罩衫,“我们会把这场仗搬到城外打。我来这里不是要再次摧毁朗戈。我不会让易形者有理由在这里打仗。”
“你要去哪里?”
“到森林里,到山上——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这里。”
“我也一起去。”她说。
“不,绝对不——”
“侍卫可以留在城里,以防万一。但我要跟你一起去,这事攸关荣誉。”
摩亘沉默地看着她,眯起眼睛。莱拉冷静地迎视他的眼神。“你做了什么?”他问,“是不是立了誓?”
“没有,我不立誓,不过我做决定。这是我在喀尔维丁就做了的决定,当时我听说你没死,却失去了赫德的国土统治力。我记得你在赫伦讲起赫德,说过国土统治力对你有多重要。这一次,你会有名侍卫保护你。”
“莱拉,我有人保护啊,有五位巫师当我的侍卫呢。”
“还有我。”
“不行。你是赫伦的国土继承人,我一点也不想把你的尸体送回王冠城交给大君。”
莱拉迅速而灵活地一扭身挣脱摩亘的手,他掌中只剩下空气。她一把抓起落在地上的矛枪,直立在身侧,从容地挺身站好。“摩亘,”她轻声说,“我已经做了一个决定。你用巫术作战,我用矛枪作战,这是我唯一会的作战方式。我若不在这里作战,也总有一天会被迫在赫伦境内作战。等你再一次碰上亟斯卓欧姆,我会在场。”她转过身,想起自己先前进来的目的,便拿起一根插在墙洞里的古旧火把,伸进火里引燃。“我现在去巡视校园,然后回来,守卫你到天亮。”
“莱拉,”他疲惫地说,“请你回家去吧。”
“不,我只是在尽我的本分。”她毫无反讽意味地又说,“你也一样。”她眼神一动,望向乌鸦,“我也该护卫它吗?”
摩亘迟疑。乌鸦像黑色的思绪坐在他肩头,一动不动。“不用。”他最后说道,“我以我的生命发誓,它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莱拉黑色的眼睛突然张大,再度看向乌鸦。片刻后,她困惑地轻声说:“我们曾是朋友啊。”
莱拉离开了。摩亘走到火边,但思绪在腹中纠结成一团硬块,让他吃不下东西。他让火焰平息变成余烬,在地铺躺下,脸枕着上臂,转过头看着乌鸦。乌鸦栖息在摩亘身旁的石块上。他伸出另一只手,一再抚摸它的羽毛。
“我再也不会教你任何其他形体了。”他低声说,“瑞德丽,风之平原上发生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一点也没有。”他抚摸它,对它说话、争论、恳求,却始终得不到响应。最后他终于闭上双眼,沉入它的黑暗中。
黎明闯入他的梦境,门突然打开,又砰地关上。他心狂跳着惊醒,看见一名陌生侍卫年轻而惊讶的脸。侍卫彬彬有礼地俯首致意。
“对不起,大人。”她把一桶水和一瓦罐新鲜牛奶放到桌上,“我没看见你睡在那里。”
“莱拉呢?”
“她在北墙上,瞭望湖面。有一小批来路不明的军队正穿越内地荒野过来,蔻禾骑马出去察看了。”摩亘喃喃念叨着站起来。她又说:“莱拉要我问你可不可以过去。”
“我去。”娜恩随着一团烟雾飘进他眼角,他又吓了一跳。娜恩伸手按在他肩上安抚他。
“你要去哪儿?”
“有一批来路不明的军队正朝这里来,他们也许是帮手,也许不是。”摩亘从桶里掬水洗脸,把牛奶倒进一只有裂纹的杯子里一饮而尽。他回头朝地铺看。“哪里——”他踏出一步,眼神疯狂扫视墙上的铁锅铜锅,扫视被烟熏黑的屋梁。“见赫尔的鬼了,到底……”摩亘跪下,搜索桌面下的支架,再探看放木柴的箱子,甚至连炉栅上的灰烬堆都找了。他跪着直起身,面无血色地抬头瞪着娜恩:“她抛下我了。”
“瑞德丽?”
“她走了。她连话都不肯跟我说一句,就这么抛下我飞走了。”他站起来,颓然靠在烟囱的石壁上,“都是因为伊姆瑞斯的那个消息。关于易形者的消息。”
“易形者。”娜恩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板,“所以困扰她的是这件事?她自己的力量?”
他点头。“她怕……”他一只手无声地落在石面上,“我得找到她才行。她这样做就违背了誓言——而且伊泷的鬼魂已经够令她困扰了。”
娜恩用养猪妇的语言流利地咒骂那位死去的国王,然后举手按住眼睛。“不,”她疲倦地说,“我去找她。也许她肯跟我说话。她向来都肯。你去看看那军队是怎么回事。我真希望羿司快回来,我很担心,但我不敢呼唤他或瑞德丽,我怕呼唤声会直接传进创立者的脑海。让我想想,我要是个有易形者力量的安恩公主,变成乌鸦到处飞,我会去哪里呢——”
“我知道换作是我会去哪里。”摩亘喃喃说道,“不过她讨厌啤酒。”
摩亘步行穿过城区来到码头,边走边找寻一只乌鸦。渔船全已开上宽阔的湖面,不过还有其他小船,如采矿的驳船和做买卖的平底船,满载货物从码头出发,向湖岸各处的陷阱猎人和游牧人招揽生意。摩亘没在那些船的桅杆上看到乌鸦。最后他看见莱拉,莱拉正站在城门旁一处摇摇欲坠的胸墙上。北城墙似乎大部分沉在水底支撑码头,其余则多半只是宽大的拱门,门与门之间有鱼摊依墙而立。摩亘不理会一名渔妇的呆滞眼神,当场在她面前消失,出现在莱拉身旁。莱拉看到摩亘时只稍微眨眨眼,仿佛已习惯巫师神出鬼没的行动。她朝湖的东边一指,摩亘看见远处森林里有细小的光点在闪动。
“你看得出那是什么吗?”她问。
“我试试。”他攫住一只隼鹰的心智,那隼鹰正在城外树林上空盘旋。城内的嘈杂在他脑海中逐渐退去,他只听见早晨懒懒的微风、远处另一只隼鹰猎杀未成的尖啸。他促使隼鹰更往外绕,松树林缓缓扫过视野,炎热的阳光照在干枯的松针上,松针落入树荫,穿过树下的矮小灌木,然后落在炙热光秃的岩石上,重新回到阳光中,岩石上的蜥蜴则被隼鹰的影子吓得躲进缝隙。隼鹰的头脑分辨出每一个声响,分辨出蕨丛中每一道模糊的影子。摩亘要它往更东边飞,绕着大范围盘旋,最后它飞过一列在树林中前进的战士。他要隼鹰一而再再而三地飞回那列队伍,直到下方迎着阳光的某个动作让它猛然惊醒,朝东飞去,摩亘才离开它的脑海。
摩亘背靠着胸墙滑坐在地上,阳光照来的角度很奇怪,他没想到太阳已经升得这么高了。
“看起来像是伊姆瑞斯的战士,”他疲倦地说,“花了很多天越过内地荒野。他们的胡须都没修剪,马匹也踌躇不前。他们身上没有海的味道,只有汗味。”
莱拉审视着他,双手扶臀:“我该信任他们吗?”
“我不知道。”
“也许蔻禾分辨得出。我吩咐她仔细看看、听听他们,如果觉得合适,再跟他们说话。她很有判断力。”
“对不起。”摩亘努力站起身,“我想他们是人,但以我现在这种心情,我谁都不能信任。”
“你打算出城吗?”
“我不知道。羿司还是不见踪影,现在瑞德丽也走了,要是我离开,她就没法知道我人在哪里。要是你没看到更危险的东西,我们可以再等一等。如果这队伍是伊姆瑞斯的战士,他们可以帮忙守住这道薄弱得离谱的防线,这里的人也可以安心得多。”
莱拉沉默片刻,眼神在风中搜寻,仿佛在寻找一双黑色翅膀的影子。“她会回来的。”她轻声说,“她很有勇气。”
摩亘伸手揽住她的肩,搂了她一下:“你也是。我真希望你肯回家。”
“大君派她的侍卫来为朗戈的商人效力,来保障这座城市的福祉。”
“她可没派国土继承人来为商人效力吧?”
“哦,摩亘,别再跟我争了。你可不可以想想办法修理这堵墙?它既没用又危险,我脚踩的地方都快塌了。”
“好吧。反正我也没其他重要的正事可做。”
她转头亲了摩亘脸颊一下:“瑞德丽八成在什么地方想事情,她会回到你身边的。”摩亘正要开口,她一扭身离开他的臂弯,突兀地转开脸说:“去修墙吧。”
摩亘花了好几个小时修墙,试着什么也不想。他不理会四周来往的人和车,任农夫和店家老板不安地瞄着他,任商人认出他,只径自站在墙边,手脸贴在这些古老的石块上。他的心智融入石块深思的沉默,直到感觉它们摇摇欲坠的部分,及它们与支撑拱壁间危殆的平衡。他在拱门内建起石块的幻象,用自己的心智支撑。由于城门封闭,车马变得一团乱,人们吵打起来,还有一群人跑去市议厅探听即将逼近的危险,穿过主城门出城的车马也为之大增。摩亘绕着城墙走,街头顽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围着他,兴奋又惊奇地看着不存在的石块在他手下搭建起来。到了向晚时分,他把汗湿的脸靠在一处拱门的石壁上,感觉另一股力量在碰触他。他闭上眼,越过他已精通的那份沉默,让心智深入石块良久,除了偶有一小块灰泥滑动的微小声响之外,他什么也听不到。最后他移到太阳晒暖的外墙表面,感觉一股赤裸原始的力量撑持着墙,他用思绪试探地碰了碰,那是一股从大地本身抽出的力道,紧抵着石块最弱的部分。他慢慢退下,惊畏不已。
有人站在他肩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叫着他的名字。他疑问地转过身,看见一名大君的侍卫,旁边是身着皮革及锁子甲的红发男人。那侍卫晒成棕色的宽脸流着汗,看起来跟摩亘一样疲累,粗哑的声音很有耐性,出奇地悦耳。
“大人,我叫蔻禾。这位是特瑞尔·昂孛,他父亲是伊姆瑞斯的罗克·昂孛领主。是我负责带他和他部下进城的。”她的声音和冷静的眼神中有一抹微弱的紧绷。摩亘沉默地看着那男人,他还年轻,但已被战争磨练得很坚韧,也很疲累。他礼貌地对摩亘颔首,完全不知摩亘心存怀疑。
“大人,是荷鲁·伊姆瑞斯派我们来的,就在……显然就在风之平原失守的前一天。我们刚从大君的国土继承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
“你父亲在风之平原吗?”摩亘突然问,“我记得他。”
特瑞尔·昂孛疲惫地点头:“是的。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然后,他的肩膀在满是尘埃的沉重锁子甲下挺起,“是这样的,国王很担心这里的商人毫无防卫能力。他自己以前在商船上待过,而且,他当然希望能尽量多派些人来供你差遣。我们共一百五十人,如果有需要,我们很愿意协助大君的侍卫保卫这座城市。”
摩亘点点头。这张瘦削的脸上满是汗水和邋遢的胡茬,看来实在无须怀疑。他说:“我希望没有这个需要。国王真好心,派你们来这里。”
“是的。他派我们来此,也等于让我们免于在风之平原上送命。”
“你父亲的事我很遗憾。他对我很亲切。”
“他谈起过你……”特瑞尔·昂孛摇摇头,手指梳过那头火焰般的红发,“他也曾在更糟的情况下死里逃生。”他的语调不带希望,“呃,我最好去跟莱拉谈一谈,让士兵在入夜之前就各就各位。”
摩亘看着蔻禾,她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显示出她先前有多担心。他轻声说:“请你告诉莱拉,我快修完墙了。”
“好的,大人。”
“谢谢你。”
她朝摩亘短促、害羞地点了点头,突然露出微笑:“好的,大人。”
修墙的工作继续,白昼也燃烧着余晖接近尾声,摩亘逐渐感觉受力量包围。墙的那一端有名巫师沉默地与他一起工作,在他碰到石块之前加以补强,用粗砺的灰色幻影封住破裂处,以力量当作重物平衡住有裂痕的墙身。修葺过的城墙看起来不再饱经风吹日晒,而是在坚固支撑下重新挺立,毫无破损地围住城市,挑战想闯进城的人。
摩亘在石块间织起一股力道,封住古旧灰泥上最后一道裂缝,然后疲惫地靠在墙上,脸埋进臂弯。他闻得到暮色降临时田野的味道。日落最后时刻的平静,带着睡意的安详鸟鸣,让他一时间想起赫德。一声遥远的乌鸦叫声传来,让他没有就这么靠墙睡着。他撑起身,走进他没封住的两道城门之一,拱门彼端站着一个男人,肩上停了一只乌鸦。
那是个高个子老人,一头灰白的短发,一张饱经风霜、瘦骨嶙峋的脸。他正用乌鸦的语言对那只鸟说话,摩亘听得懂一些。一听见乌鸦的回答,他那被忧虑紧紧攥握的心终于放松,栖息在某处温暖的地方,或许是老巫师那双有着雪麟角疤痕的手里。摩亘静静地走过去,巫师的强大力量和他对瑞德丽的和蔼态度,使摩亘的脑海感到静谧。
但他还没走到两人身旁,巫师突然中断说话,一挥手要乌鸦飞到空中。巫师对乌鸦喊了句摩亘听不懂的话后,随即消失。摩亘呼吸急促而干涩,看见暮色沿着通商大路一步步无声前来,如一波色如傍晚天空的骑士。他还来不及动弹,一道色泽有如熔化黄金的光芒就照亮了他所处的拱门。城墙开始摇晃,石块喃喃低语、起伏不定,猛然朝街道的方向爆出一股力量,炸碎了街上的鹅卵石,震得摩亘跪倒在地。他爬起来,回头一望。
城中心蹿出了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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