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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他们将深空扯落于头顶

“站住!给我原地站住,告诉我你的名字,来此何事。”兰塞姆说。
门槛上站着的那个衣衫褴褛的人偏过脑袋,好像没有听清楚。这时,风从门口直吹进房里。餐具室和厨房之间的内门轰然一声合上了,把女人们和这三个男人隔开,一个大锡盆哐当掉进水池里。陌生人又向屋里走了一步。
“站住,”兰塞姆大声说,“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告诉我汝之名,所来何事?”[1]
那陌生人抬起手,把直滴水的头发从前额上甩开。灯光直射他的脸庞,兰塞姆一看到这张脸,就骤然生出安宁之感。此人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很放松,好像他还在沉睡,他站得笔直。卡其布大衣上滴落的每一滴雨水都落在原地。
他兴味索然地盯着兰塞姆看了一两秒钟。然后他转头看看左边,门已经被吹开,紧抵着墙。迈克菲还藏在里面。
“出来。”陌生人用拉丁语说。他几乎是在悄声说,可声音如此浑厚,即便在这间风声大作的屋里,也嗡嗡作响。可是更让兰塞姆吃惊的是,迈克菲立刻乖乖地听命了。他没有看兰塞姆,而是看着陌生人。然后他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陌生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又转过脸来对着导师。
“小子,通报这栋房子的主人,我来了。”他用拉丁语说。说话时,他身后的狂风卷起大衣,拍打着他的腿,把他的头发吹得满脸都是;可是这个巨人如松柏一般屹立着,毫不着急。他的嗓音听起来也让人感觉是树的声音,响亮、迟缓而耐心,好像是从大地深处,穿透了泥土、沙砾,沿着树根升腾而起的。
“我就是这里的主人。”兰塞姆说,用的也是拉丁语。
“可不是吗!”陌生人说,“那个自作聪明的小子当然就是你的主教了。”他没有笑,锐利的眼神里却有种令人不安的笑意。他的脑袋猛地一伸,脸紧凑着导师的脸。
“去通报你主人我来了。”他又说了一遍,还是那个腔调。
兰塞姆盯着他看,眼睛眨都不眨。
“你真的想要我召唤我的列位主人吗?”他最后说。
“在过去,隐士家里的寒鸦也能学会看着书本学舌拉丁文了,”陌生人说,“我就来看看你的叫声如何,小矮子。”
“我必须要用另一种语言来说。”兰塞姆说。
“寒鸦也许照样会说希腊语。”
“不是希腊语。”
“那就来听听你的希伯来语吧。”
“不是希伯来语。”
“哦,”陌生人好像在咯咯地笑,笑声深藏在他广阔的心胸深处,要不是肩膀微微耸动,是看不出来的,“要是你用野蛮人的语言哇哇乱叫,这就有些难了,不过我还是说得比你好。这倒是个好把戏。”
“你可能会觉得这是野蛮人的语言,”兰塞姆说,“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说了。即便在努密诺时代,市井上也没有人说这语言。”
陌生人没有说话,他的表情也一如既往地平静,或许变得更加平静了。可他说话时,却带上了新的兴趣。
“你的主人不该轻易地把这么危险的东西交给你摆弄,”他说,“告诉我,奴隶,什么是努密诺?”
“真正的西方。”兰塞姆说。
“好,”陌生人说,他顿了顿,又说,“你对客人可不太有礼貌啊。我的背后吹着冷风,又在床上躺了很久了。你看,我都已经进屋了。”
“对此我毫不在意。”兰塞姆说,“关上门,迈克菲。”他又用英语说。可是无人回应;他第一次回头看,就看到迈克菲坐在餐具室里的椅子上,酣然入睡。
“开这个玩笑是什么意思?”兰塞姆严厉地盯着那陌生人。
“如果你真是房子的主人,就不需要我来告诉你。如果你不是,我又何必对一个小角色解释呢?别担心;你的马夫不会有事的。”
“我们过一会儿便知道了。”兰塞姆说,“现在,我并不害怕你进房子。我倒是更担心你逃跑。如果你方便,就关上门吧,你看我的脚有伤。”
陌生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兰塞姆,左手伸到身后,摸到门把手,猛地关上了门。迈克菲睡得一动不动。“好了,你的列位主人都是谁?”
“我的主人是奥亚撒。”
“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陌生人问,“要是你真是学会中的人,为什么穿得像个奴隶?”
“你自己穿的衣服也不是德鲁伊的服装。”兰塞姆说。
“这问题回避得好。”陌生人说,“既然你有所知,那就回答我三个问题吧,如果你有胆量的话。”
“如果我知道,我就回答。至于说到胆量,我们会知道的。”
陌生人沉思片刻;然后,用一种略带歌唱的腔调说话了,似乎在背诵一段古老的课文,他用两段六步格[2]拉丁文的诗歌,问了下面的问题:
“谁名为苏瓦[3]?她所遵何路?为何其子宫一边贫瘠无孕?冰冷的婚礼在何处?”
兰塞姆回答:“苏瓦就是凡人所称的月亮。她遵从最低的天轨。废弃的世界,其边缘穿过她。月神之半球朝向我们,同遭诅咒。另外的半球望着深空;能穿过边境,瞻彼另一半的人,是有福的。在这一侧,子宫贫瘠无孕,婚礼冰冷。生活着遭诅咒的人,满是骄傲和淫欲。婚礼上少年迎接少女,并不同床共枕,却和彼此美妙的幻影共枕席,邪恶之法术使幻影行动,使其温暖,因为真实的肉体却不能取悦于彼。他们在淫欲之梦中技艺此精妙,孩子却是在秘处以邪淫之术产出。”
“你回答得很好,”陌生人说,“我原以为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个问题。但我的第二个问题可更难了。亚瑟王的戒指戴在哪里?哪位神灵藏有这样的宝物?”
“王者之戒指,戴在亚瑟王的手指上,亚瑟王端坐于众王之殿,此殿位于四周山岳耸峙的阿布哈金之地,在皮尔兰德拉的鲁尔众海之外[4]。因为亚瑟并没有死;我们的主摄取了他,宝藏于这身体内,直至天荒地老,苏瓦崩解,同座有以诺、伊莱亚斯、摩西[5]和麦基洗德王[6]。正是在麦基洗德王的宫殿里,那锐利宝石的戒指在蟠龙王的食指上熠熠闪光。”
“回答得好。”陌生人说,“我所在的学会认为世上只有两人知道此事。可我要问的第三个问题,除我之外再无人知晓。当土星从天而落时,谁将会成为蟠龙王?他在何处修习武艺?”
“我在金星上学习武艺,”兰塞姆回答,“在露加从天而降的时候,我就是蟠龙王。”
他说完这话,就向后退了一步,因为那巨人活动了,眼神里焕发出全新的神采。别人要是看见他们如此面面对峙,准会以为他俩可能随时打起来。但那陌生人却并非要图谋不轨。他的动作缓慢、沉重,却心甘情愿,如同山陵倾倒,他跪倒在地;即便如此,他的头却依然和导师的一般高。
◆〇◆
“这对我们手头的资源倒是个出乎意料的负担。”威瑟对弗洛斯特说,他俩都坐在外屋,门虚掩着。“我得承认,我从没想到在语言交流上会有困难。”
“我们得马上找个懂凯尔特语的学者来,”弗洛斯特说,“在语言学方面我们的力量微弱得可怜。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古不列颠语上,谁的发现最多。要是兰塞姆能来,他一定可以指导我们。我想,你的部门里没有打听到他任何情况吧?”
“我甚至也不需要指出,我们急于找兰塞姆博士绝不仅仅是指因为其在语言学上的造诣。只要能发现一丝线索,我可以保证,你早就称心如意地在这里会见兰塞姆博士了。”威瑟说。
“当然了,他可能根本就不在地球上。”
“我见过他一次,他聪明绝顶。要是他没有走上反动的路,他的洞察力和直觉本来是极其可贵的,每念及此,悲从……”
“当然了,”弗洛斯特打断他,“史垂克会说现代威尔士语。他母亲是威尔士人。”
“这么说吧,若我们能够在自己内部解决这个问题,那当然会更称我们的心意。”威瑟说,“要是从外面请来一位凯尔特语专家,我会觉得颇为不快——我肯定你也有同感。”
“只要我们能用得上,我们就会马上找出一位专家。真正的问题是不要浪费时间。”弗洛斯特说,“你在史垂克身上进展如何?”
“哦,真的非常顺利。”副总监说,“顺利得甚至都有些失望。我是说,我的学生进步如此神速,可能不得不抛下一个方案不用,我得承认,这个方案曾经很吸引我。之前你出去之后,我就在想,要是我们俩各自的学生能一起授教,那确实合适极了,而且——呃——也会很恰当,很令人满意。我肯定,我们俩都会……不过当然,如果史垂克比斯塔多克先准备好,那我也没有权力耽搁他。我的老朋友,你明白我无意将此弄成一场竞赛,来比较我们彼此大不相同的方式究竟在效率上孰优孰劣。”
“你是做不到的,”弗洛斯特说,“我只和斯塔多克面谈了一次,这次面谈也是大获成功,正如我的预计。我提到史垂克,只是想知道,他现在是否已经忠心效力,带他参见我们的贵客也不为过了。”
“哦……要说到忠心嘛,”威瑟说,“在某些方面……此刻暂时不看某些微末小事……不过也不能忽视微末小事可能有千钧之重……我不会有所犹豫……我们是有充分理由的。”
“我在想,这里一定要有人值班。他可能随时醒过来。我们的学生——史垂克和斯塔多克——可以换班当值。即便在授教完成之前,也不该认为他们全无用处。当然了,如果发生任何事情,要告诉他们立刻给我们打电话。”弗洛斯特说。
“你认为那个——呃——斯塔多克先生已经可以做这件事了?”
“这没关系,”弗洛斯特说,“他又能干出什么坏事来?他又出不去。而且,我们不过是要找个人看着。这是个有用的测试。”
◆〇◆
迈克菲在梦里正在用一套横竖都有理的论点同时驳倒兰塞姆和阿尔卡山之头(可这套论点他醒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突然有人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把他摇醒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很冷,左脚也麻了。然后他就看见丹尼斯顿的脸凑过来。餐具室里似乎全是人——丹尼斯顿、丁波和珍。他们看来都脏极了,衣服被扯破,浑身是泥和水。
“你还好吧?”丹尼斯顿说,“我把你弄醒可花了好几分钟。”
“还好?”迈克菲咽了几下口水,舔舔嘴唇,“是,我挺好。”他坐直了身子。“这里来了一个——一个人。”他说。
“什么样的人?”丁波说。
“呃,至于这个,可不好说……我和他说话的时候就睡着了,老实说,我都不记得我们说了些什么。”
另几个人对视了一下。尽管迈克菲在冬夜喜欢喝一点烧酒,可他是个冷静的人:他们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可这时迈克菲突然跳起来。
“老天啊!”他大喊,“当时他和导师在一起。赶快!我们得把房子和花园都搜一遍。那人不是个骗子就是个间谍。我可算知道我怎么了,我是被催眠了。还有一匹马,我还记得那马。”
最后一句话让听他说话的其他人无不震悚。丹尼斯顿一把推开厨房的人,其他人跟着他一涌而入。刚开始,在大壁炉暗红色的光芒里,他们看得影影绰绰,因为已经有好几小时没人向壁炉里添柴了;当丹尼斯顿找到开关,打开电灯时,人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四个女人坐着酣然入睡。寒鸦栖在一张空椅子的靠背上,也在睡。巴尔蒂图德先生大摇大摆侧卧在炉边,也在睡;和他偌大的身体极不相称的、细弱如婴儿般的鼾声,在死寂的屋里也清晰可闻。丁波太太缩手缩脚,似乎姿势很不自在,头靠着桌子睡觉,织了一半的袜子依然用针紧紧钩着,搁在膝上。丁波看着他,油然而生一股不可遏止的爱怜之情,男人们对任何睡熟的人都会有此感情,对自己的妻子就更不用提了。卡米拉坐在摇椅上,蜷曲着身体沉睡,姿态优美,就像是习惯席地而卧的动物。麦格斯太太还是她那副睡态,平淡无奇的嘴巴敞得大大的;格雷斯·艾恩伍德依然笔直地坐着,好像她还醒着,可是脑袋却微微垂在一边,似乎带着孜孜不倦的耐心,忍耐昏睡之耻辱。
“她们都没事,”后面的迈克菲说,“他也是这么对我的。我们没时间叫醒她们了。我们赶快。”
他们穿过厨房,走进那插着旗帜的走廊。除了迈克菲以外,其他人经过一番风雨搏击,都觉得房子里格外宁静。打开电灯就看到午夜宅子里空荡荡的房间和走廊,那人去楼空的气氛一览无余——炉膛铁栅里的火焰已经熄灭,晚报扔在沙发上,钟也停摆了。不过他们都觉得在底楼不会有什么发现。“现在上楼吧。”丁波说。
“楼上的灯是开的。”大家走到楼梯口时,珍说。
“是我们自己在走廊里打开的。”丁波说。
“我想我们没有开灯。”丹尼斯顿说。
“劳驾,我想我最好第一个走。”丁波对迈克菲说。
走到第一个楼梯平台时,还是黑暗无灯的;走到第二个以及最后一个楼梯平台上,二楼上的灯光就漏了下来。楼梯在每一个平台处都直直地转向,所以直到第二个楼梯平台处,才能看见楼上的大厅。珍和丹尼斯顿走在后面,看见丁波和迈克菲在第二个楼梯平台处死死站定。他们的侧脸已经被火光照亮,后脑勺却依然漆黑一片。爱尔兰人的嘴巴像闸门一样紧闭着,看起来如临大敌,又很害怕。丁波则张大了嘴巴。珍不顾疲惫,紧上前几步,站在他们身边,也看到了这一幕。
从栏杆那里,有两个人在俯瞰他们。一个身穿威严的红袍,另一人则身着蓝袍。穿蓝袍的,正是导师,瞬时间,珍心头掠过一丝极其骇人的想法。在她看来,这两个身着长袍的人都是一类人……这个导师把她召进自己的房子,让她做梦,并在同一天夜里教导她要畏惧地狱,她对这个人究竟知道多少?现在,这两个人就在那里,将其他人统统逐出,或将其催眠之后,谈论着他们的秘密,干着他们那类人自己的事。那个破土而出的人,还有这个去过外太空的人……这人还曾经告诉他们,另一个人是敌人呢,可现在他们俩刚刚相遇,就在这里,就像两滴水银般溶在一起。珍还一直都没有仔细瞧过陌生人。导师似乎撇下了拐杖,珍从没见他站得如此笔直宁静。灯光落在他的胡须上,宛如光晕;珍在他头顶上也看到有金光闪烁。可正当她想着此事时,珍突然直直地盯住陌生人的双眼。她马上注意到此人如此高大,魁其伟乎。这两人是一起的。陌生人边指着她,边说话。
她听不懂这种语言;可是丁波懂,他听见梅林说着一种他觉得很陌生的拉丁文:“先生,您这里的这个女人,是当代所有活着的女人中最虚伪的一位。”
丁波也听到导师以同一种语言回答道:
“先生,您错了。她自然和我们大家一样都是罪人;但这女人是纯洁的。”
“先生,我很清楚,她对罗格雷斯所做的那件事,带来的苦难将不会比巴林努斯[7]的袭击逊色。先生,因为上天有意让她和她的主人之间育有一子,敌人将以此子,把我们罗格雷斯击退一千年。”
“她新婚不久,”兰塞姆说,“孩子还没有出生。”
“先生,”梅林说,“那孩子如此便不会出生了,因为其所生之时辰已经过去。他们自愿不育子嗣:我到现在方知你们竟然对使用苏瓦之办法习以为常。为了这个孩子的出生,早在一百代人之前,在两条线上就已做了准备;除非上帝要摧毁时间轮回,否则,这个开端,在这个时代,这片土地,此机缘万不会复现。”
“幸勿多言。”兰塞姆回答,“那女人意知我们在说她。”
“要是你下令将她斩首,那就善莫大焉。”梅林说,“因为我对她一望生厌。”
尽管珍略懂拉丁文,却听不懂他们的谈话。这种口音她很陌生,而且这个老德鲁伊巫师所用的词也是她闻所未闻的——说这种拉丁文的人,其入门读物便是阿普列乌斯[8]和马提安努斯·卡佩拉[9]。其大雅之学则近于“西陲之风”[10]。但是丁波能听得懂。他赶紧把珍推到自己身后,大喊:“兰塞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丁波喊出声的时候,梅林还在用拉丁文说话,兰塞姆正转过身去,准备回答他。
“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穿成这样?你和那个残忍的老头在干什么?”丁波说。
迈克菲所能听懂的拉丁文甚至比珍还要少,可是一直恶狠狠地盯着梅林,就像一头发怒的梗犬[11]猛瞪着擅闯它花园的纽芬兰犬[12],也迸出一段话来:“兰塞姆博士,我不知道这个大个子是谁,我也不是拉丁语学家。可我知道得很清楚,整个晚上,尽管我多次表明想出去,你都让我不离左右,还坐视我被人迷翻催眠。现在又看见你穿着童话剧人物一样的服装,亲亲热热地和那个人站在一起,不管他是个瑜伽修行者,或者是萨满巫师,或者是巫师,或者什么也好,我跟你说,这肯定让我不太痛快。还有,你可以告诉他,不用那样看着我,我不怕他。至于我自己的生命和躯体嘛——如果你兰塞姆博士在经历了所有这么多变化之后,变换了阵营,那我要生命也没什么用。士可杀而不可辱。我们要你解释。”
导师沉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
“真的严重到如此地步吗?”他说,“你们中没有人信任我了吗?”
“我信任您,先生。”珍突然说。
“你要我们动真感情,却没有提到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我下定决心,我也能像别人一样哭出来。”迈克菲说。
“好吧,”导师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你们这样想也有理由,因为我们都错了,连敌人也是。这人就是梅林·安布罗修斯努斯[13]。”敌人认为如果他醒来,会加入他们那边。我发现他加入了我们这边。你,丁波,应该认识到,这种可能总是存在的。”
“确实如此,”丁波说,“我想是因为——呃,这个场面——你和他站在一起:就像这样。还有这个人可怕的残忍。”
“我听到此话也大吃一惊。”兰塞姆说,“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该指望他熟悉的刑律规章和十九世纪的一样。我自己也觉得很难给他解释,我不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君主。”
“那他——他是基督徒吗?”丁波问。
“是的,至于我的衣服,我就这一次穿上了我的礼服,以示对他的敬意,而且我也感觉羞愧。开始他还误以为迈克菲和我都是仆人或马童。你看,在他那个时代,男人除非有必要,否则是不穿着毫无形状的短衣的,也不喜欢土褐色的颜色。”
此时梅林又说话了。只有能听懂的丁波和导师才听到他说:“这些人是谁?如果他们是您的奴隶,为何对您毫无敬意?如果他们是敌人,您又为什么不打垮他们?”
“他们是我的朋友。”兰塞姆用拉丁语刚开口,迈克菲就打断了他。
“兰塞姆博士,我听下来,你是请我们接受此人作为我们组织中的一员。”
“恐怕我不能这样说。”导师说,“他就是我们组织的一员。我不得不命令你们都接受他。”
“此外,我还要问,”迈克菲继续说,“此人是否可信,可曾进行调查?”
“我对他完全满意,我确信他和你一样忠诚。”导师回答。
“可是你的信心有何依据?难道不能说给我们听?”迈克菲要问到底。
“很难向你解释我信任梅林·安布罗修斯努斯的理由,可是更难的是向他解释,为什么尽管有很多时候看似我不信任你,可实际上我却信任你。”说此话时,他嘴角隐现一丝笑意。然后梅林又和他用拉丁文说话,他也回答了。这之后梅林就对丁波说话了。
“蟠龙王告诉我,”他用他那冷漠的语气说,“你指责我是个残酷的、凶狠的人,以前从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的财产有三成赠给了寡妇和穷人们。除了罪大恶极之人以及信异教的萨克森人[14],我从没有谋害过任何人。至于那个女人,不杀她我也同意。我又不是这栋宅子的主人。不过砍掉她的脑袋又算什么大事呢?女王和贵妇们不是也会因为一点点的小事,就烧死自己的女仆吗?还有你旁边那个该上绞刑架的人——我就是在说你,伙计,虽然你只会说自己那套野蛮人的语言;你这个脸长得像酸奶、声音像锯硬木头、腿像鹭鸶的家伙——即便那个恶棍也是一样。我宁愿让他去守大门,不过也只可用鞭子抽他,而不是绞死他。”
迈克菲尽管听不懂梅林的话,却也发觉那是些关于自己的坏话,他站着不动,脸上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在北爱尔兰和苏格兰的低地,这种表情比在英格兰更为常见。
“我的导师,”梅林一说完,迈克菲就开口说,“事出必然,我不得不……”
“好啦,”导师突然开口说,“我们今夜都没有睡觉。亚瑟,你到走廊北头的大房间里给我们的客人点起壁炉好吗?谁去把女人们都叫醒?让她们给梅林弄点吃喝的。要一瓶勃艮第酒[15],不管有什么冷盘也端上来。然后我们都去睡觉,明天也不用早起。一切都会顺利的。”
◆〇◆
“我们和新伙伴之间会有麻烦的。”丁波说,这已经是第二天,他和太太在圣安妮山庄自己的房间里。
他顿了顿,又说:“是啊,他就是那种所谓的强势的伙伴。”
“你看起来很累,塞西尔。”丁波太太说。
“哦,这场会开得我筋疲力尽,”丁波说,“他——他让人很疲倦。哦,我知道我们都太蠢了。我是说,我们都曾以为,他既然回到了二十世纪,他就该是个二十世纪的人。可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还重要得多,就是这样。”
“我在午餐的时候就感觉到这个问题了,”他的妻子说,“我们真挺傻的,没有想到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用叉子。但让我更吃惊的是他不用叉子,也一样如此——呃——如此优雅。我是说,你也能看出,这不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而是教养不同。”
“哦,那老家伙确实有他自己的一套,是个绅士——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可是……哦,我不知道,我想大概没问题吧。”
“会议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哦,你看,什么事都要两头做解释。要给他解释兰塞姆不是本国国王,也不打算称王,我们都得有文豪般的口才。我们还得告诉他,我们根本就不是不列颠人,我们是英吉利人——也就是他说的萨克森人。他可花了好久才勉强咽下这口气。”
“我明白了。”
“然后迈克菲又不识好歹地跳出来没完没了地解释苏格兰、爱尔兰和英格兰的关系。这些话当然都要翻译给梅林听。这都是废话。迈克菲和许多人一样,自以为是个凯尔特人,其实除了名字以外,他身上凯尔特人的成分还没有巴尔蒂图德先生多。对了,梅林·安布罗修斯努斯还对巴尔蒂图德先生做了个预言。”
“是吗?他怎么说的?”
“他说,在圣诞节之前,这熊要干一件大事,英国历史上所有熊都没有做过的大好事,当然,还有些人们从来没听过的熊,那就另当别论了。他一直在说这类的话。我们在谈别的事情时,他就突然蹦出这类的话,而且嗓音也全变了。好像他自己也控制不了一样。似乎他自己对当时说的话是何意也摸不着头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就像他的脑中装了个照相机快门之类的东西,突然打开,又马上关上,只有灵光一闪。这可真让人不舒服。”
“他和迈克菲没有在吵架吧,我希望。”
“准确来说没有。恐怕梅林·安布罗修斯努斯根本不把迈克菲当回事。由于迈克菲总是碍手碍脚,没有好气,而且从来不坐,我想梅林努斯已经认定他是导师的小丑。他似乎已经不再讨厌迈克菲了。可我想迈克菲是不会喜欢上梅林努斯的。”
“你们谈到正事了吗?”丁波太太问道。
“稍微谈了一点,”丁波蹙眉道,“你看,我们的目标总是南辕北辙。我们谈到艾薇的丈夫在监狱里,梅林努斯奇怪我们为什么不救他出来。他好像觉得我们可以打马扬鞭,突袭攻入郡监狱。会上他总是提出这类问题。”
“塞西尔,”丁波太太突然说,“他不会对我们一点用也没有吧?”
“要这么说的话,他是能做一些事的。而且在这方面,他大有作为比起无所作为,倒更危险。”
“他能做的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宇宙有无比的玄机啊。”丁波博士说。
“你这话可经常说,亲爱的。”丁波太太说。
“是吗?”他笑着说,“我不知道有多经常?就像你那个道里希[16]的小马和马车的故事一样老生常谈吗?”
“塞西尔!这我可有好多年没有说过了。”
“我亲爱的,我昨天晚上还听见你对卡米拉说呢。”
“哦,卡米拉。那就不一样了。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对这一点,我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肯定……宇宙确有无穷的玄机啊。”他们俩沉默了几分钟。
“可梅林呢?”丁波太太又问。
“你是否留心过,这个宇宙,以及宇宙中的每个小角落,都在凝固,收缩,慢慢归于一点?”丁波说。
那些经过天长日久,知道谈话对方思维习惯的人会等待那人把话说完,他的妻子也在等待。
“我的意思是说,”丁波不等他妻子问问题,就解释说,“要是你研究过历史上某个时代的任何大学,或学校,或教区,或任何家庭——不管什么——你总会发现在这个时代之前曾一度有更多的回旋余地,冲突也不那么激烈;而在这个时代之后,置身事外的余地会更少,决断变得更加重要。好的总是变得更好,而恶的却变得更恶。即便是假装中立的余地,也日渐消失。形势越来越清楚,归于某一点,变得更激烈,更艰苦。就像那首关于天堂和地狱相对着吞噬快乐的中土王国……那诗是怎么写的?什么‘日日吞噬’……‘直至一切面目全非’。不可能是‘吞噬’这个词,这不押韵。我的记性这几年坏得厉害。你还记得什么吗,玛吉?”
“你所说的让我想起了《圣经》上所说的扬谷风扇,吹去糠秕,以求稻米[17]。或者像勃朗宁的诗:‘生活所务,不过是可怕的选择’[18]。”
“正是如此!可能时间流逝,其目的正是如此,此外更无他。可这不仅是道德选择的问题。一直以来,世间万物都变得更加鲜明,截然不同于其他。进化就意味着物种之间越来越彼此不同。思想愈加成为纯粹的精神,物质也愈加实在。甚至在文学上,诗歌和散文也渐行渐远。”
眼看这一席谈有突然变成纯文学讨论之虞,丁波太太以久经考验的从容态度,轻车熟路地将话题引开。
“是啊,精神和物质,当然了。所以斯塔多克夫妇这样的人想要既结婚又快乐就这么困难。”她说。
“斯塔多克夫妇?”丁波迷惑不解地看着她。关于这小两口的私事,丁波没怎么想过,可他夫人则不然。“哦,我明白了,是啊,我敢说一定与这个也有关系。关于梅林,以眼下来看,情况是这样的。他那个时代,还可能出现他那样的人;在我们这个时代,则绝无可能。当时的大地更像一只野兽。精神的力量也更像物理作用。而且还有——非善非恶的生灵在游荡?”
“非善非恶?”
“我不是说,有什么东西会真的非善非恶。一个有思想的生灵,或者服从上帝,或者不服从他。但是也会有非善非恶的生灵与我们相关。”
“你是说艾迪尔——那些天使?”
“哦,天使这个词对这个问题就已经有先主之见了。甚至奥亚撒本人也不同于我们的守护天使。实际上他们是智慧生命。问题是,到了世界末日,可能才能说某一个艾迪尔是天使或者是魔鬼,现在这样说或许也可以,但在梅林的时代则远非如此。这么说吧,大地上曾经有一些自行其是的生灵。他们不是受使命来拯救堕落的人类的天使;也不是残害我们的敌人。即便在圣保罗的著作中,也能一窥有些生灵,不能简单归为天使或魔鬼。要是再上溯……所有那些诸神、精灵、矮人、水精,命运女神,还有寿蓍。你我都知道,他们并不是完全虚构出来的。”
“你认为现在还有这种东西吗?”
“我想过去有。我认为当时他们还有地方可容身,可是宇宙已经更加归为一点。也许这些生灵并非都是有理性的,有些可能更类似于意志和物质结合为一体,没什么意识,更近似于野兽。其他的——可我真不知道。无论如何,这就是梅林所处的环境。”
“我觉得这听起来很吓人。”
“确实很吓人。我是说,即便在梅林的时代(他出现于那个时代的最后一刻),尽管你还能用心纯善地运用宇宙中的这类生命,却已经不安全了。这类生灵本性并不邪恶,但是对我们已经有危险了。和他们打交道的人,会因此而衰弱。这不是他们刻意的,但却无法避免。梅林努斯就是一个衰弱的人。他很虔诚谦卑,但体内有些什么被夺去了。他的沉寂有些死亡之气,仿佛一座搬空的房子。这就是因为他向某些生灵敞开思想,而那些生灵则将这思想扩展得太宽了。比如一夫多妻制吧,亚伯拉罕[19]这么做本没有错,但是人们会想到,即便他也因此而失去了什么。”
“塞西尔,导师用这么一个人,你觉得很放心吗?”丁波太太问,“我是说,这好像对于伯百利,是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
“不,我已经想过了。梅林恰恰是伯百利的死敌。他和伯百利正好相反。从我们现代的观点来看,那个古老传统是将物质和精神混为一体的,而梅林正是这种传统的最后孑余。在他看来,对自然界有任何作为,都像是彼此交流,就像是哄孩子或者鞭打马。他之后继起的现代人,将自然看作死物——一台待操作的机器,如果不合心意,甚至可以将其敲得粉碎。最后,才出现了伯百利他们那样的人,他们全盘接受了现代人的这个观点,只不过想以精神之力辅助之,以求增强其力量——这是一种超自然、反自然的精神。他们当然希望两者兼而有之了。他们认为,梅林古老的法术[20],既然能与自然之灵性相调和,并且热爱、尊敬,并从内心了解自然之灵,就可以结合于新的邪术[21]——也即从外摧残自然界之灵。两者是不会结合的。某种意义上说,梅林代表了我们注定所要回归的精神,尽管是以另一种方式。他施法禁止自己对任何还未成熟之生灵使用刀斧,这你知道吗?”
“老天啊!”丁波太太说,“都六点钟了。我答应艾薇五点四十五就去厨房帮忙的。你不用去,塞西尔。”
“你知道吗?我觉得你是个完美的女人。”丁波说。
“为什么?”
“在自己家里住了三十年,又能和这个动物园一样热闹的地方打成一片,有几个女人能做到呢?”
“这有什么,”丁波太太说,“艾薇也曾有自己的家啊,你知道的。对她来说,日子更难熬啊。不管怎么说,我的丈夫还没有进监狱呢。”
“要是梅林·安布罗修斯努斯的那些方案有一半付诸行动,”丁波说,“你丈夫没几天就要进监狱了。”
◆〇◆
与此同时,梅林和导师正在蓝屋里说话。导师已经脱下了长袍和头环,躺在沙发上。德鲁伊巫师则坐在椅子上正对着他,撇开两腿,苍白的大手一动不动地搁在膝头,在当代人看来,简直是一尊典型的国王雕像。他依然穿着长袍,长袍里面,以兰塞姆所知,就没穿什么衣服了,因为屋里热得让他受不了,而且穿裤子也让他不舒服。他浴后大喊要抹油[22],大家便急匆匆去村子里买,结果丹尼斯顿费尽力气给他买到了一瓶美发油。梅林努斯随意地用了一回,于是他的头发和胡子闪闪发光,满屋子都是那甜蜜黏稠的气味。正因为如此,巴尔蒂图德先生才不折不挠地抓门,直到人家让它进去,它一个劲向魔法师身边凑,鼻子抽个不停。它可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好闻的人。
“先生,我向您深表感谢。”梅林回答导师刚刚问他的问题,“我确实无法理解您的生活,您的房子也让我困惑。您让我在此沐浴,其舒适连皇帝也要羡慕,却没有人服侍我沐浴更衣;我睡觉的床,比睡眠本身还要柔软舒适,可是我起床时,却要像个庄稼汉一样自己穿衣。我卧室的窗子,是用纯水晶制成的,不管是开着还是关着,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天空,而且屋里也没有一丝风,甚至吹不灭一支没有灯罩的蜡烛,可是我一个人躺在里面,和关在地牢里的犯人一样毫无荣誉可言。您的人吃着干燥无味的肉,用的盘子却像象牙一样洁白,如太阳一样纯圆。房子里无处不温暖,无处不柔软而安静,让人如置身天堂;可是没有幔帐,没有美丽的镶嵌地面[23],没有乐师,没有香料,没有高脚椅,看不到一点黄金,没有猎鹰,也没有猎犬。在我看来,您的生活既不像个富翁,也不像个穷人。既不像个贵人,也不像个隐士。先生,我这样说是因为您问了我。这些都无关紧要。现在除了这头罗格雷斯七熊中的最后一头,没有人能听到我们说话,我们该开诚布公地谈谈了。”
他一边说,一边向导师脸上瞥去,突然因为看到了什么而猛地一惊,立刻倾起身子。
“您的伤是否很痛苦?”他问。
兰塞姆摇摇头。“不,不是因为我的伤,是因为我们要谈的东西很紧要。”
那巨人忽地站起来,颇为不安。
“先生,我能抹去您脚踝上所有的伤痛,容易得就像用汤勺一挥而去。”梅林努斯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只要给我七天时间,让我五湖四海,里里外外走访一遭,再会会我的老相识。我和这些地方,和这片森林,有很多话要对彼此说。”
他说这话时,身体前倾,几乎和熊脑袋脸颊相贴,看起来这二位之间正在毛茸茸地交流,呼噜噜地聊天。这个德鲁伊巫师的脸上也有种奇特的动物般的神情:既不淫荡,也不凶猛,而是充满了耐心和无可争辩的野兽的智慧。兰塞姆的表情则满是痛苦。
“你会发现,这个国家已经大不一样了。”兰塞姆硬是挤出一个微笑。
“不,我以为变化不会太大。”这两人之间的差距愈来愈大。梅林不是一个该留在屋内的人。尽管他已经洗过澡,也抹了油,可是周身还是有土壤、石块、潮湿的树叶和草泽之味。
“没有变化。”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难以听清。他的表情说明,他内心的沉默越来越深沉,会让人们觉得,他一直在倾听天籁的低语:鼠鼬沙沙而行,蛙儿响亮地合唱,榛果轻轻落地,枝丫轻折,细流呜咽,草木生长。熊也闭上了眼睛。屋里,一种漂浮的麻醉感越来越浓重。
“通过我,您可以从大地中吸收可消除一切痛苦的良药。”梅林说。
“安静。”导师突然说。他本来陷坐进沙发的软垫里,微微垂首至胸前。现在他突然坐得笔直。魔法师吃了一惊,也同样坐直了身子。屋里的气氛顿时清明了。甚至熊也睁开了眼睛。
“不,”导师说,“以上帝的荣光起誓,你以为你破土而出,就是为了给我的脚踝上药吗?我们的药和你的大地魔法一样能够麻痹痛觉,甚至效果更好,可是我一定得带伤直至最后。我不会再听你说这种话了。你明白了吗?”
“听到了,我遵命。”魔法师说,“可我并无恶意。若我来不是医治您的伤,而是将罗格雷斯复兴,那您就需要我和大地,还有我和水的交情。我一定得五湖四海,里里外外走访一遭,再会会我的老相识。不会有什么变化,您知道的。即便有,也不足以称为您所说的大不一样了。”
那甜蜜的气氲,仿佛是山楂花的香味,又一次浮动在蓝屋里。
“不,再也不能这样做了。”导师提高了嗓门说,“河流和森林中的精灵已经不在了。哦,我敢说,你能唤醒它们;能唤醒一点点。但这是不够的。召唤一场风暴,甚至一场山洪对我们当前的敌人都收效甚微。你的武器会毁在自己手里。因为我们面对的,是黑暗之劫,如今的情况,正如同宁录[24]建造通天塔的日子一样。”
“自然之灵可能深藏不露,却并未改变。”梅林努斯说,“让我干起来吧,大人。我会唤醒它。我会将每片草叶都变成割伤敌人的剑锋,让每片泥土都对敌人的脚喷吐毒雾。我会——”
“不,”导师说,“我不许你说这些。即便这有可能,也是不合法的。无论大地上还有什么样的灵性在游荡,自从你所处的时代以来,它已经远离我们一千五百年之久。你不得与其说任何话。你不得伸出小指,唤醒它。我命令你。你若如此做,在这个时代,是极其不当的。”在此之前,导师说的话非常严厉和冷淡。现在他倾身向前,换了个语调说:“这套法术,从来就不太正当,即便在你的时代也是如此。你要记住,当我们第一次知道你会被唤醒时,我们还以为你会站在敌人那边。因为我们的主安排时总是兼顾各方,所以你苏醒的目的之一,也就是拯救你自己的灵魂。”
梅林仿佛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一屁股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他苍白松弛的手垂在椅子扶手上,熊在舔他的手。
“先生,如果我不能以法术为您所用,那您把我带回家,不过是带回一堆废物,因为我已经不再精通武艺了。说到比试剑锋,我没什么大用。”
“也不是要肉搏。”兰塞姆说,他犹豫着,似乎在想要不要说出此事,最后还是说了,“纯粹来自大地的任何力量,都无法对抗那黑暗之劫。”
“那就让我们都来祈祷吧,”梅林努斯说,“可在这方面……一般认为我也没什么大用……他们称我为魔鬼之子。这是谎话。可是我也不知道,让我复活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们当然要坚持祈祷,”兰塞姆说,“不仅现在要如此,而且要一贯如此。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上有诸天神,不在地球上,而是在天空中产生的。”
梅林努斯沉默地看着他。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兰塞姆说,“初次见面我就告诉过你,我的主人是奥亚撒。”
“那当然了,”梅林说,“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知道您也是学会的人。这不正是我们学会在整个地球上的暗号吗?”
“暗号?”兰塞姆惊奇地大喊起来,“这我可不知道。”
“可是……可是,”梅林努斯说,“如果您不知道这个暗号,您怎么说得这么准?”
“我这样说,是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魔法师舔舔嘴唇,他的嘴唇骇得惨白。
“再没有比这更明白真实的了,”兰塞姆重复道,“就像我的熊坐在你身边一样真实。”
梅林摊开双手。“我视您如父母。”他说,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兰塞姆,和吓坏的孩子一样瞪得大大的,除此以外,兰塞姆觉得,现在梅林全身都比初见时矮小了不少。
“请恕我开口,”梅林最后说,“或您有意赐我一死也可,我全听您的吩咐。在我那个时代,我曾经听说过——有人和众神说过话。我的主人布莱塞[25]还知道对话中的只言片语。可那些不过都是地上的众神。因为——我不用来告诉您,您知道得比我多——我们的这些同伴邂逅的,不是奥亚撒,真正的天界诸神,而不过是他们在地上的鬼魂,他们的幻影。只是地上的金星神,地上的水星神[26];不是皮尔兰德拉她本人,也不是威里特利比亚他本人。只不过是……”
“我所说的不是鬼魂。”兰塞姆说,“我曾在火星上立于火星神本尊面前,也曾在金星上面见金星神。正是他们的力量,以及比他们更为强大的力量会摧毁我们的敌人。”
“可是,大人,这怎么可能呢?这不是违反了第七戒律吗?”梅林问。
“这是什么戒律?”兰塞姆问。
“我们伟大的主不是曾给自己设下律令,不得派遣诸神到地球上来有所改进或有所摧残,直到一切归于末世吗?还是现在就已经是末世了?”
“这可能是末世的开始,”兰塞姆说,“可我对这也一无所知。马莱蒂可能确实制定了戒律,不得派遣诸神。可如果有人凭研习工程学,修行自然之道,学会了腾空而起,将此一身升至天神中间,百般打扰,马莱蒂可没有阻止天神们反攻啊。因为这都是合于天道的。确实有一个邪恶的人学会了飞翔。他借助一台精妙的机器,飞到天空中火星和金星的所在,还将我作为俘虏带在身边。我就是那时和真正的奥亚撒面对面的。你明白了吗?”
梅林低下了头。
“因此,那个邪恶的人正如犹大一样招致了他最忌恨的结果。因为,现在在世上有一个人——正是本人——为奥亚撒所知道,也会说他们的语言,这不是上帝的奇迹,也不是努密诺的魔法,而是自然发生的,正如两人于路上邂逅。我们的敌人自己摧毁了第七戒律的保护。他们凭自然之道摧毁了上帝以自己的伟力也不愿摧毁的天垒。而且他们还想引你为盟,结果反遭祸事。这就是为何天神们会降临此屋,就在我们谈话的这同一间屋里,马拉坎德拉和皮尔兰德拉曾和我说过话。”
梅林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熊却毫无察觉,在嗅他的手掌。
“先生,结果将会是怎样?”梅林说,“如果他们施展神力,整个中土世界都会化作齑粉。”
“若是他们原始的力量,则确实如此。”兰塞姆说,“所以他们一定要通过某个人来施展神力。”
魔法师大手撑着前额。
“要通过一个心智敞开,可任由其他思想进出的人,”兰塞姆说,“就是一个自愿敞开其心智的人。我以伟大的主起誓,如果选中了我,我不会拒绝。可是他不愿牺牲一个未曾打开过的思想被如此践踏。若是通过黑暗魔法师的心智,其纯洁的神性又无法发挥,并且也不愿发挥。要找一个曾经一度涉足魔法的人……在那个时代,涉足魔法尚不算是邪恶,或者刚刚被视为邪术……此人还得是一个基督徒,一个苦修者。他这个工具(我就直说了吧)要好用,但是又不要过犹不及。在世界的西方,只有一个人曾经生活在那个时代,能够被重新召唤而来。你——”
他打住了话头,为眼前这一幕深感震惊。那巨人从椅子上站起来,高耸于他之上。他可怕地大张着嘴,大吼一声,兰塞姆听来那完全是兽性的吼声,其实那不过是凯尔特人原始的哀叹。看到这张憔悴而多髯的面孔,像孩子一样坦然挂满了泪珠,这很骇人。梅林努斯身上所有罗马人的外表都一抹而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知羞耻的、古老的怪物,胡言乱语地哀求,所用的语言五音杂陈,像是威尔士语和一种类似西班牙语的语言混在一起。
“安静,”兰塞姆吼道,“坐下。我都为你感到丢脸。”
这疯狂劲倏忽而来,也立刻消失。梅林坐回椅子上。现代人可能会奇怪,现在梅林又能把持自己了,似乎对刚才自己暂时的失态毫不感到尴尬。兰塞姆因此对梅林曾生活过的那个双重社会[27]的整体面貌有了更深的理解,这比历史书的讲述可清楚多了。
“莫以为我也把和众神见面视同儿戏,”兰塞姆说,“他们将要从天而降,赋予你神力。”
“先生,您曾去过天堂。而我不过是个凡人。我也不是某个飞仙[28]之子。那是个骗人的故事。我怎么敢啊?……您不是我。您曾经窥过他们的天颜。”梅林颤抖着说。
“我也没有每位都看过。”兰塞姆说,“这次比马拉坎德拉和皮尔兰德拉更伟大的神灵将降临。我们都听由神的意旨。我们两人可能都会粉身碎骨。也不能保证你或我能苟全生命或保全我们的神智。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敢上窥其天颜;但我确实知道,如果我们拒绝承担此任,就再无胆量去面对上帝了。”
魔法师突然重重地拍起自己的膝盖。
“以大力神之名起誓![29]”他大喊,“我们是不是太着急了?如果您是蟠龙王,而我是罗格雷斯的大议长,那我就会向您上谏。要是为了打败敌人,诸神要把我粉身碎骨,这是义不容辞的上帝之旨意。可是现在已经到了那一步吗?现在坐镇温莎[30]的你们萨克森人的王,他不会伸出援手吗?”
“他对此事无能为力。”
“那就是说,他已经势力衰弱,可以推翻他了?”
“我无意推翻他。他是国王。大主教给他加冕,也施了涂油礼[31]。在罗格雷斯的体系中,我也许是蟠龙王,可是按英国的规矩,我是国王之臣民。”
“那就是他手下那些大人物——大臣、钦差和主教为非作歹,而他则一无所知了?”
“确实如此——虽然这些人和你所认为的大人物有所不同。”
“我们的力量太弱,不能和敌人短兵相接吗?”
“我们只不过是四个男人,几个女人,还有一头熊。”
“我还经历过全罗格雷斯的人不过是我、另一个人,还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个泥腿子。可我们还是征服了。”[32]
“在现代这已经不可能了。敌人有种工具叫做宣传,能够欺骗民众。还没等别人听见我们,我们就会死于非命。”
“可那些真正的神职人员呢?他们也不会帮助我们吗?不可能您所有的牧师和主教们都同流合污了啊。”
“自从你生活的时代以来,信仰本身也已经四分五裂,各有一家之言。即便能够统一,基督徒也不过占十分之一。他们是没有什么帮助的。”
“那让我们从海外寻找支持吧。难道纽斯特里亚或爱尔兰,或本威奇[33]就没有基督徒王子们,会应召而来,替不列颠清君侧吗?”
“再也没有基督徒王子了。另外的国家或者和不列颠大同小异,或者在灾难中沉沦得更深。”
“那我们就必须求助于更高层了。我们必须去找有摧垮暴政,恢复众王国生机之责权的那个人了。我们必须去参见皇帝[34]。”
“世上也没有皇帝了。”
“没有皇帝了……”梅林说,他声音低下去,沉默了。他僵坐了几分钟,苦苦思索这个完全超乎想象的世界。过了一会,他又说:“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否。但我是罗格雷斯的大议长,我当知无不言。我被唤醒的这个时代真是个冷酷的时代啊。如果这个世界的西方都已经背叛了信仰,在此危急存亡之秋,是不是可以,看得更远一些……注目于基督教世界之外?我们是不是可以在那些尚未完全堕落的异教徒中找到一些人呢?我那个时代有一些这样的故事:有些人虽然对我们最神圣的信仰的那些典章一无所知,但也全心信仰上帝,并承认自然之道。先生,我想即便在那里寻找帮手也是可以的。在比拜占庭[35]更遥远的地方找。有传言说,在远方诸地——有一个东方世界,也有从西方,由努密诺传来的智慧。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是巴比伦,阿拉伯还是华夏[36]。您说过,现代的船只已经航遍了整片大地,无论南北。”
兰塞姆摇摇头。“你不明白,”他说,“这流毒酝酿于西方,现在却已经流传至各地。不管你走多远,都会发现这一套机制,拥挤的大城市,空置的王冠,虚伪的著作,不孕的婚床:人们因虚伪的承诺而疯狂,也因真实的悲剧而失望,崇拜自己双手创作出的钢铁造物,隔绝于大地之母,天空之父。你可以向东走到极远,直到东部又变成西部,你跨过大洋又回到了英国,即便如此,你所到之地,也是黑暗一片。黑暗之翼,已经笼罩了特勒斯大地女神[37]。”
“这就是末日了吗?”梅林问。
兰塞姆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这就是为什么,除了我对你说的那条路以外,我们再也无路可走了。黑暗之劫将整个地球握在手心,任意蹂躏。要不是他们自己犯了错误,我们就没有希望了。他们的力量却适得其反:要不是他们出于自己邪恶的愿望,突破了天垒,引来了天神,他们此刻就已经胜利了。众神本不会来找他们,他们却去了众神那里,并将深空扯落于头顶之上。因此,他们会灭亡的。哪怕你找遍每一条缝隙容身,你会发现每条缝隙都已封闭,你不可不听命于我。”
梅林先是闭上了自己惊慌的嘴,最后眼中闪现出光芒。他苍白的脸上,极慢地隐隐恢复了那种类似动物般的神情,这种神情既朴实又强健,还有一丝半似幽默的狡猾。
“哦,如果赌住了狐狸洞口,狐狸就不得不和猎犬斗一场了。不过要是一开始我就知道了您是谁,我想我会像催眠您的小丑一样催眠您。”梅林说。
“自从我在星空间穿行以来,我就很少睡眠。”兰塞姆说。
【注释】
[1] 原文为拉丁文。——译注
[2] 步格诗中每行都各有六个抑扬格和六音步。在古典作诗法中,前四个音步为长短短格或长长短格,第五个为长短短格,第六个为长长格的一行诗。——译注
[3] 苏瓦(sulva),作者生造的名词,指月亮。——译注
[4] 阿布哈金(abhalljin):是作者杜撰的词,指的是阿瓦隆岛(Avalon)的古称,阿瓦隆岛是亚瑟王受伤后,被仙女带去的岛屿,并非死去,而是珍藏以待重回人间。鲁尔是皮尔兰德拉之王接受指令的地方。——译注
[5] 以诺(Eno)、伊莱亚斯(Elias)、摩西(Moses),均为犹太先知。——译注
[6] 麦基洗德王(Melchisedec),传说中古代耶路撒冷的王。——译注
[7] 巴林努斯(Balinus)是传说中亚瑟王宫廷中一位脾气暴戾的骑士,他用圣枪(也就是刺穿十字架上的耶稣的那杆枪)刺伤了敌人,由于这种渎神的行为,天谴英国的国土变成荒地很多年。——译注
[8] 阿普列乌斯(Apuleius),罗马柏拉图派哲学家、修辞学家及作家。——译注
[9] 马提安努斯·卡佩拉(Martianus Capella),罗马时代文学家,文学七艺的提倡人。——译注
[10] 西陲之风,原文为拉丁文,Hisperica Famina,原意为以西方为宗的文风,六、七世纪流行于西欧,即假托所谓传说中的西方诸岛,在拉丁文中混杂爱尔兰、凯尔特等词,文风晦涩。——译注
[11] 梗犬,是小猎犬,体型小而灵活。——译注
[12] 纽芬兰犬,大型犬,体型巨大,威风凛凛,看上去就像一只小熊。——译注
[13] 梅林·安布罗修斯努斯(Melinus Ambrosius),梅林的拉丁文名,ambrosius源自希腊语,意为神圣的。——译注
[14] 萨克森人(Saxons),日耳曼民族的一支,西元5世纪中期,大批的日耳曼人经由北欧入侵大不列颠群岛,包括了盎格鲁人(Angles)、萨克森人、朱特人(Jutes),经过长期的混居,逐渐形成现今英格兰人的祖先。——译注
[15] 勃艮第(Burgundy),法国著名产酒区,出产上好红酒。——译注
[16] 道里希(Dawlish),英国一城镇。——译注
[17] 似是指《.弥赛亚书》中第41节:“看哪,我已使你成为有快齿打粮的新器具,你要把山岭打得粉碎,使冈陵如同糠秕。你要把他簸扬,风要吹去,旋风要把他刮散;你倒要以耶和华为喜乐,以以色列的圣者为夸耀。”——译注
[18] 罗伯特·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的诗人,该诗句出自其诗歌集《指环与书》(The Ring and the Book)中的“Life's business being just the terrible choice”。——译注
[19] 以色列人的先祖亚伯拉罕娶了撒拉和她的使女为妻。后来撒拉和其使女发生争斗。——译注
[20] 法术,原文为拉丁文,magia。——译注
[21] 邪术,原文为希腊文,goeteia。——译注
[22] 希腊、罗马时代的习惯,在浴后要在身上涂抹橄榄油。——译注
[23] 罗马时代习惯用彩色石块在地面镶嵌图案。——译注
[24] 宁录(Nimrod),《圣经》人物,其记载见《创世纪》,他是大洪水之后第一个建国者,是巴别塔的建造者,悖逆上帝的僭主。——译注。
[25] 布莱塞(Blaise),在一些关于梅林的小说中,有此人物,为梅林的主人。——译注。
[26] 罗马时代以诸神的名字命名行星,所以行星名也是神名,金星为维纳斯神,木星为朱比特神,火星为马尔斯神,水星为墨丘里神,海王星为尼普顿神,冥王星为普罗托神,土星为塞顿神。这里作者给各行星臆造了名字:水星墨丘里为威尔特利比亚。——译注
[27] 所谓双重社会,就是指梅林生活的时代,英国具有罗马和凯尔特双重社会风格。——译注
[28] 飞仙,原文为Airish,能飞天的,有神话传说梅林是飞仙之子。——译注
[29] 大力神(Mehercule),拉丁文,即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译注
[30] 温莎城堡(Winsor),英国君主主要的行政官邸。现任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每年有相当多的时间在温莎城堡度过,在这里进行国家或是私人的娱乐活动。——译注
[31] 英国国王登基,由坎特伯雷大主教在威斯敏斯特宫加冕并行涂油礼。——译注
[32] 这里指的是《亚瑟王之死》中的记载,梅林所说的几个人,是指梅林和艾克托爵士、小亚瑟王,还有亚瑟的管家凯伊(即泥腿子)。——译注
[33] 纽斯特里亚(Neustria),中世纪地理名词,大致为法国西北部一代;本威奇(Benwich)在剑桥附近。——译注
[34] 西罗马帝国灭亡于476年,比传说中梅林生活的时代要早,所以梅林这里所指,只能是在君士坦丁堡的东罗马帝国皇帝。——译注
[35] 指东罗马帝国,因其首都君士坦丁堡原为希腊城市拜占庭。——译注
[36] 华夏,这里用的是中国的古称Cathay。——译注
[37] 特勒斯大地女神(Tellus),罗马神话中的大地女神特勒斯,指地球。——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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