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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伯百利的月光

“哈德卡索小姐,我是最不情愿打搅你的——呃——私人乐趣的。可是说真的……”副总监这样说。这时离早餐还有几个小时,这位老绅士衣冠楚楚,还没有刮脸。即便他整夜没睡也不足为奇,可奇怪的是,他把火炉也熄了。他和“仙女”站在书房里冰冷漆黑的炉边。
“她跑不远的,”“仙女”哈德卡索说,“我们总会把她找出来的。试试总没有坏处,如果我问出来她去过哪里——只要能多几分钟,我应该能问出来——那里可能就是敌人的总部。我们可以把他们全伙一网打尽。”
“现在可不是时候说……”威瑟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
“我们没什么时间可浪费了。你知道。你告诉我弗洛斯特已经在抱怨那女人的心事越来越难读了,根据你自己的超自然心理学理论,不管你那该死的术语怎么说,这就意味着她正在受敌人那边的影响。这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要是我还没来得及把她本人关在这里,你就没法再读她的心理了,那我们怎么办?”
威瑟说:“当然,我总是非常乐意,并且——呃——也很有兴趣听你表达你自己的观点,并且从不会否认这些观点很有价值(当然,哪怕不是面面俱到,至少也在某些方面是如此)。尽管如此,对于有些事宜,你——呃——你的专业经验自然不能让你无所不知……这个阶段逮捕她是不合适的。我担心,头会认为你越权了。你僭越了你的职权范围,哈德卡索小姐。我不是说我一定赞同他的意见。但我们肯定都同意,这种未经许可的行动是——”
“哦,算了吧,威瑟!”“仙女”说,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你在斯蒂尔和斯通这号人身上玩这类把戏吧。我可太清楚了。在我身上玩这套巧舌如簧的把戏一点屁用都没有。那是个绝好的机会,正好碰到那个姑娘。要是我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就会说我缺乏主动;现在我做了,你又说我越权。你吓不倒我。如果国研院失败了,我们也全完了;与此同时我倒想看看,没有我你能干得怎么样。我们总得抓住那个姑娘,不是吗?”
“但不是逮捕她。我们一向都反对有关暴力的任何事。如果光是逮捕她就能确保——呃——斯塔多克太太没有二心,精诚合作,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请她丈夫来此,自取其辱呢?即便假设你逮捕她的行动无可厚非(这假设当然不过是出于讨论之便),我担心你之后的所作所为也颇可非议。”
“我怎么知道那辆破车会坏?对不对?”
“我觉得,你无法让头相信,坏事全怪那辆车。只要那女人生出一点点反抗之意,我本人认为,不能指望你用的方式就会成功了。正如你所知,我从来都对一切并不完全人道的做法深感悲痛;但这与我的这个立场并不相悖:如果不得不采用更激烈的权益手段,那就要做得不留余地。适可而止的痛苦,那种任何普通人所能忍耐的痛苦,总是错误的。这对犯人并非真正的慈悲。我们置于你麾下的,更为科学的,并且,我得说,更文明的强制审查措施,可能是成功的。我不是在正式地说话,也无论如何不会试着去估计我们的头对此有何反应。可如果我没有提醒你,那就是我失职了:各部门已经对你提出了申诉(当然了,没有备案),说你在执行惩戒性和拯救性任务时,放纵某种——呃——情感刺激,使你分心,不能集中于政策的要求。”
“你找不到有谁能做好我的工作,除非把他们踢出去。“仙女”愠怒地说。
副总监看了看表。
“不管怎么说,”“仙女”说,“为什么头现在想见我?我走了该死的整个晚上。应该让我洗个澡,吃点早饭。”
“哈德卡索小姐,责任之路,”威瑟说,“永远不可能是一条坦途。你不会忘记,我们时时强调准时这一点的重要性吧?”
哈德卡索小姐站起身来,双手揉脸。“好吧,我进去前一定要喝点酒。”她说。威瑟伸出手来表示反对。
“得了吧,威瑟,我一定要喝点。”哈德卡索小姐说。
“你难道不认为头会闻出你的酒味吗?”威瑟说。
“无论如何,不喝酒我就不进去。”她说。
老人家打开了壁橱,拿威士忌给她喝。然后两人离开了书房,走了很长的路,路就在房子的另一边,通向输血办公室。正当凌晨,一片漆黑,他们用哈德卡索小姐的电筒来引路——穿过了铺着地毯、挂着图画的走廊,走上了素朴的走廊,只有沥青地面和刷了墙粉的墙壁,然后来到一扇门前,要开锁进门,然后又穿过一扇门。哈德卡索小姐的靴子响了一路,而穿拖鞋的副总监则悄无声息。最后他们来到一处,灯开着,有动物和化学药品混合的气味,在门前,他们通过通话筒说了几句,门就开了,身穿白大衣的费罗斯特拉多在门廊里迎接他们。
“进来,”费罗斯特拉多说,“他已经等了你们一会了。”
“它现在是不是心情不好?”哈德卡索小姐说。
“嘘!”威瑟说,“在任何情况下,我亲爱的女士,我都认为不该用这种口气谈论我们的头。他遭受的痛苦——他有特殊的情况,你知道——”
“你要立刻进去,”费罗斯特拉多说,“一准备好了就进去。”
“闭嘴,等一下。”哈德卡索小姐突然说。
“怎么了?快点,真的。”费罗斯特拉多说。
“我感觉不舒服。”
“你在这里可不能感觉不舒服。回来,我马上给你点X54。”
“现在好了,”哈德卡索小姐说,“只是暂时的,要想让我难受,还没那么容易。”
“请安静,”意大利人说,“在我的助手在你后面关上第一扇门以前,别去打开第二扇门。少说为佳。如果不让你说,连是也不要说。头会认为你是顺从的。不要突然做动作,不要靠太近,不要大叫,最重要的是,不要争论。现在去吧。”
◆〇◆
太阳已经升起很久了,珍沉睡的心中,萌生了一种感受,要是形诸文字,那会是放声歌唱:“沉睡之人,悲伤之流浪者,请君快乐。我乃是美妙历险的众妙之门。”[1]然后,她醒了,惬意地娇懒无力,冬日暖阳落在她床上,这种心情依然未去。“他现在一定会让我留下了。”她想。又过了一会,麦格斯太太进来了,点上炉火,带来了早饭。珍从床上坐起来时,疼得一缩,她发现自己穿着一件古怪的睡衣(这睡衣太大了),而身上有些灼伤和睡衣粘在了一起。麦格斯太太的举止里有种含糊的与往常不同之处。“我们都在这里,真是太好了,不是吗,斯塔多克太太?”她说,语调里似乎意味着她俩之间的关系比珍预想的还要亲密。但珍懒得去思索。早餐后一会儿,艾恩伍德小姐就来了。她检查了珍的灼伤,做了包扎,伤势并不严重。“你愿意的话,也可以下午再起床,斯塔多克太太。”她说,“起床前,你要静养一天。你想读什么书?这里有个很大的图书馆。”“劳驾,我想读读《科迪》,还有《曼斯菲尔德庄园》以及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这些都拿来了,她读了几个小时的书,就很惬意地又睡着了。
麦格斯太太约四点钟时又进来,看看珍是否醒了,珍说想起床了。“好的,斯塔多克太太,”麦格斯太太说,“都听你的。我这就给你拿来美美的一杯茶,然后就给你收拾收拾浴室。隔壁就有个浴室,不过我要把巴尔蒂图德先生[2]给赶出浴室。他懒得要命,天气冷的时候,就会爬进去,在里面坐一整天。”
麦格斯太太一走,珍就决定起床。她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社交能力,能对付那个古怪的巴尔蒂图德先生,也不想再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了。她觉得,只要自己“站起身来”,各种愉快有趣的事情就会接踵而至。于是她披上大衣,拿上毛巾,继续向前;这就是为什么片刻之后,麦格斯太太端着茶从楼上下来时,听到一声低声惊呼,看到珍从浴室里退出来,脸色煞白,把门猛地关上。
“哦,亲爱的!”麦格斯太太破颜而笑,“我早该告诉你的。没关系,我马上就把他赶出来。”她把茶盘放在走道上,转身去浴室。
“那东西安全吗?”珍问。
“哦,是的,他很安全。”麦格斯太太说,“但想让他挪窝可不容易。至少对你我不容易,斯塔多克太太。当然了,要是对艾恩伍德小姐或是导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说着,她打开了浴室的门。里面,浴缸旁,安然盘坐着一只巨大的棕熊,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它哼哼唧唧、气喘吁吁、水泡眼、皮肤松弛、大腹便便。麦格斯太太对它又是大加责备、又是百般引诱、又是多方规劝、又推又打,它才势如泰山一样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走到走廊里去了。
“下午天气这么好,你怎么不出去运动运动,你这个大懒虫?”麦格斯太太说,“你真该害羞,坐在这儿,挡着别人的路。别害怕,斯塔多克太太。他已经驯服了。你打他都没关系。走啊,巴尔蒂图德先生,过去跟这个女士问好!”
珍犹犹豫豫、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摸摸大熊的背,不过巴尔蒂图德先生正闷闷不乐,没有抬眼看珍一眼,仍然慢悠悠地沿着走廊走了大约十码远,然后突然一屁股坐下来。茶具在珍的脚下震得叮当作响,地板下面的每一个人,肯定也都知道那是巴尔蒂图德先生坐下来了。
“让这么个家伙,不拴着满屋子乱走,真的安全吗?”珍说。
“斯塔多克太太,”艾薇·麦格斯的话此时有些严肃了,“即便导师在房子里放一只老虎,那也会是安全的。他就是这样和动物相处的。只要他和动物稍微说上几句,动物就不会互相残杀,也不会对付我们。正如他对待我们一样。你会看到的。”
“劳驾,你能把茶放进我房间吗……”珍很冷淡地说,走进了浴室。“好的,”麦格斯太太站在敞开的门廊上说,“你本可以在洗澡时,就让巴尔蒂图德先生坐在这里——他是那么巨大,又是那么通人性,我有时都不知道和他比,我算不算是个好人。”
珍走过去关上了门。
“好,那我就让你忙自己的了。”麦格斯太太说,并没有走开。
“谢谢你。”珍说。
“你真的不缺什么了吗?”麦格斯太太说。
“真的。”珍说。
“好,那我就走了。”麦格斯太太说,她转过身去,好像要走,但马上又转过身来说,“我会在厨房里面,我想,丁波大妈,我还有其他人都会在那儿。”
“丁波太太也在这里吗?”珍稍微特地强调了“太太”这个词。
“丁波大妈,我们在这里都这么叫她。”麦格斯太太说,“我敢肯定,你这么叫她,她也不会介意的。你过一两天就熟悉我们的做法了,我敢肯定。你想想看,这真是个有趣的房子。好了,我该走了。别洗太久,否则你的茶就不好喝了。不过我敢说,你最好还是别洗澡,等你胸前那些吓人的伤口好了再洗吧。你什么也不缺了吗?”
珍洗完澡,喝了茶,发刷和镜子都很古怪,不过她还是尽量小心翼翼地穿好了衣服。然后就开始去找其他人的房间了。她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那里一片寂静,和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同——不仅仅是冬天的下午,一栋大宅的寂静走梯。然后,她来到两条走廊交会的一处,这里的寂静被一种微弱又杂乱的声音——啪、啪、啪、啪声所打破。看看右边,珍就知道噪声何来。走廊尽头处是一扇凸窗,那里站着巴尔蒂图德先生,这次是用后腿直立着,一边沉思冥想,一面打着拳击练习球。珍走了左边的那条路,来到一处走廊,从那里俯瞰下去,梯子通向一个巨大的厅堂,日光和火光交相辉映。和她所在的走廊一样高的区域,有个阴暗的区域,只能先沿着楼梯走下一个平台,然后又上楼才能走到,珍认出来那通向导师的房间。她觉得那地方弥漫着庄严之感,她几乎是踮着脚走下大厅。此时此刻,她上次在蓝屋里的奇妙感受的回忆第一次回来了,其来势之重,甚至连想到导师也不足以匹敌。她下到大厅里,才发现房子的后部在什么地方——走下两级台阶,穿过铺着地的走廊,穿过玻璃箱里一条梭子鱼标本,又经过一个古钟,这才听着说话声和其他声音,循声找到了厨房。
一只宽大的,敞着口的火炉,正烧着木头,火光熊熊,照亮了丁波太太舒舒服服坐在火炉一侧厨房椅上的身影。水盆放在膝头,身边的桌子上还有些别的东西,很显然她在择菜。麦格斯太太和卡米拉在灶边忙着,而火炉显然不是用来做饭的,一条门廊显然是通往餐具室的,那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灰头发的人,穿着胶靴,似乎正从花园里来,正在擦手。
“来啊,珍,”丁波大妈诚挚地说,“今天我们可不打算让你干什么活。来坐在火炉那边,和我说话吧。这是迈克菲先生,他本来是没有资格来这里的,不过最好还是介绍给你认识。”
迈克菲先生已经擦干了手,小心地把毛巾挂在门后面,庄重地走上前来,和珍握手。他的手很大、很粗糙,他的脸显得精明而又严肃。
“很高兴认识你,斯塔多克太太。”珍还以为他说的是苏格兰口音,可实际上那是爱尔兰口音。
“他的话一句也别相信,珍,”丁波大妈说,“他是你在这栋房子里最大的敌人。他不相信你的梦。”
“丁波太太!”迈克菲说,“我已经多次向你解释过,个人感情上的相信和逻辑上要求提供证据来确信这两点是不同的,第一个是一个心理学问题——”
“另一个是没完没了的讨厌。”丁波太太说。
“别管她,斯塔多克太太,”迈克菲说,“正如我所说的,我很高兴欢迎你来到我们这里。至于我觉得有责任在某些场合下指出尚无决断实验[3]能证实你的梦境是真实的这个假设,这和我的个人态度毫无关系。”
“那当然,”珍含糊地说,她有些困惑,“我想你当然有权利保持自己的观点。”
迈克菲提高了声音,回答道:“斯塔多克太太,我对世界上任何问题——都没有观点。我只是陈述事实,说明其可能性。如果人们的所谓观点”(他对这个词加重语气,以表示厌恶)“能少一点,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愚蠢的言论和书报了。”所有的女人们都笑了起来。
“我可知道这里谁的话最多。”麦格斯太太说,这可让珍有些吃惊。爱尔兰人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说话的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白蜡鼻烟盒,倒出一小撮鼻烟。
“你到底在等什么呢?”麦格斯太太说,“今天是女人下厨的日子。”
“我是在想,你们是不是给我留了一杯茶。”迈克菲说。
“那你为什么不准时来呢?”麦格斯太太说。珍发现她和迈克菲说话就像和那头熊一样。
“我忙啊。”迈克菲坐在桌子的一头;过了一会又说,“给芹菜地挖沟。那小个子的女人倒是尽力了,可她对园艺的知识实在是少得可怜。”
“什么是女人下厨的日子?”珍问丁波大妈。
“这里没有仆人,”丁波大妈说,“我们自己做一切活。女人做一天,男人做一天。什么?不,这是很合理的安排。导师的想法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干家务不可能不吵架。总是有问题的。当然了,男人干活的那天,不能对茶杯是否洁净看得太仔细,不过总体上,我们处得还不错。”
“可为什么会吵架呢?”珍问。
“各有不同的方式,我亲爱的。叫男人帮忙是没用的,你知道的。你可以劝诱他们做事:而不是在你干活的时候瞎帮忙。他们最起码会因为这个变得脾气乖戾。”
“在男女合作的时候,最主要的困难是,”迈克菲说,“女人说的话没有名词。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干活,一个会对另一个说,‘在绿碗橱的顶格有只更大的碗,把这小碗放进那大碗里去。’要是女人来干,会这么说:‘把这个放到那里的那个里去。’如果你问她们:‘放到哪里去?’她们就会说:‘自然就是那个啊。’这就是交流脱节。”他说这个词,是为了含沙射影地指“别怪我们”。
“这是你的茶,”艾薇·麦格斯说:“我还要给你拿一块蛋糕来,你可不值得我对你这么好。你吃完之后,就可以上楼去,整个晚上都大谈名词了。”
“谈的不是名词:而是以名词指代事情。”迈克菲说,但是麦格斯太太已经离开了房间。珍抓住机会,压低声音对丁波大妈说:“麦格斯太太看起来感觉就跟在家里一样啊。”
“我亲爱的,她确实是在家里。”
“你是说作为这里的女佣?”
“和其他人一模一样。她来这里,主要是因为她的房子被没收了,她已经无家可归了。”
“你是说她是——受导师施舍的人之一吗?”
“当然是了。你为什么这么问?”
“啊——我不知道。她喊你丁波大妈,让我觉得有点奇怪。我希望我这么说,不显得太势利……”
“你忘了,塞西尔和我也是受导师施舍的人啊。”
“这是不是在玩字眼?”
“一点也不是。艾薇、塞西尔和我都在这里,因为我们都被人从家里赶了出来。至少艾薇和我是这样。对于塞西尔,情况可能大不相同。”
“导师知道麦格斯太太和每个人都以这种口吻说话吗?”
“我亲爱的,别问我导师知道什么。”
“我想,让我觉得想不通的是,我见他时,他说什么平等并不重要。可是他自己的房子却奉行——的确非常民主的措施。”
“我从来没有打算搞明白他在这个问题上说的话,”丁波太太说,“他总是要不就大谈不同的精神层次——谁也不会蠢到认为自己的精神层次比艾薇高——要不就大谈婚姻。”
“你懂他的婚姻观吗?”
“我亲爱的,导师是个很明智的人。但他是个男人,尤其在婚姻问题上,他还是个未婚男人。关于婚姻,他所说的,或诸神所说的,在我看来,都是些本来就很简单,很自然,根本不值得说的事情小题大做。不过我想,现在有一些年轻的姑娘,应该听听。”
“我明白了,看来这些需要教育的姑娘,你们要她们没什么用。”
“也许我这么说不公平。对我们这一代人,要容易些。我们是听着大团圆的故事,以及祈祷书长大的。我们总是要去爱,让上帝荣耀,去顺从,我们那时候还讲舞步,还穿衬裙,还喜欢华尔兹舞……”
“华尔兹舞总是那么美,”麦格斯太太说,她刚进来,给了迈克菲一片蛋糕,“那么古典。”
这时,门开了,门后有人劝告说:“好了,进去吧,如果你要非进不可的话。”一只非常优雅的寒鸦跳进屋内,它身后先是跟着巴尔蒂图德先生,然后是亚瑟·丹尼斯顿。
“我以前告诉过你,亚瑟,”艾薇·麦格斯说,“我们做晚饭时,别把这只熊带进来。”她正在说话,巴尔蒂图德先生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受欢迎,他自以为很不引人注意地(当然是自以为)穿过屋子,坐在丁波太太的椅子后面。
“丁波博士刚回来,丁波大妈,”丹尼斯顿说,“但他直接去蓝室了,导师也让你去见他,迈克菲先生。”
◆〇◆
那天马克坐下来吃饭时,心情不错。人人都报告说,骚乱爆发得极其令人满意,他也很高兴在晨报上读到自己写的报道。让他更享受的是,听到斯蒂尔和科瑟如何谈论此事,说明他们对这场骚乱是如何策划的根本就一无所知,就更不知道是谁在报纸上写了这些文章了。这个上午他也过得很不错。上午他和弗洛斯特、“仙女”,还有威瑟本人都谈过艾奇斯托的未来。大家都认为政府会顺从国民几乎一致赞同的意见(报纸上写得明明白白)将镇子暂时置于院警的控制之下。还必须要任命一个艾奇斯托的紧急事态专员。费文思通是理所当然之选。作为议员,他代表国家;作为布莱克顿学院的研究员,他代表大学;作为国研院的一员,他代表国研院。所有各方互不相让,可能会引起冲突的要求,调和在费文思通勋爵一身;就这个问题,马克下午要写的几篇文章,已经呼之欲出了!但这还没有完。越谈就越清楚,原来为费文思通赢得这个树大招风的职位,其实是一箭双雕。一旦事有不虞,当地人对国研院的痛恨无以复加的时候,还能牺牲掉费文思通。对于这一点,当然都是只言片语,但是马克再清楚不过地认识到,其实费文思通也不再是稳稳当当的“圈内人”。“仙女”说老迪克在内心一直就是个纯政客,以后也不会变。而威瑟长叹一声,承认费文思通的才能在运动的起步阶段更为有用,而在眼下就要展开的这个阶段,就未必了。马克的心中尚无计划要整垮费文思通,甚至也没有一个确定的希望,希望费文思通垮台;可是当他逐渐听明白形势如何之后,就觉得交谈的气氛更融洽了。他也很高兴能“结识”(他自己会这么说)弗洛斯特。他凭经验知道,几乎在每个组织里,都有些默不作声、平凡无奇的角色,小卒们会以为此人无足轻重,其实他却是整个组织的骨干之一。甚至能认出这些骨干,就说明一个小卒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当然,弗洛斯特身上有种马克所不喜欢的冷冰冰的态度,他棱角尖利的脸甚至让人厌恶。可他说的每一句话(他的话很少)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症结所在,马克觉得和他交谈很愉快。对马克来说,谈话的乐趣,以及他对交谈的人是喜或是憎,越来越没有关系了。他对这种改变很清楚——这是从他加入学院的“进步派”之后就开始了的——而且他很欢迎这种改变,认为这是他成熟的标志。
威瑟对他的态度已经缓和得令人振奋。在他们谈话将结束的时候,他把马克拉到一边,虽然语气含糊,但是父亲般慈爱地谈到马克写的那篇杰作,最后还问到了他的妻子。副总说他听到了传言:马克的妻子患上了——呃——某种神经紊乱,他希望这不是真的。“究竟是什么烂人告诉他这些的?”马克想。威瑟说:“我考虑到,鉴于你现在肩负工作的巨大压力,以及因此造成你无法如我们大家所愿(为你自己考虑)燕居家中,在此情况下,研究院可以考虑……我说的是很私下的话……我们大家会很欢迎斯塔多克太太来这里。”
直到副总说出这话,马克才意识到,再没有什么比让珍来伯百利更让他反感的了。有太多事情珍无法明白:不仅仅是他已经渐渐酗酒上瘾,还有——哦,从早到晚,没一件事珍能理解。对马克和珍双方而言,公道地说,马克在伯百利生活期间和别人的成百上千次交谈,没有一次能在珍面前自圆其说。她只要一出现,圈内人彼此的欢笑就会变得那么刺耳和虚无缥缈;他觉得那是正常的精明审慎,她会觉得,也会让马克自己觉得那不过是纯粹的溜须拍马、造谣中伤、阿谀奉承。珍置身伯百利,会让整个伯百利显得俗不可耐、华而不实又鬼鬼祟祟。一想到要教会珍如何不去惹火威瑟,还要投“仙女”哈德卡索之所好,马克就头疼。他含糊地向副总找了个借口,忙不迭地道谢,然后就赶紧走开了。
那天下午,他正在喝茶,“仙女”哈德卡索来了,靠在他座椅背上俯身下来,在他耳边说:“你搞砸了,斯塔多克。”
“这次怎么了?“仙女”?”他说。
“我真搞不懂你是怎么回事,小斯塔多克,就是这回事。你是不是下定决心要惹火那老人家?这可是个危险的把戏,你知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好,我们都在为你努力,安抚他,今天上午我们还以为我们终于成功了呢。他上午还说,那个一开始就打算让你担任的职位,该让你就职了,就别管见习期了。天空本来万里无云:然后你就和他说了五分钟的话——实际上还不到五分钟——就那么一会儿,你就让我们的努力全白费了。我开始觉得你有神经病了。”
“这次他到底又怎么了?”
“你最应该知道!他是不是说了要你把妻子带来这里?”
“是的,他是说了。那又如何?”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别挂念这事——当然,还对他千恩万谢,如此如此。”“仙女”吹了声口哨。
“你看不出吗?我亲爱的,”她边说边用指节轻叩马克的脑袋,“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他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对任何其他人,他可从没这么做过。要是你对他冷眼相待,你本该当时就知道你冒犯了他。他现在在正闷气,失去了信心。他说他‘伤心’了:这就是说,某人很快也要伤心了!他认为你拒绝他的建议,是表明你不是真想在这里‘扎根下来’。”
“这么想真是发疯。我是说……”
“你究竟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你会把妻子接来这里?”
“这难道不是我的家事吗?”
“你不想让她来这里吗?你对你的小媳妇可不太礼貌啊,斯塔多克。有人还告诉我她美得不得了。”
此时,两人眼前慢慢显出威瑟的身形,朝这里漫步而来,他们闭口不谈了。
晚饭时候马克坐在费罗斯特拉多身边。能听见他们说话的人,都不是圈内人。这个意大利人心情不错,谈兴正健。他刚刚下令砍倒某地和某地的一些大山毛榉树。
“你为什么这么做,教授?”有一个坐在对面,叫温特的问道,“我还以为,离房子这么远,这些大树没什么坏处呢,我自己还很喜欢树木。”
“哦,是啊,是啊,”费罗斯特拉多说,“美丽的小树,园艺树,但绝不是野生的莽树。我在花园里种的是玫瑰,可不是野蔷薇,森林不过是杂草。不过我告诉你,我在波斯可见过真正文明的树木。树的主人是一位法国大使馆专员,因为这里不长树。所以,他的这棵树是用金属做的。真是个简陋粗糙的玩意啊。可如果对之加以美化会如何呢?轻便,用铝打造。如此自然,可以假乱真。”
“那和真的树可不一样。”温特说。
“可你想想这么做的好处!你要是厌倦了把树放在这里的话,两个工人就抬着树走:抬到你满意的随便什么地方去。这树永远不死。不会落叶,没有枝条,没有鸟儿来筑巢,没有肥料,也不会一团糟。”
“我想有那么一两棵,供人猎奇,倒很好玩。”
“为什么只要一两棵?在目前,我承认,我们还不得不要森林,因为我们需要空气。不久我们就会找到一种化学替代品,那时候,为什么还要留下任何自然的树呢?我预言,将来地球上将只会布满工艺树。实际上,我们就净化了地球。”
有个叫古尔德的人插嘴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再不会种任何蔬菜了吗?”
“正是如此,你刮脸就是这样:干干净净,英国派头,你每天都刮脸。总有一天我们要给地球刮脸。”
“我不知道鸟儿将怎么办?”
“我也不会留下任何鸟儿。在工艺树上,我会安上工艺鸟,只要你在家里转个开关,那些工艺鸟会齐声歌唱。你觉得厌倦了鸟声,也可以把它们关掉。再想想这个进步吧。没有四处飘零的羽毛,没有鸟巢,没有鸟蛋,没有尘土。”
马克说:“听起来这像是要把所有有机生命都一扫而空。”
“为什么不呢?这是更简洁的卫生措施。听着,朋友们。如果你捡起个正在腐烂的玩意,看到有机的生命正在里面蠕动,难道你不会说‘哦,真可怕,还有活的’,然后马上扔掉吗?”
“这是真的。”
“你又怎么称所谓肮脏的尘土呢?难道不正是有机物吗?矿物是洁净的土。但是真正肮脏的正是来自有机物——汗液、唾液、粪便。你内心关于什么是纯净的想法不正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吗?所谓不纯净的和有机的,实际上是殊途而归的。”
“你说到哪里去了,教授?”古尔德说,“我们自己都还是有机体呢。”
“我承认这一点。这正是问题所在。我们有机的生命里孕育出了思想,它的使命就完成了,有了思想,我们就不再需要有机肉体了。我们不要这个世界继续爬满了有机生命,就像你们所说的青霉病一样——各自萌芽、发育、繁殖和腐朽。我们必须消灭有机生命。当然是一点一点去做。慢慢地我们知道了怎么做。学会了如何让大脑渐渐脱离肉体继续存活:学会了如何用化合物直接建造我们的身体,而不是用动物的死肉和野草把肚子填满。学会了如何不用交配就能繁殖我们自己。”
“我可不觉得这听起来很有乐趣。”温特说。
“我的朋友,你早已将你所谓的乐趣与繁殖后代割裂开来了。乐趣本身就慢慢消失了。呸!我知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可是看看你们英国女人。十个中就有六个是性冷淡,不是吗?你明白了吗?自然本身就已经将不合时宜的风气甩在一边了。只要自然都如此,真正的文明教化才有可能。如果你是农民,你就会懂得这个道理。有哪个农民会套着种马和公牛去下田?没有,没有啊;我们想用的是骟马和阉牛。只要有性,就永远不会有安宁、秩序和规范。只有当男人抛开性,才会最终变得循规蹈矩。”
说完这话,晚餐也结束了。他们站起身来时,费罗斯特拉多在马克耳边低语说:“我建议你今晚不要去图书馆。你明白吗?你现在失宠了。来我房间,和我说会儿话。”
马克站起身,跟着他,现在他和副总之间产生了新的危机,但是费罗斯特拉多仍然是他的朋友,这让他又惊又喜。他们走进这个意大利人位于二楼的起居室里。马克就在壁炉前坐下,可是主人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的小朋友,我很遗憾听说你和副总监之间有了新的麻烦,”费罗斯特拉多说,“你不能再这么做了,你明白吗?如果他请你带夫人来,你为什么不带呢?”
“说真的,”马克说,“我从来不知道他对此如此重视。我想他不过是客套客套。”
晚餐时饮的酒,以及被图书馆小圈子排除在外带来的强烈苦闷,虽然没有抵消他对珍来伯百利的反感,至少也冲淡了这种感受。
“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费罗斯特拉多说,“但我有理由认为,这个想法不是威瑟想出来的,而是头本人的主意。”
“头?你是说朱尔斯?”马克吃惊地说,“我还以为他不过是个傀儡呢。他又为什么关心我带不带妻子来这里呢?”
“你错了,”费罗斯特拉多说,“我们的头可不是个傀儡。”他的举止有些古怪,马克想。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
费罗斯特拉多最后说:“我在晚餐时说的都是真的。”
“可是说到朱尔斯,”马克说,“这到底关他什么事?”
“朱尔斯?”费罗斯特拉多说,“你怎么说起他了。我说的是,晚餐时的话都是真的。我展望的世界是绝对纯净的。清洁的思想,清洁的矿物。是什么最伤害人的尊严?是生育和繁殖以及死亡。如果我们发现,不要以上三者,人也能活着,那会怎样?”
马克瞪大了眼睛。费罗斯特拉多的谈话如此零散,他的举止又如此怪异,他甚至开始怀疑费罗斯特拉多是疯了,还是不清醒?
“至于说你的太太,”费罗斯特拉多继续说,“我对此毫不关心。我要妻子干什么呢?这件事都让我恶心。不过如果他们重视此事……你看,我的朋友,真正的问题是,你是否有意对我们坦诚相待。”
“我没太听明白。”马克说。
“你只想做个小雇员吗?可是你已经远远超过那一步了,你正处在事业的转折点,斯塔多克先生。如果你想回头,你会有和傻瓜辛吉斯特一样的遭遇。要是你真的加入我们——世界就……呸,我在说什么?……宇宙就会对你俯首帖耳。”
“可我当然想加入你们。”马克说。他内心弥漫着激情。
“头认为,如果你不把妻子接到这里,你就不能算我们中真正的一员。他或者就将整个的你,你的一切置于手中——或者就干脆踢开你。你一定要把那女人带来。她也得成为我们的一员。”
这番话好像对马克的脸上泼了一盆冷水。又是一盆……接着又是一盆……在这间屋里,就在此刻,教授细小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他甚至觉得想到珍都不那么真实。
“你真应该听到头亲口说这事。”费罗斯特拉多突然说。
“朱尔斯在这里吗?”马克说。
费罗斯特拉多没有回答,反而从马克面前急转而去,遽然跑到窗帘边。然后他关掉了灯。雾已经散尽,起风了。乱云穿星,拂过满月,俯瞰人间。马克从没有见过如此明亮的月亮。乱云飞渡时,月亮就像在云间滚动的小球,苍白的月光洒满一屋。
“月亮上是一个世界,不是吗?”费罗斯特拉多说,“清洁、纯净。数千平方英里的光滑岩石,没有一片草叶,没有一丝青苔,没有一颗灰尘。甚至都没有空气。我的朋友,你可曾想过,如果你能在那片土地上行走,那会是什么样子吗?没有碎屑,没有腐蚀。那些山脉的顶峰是真的尖峰:和针尖一样锋利,可以刺穿你的手掌。悬崖都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像高墙一样笔直。这些山峰投下大片的阴影,就像乌檀木一样漆黑,阴影里是零下数百度的严寒。这时,只要你走出阴影一步,阳光就会像钢刀一样刺穿你的眼,岩石会燃烧你的脚。温度将会达到沸点。你就会死,不是吗?可即便如此,你也不会变得肮脏。只要一小会儿,你就会成为一小撮灰烬;洁净的,白色的灰烬。注意,也不会有风来吹拂这一堆灰。每一颗灰尘都会原封不动,就在你死去的地方,直到世界的末日……不过这是废话,宇宙是不会终结的。”
“是啊,一个死灭的世界。”马克盯着月亮说。
“不对!”费罗斯特拉多说。他走近马克,几乎是在耳语,嗓音自然是他那副高音,仿佛是蝙蝠的低嘶。“不对,那里有生命。”
“我们知道那个吗?”马克问。
“哦,是的[4],智慧的生命。就在地表以下。一个伟大的种族,比我们远为先进。一道神示,一个纯净的人种。他们净化了自己的世界,(几乎)挣脱了有机物的枷锁。”
“可这是怎么做的——”
“他们不再需要出生,培养和死亡了;只有他们的庶民,他们的乌合之众[5]才依然如此。而主人们则不死。他们让自己的智慧永生:通过一种应用生化学的奇迹,他们能在有机体死亡之后,继续人为地保持生命。他们不再需要有机物为食了,你明白吗?他们几乎脱离了自然而存在,只和自然之间有一根最细微不过的线。”
“你的意思是说,那一切是他们作为的结果吗?”马克指着月亮斑驳的球体说。
“为什么不是呢?只要你消灭一切植物,你很快就没有了空气,也没有了水。”
“但这样做目的何在呢?”
“卫生。为什么他们要让自己的世界里爬满生命呢?此外,他们还特别要放逐一种生命。你所见的月亮的表面并不完全。月表还有居住者——野蛮人。这一族是月球阴暗面的一大块脏污,月球的那一侧仍然有水、空气和森林——是的,还有细菌和死亡。他们正在缓慢地将自己的卫生措施在全月球推开。给月球消毒。野蛮人则与他们战斗。月表下的洞穴和长廊里,有前线,也有激烈的战争。但是这伟大的种族一往无前。如果你能看到月球的那一面,你就会发现每一年,光洁的岩石——就像月球的这面一样——不断侵进:有机物的污斑,所有那些蓝色和绿色的地方,以及迷雾,都在日益缩小。这就像擦拭生锈的银器一样。”
“可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些,我都会另找时间告诉你。头有很多消息来源。此刻,我不过是说出来鼓舞你而已。我说出来,你就会知道,能做什么,该做什么。研究院——我的上帝啊[6];可不是为了研究住房、种牛痘、高速火车和治愈癌症的,而是为了研究更重要的东西。是为了研究征服死亡:或者你也可以说是征服有机生命。这都是一回事。新人类的思想尚幼稚弱小的时候,在有机生命这个茧中得到了庇护,现在要破茧而出了,新人类永生不死,是人造的人,脱离了自然界。自然是我们攀登时借助的梯子,现在要把自然界一脚踢开了。”
“你认为有一天我们真的会发现让大脑永生不死的办法吗?”
“我们已经开始了。头本人就……”
“接着说啊。”马克说。他的心跳个不停,把珍和威瑟的事情都忘了。这才是真正的大事呢。
“头本人就征服了死亡,你今夜就要和他说话。”
“你是说朱尔斯已经死了?”
“呸!朱尔斯是什么玩意。他不是头。”
“那谁是?”
正在此时,响起了敲门声。有个人不等应答就闯了进来。
“年轻人准备好了吗?”是史垂克的声音。
“哦是的。你准备好了,是不是,斯塔多克先生?”
“你已经向他解释过了,嗯?”史垂克说。他转向马克,屋内的月光如此明亮,马克现在能多少认出此人的脸了——冰冷的月光和阴影让他脸上严厉的沟壑更为深邃。
“你真的要加入我们吗,年轻人?”史垂克说,“一旦你的手沾上犁把,就没有回头路了,而且要毫无保留。头要见你。你明白吗?——头?你会见到这个被人杀死但依然活着的人。《圣经》中耶稣的复活是个象征:今晚你就要见到这个象征所代表的事实。这才是真正的人,他要我们都忠诚不二。”
“你到底在说什么?”马克说。他的神经太紧张,嗓音也扭曲了,变成嘶哑的、气势汹汹的大吼。
“我的朋友说得很对,”费罗斯特拉多说,“我们的头是第一个‘新人类’——第一个在生物肉体死亡之后,依然活着的人。就自然法则而言,他已经死亡了:要是依照自然法则,他的大脑现在正在坟墓里腐朽。但一个小时内,他就会开口和你说话——我和你说,我的朋友——你会遵从他的命令的。”
“可它是谁?”马克说。
“是弗朗西斯科·阿尔卡山。”费罗斯特拉多说。
“你是说那个上了断头台的人?”马克喘着气说。那两个人都点头了。两人的脸都凑在他面前:月光如此凄惨,这两张脸看起来就像浮在半空中的两张面具。
“你害怕了?”费罗斯特拉多说,“你会习惯的,我们有意让你成为我们的一员。你看——如果你是局外人,是乌合之众中的一员,你有理由感到害怕。这就是一切力量的开始。他永生不死。伟大的时间被征服了。还有伟大的空间——也已经被征服了。我们队伍中有一个人已经在空间旅行过了。真的,他被人背叛和谋杀了,他的手稿也不够完善:我们还不能重建他的飞船。但这一天会来的。”
“这是永恒不朽的人类和无远弗届的人类的萌芽,”史垂克说,“是戴上了宇宙的皇冠的人类。这就是所有预言的真义。”
“当然了,一开始这力量会仅限于一些人——很少一些人。那些天命永生不老的人。”费罗斯特拉多说。
“你的意思是说,之后这种力量会推及每一个人吗?”马克说。
“不,”费罗斯特拉多说,“我是说,其数量将会缩小为一人。你不是个傻子,对不对,我亲爱的小朋友?我们所说的人类征服自然的力量——抽象的人类——只是针对乌合之众而言的。你和我知道得一样清楚,所谓人征服自然的力量,就是有些人控制他人的权力,大自然不过是其工具而已。本来没有人类全体——这只是个名词——有的只有许多的人。不!无所不能的不是人类,而是某一个人,某一个不朽的人。阿尔卡山,我们的头,是其第一个蓝图。最终的那个人,可能是别人。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
“必有一王凭公义行政,”史垂克说,“必有首领藉公平掌权[7]。毫无疑问,你曾以为这都是神话。你不信,是因为神话都围绕着所谓‘人类之子’这个说法,而人类永远不会有儿子将天地之力在握。但是,他会的。”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马克说。
“但这很简单,”费罗斯特拉多说,“我们已经发现了如何让死人复生。即便在自然寿命未了前,他就是个很聪明的人。现在他永生不老了;他会变得更聪明。以后,我们会让这些复活者活得舒服些——现在,不得不承认,再生的这第二段生命对于复活者来说并不很惬意。你明白了吗?之后我们会让有些人过得舒服些——对有些人可就不会那么舒服了。我们现在能让死者复生,不管他自己是不是愿意。终将成为宇宙之主的那个人可以给任何人复活的生命,选中的人可不能拒绝这个小小的礼物。”
“就是这样,”史垂克说,“你在妈妈膝下听的那些教育又回来了。上帝有能力给予永恒的奖赏和永恒的惩罚。”
“上帝?”马克说,“上帝和这事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信上帝。”
“可是,我的朋友,难道说过去没有上帝,未来就一定没有上帝吗?”费罗斯特拉多说。
“你将会站在万能的上帝的造物面前,你还看不出我们给了你多么无以言表的荣耀吗?”史垂克说,“这里,就在这间屋子里,你将会面见真正上帝的第一个原型。这是个人——或者说是一个人造的生灵——他将最终走上宇宙的王座,从此永远统治下去。”
“你和我们一起来吗?”费罗斯特拉多说,“他要见你!”
“他当然要来,”史垂克说,“难道他以为踌躇抗拒还会有活路吗?”
“还有你妻子的那件小事,”费罗斯特拉多说,“不要提起这类零碎小事。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没有人能和头争论。”
马克晚餐时喝的酒带来的酒兴迅速减退,他隐约想起他来布莱克顿以前认识的朋友们,和这些朋友以及和珍一起度过的时光,那时候的世界和现在压在他身上的刺激的恐怖有所不同,现在,他是孤立无援了。这些想法,以及对这两张月光照亮的面孔的本能厌恶,紧紧抓住了他。两边都让他恐惧,如果他拒绝去,他们会对他做什么呢?冲淡这恐惧的,是他年轻人的想法,如果不得不在眼下屈服,那“到了早上”就船到桥头自然直了;而且,一想到能得知这个重大秘密,他就觉得兴奋,这减轻了恐惧,也增添了他的希望,甚至在此时此刻,这种兴奋也不完全是厌恶。
“好,”他说到一半就顿住了,好像喘不上气来,“好——当然——我去。”
他们领着他出去了。走廊里很安静,一楼里公共室里的谈笑声已经消失了。他一个趔趄,他们就搀起他的胳膊。这条路很长:过道走完又是过道,他从没来过这些过道,许多门要开锁而入,然后来到一处灯火齐明的地方,这里有股奇异的气味。费罗斯特拉多对传声筒说了几句,一扇门就打开了。
马克发现这里仿佛是个手术室,灯光耀眼,有不少水槽,许多瓶瓶罐罐,以及闪亮的器械。有一个身穿白大褂,马克不太记得的年轻人在此迎接他们。
“脱到只留内衣。”费罗斯特拉多说。马克遵命而行,他注意到对面那面墙上全是刻度盘。刻度盘下,许多软管从地板上钻出来,连到墙上。刺眼的刻度盘,以及下面繁多的、似乎还在微微搏动的软管,让人感觉眼前是个有许多眼睛和许多触手的怪物。年轻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刻度盘上晃来晃去的指针。三个来访者都脱去了外衣,洗了手也洗了脸,费罗斯特拉多用镊子从一只玻璃柜中扯出几件白衣服给他们。他们穿好之后,他又给他们似乎是外科大夫戴的手套和面罩。然后大家一时安静下来,费罗斯特拉多看了看刻度盘。“好,好,”他说,“再多点空气。不要太多:零点零三打开密室的空气——慢慢地——直到充满。现在开灯吧。现在向门锁充气。溶剂量稍微少一些。好了。”(这时他转身过来对着史垂克和斯塔多克)“你们准备好进去了吗?”
在布满仪表盘的那面墙上开着一扇门,他带他们走进去了。
【注释】
[1] 原文为“Be glad thou sleeper and thy sorrow offcast. I am the gate to all good adventure”,出自英国诗人乔叟(Chaucer,约1343——1400)的《禽鸟议会》(The Parliament of Fowls)。——译注
[2] 该名出自《反之亦然:给父亲的一课》(Vice Versa,A Lesson to Fathers),是F.安斯蒂(F. Anstey,1856——1934)所著的一部著名校园小说,小说里有位巴尔蒂图德先生变成了自己的儿子,其儿子变成了父亲。——译注
[3] 决断实验(experimentum crucis),指一个实验能够证明一个假设是否成立。——译注
[4] 原文为意大利文,si。——译注
[5] 原文为意大利文,canaglia。——译注
[6] 原文为意大利文,Dio Meo。——译注
[7] 语出自《旧约·以赛亚书》。——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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