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死亡之门
穿越死亡之门的旅程是个恐怖的经验——各种矛盾与冲突猛烈无比地轰击你的意识,力道之剧,直到内心再也承受不住而昏厥过去。哈普罗曾经一度尝试在旅程中保持清醒(注1),但直到今日,他只要一想起那段经历仍会忍不住打颤。由于意识无法在遗忘中获得慰藉,他的内心遂跳进另一具躯壳,而当时最靠近的躯壳,就是艾福瑞的。他和那萨坦人互相交换了彼此的意识,重新体验双方生命中最深切的经历。
在此过程当中,两人都获知了对方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并且再也无法用过去的眼光来看待彼此。哈普罗明白了那种相信自己是全族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人、独自活在满是陌生异族的世界的感觉;而艾福瑞则体会到了囚困在死亡迷宫之中的绝望。
「我猜艾福瑞现在总算能亲自体会到了。」哈普罗说。然后如同每次准备进入死亡之门前一样,蹲下来坐在狗儿旁边。「可怜的家伙。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他和他一起带走的那个女人。她叫什么名字?奥拉?没错,就是这个名字。奥拉。」
听到艾福瑞的名字,狗儿呜咽低吠了一声,然后把头枕在哈普罗的大腿上。他抓抓狗儿的脸颊说道:「我想顶多也只能希望艾福瑞能死得痛快些。」
狗儿悲叹一声,然后以既悲伤又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窗外,像是在期待着能看见艾福瑞跌跌撞撞地回到船上来。
在符文魔法的引领之下,船缓缓离开了淇列斯翠的水域,进入了包围死亡之门四周的巨大气泡之内。哈普罗停止既无实质帮助,也无宽心慰藉的沉思,起身开始巡视船上的魔法是否正常运作,以保护着这艘船、驱动它前进。
然而他却惊讶地发现,他的魔法其实并没有发挥太大的功效。魔法符记是铭刻在船壳内部,而非像以前那样是刻写在外面;但照理来讲这应该不会有差别。就算真有差别,符文也反倒该运作得更为剧烈才对。船舱应该已经被耀眼的蓝光与红光照亮,可是目前却只有泛着淡紫色的光晕而已。
哈普罗强压住一时的紧张与怀疑,仔细地重新查验刻画在这艘小潜水船内部的每一道符文架构。他找不到任何错误,而且他也确信自己不会找到任何错误,因为他之前就已经彻底检查过两遍了。
他忽然灵机一动,快步赶到驾驶舱的窗边,瞪大了眼睛往外望。他见到了死亡之门悬浮在前方,像是个微小的黑洞,几乎难以容下任何船只……
他眨了眨眼,揉揉眼睛。
死亡之门已经变了。哈普罗一时还想不透,无法理解它何以会如此。但不一会儿,他就明白答案了。
死亡之门开启了。
他之前并没想过开启死亡之门是否会造成什么差别。但如今事实证明,显然是有差别的。当初设计死亡之门的萨坦人,必定为他们自己预留了可快速简便地前往其他三个界域的方法。这么做才是合理的。哈普罗开始自责,怨恨自己为何会这么死脑筋,竟然没想到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要是他能早些猜到,说不定就不用这么费心、这么浪费时间了。
但真的是这样吗?
他皱起眉头,开始仔细思量。进入死亡之门或许变得容易了,可是等进去之后,他又该怎么做?死亡之门是怎么运作的?他的魔法还能生效吗?还是说,他的船又会再次裂解开来?
「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他告诉自己,「反正我也不能回头了。」
他忍住一股想在狭小舱房内焦急踱步的冲动,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死亡之门。
之前看起来像是小到连一只虫子都无法穿过的入口,如今却洞口大开地悬在前面。死亡之门的入口不再显得黑暗险恶,反倒散射出七彩夺目的光华。虽然哈普罗不甚肯定,但他似乎瞥见了其他的界域,各种画面如浮光掠影般闪过他的脑海,但又稍纵即逝,宛如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的梦境。
普莱恩水雾氤氲的丛林、埃布尔瑞克的熔岩火河、艾瑞亚那斯的悬空浮岛,熟悉的景象一幕幕在他眼前飞逝而过。他还看见了微光幽暮的幽联界,以及狰狞可怖的迷宫荒原。然后在一瞬间,他又瞥见了另一个地方——消逝得如此迅速,令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见了——一个他不认得的陌生地方,一个无比美丽、安宁祥和的完美净土,甚至当它旋即消失时,哈普罗心中还充满了无比的惋惜与哀叹。
哈普罗目瞪口呆地看着流转变化的影像,不自觉地回想起他在普莱恩所见到的一种精灵玩具(注2)。接着那些影像开始重复出现,他觉得很奇怪,但又不晓得这究竟是何缘故。它们再次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而且是依照着同样的顺序。这时,他终于明白了。
他被给予了一项选择:目的地。他想要去哪里?
哈普罗清楚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他只是不确定该怎么去到那里。在以前,这项决定是被封锁在他的魔法之中——由他在无限的可能性当中筛选出一个定点。要找出如此精确定点的魔法,其符文架构是极为复杂、设计难度相当高的。是他主君耗费了无数的时间钻研萨坦人遗留的典籍(注3),最后他才终于学会了关键的知识,再费心将萨坦文转译为派崔恩语,教导给哈普罗。
如今一切都改观了。哈普罗距离死亡之门愈来愈近,他的船航行得愈来愈快,而他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控制它。
「简单化,」他压抑逐渐高涨的紧张情绪,「萨坦人一定会把它做得很简单、很容易来往旅行。」
连串的影像再度闪过他的眼前,转动得愈来愈快,他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像是不停往下坠落、像是在梦中一样。普莱恩的丛林、艾瑞亚那斯的浮岛、淇列斯翠的水域、埃布尔瑞克的岩浆,在他上下左右环绕旋转。他翻身跌落回旋的影像之中,无力停止自己。然后……幽联界的晦光……
在绝望之中,哈普罗紧抓住那道影像,牢牢地守住它,在内心里紧握着它。他思念着幽联界,回想起幽联界,召唤出它的熟悉影像:幽暗的林木、整齐的街道、往来的同胞。他闭上眼睛,集中心力,摒除自己回旋落入无边混沌之中的恐怖景象。
狗儿开始吠叫,但似乎不是在警告什么,而是带着讶异的欢喜与熟悉。
哈普罗睁开双眼。魔法船正安详地飞过一片太阳既不升起、也不落下的微暮大地。
他回到家了。
哈普罗不浪费任何时间,在船只降落之后,立刻动身前往他主君在森林里的住所,准备向他进行报告。他快步行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没怎么注意到周遭的环境。毕竟,他是在幽联界里头,一个不会对他有任何危险的地方。也因此,当他被狗儿愤怒的吼叫声给打断思绪时,他显得相当讶异。
派崔恩人下意识地朝自己身上的符记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它们竟然发出微微的蓝色亮光。
有人站在他前方的路中央。
哈普罗伸手拍拍狗儿要牠安静下来。他手上符记的亮光变得愈来愈耀眼,皮肤上的刺青开始灼热发痒。哈普罗停下脚步,站定在道路上。不需要躲躲藏藏。藏身在森林里的东西已经看见、听见他了。他决心要留下来,找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竟然潜藏在如此靠近他主君住所的地方,并且在必要时将它解决掉。
狗儿低吼咆哮,四腿僵紧,颈背毛发直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那道幽暗的身影愈靠愈近,虽然无意隐藏行踪,但仍刻意避开了少数穿透层层林叶的光线。虽然它的外形和高度似乎像是个人,且走动的样子也像是个人,但它绝不是派崔恩人,因为哈普罗的防御魔法绝不会对他自己的同胞产生反应。
他的疑惑逐渐提高。他简直无法想象究竟是何种敌人能够出现在幽联界之中。他闪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萨玛。难道是萨坦评议会的主席进入了死亡之门,来到这里了?这是有可能的,虽然机会不大。因为此处是萨玛最不愿意来的地方!但是哈普罗实在想不出会有其他的可能性。陌生的人影愈靠愈近,哈普罗惊讶地看见,他的恐惧竟然是毫无根据的。这个人确实是个派崔恩人。
哈普罗并不认识他,但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哈普罗已经离开了好一阵子,主君很可能在这段期间里,又从迷宫救出许多派崔恩人。
这位陌生人目光低垂,瞇着眼睛打量着哈普罗,然后朝他简洁有力地点了一下头——通常派崔恩人都是这样打招呼的,因为他们生性孤傲、不善表达——似乎打算不开口地继续走过去的样子。他和哈普罗所走的方向正好相反,是从主君住所的方向离开。
通常哈普罗应该会点点头响应,然后各走各的,就此忘掉这位陌生人。但是他皮肤上的符记又热又痒,逼得他几乎无法忍受,蓝色的警示光芒已经强烈到足以照亮身边的暗影。但那位派崔恩人的刺青却丝毫没有反应,完全没有发出任何亮光。哈普罗仔细盯着这位陌生人的手,感觉……他的刺青似乎有些古怪。
陌生人已经走到他身边平行的位置。哈普罗抓住狗儿,阻止兴奋过度的牠冲过去咬那个人的喉咙。这又是另一个不寻常的地方。
「慢着!」哈普罗大声呼叫,「慢着,这位先生。我从来没见过你,对吧?你叫什么名字?你的门岁(注4)是多少?」
哈普罗只是无心一问,不自觉地随口问了出来。其实他只是想要更靠近一些看看这个人的双手,看看纹刺在他臂膀上符记。
「你错了,其实我们曾经见过面。」这位陌生人以熟悉的嘶声语气回答。
哈普罗想不起来他究竟在哪里听过这声音,而且也没工夫再去多想这件事情。这人臂膀上的符记刺青都是假的,只是毫无意义的涂鸦,连派崔恩幼童都比不上。虽然个别的符记描绘得很正确,但是和其他符文的关联架构却完全是错误的。
照理来讲,这人手上的刺青应当是法力、防护与医疗的符文。但它们却是毫无意义、乱无章法的组合。哈普罗忽然想起埃布尔瑞克的萨坦人所玩的符文骨牌游戏,想起那些被随意堆砌在牌桌上的符文。这个陌生人手上的符文,同样也像是随机被丢上皮肤的。
哈普罗往前一跳,伸出双手,打算抓住这个假派崔恩人,查出究竟是谁在监视他们,目的又是什么。
但他的双手却扑了个空。
失去平衡,哈普罗往前踉跄了几步,跌跪在地上。他立刻跳了起来,环视四周寻找那人的踪迹。
假派崔恩人已经不在此处,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哈普罗朝狗儿望了一眼,牠哀鸣一声,浑身颤抖。
哈普罗也有同样的感觉。他漫不经心地在树林和草丛之中拨寻,但其实心里却很清楚他什么也找不到,而且连他自己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想要找到什么。
不管它是什么,它都已经消失了。他手上的符记开始黯淡消退,灼热的警讯也逐渐冷却下来。
哈普罗继续前进,不想再浪费时间。这场神秘的遭遇让他必须更加紧脚步。很显然的,这位陌生人的出现和死亡之门的开启,绝非只是巧合而已。如今哈普罗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听过这声音的,并且开始怀疑自己怎么会把它给忘记了。
但也许,他其实一直想要忘掉它。
至少,如今他已经知道了这陌生人是什么。
注1 请参照死亡之门第三部《火之海》。
注2 毫无疑问的,就是精灵所制造的「万花筒」。它是一个挖空的小木管,在底端有个玻璃球,里头装了许多不同颜色的玻璃片。当你从另外一端往里头看,并且旋转那颗玻璃球时,里面的玻璃片就会不停地翻转反射出万花齐放般的彩色影像。
注3 剎在幽联界当中发现了一座萨坦人所遗留的小图书馆,藏书内容包罗万象,包括:大裂变的历史、四大界域的不完整记述,以及如何穿越死亡之门的详细解说。所有的书本都是以萨坦文写成的,剎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阅读萨坦语——但这劳心费神的工作却也耗费了他许多年的光阴。
哈普罗写道:「原本我们以为萨坦人是故意要把这些书留下来嘲弄我们,他们从来没想到我们会有此等耐性与动机,去学习阅读这些书本,并加以利用他们所记载的知识。但如今,既然我已经知道了曾经也有萨坦人被放逐到迷宫里,我不禁开始怀疑我们是否想错了。也许剎并不是第一个逃出迷宫的人。也许是某位先行逃出迷宫的萨坦人留下了那些书本,目的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同胞。」
注4 所谓的「门岁」原本是指一名派崔恩人在迷宫中总共穿过了多少道「门」。由门岁的高低可以看出这个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形态。举例而言,定居者与跑讯者相比之下,所穿越的门就会比较少。后来幽联界之王以类似年龄计岁的方式把这套算法予以标准化,藉由一个人身上的符文刺青和在迷宫中的经历,来评判出一个派崔恩人真正的年龄。
而哈普罗所问的这个问题,在下民的语言当中,相当于询问另一个人是从事什么职业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