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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摩亘钻回城里,两名伊姆瑞斯战士正努力关上主城门。铰链呻吟着撒下锈屑,橡木门扇抖动着,从数百年不曾离开的凹槽里被推出。摩亘用一股思绪猛然关上门,却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因为一个熟悉而致命的心智探到这瞬间闪现的力量,从远处紧紧攫住他。一道蓝白光柱炸开他面前的黑暗,那光柱来得极快,美得奇异,他只能站着呆看,接着全身骨骼似乎粉碎四散,脑袋像星辰在燃烧。他隐约感觉到背后的石块,便让心智流入其中,变成空白,一动不动。那股力量消散了,他从夜色中收拾起自己的身骨,模糊意识到自己还活着。那两名伊姆瑞斯战士中的一名脸上流着血,把摩亘从地上拉起;另一个则已经死去。
“大人——”
“我没事。”摩亘将思绪抛离自己所在的这一秒。下一道力量的火光劈过夜色而来时,他一步踏开,踏进另一个时刻,踏到焚烧的学院附近。满街人群朝主城门跑去,有侍卫,有武装的伊姆瑞斯战士,有商人,有店家老板,还有拿着剑、动作笨拙但意志坚定的渔夫。孩童站在学院校区边缘,呆看着火光变幻,脸映照得忽红、忽金、忽紫。他们身后的屋墙一阵震动,燃烧的石块倾泻而下。他们尖叫着四散跑开。
摩亘脑海中聚集起对能量纹理的记忆,以先前从未汲取过的力量灌注,让那能量穿透全身,侵蚀所有思绪和内心动作,直到它从身上向外喷溅,发出高频率的危险语言。它噼啪燃烧着发出光亮,朝学院墙内的力量来源前进,消失在墙里,但没有触发。能量没有击中目标,重新出现时却以同等致命的强烈力道朝摩亘反射回来,刹那间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它,立刻开启脑海吸纳回这股能量,能量在他体内炸成一片黑暗。摩亘还来不及眨眼,紧接着又一阵光亮和火焰席卷他没有防御的脑海,将他击倒在鹅卵石地面上,他什么也看不见,拼命挣扎着呼吸。另一道能量又涌起劈来,摩亘让自己的意识流走,流进石块间的缝隙,流进沉默的黑土。他附近的一块石头炸成碎片,划伤了他的脸颊,但他没有感觉。他稳稳地躺在大地上,开始从土里那些无声、无视的生物中吸取出一片沉默遮蔽自己,将鼹鼠、蚯蚓、小蛇、苍白小草根的静定织入脑海。他终于站起身,四周似乎一片黑暗,只有微小无声的点点闪光。他以蚯蚓的盲目本能进入黑暗。
这样的心智伪装让他安全地穿过校园,来到学院。大火点燃了仍封锁在岩石中的古老力量,明亮的冷焰横扫断壁残垣,蚀去其中的能量。摩亘的心智仍联结着脚下那没有语言的缓慢世界,未察觉四周那片危险的火海。一堵墙在摩亘经过之际倾圮,碎石像煤炭散落在他影子上,他只感觉泥土里有遥远的扰动,仿佛大地核心深处微微一动。然后有个东西奇异温和地碰触他的脑海,他便离开泥土好奇地跟随,于是打破了自己的束缚,站在一片混乱的声响和火焰中眨着眼。此时那意外的碰触变成强力的催促,摩亘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间正在坍塌,他来不及移动,旋即把心智形塑进轰隆隆滚来的燃烧石块中,变成庞大石流的一部分,随之轰然崩塌,冒着烟逐渐静止。片刻后,他从石块中拉出自己的形体,重新拼起思绪,看见娜恩在闪烁的空气中若隐若现,注视着他。她没说话,几乎在摩亘看见她的同时消失,点燃的烟斗在半空中稍停了一下。
学院中心激烈的战事震得地动山摇,摩亘迈步小心地走过去。碎裂的美丽窗扇透出阵阵闪光,他知道这场战役就发生在最初开始的地方,在那座依然叫喊回荡着创立者名字的圆形大厅。攻向大厅的力量轻易就被反弹回来,摩亘突然意识到目前战况仍是一边倒,创立者正在玩弄巫师,以他们的性命做饵,引诱自己走过去。紧接着发生的事正证明了这一点。他感觉创立者的心智像一座黑暗的灯塔一样横扫火海,四处寻找,短暂碰触他的脑海,那是一种他熟悉的感觉,一种危险的巨大力量在他面前展开。但创立者没试着抓住摩亘,而是退开,摩亘随即听见一声令人血液冻结的尖叫。
不远处,阿洛依正被逼得从空气中现形。他情急又愤怒,激烈反抗,却摆脱不了笼罩脑海的黑暗拉力。他的形体又慢慢变化,受风吹袭而扭曲的树枝从肩上抽出,绝望的脸在橡树皮下变得模糊,嘴变成树干上一个黑暗的空洞,树根伸入死气沉沉的土地,头发纠缠成无叶小枝。一棵活生生的橡树出现在这七百年寸草不生的校园,一道力量的闪电朝树劈去,要把它连根劈碎。
摩亘猛然敞开脑海,在闪电击中树前拦住它,朝亟斯卓欧姆抛回,他听见一堵墙随之爆炸。他无情地探入创立者的堡垒,将两人的脑海合而为一,就像过去在俄伦星山那片黑暗中时一样。
摩亘吸收那股攻向自己思绪的力量,让它在脑海底部烧尽。他的掌控逐渐增强,创立者的脑海再度变得熟悉,仿佛就摊在他眼前。摩亘不去理会其中的各种经验、冲动或一生漫长神秘的历史,只专注于创立者力量的源头,要让它彻底竭尽。亟斯卓欧姆明白摩亘目的何在的那一刻,摩亘感到激烈狂乱的能量阵阵冲来,一再几乎挣脱他的控制。最后他忘记了自己的一切,只剩下一个意志、一个心智,在与它自身作战。力量的对抗终于停止,他往更深处探去,挖掘出力量,纳入自己内心,直到创立者还回一样出人意料的东西:摩亘发现自己再一次吸收了赫德国土律法的知识。
这其中的反讽令他心头涌起一波愤怒与嫌恶,掌控的力道减弱破除,一股混乱的狂怒将他击倒在地。摩亘晕眩地摸索可供藏身的遮蔽处,但脑海里除了火焰什么都无法形塑。那股力量再度贯穿他,让他在燃烧的岩石上连滚带爬。有人拉起他,是那些巫师围绕着他,用一阵迅速激烈的攻击火力分散亟斯卓欧姆的注意力,震得建筑内部全在颤抖。塔里斯拍打摩亘着火的罩衫,简短地说道:“杀了他就是了。”
“不。”
“你这个顽固的赫德农夫,我若没死在这场大战里,一定要去学解谜。”塔里斯突然一转头,“城里有打斗,我听见垂死的叫喊。”
“有一群易形者大军趁我们守住后城时,从前门杀进来了。我看到……我想我看到了羿司。他是不是能跟乌鸦说话?”
巫师点头:“很好。他现在一定正和商人并肩作战。”他扶摩亘站起,地面一阵晃动,震得他趴在地上压住摩亘。他跪起身,摩亘疲惫地爬起,站着凝视大厅外壁。“他慢慢变弱了。”
“真的?”
“我要进去。”
“怎么进去?”
“走进去。但我得分散他的注意力……”摩亘想了一会儿,一边揉着手腕一处烧伤的地方。他的心智仔细扫视校园,停在毁坏的古老图书馆上,那里有数以千计的巫术书,半焦的书页仍然充满力量,充满织进书锁中的束缚,充满未说出的名字,充满那些将所有经验涂写在书页上的心智的能量。摩亘唤醒那沉睡的力量,一丝一缕收进自己脑海,一时间那股混乱几乎让他无法招架。他出声地念诵,织起一片诡异的织品,包括名字、字句、学生的恶作剧咒语片段,这股翻腾的知识和力量在熊熊火光中形成种种奇怪的状貌,有影子,有会移动、会说话的石头,有翅膀色如巫师火焰的无眼鸟,有从烧焦土地中摇摇晃晃爬起的形体。摩亘把这一切全给亟斯卓欧姆送去,并唤醒当年城毁时死去的动物幽灵,蝙蝠、乌鸦、黄鼠狼、雪貂、狐狸、影子般的白狼,全从夜色中蜂拥而出,围绕着他,向他要求生命,直到他将它们送向那力量的来源。他开始从地里挖出枯树根时,这批幽灵大军的前锋打入了创立者的堡垒。这些零碎的力量很笨拙,几乎无法造成任何伤害,却也复杂得不容忽视,分散了创立者的注意力。一时间又是一片阒静,只有一只狼的幽灵哀嚎着诡异的死亡之歌。摩亘悄悄跑向大厅,眼看就要跑到,幽灵大军却从大厅里逃出,从他四周、上方冲过,四散在夜色里,朝城市奔逃而去。
摩亘向外抛出思绪,重新驱散自己造出的这些奇怪东西,以免危害朗戈。为了找到蝙蝠的幽灵和土块形成的形体,他投进全副注意力,及至终于完成,他脑海里又是一阵晕眩,缠绕着那些他必须收回的自己脑中的名字和字句。他让火焰充满脑海,烧尽最后残余的零星力量,吸取其力度和澄澈。而后他的心猛跳,他发现自己四周几乎已是一片黑暗。
一阵诡异的沉默笼罩校园,里面仍有一堵堵燃烧的墙发出火红的光亮,但学院上方的夜色不受扰动,还可以看见星星。摩亘静立聆听,只听见街上传来的打斗声。他再度移动,无声地进入大厅。
厅里黑暗沉寂,一如俄伦星山的洞穴。他试着对抗黑暗,但徒劳无功,只得放弃。一股冲动使他从身侧的空气中变出剑来,他拔剑出鞘,握着剑刃将三颗星之眼伸向黑暗,又从身后的夜色中取来火焰点燃三颗星,一道红光在黑暗中绽开,他于是看见了亟斯卓欧姆。
两人沉默地对视。在这奇异的光线中,创立者看起来枯瘦,突出的骨头顶着皮肤。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其中既不含威胁也不含挫败感,只是好奇:“你在黑暗里还是看不见。”
“我会学会的。”
“你必须吃下黑暗……摩亘,你是个谜。你为追杀一名竖琴手跑遍全疆土,只因恨他的琴声,但你却不肯杀我。你控制住我心智时大可这么做,但你没有;你现在应该尝试,却不动手。为什么?”
“你不要我死,为什么?”
巫师闷哼一声:“猜谜游戏……我早该想到。那天在通商大路上,你是怎么活着逃开我的?我自己都差点逃不掉。”
摩亘沉默不语,垂下剑尖抵着地面:“那些易形者是什么?你是至尊,你该知道才对。”
“从前,他们是各地偶尔出现的传说,是残缺的诗篇,是潮湿海藻加贝壳碎片……只不过是一位伊姆瑞斯王子提出的奇怪指控,直到你离开你的国土前来找我。现在……他们变成一场噩梦。你又知道些什么?”
“他们很古老,但并非杀不死;他们的力量十分强大,却鲜少使用。现在他们正在朗戈城里杀害商人与战士。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
“他们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
“或许跟你在我身上看到的一样吧。这问题该你回答我才对。”
“无疑是如此。智者知道自己的名字。”
“别嘲弄我。”摩亘手中的光微微一颤,“为了不让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你毁了朗戈,隐藏所有相关知识,监视凯司纳学院——”
“省省吧,用不着把我一生的历史讲给我听。”
“这就是我要你告诉我的。欧姆师傅。至尊。你哪来的勇气,敢冒至尊之名?”
“因为没有别人出来充当至尊。”
“为什么?”
巫师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你或许可以从我身上硬逼出答案。我或许可以再度弄盲朗戈巫师的脑海,让你碰不到我。或许我可以逃走,被你追捕;或许你可以逃走,被我追捕。你或许可以杀死我,但你自己也会筋疲力尽,并失去最强有力的保护人。”
“保护人。”摩亘吐出这三个字,像吐出三根枯骨。
“我确实要你活着,那些易形者可就不一定了。听我说——”
“休想,”摩亘疲惫地说,“试都别试,否则我会彻底破除你的力量。怪的是,我其实不在乎你是死是活。至少我还懂你,但我不明白易形者,也不……”摩亘停口。巫师朝他踏出一步。
“摩亘,你曾经用我的眼睛看世界,也拥有我的力量。你愈去碰国土律法,人们就愈会记得这一点。”
“我根本不打算乱动国土律法!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摩亘瞪着他,轻声说:“你错了,我根本不曾用你的眼睛看世界。你看着我时,究竟看见了什么?”
“摩亘,我是全疆土最强大的巫师,我可以替你作战。”
“那天在通商大路上,有某种东西让你害怕。如今是你需要我替你作战。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在海绿色眼睛的倒影里,看见了你自己力量的局限?他们要我,你不愿意让我落入他们手里,却又不再确定自己是否能对抗一支海草大军。”
亟斯卓欧姆沉默不语,猩红的光影在他空洞枯槁的脸上浮动。“那你能吗?”他轻声问,“谁会帮你?至尊吗?”摩亘随即感觉对方的心智突然骚动,一波思绪笼罩大厅和校园,寻找众巫师的心智,要以自身再度形塑他们、束缚他们。摩亘举剑,三颗星燃起一道锐利的光,射进亟斯卓欧姆的眼睛。他缩身躲开,注意力顿时分散。创立者举起双手,指间有一缕缕光线缠绕,朝三颗星反扫回来,仿佛是三颗星将光吸回。黑暗犹如活物一样盘踞在大厅,连月光都被阻挡在外,摩亘手里的剑变得冰冷,寒意涌入手掌,钻入骨髓,进入眼底。这道束缚麻痹了他的动作、他的思绪,意识到束缚只会更强化束缚,挣扎只会让自己被困得更紧,摩亘便向它屈服,静定在夜色里,他知道束缚仅是幻象,唯一能超越的方法便是接受它,就像接受不可能的事物。摩亘融入这束缚的静止和冰冷之中,于是当那股在某个蒙昧世界里聚集的强大力量终于击向他时,他麻木黑暗的脑海像一块铁一样把它挡了回去。
听见亟斯卓欧姆发出难以置信的怒骂,摩亘即摆脱这道咒语,在巫师消失的前一秒抓住他的心智。最后一股力量划过摩亘脑海,略微震动他的掌控,他意识到自己的耐力也将近极限。但巫师已筋疲力尽,连先前制造的黑暗幻象都被破除,灿烂的星光再度照入,两人周遭的断壁残垣闪着力量的光芒。亟斯卓欧姆举起一只手,似乎想从燃烧的石块里变出什么,又疲倦地放下。摩亘轻轻束缚住他,说出他的名字。
那名字在摩亘的心里、思绪里生根,他吸进的不是力量,而是记忆。他看着世界,寻找亟斯卓欧姆脑海中一些未曾破碎的时刻。
他看见这间大厅最初是何等美丽,窗扇仿佛燃着巫术之火,新镶壁板的墙散发出杉木香。千年前的那一日,一百张脸凝视着他,听他述说巫术的九条训诲。他边说边暗自从那些脑海里撷取关于三颗星的所有知识和记忆,连力量最强大的人也逃不过这探攫。
他在俄伦星山,坐拥扰动不宁的力量。他掌握众国土统治者的心智,并非为了控制他们的行动,而是为了了解他们,研究他始终无法完全驾驭的国土本能。他看着一名赫伦国土统治者独自骑马穿过以西格隘口,离自己愈来愈近,要来问一道关于三颗星的谜题。他一扭那大君坐骑的心智,它嘶叫着人立起来,戴卢卫司大君滚下峭壁,绝望地扑抓着岩壁巨石,石块跟在他身后轰然滚落,以低沉的声音说出可怕的警告。
远在这一事件之前,他惊异地站在俄伦星山的宽广正殿内,古老得不知源头的传说便称至尊在此,但殿里空无一人。石壁上未经采掘的宝石原石黯淡无光,在此代代繁衍的蝙蝠紧攀天花板,王位上结满纤弱如幻象的蛛网。他来,是为了问一个问题,关于以西格山深处一个做梦的人,但这里却无人可问。他拂开王位上的蛛网,坐下来寻思这一片空荡。灰色天光逐渐消逝在腐朽的门扇间,他开始编织幻象……
他站在另一座山里一个沉默美丽的地方,心智与一块白色怪石同在,那白石正做着孩子的梦。他看着那梦境的纤弱影像流过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一座宏伟的城市矗立在一处多风的平原上,在那孩子的记忆中,城市与风一同歌唱。孩子远望那城,心智触摸着树叶,触摸照在树皮上的光线,触摸草叶;孩子从一只蟾蜍静默的脑海中凝视自己,在一条鱼的眼里看见自己模糊的脸,头发在风中飘扬,逗引着一只正在筑巢的鸟的心智。孩子伸手撷取一片叶子的本质之际,梦境下有个问题在跳动,如火焰烧灼他的心,他终于问了出来。那孩子似乎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双眼如隼鹰的眼一般黑暗、纯粹、脆弱。
“是什么毁灭了你?”
平原上的天空变得灰霾如石,孩子脸上没了光彩,脸紧绷着站在那里聆听。风袭平原,长草翻腾,有个声音开始聚集,广大得超出听觉,让人无法承受。一块石头从城里闪闪发光的墙上松动落下,深深陷入地面,接着又一块砸裂了街道。那声音紧接着炸开,是一声深刻低沉、撼动一切的咆哮,中心有某种摩亘认识的东西,但他再也看不见、听不见。鱼像白色的疤浮在水面上,鸟从树梢坠落……
“这是什么?”摩亘悄声说着,探进亟斯卓欧姆的脑海、那孩子的脑海,找寻梦境的终点。但在他探寻之际,梦境消失在激烈的水流、黑暗的风中,孩子的眼变得白如石块。那张脸成了亟斯卓欧姆的脸,他的眼睛因疲倦而凹陷,映照着白如水沫的光线。
摩亘迷惑不已,努力想重拾探寻的线索,眼角却瞥见影子一闪,他陡地转过头去。星星击中脸孔,他顿觉天旋地转,一时间失去意识。他挣扎着回到粼粼闪动的光线中,发现自己倒在一堆碎石瓦砾上,嘴里的伤口流着血。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的那把剑正抵着心口。
持剑的易形者有双跟那孩子一样白的眼,对摩亘微笑致意,摩亘的脑海里立刻泛起一层锐利恐惧的涟漪。亟斯卓欧姆正瞪着他身后看,他转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碎裂的石块当中,被火光染成红金色的夜空,照亮了那张安静美丽的脸。摩亘听见她身后传来激战声,有剑、有矛、有巫术,还有被深海冲净的人骨制成的武器。
那女人一颔首:“佩星者。”声音里没有讥嘲之意,“你看到得太多了。”
“我依然很无知。”摩亘又吞咽一口口水,“你们在我身上到底要什么?我还是得问这个问题。你们到底要我活,还是要我死?”
“两者皆是。也皆非。”女人望向房间另一端的亟斯卓欧姆,“欧姆师傅。我们该拿你怎么办?你唤醒了佩星者的力量。智者绝不会锻造出杀死自己的剑。”
“你们是谁?”创立者低声说,“一千年前,我就已灭去一场关于三颗星的梦境余烬。你们那时在哪里?”
“等待。”
“你们是什么?你们没有真正的形体,没有名字——”
“我们有名字。”她的声音仍然清楚安静,但摩亘在其中听到一种非人的声调,仿佛是石头或火焰正以柔和、理性、永恒的声音说话。恐惧再度穿透他全身,像一阵隆冬酷寒的风,以丝绸和冰雪织成。他将自己的恐惧形成一个谜题,声音听起来麻木。
“至——至尊逃离俄伦星山,是为了躲避谁?”
一股力量涌起,女人的半边脸变成金色流体。她没回答摩亘。亟斯卓欧姆张开嘴,深深的吸气声在这片混战中听起来清晰,宛如退潮。
“不。”他后退了一步,“不。”
摩亘直到心口突然一痛,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正伸向巫师。“怎么回事?”亟斯卓欧姆恳求,“我看不见了!”冰冷的金属逼迫摩亘躺回地上,他急不可遏,剑柄上的三颗星随之冒出火焰,烫得那易形者一松手,剑铛然落下,在地上冒烟。摩亘试图起身,易形者扭住他罩衫的领口,举起遭剑柄烧伤的手正要打下,摩亘瞪着那双毫无表情的眼,将一股燃烧的力量像一声叫喊一样撺入他脑海,叫喊却消失在一片翻腾着的冰冷的海里。易形者放下手,拉起摩亘,任他呆站着,任他困惑于易形者的力量和克制。情急之下,摩亘最后一次将思绪的触角抛进巫师脑海,却只听见大海的回音。
激战涌进断壁残垣,易形者将商人、筋疲力尽的战士、大君侍卫节节逼退到大厅,手持骨头与沉船之铁所制成的刀剑,在混战中无情地劈砍。摩亘还来不及动弹,就看见两名侍卫被杀。他猛喘着气伸手够剑,易形者趁他弯腰时抬膝朝他胸口一顶,他颓然倒下,双手着地,发出喑哑的声音拼命想吸进空气。室内变得非常安静,他只看见自己手指下的瓦砾。令人晕眩的沉默在四周盘旋,绕着一处中心回旋,他听见那中心有单单一声清楚、纤细的琴音,仿佛从梦中传来。
打斗声再度涌上来,摩亘听见自己在拼命粗声喘气。他抬头找剑,看见莱拉在门口的商人之间闪躲攻势。他感觉喉头一阵刺痛,想大喊出声,想止住打斗让莱拉脱身,但力气已尽。莱拉一路打过来,愈来愈近,脸色疲敝憔悴,黑眼圈有如瘀血,罩衫和发上都有干涸的血迹。她扫视战场,突然看见摩亘,手中矛枪一转,朝他的方向掷来。他没有动,没有呼吸,就这么看着它唰地飞来,射中自己身旁的易形者,易形者随之跌开。摩亘一把抓住剑,摇摇晃晃站起身。莱拉弯腰抄起一名战死侍卫的矛枪,在手中握稳,迅速敏捷地一转身脱手掷出。
矛枪飞过混战的上空,呼啸着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朝创立者心口直奔而去。他的眼是海面雾气的颜色,看着矛枪飞来,眨都不能眨。摩亘的思绪飞得比矛枪的影子还快,看见莱拉的表情变成愕然又疲惫的惊恐,看见她醒悟到巫师因受束缚而无法抵抗,如此杀死他不但称不上高明或光荣,甚至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摩亘想嘶喊,想用吼声折断矛枪,抢救埋藏在一个孩子眼底、一个巫师眼底关于真相的梦境;然而动的是他的双手,从背后的空气中取出竖琴,在琴现形的刹那拨动最低处那根弦,回荡的琴音让他的剑发出痛苦的鸣声,让大厅内外所有武器化为齑粉。
满室沉默似陈年尘埃落定。伊姆瑞斯战士仍难以置信地瞪着手中的金属碎片,莱拉还盯着矛枪在空中碎裂的那一点,离亟斯卓欧姆只有两尺。大厅里寂静无声,只有莱拉慢慢转身。摩亘迎视她的眼神,她看起来突然疲累不堪,累得几乎站不住。尚未战死的少数侍卫正看着摩亘,神色中有挥之不去的绝望。易形者全静止不动,形体突然暧昧不定,仿佛摩亘的下一个动作就会使他们变成一波空无的潮水流走;连冒充爱蕊尔的女人都定住了,看着摩亘,等待着。
摩亘因此略为窥见他人在自己身上看到的可怕力量,那股力量蕴含在他尚未意识到的某处朦胧里。他为自己的一无所知惊愕得手足无措,漫无目的地移动手里的琴,让易形者不敢轻举妄动,却又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置他们。爱蕊尔看出他细微动作里的迟疑,眼神中只剩下惊讶。
她快步走上前来,摩亘不知她是要拿走竖琴、用他自己的剑杀死他,还是要将他的脑海跟亟斯卓欧姆一样变得如大海般模糊。他捡起剑往后退;一只手碰触他的肩,止住了他。
瑞德丽站在他身旁,火红头发下的脸一片纯白,仿佛同御地者之子一般化为了岩石。她轻轻扶着他,却没看他,轻声对爱蕊尔说:“你们不准碰他。”
深色的眼好奇地看着她:“伊泷的孩子,这是你的选择吗?”瑞德丽一动,摩亘感觉她脑海中那股受制的强大力量挣脱了。一时间,他看见爱蕊尔的形体逐渐剥落磨损,显露出某种古老狂野得不可思议的事物,譬如大地或火焰的黑暗中心。他惊异地呆站原地,面色槁灰,心知就算这个正被瑞德丽逼出原形的东西会要他的命,他也动弹不得。
一声呐喊响彻脑海,惊醒了出神的摩亘。他晕眩地朝房间另一端看去,是先前在城门口看到的那个老巫师,用被光线封缄的奇怪眼睛迎接他的视线。
无声的呐喊再度响彻摩亘内心:快逃!他没动。他不肯抛下瑞德丽,却又帮不了她,感觉自己连思考的能力都已完全丧失。一股力量紧抓住他疲倦至极的心智,猛然使他变形。摩亘叫出声,是隼鹰猛烈锐利的鸣叫。那力量抓住他,像一股黑暗狂野的风一样将他吹出燃烧的巫师学院,吹出陷入苦战的城市,吹入广袤无边、不知何去何从的夜色下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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