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空间三部曲三:黑暗之劫> 7 蟠龙王

7 蟠龙王

珍还没走到墙边敲门,就遇见了丹尼斯顿先生,他引着珍走进山庄,走的路不是那个小门,而是沿着同一条路,数百码开外的山庄正门。他们一路走,珍一边说她的经历。有丹尼斯顿先生的陪伴,珍有种奇妙的感觉,大多数已婚的人都有过这种感觉:这个人你永远不会和他结婚(原因虽说不清道不明,却是毫无疑问的),却比你的配偶和你有更多共同语言。他们走进房子时,就遇见了麦格斯太太。
“什么?斯塔多克太太!真想不到!”麦格斯太太说。
“是啊,艾薇,”丹尼斯顿先生说,“而且她还带来了重大新闻。事情开始了。我们得马上去见格雷斯,还有,迈克菲在干什么?”
“他在外头照料花草已经好几个小时了,”麦格斯太太说,“还有,丁波博士去学院了。卡米拉在厨房里,要不要我去找她?”
“是的,请你去找她,还有,要是你能不让巴尔蒂图德先生闯进来——”
“没问题。我会让他乖乖的不捣乱。你不想来杯茶吗,斯塔多克太太?你坐了火车,又这么辛苦。”
几分钟后,珍又走进了格雷斯·艾恩伍德的房间。艾恩伍德小姐以及丹尼斯顿夫妇都看着她,她感觉好像是在参加一次面试。艾薇·麦格斯端茶进来之后,也没有离开,而是坐下来,好像也是一位主考官。
“现在说吧!”卡米拉说,她的眼睛大睁,鼻孔也张大了,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她全神贯注,并不能算是激动。
珍环视房间。
“你不用担心艾薇,小姐,”艾恩伍德小姐说,“她是我们的同伴。”
一时无人说话。“我们收到了你10号写的信,”艾恩伍德小姐接着说,“你信里写了你梦见有个尖胡子的男人在你的卧室里做笔记。也许我应当告诉你,此人其实并不在那里:至少导师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他确实在研究你,他通过某些其他渠道获得了关于你的信息,而这些渠道,很不幸,你在梦里是看不到的。”
“若你不介意,能不能告诉我们,刚才路上你对我说的事情?”丹尼斯顿先生说。
珍说了那个黑暗中尸体的梦(她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一具尸体),以及她今天早上如何在市场街遇见了那个有胡子的人;她马上就发现听的人对这些大感兴趣。
“真想不到!”艾薇·麦格斯说。“那我们对于布莱克顿森林的想法是对的!”卡米拉说。“真的就在伯百利,”她丈夫说,“不过要是这样,阿尔卡山有什么用呢?”
“对不起,”艾恩伍德小姐声音一如往常平静地说,其他人立刻安静下来,“我们绝不能在这里讨论此事,斯塔多克太太还没有加入我们呢。”
“那你们要对我守口如瓶吗?”珍说。
“小姐,”艾恩伍德小姐说,“请你原谅。目前说这个是不合适的:我们确实不能随意行事。你能不能允许我问你两个问题?”
“请便。”珍说,她有些愠怒,但只是微微发怒。有卡米拉和她丈夫在场,也让她注重自己的举止。
艾恩伍德小姐拉开一张抽屉,在里面找东西,一时周围一片安静。然后她把一张照片递给了珍,问道:“你认识此人吗?”
“是的。”珍低声说,“这就是我梦见的那个人,也是我今天上午在艾奇斯托碰见的人。”
照片照得很好,底下是一个名字:奥古斯图斯·弗洛斯特。还有些其他细节,珍一时未能领会。
“其次,你准备好了去见导师吗?——就现在?”艾恩伍德小姐继续说,伸出手来向珍要回照片。
“嗯——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既然如此,亚瑟,”艾恩伍德小姐对丹尼斯顿先生说,“你最好去看看他是不是状态不错,能见斯塔多克太太。”
丹尼斯顿立刻起身。
“与此同时,我想和斯塔多克小姐单独说几句话。”艾恩伍德小姐说。其他人于是也纷纷起身,跟着丹尼斯顿出了屋子。一只很大的猫,珍之前没有注意到,现在跳上了艾薇·麦格斯之前坐过的空椅子。
“导师会见你的,这一点我基本肯定。”艾恩伍德小姐说。
珍一言不发。
艾恩伍德小姐继续说:“我想,在这次会谈上,导师会要你做一个最终决定。”
珍小声咳嗽了一下,别无他意,只不过自从只有她和艾恩伍德小姐两个人单独相处之后,屋子里就一派庄重气氛,令人不快,珍咳嗽不过是想打消这氛围。
艾恩伍德小姐说:“在你见导师前,有些关于他的事情,你得知道。在你面前,他会是一个很年轻的人:比你还年轻。请你记住,实情并非如此。他已经超过四十五岁了。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曾去过人类从未涉足的地方,他的各路朋友我们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来。”
“很有意思。”珍说,可是她显得毫无兴趣。
“第三,”艾恩伍德小姐说,“我必须请你记住,他时常剧痛缠身。不管你如何决定,我相信你不会说或做什么无端让他劳损的事情。”
“如果‘渔王’先生现在不方便见客……”珍含含糊糊地说。
“你得原谅我,把这些观点强加给你。我是个大夫,也是我们这派人中唯一的大夫。我因此有责任尽量保护他。请你现在跟我来,我带你去蓝室。”艾恩伍德小姐说。
她站起身来,为珍打开了门。她们走过朴素而狭窄的过道,然后顺着矮矮的台阶走上一间大门廊,然后沿着一道精致的乔治时代风格的楼梯,上了一层。房子比珍最初想的要大,温暖,又很安静。在浓雾中生活了那么多天之后,秋日暖阳落在柔软的地毯和墙壁上,让珍觉得那是明亮的金色。还是第二层,不过又走上去六步,她们来到一处白柱支撑的四方形空间,卡米拉安静而警觉地坐在那里等她们。她的身后是一扇门。
“他会见她。”她站起身来对艾恩伍德小姐说。
“他今天上午很疼吗?”
“不是一直疼。今天他感觉不错。”
当艾恩伍德小姐举手敲门的时候,珍暗自思忖:“小心啊,不要着了道了。刚走过长长的走廊,她们又压低嗓门说话,如果不小心,你就会中计的。你会成为这人的又一个女崇拜者。”然后她就走进了房间。屋里很明亮——好像处处都开着窗。也很暖和——炉火闪耀。屋内一派蓝色。她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过来,就看见艾恩伍德小姐在行屈膝礼,这让她很恼火,而且还有些害羞。她的内心正在交战:一是“我不愿行屈膝礼”,二是“我不知道怎么做”,这也是实情:她梦里的是事实,她不知道怎么行屈膝礼。
“这就是那位小姐,勋爵。”艾恩伍德小姐说。
珍抬眼看去;她的世界瞬间颠倒了。
她面前的沙发上,躺着的,像是个男孩,只有二十岁,一只脚上缠着绷带,好像有伤。
一扇长窗的窗台上,一只驯服的寒鸦走上走下。火光,还有火光微弱的反光,日光和其微弱的反光,日光和刺眼的反光,都在天花板上交相辉映。但屋子里所有的光似乎都射向那个受伤的年轻人金色的头发和金色的胡须。
他当然不是个男孩——她开始怎么会这么想呢?都是他额头和脸颊,最重要的是手上光洁的皮肤,让人产生了这个想法。但是没有哪个男孩会长如此浓密的胡须。男孩也不会如此强壮。珍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疾病缠身的人,但是她一眼就看出来,此人的铁掌是难以挣脱的,人们会觉得他的肩臂足以支撑整栋屋子。珍吃惊地看到,站在她身边的艾恩伍德小姐看起来就是个小老太婆,形容枯槁,苍白无力——好像一口气就可以吹飞。
沙发搁在一个平台般的地方,一个台阶将其与屋子其他地方分隔开来。珍感觉此人身后是重重蓝色的幔帐——后来珍才发现不过是一扇屏风,所以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王庭。要不是她亲眼所见,而是听人口传,她会说这很傻。窗外看不到树木、山丘,或任何其他房屋,只有平静如砥的茫茫雾海。此人和她仿佛是在鸟瞰世界的一座蓝塔之中。
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疼痛时时袭来:突如其来的刺痛和灼痛。但就像闪电撕裂夜空,夜空重又合拢,不露痕迹一样,他平静的表情也将每次剧痛的折磨掩盖下去。她怎么会认为此人是年轻人呢?又或者怎么会认为他是老人呢?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让她马上不寒而栗:此人的脸是完全没有年龄的。她从来就不喜欢男人留胡子,除非是白发的老人(她自己这么认为),但这是因为她早就忘记了孩童时代想象中亚瑟王的形象——还有想象中的所罗门王。所罗门王——这么多年来,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集爱人、魔法师和国王于一身的灿烂形象第一次偷偷潜回她的心中。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体会到国王这个词与战役、联姻、神权、慈悲和权力的种种联系。就在这一刻,珍看到他的脸庞时,珍就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忘记了她对艾恩伍德小姐轻微的怨恨,和对马克更微不足道的抱怨,忘记了自己的童年和父亲的家。当然,这只是一念之间。瞬间她又变回了那个举止得体的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鲁莽地直直盯着一个从未谋面的人看(至少她希望自己这么盯着人看,给人的印象最好不过是鲁莽而已),她面红耳赤,又困惑不已。但是她的世界已经颠倒了;她很清楚,现在一切都可能发生。
“谢谢你,格雷斯。”这个男人开口说,“这就是斯塔多克太太吗?”
他的嗓音听起来也像阳光,也是金色的。不仅像黄金那么优美,而且像黄金那么有分量;不仅像阳光那样轻柔地落在秋天英国的墙壁上,也像阳光那样照耀着雨林或沙漠,或孕育生命,或剥夺生命。现在这声音在和她说话。
“请原谅我无法起身,斯塔多克太太,我的脚有伤。”此人说。
珍听见自己说:“是的,阁下。”她的声音和艾恩伍德小姐的声音一样轻柔和纯洁。她本来想说:“早上好,‘渔王’先生。”语调要从容不迫,来抵消她进屋时的荒唐举止。但是她嘴里说出的却是不同的话。之后她就坐在导师前面。她在瑟瑟发抖:她甚至在瑟瑟发抖。她迫切希望自己不要哭出来,或者会说不出话,或干什么傻事。因为她的世界已经颠倒了:现在一切都可能发生。这场谈话快点结束吧!这样她就能不失体面地走出这房间,远远走开,不是永远不回来了,但至少要过很长时间。
“你要我留下吗,阁下?”艾恩伍德小姐说。
“不,格雷斯,”导师说,“我觉得你不用留下来,谢谢你。”
珍想:“现在,就要来了——就要来了——真来了。”她脑海中闪过他一定会问她的所有那些让人难堪的问题,会让她做的那些最出格的事情,荒唐地混为一团。所有抵抗的力量似乎都从她身上流走了,她已经手无寸铁了。
◆〇◆
在格雷斯·艾恩伍德把他们俩独自留下的几分钟后,珍几乎没有听进去导师在说什么。并不是她心不在焉;恰恰相反,她全副精神都在导师身上,反而听不进他的话了。每个腔调,每个神情(他们怎么会认为她会以为导师是个年轻人呢?),每个手势,都深深印在她的记忆里;直到导师停下不说,显然是在等她回答,珍才发现,她根本就没怎么听他在说什么。
“您说——说什么?”她说,希望自己没有像个女学生一样就这么面红耳赤下去。
他回答道:“我是在说,你已经帮了我们最大的忙。我们知道,人类所将遭受的最可怕的袭击,很快就要来临,就在我们这个岛国。我们认为伯百利的国研院可能与此有关。但我们并不肯定。我们当然并不知伯百利如此重要。这就是为何你带来的信息如此宝贵。但另一方面,这也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困境。我所指的困境和你有关。我们曾希望你能加入我们——成为我们队伍里的一员。”
“难道我不能吗?阁下?”珍说。
“这很难,”导师顿了一顿,又说,“你看,你的丈夫在伯百利。”
珍抬眼瞥去,她几乎脱口而出:“您是说马克有危险吗?”但她意识到,她目前虽然感情复杂,实际却并不为马克担心,如此说话未免显得虚伪。这种踟躇的心态她还很少遇到,最后她说:“您是什么意思?”
“怎么?”导师说,“同一个人,既是国研院官员的妻子,又是我队伍中的一员,这很难。”
“您是说您无法信任我吗?”
“我是说我们应当畅所欲言。我的意思是,在如今的情况下,你和我,以及你的丈夫,彼此都不能相信。”
珍愤怒地咬紧了嘴唇,不是对导师愤怒,而是对马克愤怒。马克以及他和那个叫费文思通的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要在此刻来搅局呢?
“我得做我认为正当的事,不是吗?”珍轻柔地说,“我是说,如果马克——如果我的丈夫——站在了错误的一边,我不能因为这个影响我的作为,不是吗?”
“你在考虑什么是正当之举吗?”导师说。珍瞪大了眼睛,脸红了。她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呢。
“当然了,”导师说,“事态也许会发生到紧急的地步,那时候你过来,即便完全违背你丈夫的意愿,即便是潜逃而来,也是名正言顺的。这取决于危险有多近——这是我们大家都面对的危险,也是针对你个人的危险。”
“我想危险正高悬头顶——丹尼斯顿太太的话让我有如此感觉。”
“问题正在于此。”导师微笑着说,“我不能太过谨慎,同样,除非确实万不得已,不能用极端的雷霆手段。否则我们就会变得和我们的敌人一样——他们只要假想如此如此做,便会在遥远的未来对人类有些虚无缥缈的好处,就敢打破一切常规。”
“但我来这里,难道会对任何人有害吗?”珍问。
他没有直接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了。
“看来你不得不回去;至少现在是如此。毫无疑问,你很快就会再见到你丈夫。我想你至少要试一次,让他和国研院脱钩。”
“可我要怎么做啊,阁下?”珍说,“我该对他怎么说呢。他会认为我在胡说。他根本不会相信会有一场浩劫降临到人类头上。”此话一出口,她自己也疑惑地想:“这是不是听起来很荒唐?”或者说,让她更惊慌失措的问题是:“这件事本身是不是很荒唐?”
导师说:“不对,这件事你绝不能告诉他。你绝对不能提到我和我们这群人。我们把生命交到你手上了。你只能要求他离开伯百利。你必须以此为自己的希望。你是他的妻子。”
“我说什么,马克都不上心。”珍说。她和马克都认为对方是这样对待自己的。
“也许你从没有像这件事这样恳求过他。”导师说,“你不想像拯救自己一样拯救他吗?”
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被请出这栋房子的威胁现在迫近了,她感觉有些绝望。尽管她内心的自我在谈话时多次告诫她在这种异常的情况下,该说什么,自己有什么愿望,她还是急剧地开始说话了。
“别把我送回去。”她说,“我在家都是孤身一人,还总做可怕的梦。我从前和马克最好的时候总是待在一起,现在已经不同于那时候了。我很难过。我是不是来这里,马克也不关心。要是他知道我来这儿,只会一笑了之。就因为他和可怕的人来往,我也要奉陪上一辈子,这公平吗?您不会认为,一个女人一旦结婚,就不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吧?”
“你现在很难过吗?”导师问。珍的嘴边涌上了一千个肯定,可当她真正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时,这些回答又消失了。突然之间,就像身处漩涡的中心反而平稳一样,在一种深沉的平静之中,她看到了真相,并且终于不再考虑自己所说的话会让导师如何看待自己,她回答道:“不难过。”
“但是,”她顿了顿,又说,“如果我回去的话,情况会更糟的。”
“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不,我想不会的。”这一会珍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她只能感到平静和安宁,自己的身体所坐的椅子是如此舒适,这间屋子的大小和色调也有一种明澈的美丽。但她很快就自己思忖:“这就是结束了。他马上就要喊那个叫艾恩伍德的妇人进来,赶我走了。”似乎她的命运就取决于接下来的一分钟她会说什么。
“真有这个必要吗?”她开始说道,“我认为我对婚姻的看法和您大不相同。如果一切都要取决于马克怎么说——而且马克对这些还一无所知,那我就认为这太奇怪了。”
“孩子,”导师说,“这不是你或我如何看待婚姻的问题,而是我们的诸神如何看待婚姻的问题。”
“也许他们太守旧了,但是——”
“这是个玩笑话。他们并不守旧;但他们确实非常、非常古老。”
“他们就不会想到去研究下我和马克是不是信奉他们对于婚姻的理念吗?”
“恩,不会的。”导师带着微妙的笑容说,“不会的,我可以肯定他们不会去研究的。”
“那么,一场婚姻究竟事实上是什么样——究竟成功与否,妻子是否爱丈夫,对他们就毫无关系吗?”
珍本无意说这些:更不想用这种语调来说,她现在自己也认为自己的语调平庸而悲苦。她自怨自艾,又担心导师一言不发,于是接着说:“不过我想您会说,我不该告诉您这些。”
“我亲爱的孩子,”导师说,“自从提到你的丈夫,你就一直在告诉我这些。”
“那您还是毫不关心吗?”
“我想,”导师说,“这将取决于他如何失去了你的爱。”
珍沉默了。她无法告诉导师到底是为什么,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当她试着思索她对马克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埋怨之情时,她心中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不公正,甚至还有对丈夫的同情。她的心情顿时沮丧了,她本来还隐约指望通过这次对话,多少能摆脱所有的问题,现在看来她的问题反而更多了。
她最后开口说:“这不是他的错误,我想我们的婚姻本就是错误。”
导师一言不发。
“您——您提到的那些神——对这种情况会怎么说呢?”
“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导师说。
“请说吧。”珍勉强回应。
导师说:“他们会说,你并不是因为失去了爱而不愿顺从,却因为从来都不打算顺从,而失去了爱。”
珍内心本来会对这句话大为恼火,冷嘲热讽,此刻这种情绪却因为听到“顺从”这个词而远远遁去(珍还能听见这种情绪的呼声,但已经是隐约难辨了)——不过当然不是顺从马克——这个词袭上她心头,就在这间屋里,就在当下,好像一股奇妙的东方香雾,危机四伏,充满诱惑而又暧昧不清……
“快停下!”导师尖厉地说。
珍盯着他,大张着嘴。一阵沉寂,这股奇异的香气渐渐消散了。
“你在说什么,我亲爱的?”导师又开口说。
“我想爱意味着平等,”她说,“以及自由的伴侣关系。”
“啊!平等!”导师说,“这个我们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谈谈。是的,我们所有人都必须有平等的权利,不被他人的贪婪所伤害,因为我们已经堕落了。我们之所以穿衣服,也是同样的原因。但是衣服下,还是赤裸的身体,等到我们解脱肉体的那一天,这身体也会一样弃置委地。平等并非最深刻的原则,你知道的。”
“我总是认为平等恰恰是最基本的原则。我想人们在灵魂上是平等的。”
“你错了。”他严峻地说,“这是人类最不平等的地方。法律平等,收入平等——这都很好。平等护佑生命;而不是创造生命。平等是药石,而非食物。你甚至看看政府的报告也会觉得温暖呢。”
“可是在婚姻中……?”
“尤其不是这样,”导师说,“求爱不知何谓平等,婚姻也一样。自由伴侣关系与此何干?那些同享受,或共患难的人,才是伴侣。那些不能同甘共苦的人,就不是。你不知道何所谓酒肉之谊吗?朋友——同志——不能互相提携。这让友谊蒙羞……”
“我原以为。”珍刚开口,又停住了。
“我明白,”导师说,“这不是你的过错。他们从没有告诫过你。没有人曾告诉你,两情相娱中不能缺少顺从或谦逊。你将平等定位不当。你是否能来此地,尚可考虑。可眼下,我必须送你回去。你可以来看我们。与此同时,和你的丈夫谈谈,我也要和我的领导者们谈谈。”
“你会去见他们吗?”
“他们若是有意,会来我这里的。但是我们一直都在谈论顺从,过于郑重其事了。我想给你看看关于顺从的滑稽小把戏。你不怕老鼠,是不是?”
“怕什么?”珍惊奇地说。
“老鼠。”导师说。
“不怕。”珍疑惑地说。
导师摇了摇沙发边的小铃铛,麦格斯太太立刻来了。
“麻烦你,我想,我该吃午餐了。”导师说,“他们会给你在楼下准备午餐,斯塔多克太太——你的午餐可比我的要丰盛得多。如果你愿意坐下陪着我吃饭,我就给你看一些我们这房子里的小把戏。”
麦格斯太太很快端着托盘回来,盘内有一只玻璃杯,一小细口瓶红酒,一卷面包。她将托盘放在导师身边的一张桌上,又退出去了。
“你看,”导师说,“我生活得就像那部《科迪》[1]小说里面的国王。这食物真让人快意。”他边说,边掰开面包,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我没有看过您说的那本书。”珍说。
他俩谈了一会儿那本书,导师且餐且饮;然后他取出盘子,在地板上洒了些面包屑。“现在,斯塔多克太太,”他说,“你将看到一个小把戏。但是请你绝对不要出声。”话音一落,他就从口袋里取出个小银哨,吹了个音符。珍一动不动地坐着,屋里一片安静,好像凝固了一般,先是传来一声刮擦声,然后是一阵沙沙声,珍就看见了三只肥大的老鼠,在地毯上前趋而来,地毯对它们而言简直是浓密的灌木丛,它们东嗅西嗅,要是把它们的路线画下来,就会像是一条曲折的河流。它们走近了以后,珍可以看见它们的眼睛闪闪发光,甚至看到它们的鼻子抽动不停。尽管她刚才说不怕老鼠,哪怕就在脚边也不要紧,可现在她只是勉强能控制不跳起来。正因为她勉强控制着,才能第一次仔细地观察老鼠——它们并不是爬行的野兽,而是灵巧的四足动物,坐起来的时候,简直像是微小的袋鼠,有灵巧柔软的前爪和透明的耳朵。老鼠不出声而又灵活地四下逡巡,直到地板上再无面包屑。这时导师再吹一声哨子,三只老鼠突然挥动着尾巴回洞而去,几秒钟后,就在炭箱后面销声匿迹了。导师看着她,眼里带着笑。(珍心想:“怎么也没办法认为他是老人。”)“你看,”导师说,“一个简单的调整。人类要打扫掉面包屑;老鼠则急不可待要来干掉面包屑。这永远不应成为争斗的原因。可你看,顺从和秩序,更像舞蹈,而不是操练——男女之间的地位总是变化不停,就更是符合此道理了。”
“在老鼠们看来,我们肯定是硕大无比。”珍说。
她说的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原因不同寻常。她所想的正是巨大,当时看起来,她所想的是她和老鼠比较起来是多么巨大。可是几乎就在同时,这种确定的想法就瓦解了。她所想的,仅仅是巨大本身。或者说,她不是在想,而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体验着巨大。有些硕大无比,好像是从大人国来的东西威压着她,正在迫近,即将破门而入。珍感觉自己缩成一团,喘不上气,所有的力量和品格都消失一空。她向导师飞快地瞥去一眼,其实是哀求救命,这一瞥之下,她莫名其妙地发现,导师也和她一样,是微如芥子的。整间屋子也小得可怜,仿佛鼠洞,而且珍还感觉屋子歪斜在一边——似乎这无形的巨灵,以无可承担的重压和神威降临时,把屋子压倒了。她听见导师的声音说话了。
“快走,”他轻柔地说,“你现在必须要走了,这不是我们凡人留的地方,但是我已经习惯了。你快走!”
◆〇◆
珍离开高踞山顶的圣安妮山庄,来到火车站时,她发现即便在山下这里,浓雾也开始散去。车站的大窗户在雾中敞开,火车一路上也多次驶过洒满午后阳光的小角落。
旅途中,她的内心矛盾交战,车厢里简直可以说有三个,甚至四个珍。
第一个珍完全还在全心全意想着导师,回忆他的每句话,每个神情,乐此不疲——这个珍毫无戒备心,一些只鳞片爪的当代思想,一直以来都是她才智的一部分,此刻也被抛下了,珍被一股她并不懂得,也无法控制的感受的洪流冲击席卷着。她还打算尽力控制这股激流;这就是第二个珍发挥作用了。第二个珍厌恶第一个珍,认为她就是那种自己一向特别憎恶的小女人。有一次走出电影院时,她听见一个卖东西的小女孩对朋友说:“哦,他真帅呆了!要是他用看她的那种眼神看我,我会跟着他哪怕到世界尽头。”就是这个小个的姑娘,花花绿绿,浓妆艳抹,还吮着薄荷糖。不管第二个珍把第一个珍看成和这个小姑娘一样,这是否合理,反正她就是这么想的,而且还觉得第一个珍简直不可容忍。就因为对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和长相着迷,竟然无条件投降。珍曾认为对自己命运的牢牢把握,还有永远的矜持,这些对她作为一个成熟的、完整的和有智慧的人是必不可少的,可居然就这么抛下了(而且自己还没意识到)。这整件事真是可耻、粗鄙和野蛮到了极点。
第三个珍是个新来的不速之客。第一个珍在她的女孩时代有根源,第二个珍就是她自认为“真正的”或正常的自己。但这第三个,她良心的自我,珍一直都知道在自己心中。她从心中某个安宁的、世代相传的神秘地方油然升起,这第三个珍说出的各种道理,珍之前都听过,但在此以前,从没有和实际生活联系起来。如果这个良心的自我仅仅告诉她,她对导师的感情是错误的,她不会很吃惊,而是会将之斥为陈腐之见。但情况却是,这个道德的自我一直指责她对马克为什么没有类似的感情。并且不停地在她心中压上对马克的新感受:内疚和怜悯。这是她在导师的屋子里才第一次感受到的。是马克犯下了如此大错;她必须,必须,必须对马克“好一点”。导师很显然是坚持让她这么做的。正在她满心都想着另一个男人的时候,出于一种不清不楚的情感,她决定奉献给马克更多,比以前还要多,她感觉自己这样做,就是奉献给了导师。这一切把她心里弄得五味杂陈,所有这些矛盾都变得无关紧要,汇入了第四个珍更广泛的感受中。这是珍本人,统管她所有的其余自我,轻松自如,甚至也毫无选择。
第四个珍,也是珍最高的自我,她就是满心欢喜。其余三个自我对她毫无影响。她正在木星上,四周流光溢彩,弦歌不绝,热烈欢庆,她生机勃勃,容光焕发,兴高采烈,身穿闪亮的霓裳。她几乎根本没去想导师请她离开之前那种种奇特的情感,并认为离开几乎就是解脱。当她试着回想当时的奇特感觉,立即就会被引着想起导师本人。不管她要想什么,都会归结到导师身上,而想起导师就让她快乐。透过火车车窗,她看见光柱挥洒在收割后的田野上、熠熠闪光的树林中,感觉这就像小号的音符。她瞅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野兔和母牛,幸福欢欣地在心里爱抚着它们。同车厢里一位瘦削老人的只言片语也让她饶有兴趣,珍之前从没有如此看出老人精明而又愉快的想法是这么美好,像果仁一样甜蜜,简直活脱脱是一幅英国人的粉笔速写小像。她反省着,有多久没有用心听过音乐了,并决定今晚就在留声机上听许多首巴赫的赞美诗。或者——也许——她会去读许多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她也为自己又饥又渴而感到高兴,决定喝茶时要自己烤牛油面包吃——烤很多牛油面包。她也因为知道自己很美而高兴;她有一种感受——尽管这种感受也许是虚假的,但和虚荣心无关——她感觉自己的美貌,就像魔法中的奇葩一样,每一分钟都在怒放、盛开。在这种心情下,当那个老乡下人在科尔哈代下车之后,她自然站起身来,在车厢壁上挂在她面前的镜子里观赏自己。她当然容貌美丽;此刻尤其动人。这其中未免再次有些小小的虚荣心。女为悦己者容,她的美貌属于导师。完全属于导师,甚至他都可以决定不留给自己享用,而是命令将她的美貌给予别人,这比把珍留给他自己享用,更为顺从卑下,因而更为崇高,更加无所保留,因此也更快乐。
火车抵达艾奇斯托站时,珍刚决定她不去赶公共汽车了,她要边享受,边慢慢走回杉顿去。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平时站台上这个辰光已经人烟稀少,现在却像银行休假日的伦敦站台一样人头攒动。“你在这儿呢,伙计!”珍刚开车门,就听到有人大叫,六条大汉就粗鲁地向她的车厢挤来,弄得她几乎下不了车。穿过站台也很困难。人们似乎同时向四面八方涌去,——个个怒气冲冲,举止粗鲁,激动不已。“回车上来,快点!”有人大喊。另一个人又吼道:“要是你不打算出门,就滚出火车站!”珍身边又有人问:“他妈的怎么回事?”然后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哦,老天啊,哦,老天啊!快住手吧!”火车站外面,传来滚滚的喧嚣声,好像是足球球迷的哄闹。四面八方都是灯火乱闪,前所未见。
◆〇◆
几个小时之后,珍来到一条她根本不认识的街上,浑身青紫、心惊胆战、累得半死。她被院警和一些其女性成员,即女警包围了。她走的路线就像在涨潮时,想从海边走回家一样。在沿着瓦维克街走时,她被挤出了原来自然的路线——他们在打劫商铺,在里面点火——珍不得不绕了个很大的圈子,走到精神病医院那边,最终是可以走回家的。可是即便这个绕了大圈的路线,也走不通,原因是一样的。她又不得不打算走一条更远的路;每一次,浪潮都比她先来一步。最后她看到了博恩巷,笔直的、空荡荡的、很寂静,只有走这条路,否则今天晚上就到不了家了。她碰到了两个国研院的警察,他们似乎无所不在,可在骚乱最激烈的地方,却找不着他们,他们大喊道:“小姐,你不能过去。”可当他们转过身去时,巷子里灯光昏暗,珍已经近乎绝望,她猛冲进巷子里。他们抓住了她。于是,她就被带进了一间点着灯的屋子,一个穿着制服、留着灰短发、四方脸的女人,还叼着根没点着的雪茄烟,在讯问她问题。屋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是间民宅被突然地、草率地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警察局。那叼着雪茄的女人本来兴趣索然,直到珍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哈德卡索小姐才第一次仔细看看她的脸。珍感到受了强烈的新刺激。她已经很疲倦,很害怕了,但是这不同于其他。那个女人的脸让珍不安,珍觉得那就像是某些男人的脸——肥胖的男人、贪婪的眼睛、古怪的令人不安的笑容,在她十多岁时,就常让她不安。那女人寂静无声,却对她极其有兴趣。珍能看出,这女人一边盯着她看,脑子里就生出了些新主意:这些主意先是让这女人觉得有意思,然后她又努力推开,然后又绕回来琢磨,最终,她还是接受了,微微有些心满意足的样子。哈德卡索小姐点燃了雪茄,对珍脸上喷了口烟。如果珍知道哈德卡索小姐事实上很少真的点燃雪茄,她就会更加警觉。围着她的那些男警女警可能就警觉起来了。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不同。
“珍·斯塔多克,”“仙女”说,“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亲爱的。你是我的朋友马克的妻子。”她一边说,一边在一张绿色的表格上写东西。
“好了,”哈德卡索小姐说,“你就要和老公团聚了。我们今夜就送你去伯百利。只有一个问题,亲爱的。夜里这么迟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刚下火车。”
“那你去了哪里呢,亲爱的?”
珍一言不发。
“你不是趁老公不在就开始胡搞了吧,是不是?”
“你能放了我吗?”珍说,“我想回家。我很累了,也很晚了。”
“可你不能回家,”哈德卡索小姐说,“你要去伯百利。”
“我丈夫并没有说让我去那里找他。”
哈德卡索小姐点了点头:“这是他犯的又一个错误,不过你得跟我们走。”
“你是什么意思?”
“这是逮捕,亲爱的。”哈德卡索小姐说,把那张她刚才还在写的绿纸递给珍。珍觉得,所有的官样文章全都是这个样子——一大堆表格框框,有些空着,有些满是细小的印刷体,有些是潦草的铅笔签名,还有一处写着她自己的名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哦!”珍突然尖叫起来,噩梦一样的感受压倒了她,她向门口猛冲。当然了,她是冲不出去的,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神智,发现自己被两个女警挟着。
“还会使小性子呢!”哈德卡索小姐嬉笑地说,“我们先把臭男人们都赶出去,好不?”她说了几句话,男警察们就走了出去,在身后关上了门。他们一出去,珍就感觉一层保护消失了。
“好,”哈德卡索小姐对那两个穿着制服的姑娘说,“让我们瞧瞧。十二点四十五了……一切都很顺利。我想,达茜,我们能稍微休息一下了。不过小心,凯蒂,把她的肩膀再抓紧一点。这就好了。”哈德卡索小姐一边说话,一边松开皮带,完事之后,她又脱下束腰外衣,扔到沙发上,露出她硕大的胸部,没有穿胸衣(“暴雪”比尔就曾经报怨过这一点),肥硕、下垂,衣服穿得很薄:就像鲁本斯[2]在疯狂中才会画的形象。然后她又坐下了,从嘴里抽出雪茄,又朝珍喷了一口烟,对她说话了。
“你坐火车到哪里去了?”她说。
珍一言不发。这部分是因为她说不出话,部分是因为她现在清清楚楚地看出来,这些人就是导师对抗的人类的大敌,绝不能告诉他们任何事。做这个决定时,她并未觉得有英雄气概。这个场面变得让她觉得很不真实;仿佛是在半睡半醒之际,她听见哈德卡索小姐说,“我想啊,凯蒂我亲爱的,你和达茜最好把她带到这里来。”那两个女人就推着她走到桌子的那一边,她依然感觉半真半幻。她看见哈德卡索小姐两腿撇得很开,坐在椅子上如同骑在马鞍上一样;短裙下伸出两条穿着皮裤的长腿。那两个女人推着她向前走,只要她反抗,就熟练地暗暗加大力量,直到她被推到哈德卡索小姐两腿之间,哈德卡索小姐两脚合拢,用自己的脚踝扣住了珍的脚踝。如此靠近这个女怪物,已经让珍恐惧至极,她们将把她怎么样,她反倒不害怕了。哈德卡索小姐盯着她看的时间似乎漫长得没完没了,微笑着,向她脸上喷出一团烟。
“你知道吗?”哈德卡索小姐最后说,“你还是真是个小尤物。”
又是一阵寂静。
“你坐火车去哪儿了?”哈德卡索小姐说。
珍瞪着她,似乎眼睛就要滚出眼眶了,她什么也没有说。突然间,哈德卡索小姐向前倾身,非常小心地解开珍的衣角,然后猛地把点着的香烟头摁到她的肩膀上。接着,又无人动作,一片沉寂。
“你坐火车去哪儿了?”哈德卡索小姐说。
这发生了多少次,珍永远也记不起来。似乎终于有一次,哈德卡索小姐没有和她说话,而是和另一个女人说:“你们在大惊小怪什么,达茜?”
“我是在说,夫人,现在是一点五分了。”
“时光飞逝啊,是不是,达茜?可那又怎么样?你不是挺舒服的吗,达茜?你抓着她这么个小东西,不会累着的吧?”
“不累,夫人,谢谢你。不过你说过,夫人,你要在一点整去见开普顿·奥哈拉。”
“开普顿·奥哈拉?”哈德卡索小姐开始有些恍惚,然后声音大了起来,仿佛从梦中醒来。她跳起来,穿上她的束腰外衣。“真是好姑娘!”她说,“你们真是一对木头疙瘩!为什么不早提醒我?”
“哦,夫人,我不愿意打搅你。”
“不愿意!你以为你在这是干什么的?”
“有时候,当你在检查的时候,夫人,你不喜欢我们打搅你。”那姑娘不高兴地说。
“别狡辩!”哈德卡索小姐大吼道,她猛地转过身来,响亮地在那姑娘脸颊上抽了一记耳光。“看仔细了。把犯人押进车里。别浪费时间给她扣好扣子了,傻瓜。我去用冷水冲把脸就来。”
几秒钟后,珍被达茜和凯蒂挟着,飞快地穿过黑暗,不过哈德卡索小姐依然在身边(似乎车厢的后座能坐五个人)。“尽量不要穿过镇子,乔。”是哈德卡索小姐的声音,“那里现在可热闹了。开到精神病院那边,走包围圈后面那些小路。”四周都是各种古怪的噪声和灯光。在一些地方,似乎还聚着很多人。过了一会,珍发现车停了。“你他妈停车干什么?”哈德卡索小姐说。一两秒钟时间里,司机没有回答她,只是咕哝着,还有引擎打不上火的噪声。“怎么了?”哈德卡索小姐严厉地又问道。“不知道,夫人。”司机说着,还在尝试。“老天啊!”哈德卡索小姐说,“你就不能照看下这车吗?你们之中有些人也该受一受人道的拯救性处理。”他们所在的这条街上空荡荡的,不过听声音,距离一条人潮滚滚、怒气冲天的街道也不远。司机下了车,一边喘气,一边咒骂着,打开了引擎盖。“喂,你们两个跳下去,去找另一辆车,只要在五分钟内能走到的地方,就征用了。要是找不到,那就无论如何十分钟内要回来。赶紧。”那两个警察下了车,跑步离开了。哈德卡索小姐继续对司机破口大骂,司机继续修着引擎。喧闹声越来越大。突然间,司机站直了身子,转过脸来对着哈德卡索小姐(珍看见,灯光下他的脸上汗珠闪烁)。“听着,小姐,”他说,“你也够了,明白不?你要不就说人话,要不就自己来修这辆该死的汽车,既然你他妈那么聪明。”“你还敢这么和我说话,乔,”哈德卡索小姐说,“小心我对普通警察说上你几句坏话。”“哦,怕你不成?”乔说,“我想我宁愿蹲号子,也不要参加你那要命的茶会。哎呦!我当过宪兵,当过黑褐警卫[3],还进过不列颠法西斯主义者联盟[4],可他们和这个比都是小儿科。那里还知道尊敬人。上级也是个男人,不是个该死的老太婆。”“没错,乔,可要是我对普通警察说句话,到时候你想蹲监狱都没门。”
“哦,可不是啊,不是吗?我没准也有几个关于你的故事,要和他们聊聊呢。”
“看在上帝的分上,对他好好说话吧,夫人,”凯蒂说,“他们来了。我们要来不及了。”实际上,三两成群的人,奔跑着,已经跑上了这条街道。
“下来跑吧,姑娘们,”哈德卡索小姐说,“快快,这边走。”
珍被推出了车子,在达茜和凯蒂之间被逼着快跑。哈德卡索小姐跑在前面。这一小群人跑过街道,来到另一侧的小巷子里面。
“你们谁认识这里的路?”她们向里面走了几步之后,哈德卡索小姐问道。
“我不认识,我肯定,夫人。”达茜说。
“我自己不是本地人,夫人。”凯蒂说。
“我带的这帮人可真有用啊,”哈德卡索小姐说,“你们到底知道什么?”
“看来这路走不通,夫人。”凯蒂说。
这条小巷果然是条死胡同。哈德卡索小姐站了一会儿。她和下属们不一样,好像并没有被吓坏,而是觉得很激动,兴致十足,而且姑娘们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声音还让她很开心。
“哦,这就是我说的节日之夜啊,你可见了世面了,是不是,达茜?不知道这些房子是不是都空着?不过反正都是锁着的,也许我们最好还是待在原地。”
她们刚才离开的那条街道上,越来越喧闹。她们能看见,一大群搞不清情况的人乱哄哄地向西涌去。突然间,噪声变得更喧闹,更愤怒。
“他们抓到乔了,”哈德卡索小姐说,“要是他们还能听得见他说话,他就会领那些人过来。真该死!我们得丢下犯人了。别哭了,达茜,你这傻瓜蛋。赶快,我们要分头汇入人群中,我们很有可能能混过去。别昏了头。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开枪。尽量在十字路口那边到比林汉姆。回头见,宝贝们!你们越安静,我们就越难再见面。”
哈德卡索小姐马上出发了。珍看见她在人群边缘站了几秒钟,就混进去了。那两个姑娘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珍坐在门阶上。衣服一擦到烫伤处,就疼得厉害,可让她最痛苦的,是筋疲力尽。她也冷得要命,感到不舒服。不过最厉害的是疲倦;累得她可以倒头就睡……
她把自己摇醒了。身边一片寂静:她从没有这么疲倦过,胳膊腿都很痛。“我想我睡着了。”她想。她站起来,舒展了一下,沿着这条没有人烟、点着灯的小巷走到大街上。这里也空空如也,只有一个穿铁道制服的人说,“早安,小姐”,轻快地走了过去。珍站了一会,犹豫不决,然后慢慢地向右走。她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这大衣是达茜和凯蒂在离开公寓时胡乱披在她身上的,她在里面找到一大片巧克力,裂成了三小片。她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刚吃完,一辆车越过她身边,缓慢地停下来。“你还好吗?”一个男人把脑袋伸出车窗问。
“你是不是在骚乱中受伤了?”车里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
“没有……不重……我也不知道。”珍迟钝地答道。
那男人瞅了瞅她,下了车。“我说,你看起来可不好,你确定自己没事吗?”他说,然后转过身和车里的女人说话。珍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友好的,哪怕是正常的嗓音,她泫然欲泣。这对陌生的夫妇,让她坐进车里,给她白兰地喝,还有三明治吃。最后他们问她,是否可以送她回家。她的家在哪里呢?让珍自己也吃惊的是,她听见自己困倦地回答道,“圣安妮的山庄。”“好的,”那男人说,“我们要去伯明翰,正好要经过那里。”然后,珍又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走进了点着灯的门廊,一个穿着睡衣,披着大衣的女人迎接了她,原来那是麦格斯太太。可是她累坏了,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哪里上了床。
【注释】
[1] 指《公主与科迪》(The Princess and Curdie),英国作家乔治·麦克唐纳(George Macdonald,1824——1905)著,故事梗概是矿工孩子科迪和公主发现国王被人陷害,长期食用下了毒的酒。公主和科迪一同努力,给国王带来了健康无毒的面包和酒。——译注
[2] 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不仅是佛兰德斯最伟大的画家,而且是十七世纪巴洛克绘画风格在整个西欧的代表。他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妇女几乎都是贵妇人,体态肥腴。——译注
[3] 黑褐警卫(Black and Tans),就是爱尔兰王室警卫团,1920年前后为英国人志愿军组织,和爱尔兰新芬党作战,其制服为黑褐色。——译注
[4] 不列颠法西斯主义者联盟(The British Union of Fascists ,BUF),英国政治党派,成立于1932年。——译注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