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幽联界
跟哈普罗寒暄之后，灭花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观察，注意到这个大人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没有注意外面的世界。
这样好极了，灭心里这么想着便冲了出去。现在哈普罗注意到他的动静也不要紧了，说不定就算早先就注意到自己在观察他也没关系。大人都有一种倾向，会不自觉地忽略身边的孩子，他们都以为小孩跟那些没智能的动物一样，搞不清楚身边发生的事情，也听不懂大人说了些什么。灭在小时候就已经注意到这一点，而且经常利用这一点取得优势。
不过他也学到了要小心哈普罗这个人。虽然灭对他的轻视就跟对所有大人一样，但是他也不得不对哈普罗又敬又恨，因为他跟其他大人不一样，没那么愚蠢，也因此灭对付他的时候总要特别留意。不过现在这种小心谨慎的状况结束了，取而代之则是要加紧行动。
他跑过了森林，差点撞倒一个派崔恩人，对方的眼睛在幽联界的幽光之下闪着动人的红光。灭最后跑到幽联界之王的屋子，一打开门之后就冲进书房。
可是幽联界之王不见了。
这一瞬间，灭真的慌了。剎已经前往埃布尔瑞克了!不过他随即深呼吸一口气，静下来想了想。
不可能，幽联界之王还没对灭下达最后的指示，也没跟他道别。想到这里灭就觉得轻松许多，脑袋也清醒了些，已经想出来要去哪里找到这个认来的「爷爷」。
他穿过这间大屋子，从后门出去，来到一片绿草如茵的开阔空地，空地中心停了一艘船，表面画满了符文。如果是哈普罗，应该就会认出这艘船跟他当初飞往艾瑞亚那斯的船几乎一模一样。如果是林贝克，应该也会认出来这艘船跟当初坠落在德佛林岛上的那艘实在太像了。(注1)
船身是完美的球形，以金属和魔法制成，船身上满满的符记构成强力的防护罩将内部紧紧包住，船门上的门闩是松开的，里头透出了亮光，灭可以看见里面有个人影正在动作。
「爷爷!」灭一边叫着一边跑向那艘船。
幽联界之王停下动作，朝舱门外瞧。灭没办法看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一团光亮中的黑影。但是从幽联界之王那种僵硬的身形和紧绷的肩膀，灭可以感觉到剎对于有人扰乱他的工作并不高兴。
「乖孩子，我一下就回去了。」剎讲完之后又步入船中想继续手边的工作，「快回去看书——」
「爷爷!我刚刚跟着哈普罗!」灭喘着气大叫：「他想进迷宫去!只是有个萨坦人跟他说话，叫他不要进去!」
船里一片静默，不管原本有什么事在进行，现在都停下来了。灭靠着舱门，不停地喘气，因为兴奋跟缺氧，他一副头昏眼花的模样。剎又走出来了，还是一片明亮中的一团黑影。
「孩子，你刚刚说什么?」剎的声音温和轻柔，「冷静下来，不要这样刺激你的身体。」他一边说一边用他长满茧的手抚摸着灭那头金色卷发——头发因流汗的关系都湿透了。
「我怕……你会不听我……说……就走掉……」灭还是不停喘气。
「不会的，孩子，我只是在做最后的准备，把掌舵石给安置好。好了，你刚刚说哈普罗怎样?」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很平缓，但眼神却相当寒冷、尖锐。
但是这种寒意吓不倒灭，因为这团冰冷注定要烫伤的是另一个人。
「我刚刚跟在哈普罗后面，正好看到他跑去什么地方了。我之前就说了，爷爷，他根本不爱你。一开始哈普罗在森林里逛了好久一段时间，好像在找什么，然后一直跟他那只狗说一些什么魔蛟的事情。接着他走到城里，差点跟人打了起来。」灭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一副吃惊的样子。
「你说哈普罗?」剎的声音显示出他不太相信。
「你可以去问别人，大家都看到了。」灭这句话倒没太夸张，「有个女生说他是什么症的，还说可以帮他，可是哈普罗自己一个人跑掉了。我有看到他的表情，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迷宫后遗症，」剎说着说着脸上的线条就放松了，「我们都经历过——」
灭这才发现他不该提到这什么症的，简直是帮对手开了一条活路，不过他很快就转移话题，把这条活路给堵死，「哈普罗跑到最终之门那边去了。我感觉不太对劲耶，爷爷。他跑去那边做什么?你明明就叫他带我去艾瑞亚那斯，他应该要去准备他的船才对，不是吗?」
剎瞇起眼睛，但是耸耸肩说：「他还有时间，很多人都会回到最终之门去看看，这种事情你不懂的，孩子——」
「他想要进去里面啊，爷爷!」灭继续说：「我知道的，这样不是违抗你的命令吗?你没有要他进去对吧?你是要他带我去艾瑞亚那斯的。」
「孩子，你怎么知道他想进去?」剎问话的声音很轻，但是语调充满危险气息。
「因为那个萨坦人说他想进去，哈普罗也没说他不想!」灭一副洋洋得意地说。
「什么萨坦人?萨坦人到幽联界来?」剎差点笑出来，「你是作白日梦了吧?还是编了个故事?灭，你是不是在鬼扯啊?」幽联界之王说到后来语气严峻，眼睛也直盯着灭看。
「爷爷，我说的是实话。」灭很严肃地说：「有个萨坦人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穿着灰色袍子，戴着很破很丑的帽子——」
「他是叫做艾福瑞吗?」剎皱着眉头打断灭的话。
「喔，不是他!爷爷你记得吧，我认识艾福瑞的啊!不是艾福瑞，哈普罗都叫那个人『本资费』，这个本资费说哈普罗要进迷宫找艾福瑞，哈普罗也承认了，至少他没否认。后来那个老人说哈普罗想一个人进去是个大错，他根本没办法活着见到艾福瑞，可是哈普罗说他必须活着找到艾福瑞，因为他要带着艾福瑞回到埃布尔瑞克的诅咒圣厅来证明你是错的，爷爷。」
「证明我是错的。」剎咀嚼着这句话。
「哈普罗是这样说的，」灭才不管事实是怎样，「他想要证明你是错的。」
剎缓缓摇摇头，「孩子，你一定搞错了，如果哈普罗在幽联界找到一个萨坦人，他一定会把敌人抓来见我的。」
「要是我的话就会把那个老头子带来给你，爷爷。」灭说：「但是哈普罗明明可以，却没这样做。」有头龙这件事他完全省略了。「他还叫那个萨坦人快点走，说你可能随时会出现。」
剎的气息穿过紧咬的牙关嘶嘶作响，粗糙的手抚着灭的头，忽然一阵抽动，扯住了灭的头发。灭被这样一扯，脸都歪掉了，可是内心却在窃喜，他相信现在剎的心里更痛，但是最后最痛的，一定是哈普罗。
剎突然抓着灭的头往后一扯，让他那双湛蓝眼睛对上剎的黑眼珠。幽联界之王用他那对慑人心魄的眼神看着灭良久，刺探灭的灵魂深处——但也没那么深入。
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回去，虽然剎的手抓得他很疼，他也毫不退缩。剎很清楚灭是个怎样的孩子：一个攻于心计、善于说谎的人。然而灭也很清楚剎知道这一点。这个孩子说的话大半是真的，用大量的事实遮掩了底下的虚假。此外，根据他过去漫长枯燥的时光中，观察大人得到的经验来看，灭猜想剎现在一定已经被哈普罗深深伤害，没有心力去深究他的内心了。
「我就跟你说吧，爷爷。」灭一脸真诚地说：「哈普罗根本不爱你，只有我真的爱你。」
抓着灭的手忽然松开了。剎放开了灭，眼睛望向头顶上那片幽光，阴郁的表情、松垮的肩膀、软弱的双手明白揭示了他内心的痛苦。
灭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所以不是很高兴。原来哈普罗可以对幽联界之王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爱得愈深，心碎得愈彻底。
灭抱住剎的大腿，紧紧地拥抱，「爷爷，我讨厌他!他怎么可以这样伤害你呢?他应该要受处罚，对不对?我上次对你说谎，你就有处罚我，而且他做的更严重啊!你上次说过，他到淇列斯翠之前，你也处罚过他，你当初就可以杀掉他的，只是你没这么做，因为你希望他可以从处罚里学到教训。爷爷，你应该再处罚他一次，像上次那样好好处罚他。」
剎觉得心很烦，想把灭的手拉开，不过一会儿又停了下来，一边叹气一边轻抚灭的头发，目光还是停在天边的幽光上，「灭啊，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了，我希望你或者哈普罗了解自己为什么受罚，因为我并不是一个滥用暴力的人。每个人都是从痛苦中学习成长的，这是我们身体会觉得痛的原因，只是有时候，有些人显然决定要忽视这个道理。」
「那你会处罚他吗?」灭抬起头问。
「处罚的时间已经过了，孩子。」
灭已经等这句话等了一年了，不过听到剎的语气，他还是不免发起抖。「那你要杀掉他吗?」灭惊恐地压低了声音。
「不对，孩子，」幽联界之王拨弄着灭的金色卷发说：「是你要杀了他。」
哈普罗后来也回到了幽联界之王的住处，他直接穿过前厅，走进剎的图书室。
「他走了。」灭盘腿坐在地上，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小脸，正在读一本讲解萨坦符文的书。
「走了?」哈普罗停下脚步，皱着眉头望向灭，然后又回头看看通往图书室的走道说：「你确定?」
「你自己找找看吧!」灭耸耸肩说。
哈普罗真的照做了，他走进图书室四处晃晃，然后回到原地问说：「主君去哪里了?进迷宫了吗?」
灭伸出手说：「嘿，狗狗，过来。」
狗儿啪答啪答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嗅着那本萨坦符文书。
「爷爷去那个石头做成的界域了，就是尸体会走路的那一个。」灭抬起头露出又大又亮的蓝眼珠，「你能不能多跟我说一些那个界域的事情啊?爷爷说你应该——」
「埃布尔瑞克?」哈普罗一脸不可置信，「他已经出发了?居然没有——」他一边说着一边步出房间，「狗儿，留在这里。」狗儿正要跟上去他就开口。
接着灭听到他甩上后门的声音，他一定是要出去看看剎的船还在不在。灭笑了出来，心里可乐的，不过马上就镇定下来，继续假装认真学习符文，还偷偷用余光瞄了狗儿一眼，狗儿已经趴在地上，用和善的眼神看着他念书。
「你想变成我的狗狗，对不对?」灭很温柔地问：「我们可以整天一起玩，我可以帮你取个名字——」
哈普罗这时走了进来，脚步很慢，「真不敢相信主君就这样出发了，居然一句话都没交代我……」
灭看着那些符文，脑袋里却是剎说过的话。
哈普罗看来已经反叛了，他跟敌人结盟了。我想我最好不要再跟他面对面接触，不然说不定我会控制不了自己。
「爷爷有急事赶着走，」灭说：「有新的消息说发生了些事情。」
「什么新消息?」
到底是灭一厢情愿的观察，还是哈普罗真的有罪恶感，所以看起来很不自在?灭又用手捧着小脸，这样才不会让哈普罗看出他在偷笑，「我怎么知道，」他动动肩膀咕哝着说：「大人说的话我都没在听啊!」
现在先让哈普罗多活一阵子，虽然不是很情愿，不过不管是我或你，现在都还用得到他。孩子，别跟我争，哈普罗是我族之中唯一去过艾瑞亚那斯的人，而且那个叫林贝克的盖格人现在控制了那台巨大机器，他认识哈普罗，也信任哈普罗。你也需要得到矮人的信赖，不然没办法掌控他们、没办法掌控匡啷轰隆，当然也就没办法掌控那整个界域。
「爷爷说他已经给过你命令了，你应该要带我去艾瑞亚那斯——」
「我知道，」哈普罗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
灭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偷偷瞄了他一眼，不过这个大人现在根本没在看他，一点都没注意身边的小孩，只是一脸忧郁地思索着事情，眼神很空洞。
这时候灭开始有了警觉心，如果哈普罗决定不去了，怎么办?要是他下定决心进入迷宫去找艾福瑞，那不就完了?剎是说过哈普罗绝对不会这样做，他一定会遵照命令办事;但是剎自己也说过，哈普罗已经叛变了。
这种大好机会，灭才不想放过，哈普罗的命他要定了。于是他决定采取自己的行动。他跳了起来，一副兴奋渴望的模样，跑去站在哈普罗身前说：「我已经准备好要出发啰，就看你什么时候走。应该会很有趣吧?又可以见到林贝克、匡啷轰隆了，而且我知道怎样启动那台机器喔，因为我有练习萨坦符文，到时候一定很壮观!」灭挥着小手，一副孩童的天真模样说：「爷爷说，所有的界域都会感觉到机器启动了，因为死亡之门已经打开了喔!他还说萨坦人创造的东西应该都会活起来，所以他自己也会感觉到，就算人在很远的埃布尔瑞克也一样。」
灭留心着哈普罗的每个表情，猜测着他的心思;不过这很困难，应该说根本不可能，因为哈普罗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好像完全没在听一样。但是灭知道，他一直都在听。
哈普罗听的很多，说的很少，所以说他很厉害，也因此他很危险。
而且虽然是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事情，但是灭有察觉到，他提到埃布尔瑞克时，哈普罗的眼皮还是稍稍动了一下。是不是因为他讲到匡啷轰隆会影响别的界域，让哈普罗产生了兴趣?还是因为他提醒了哈普罗，就算远在埃布尔瑞克，剎也一样会知道自己的部下有没有在进行任务?一旦匡啷轰隆开始运转，剎就会知道了，如果一直没有产生变化，那剎也会明白状况不对。
灭抱住哈普罗的腰说：「爷爷叫我帮他抱抱你，还叫我跟你说，他很相信你，一直都很依赖你，他相信你绝对不会让他失望，也会好好照顾我的。」
哈普罗伸手把灭拉开，好像把水蛭从身上扯掉一样。
「噢!好痛!」灭嘟着嘴说。
「听着，小鬼。」哈普罗严肃且毫不懈怠地说：「我们先把话说清楚，我很清楚你这家伙，还记得吧?我知道你是个专门搞阴谋诡计、耍小手段的小混蛋。不过我会遵从主君的命令，把你带到艾瑞亚那斯，不管你要用什么方法，总之我会帮你启动那台鬼机器。不过不要以为你可以用你身上那种光环来迷惑我，小鬼，我可是很仔细地看过那种光环下面的真相。」
「你不喜欢我，」灭带着哭腔说：「没有人喜欢我，只有爷爷疼我，其他人都不喜欢我。」
哈普罗哼了一声，挺直身子，「看来你也很了解我了。还有一件事，作主的人是我，我说了算，听到了吗?」
「我喜欢你啊，哈普罗。」灭一边擤鼻涕一边说。
狗儿好像心软了，跑过去舔了舔这孩子的脸，灭也顺势抱着牠的脖子。他还悄悄在狗儿耳边说：「等哈普罗死了，我会收养你的，一定很好玩。」
「至少牠也喜欢我。」灭噘着嘴说：「对不对啊，狗狗?」
狗儿摇了摇尾巴。
「这笨狗谁都喜欢，」哈普罗嘀咕着：「就连萨坦人也喜欢。去你房间收拾行李吧，我会在这里等你。」
「狗狗可以陪我去吗?」
「牠愿意就好。快去，动作快!愈早出发，我就可以愈早回来。」
灭安静顺从地走了出去。这样子演戏真是好玩啊，能骗过哈普罗更是非常有趣，虽然得假装听他命令，但其实他的命就掌握在自己这双小手里……灭开始沉醉在先前的一段对话里，那几乎是他跟剎的最后一次对话——
灭，等你完成任务，启动了匡啷轰隆、掌控艾瑞亚那斯之后，哈普罗就没有用处了，杀他的事就交给你。我记得你认识艾瑞亚那斯的杀手……
爷爷，你是说魔手胡夫吗?可是他已经死了，是被我爸爸杀死的。
应该还有别的杀手可以找吧!最重要的是，你必须把哈普罗的尸体保存好，等我过去为止。
爷爷你要复活哈普罗吗?让他死了之后继续服侍你，就像埃布尔瑞克那边一样?
没错，孩子，到那时候我就可以信任他了……
爱可以把一个人的心敲碎。
「狗狗，过来!」灭忽然大叫一声，「我们来比赛!」
他和狗儿一边追逐一边进了寝室。
注1 参见死亡之门第一部《龙之翼》。哈普罗当初就是驾驶这艘船前往艾瑞亚那斯，不过他当时低估了死亡之门的魔法威力，没有做好足够准备，结果在艾瑞亚那斯失事坠落，他和狗儿都被盖格人林贝克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