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王宫．佛克兰群岛．中空界
史堤芬王的城堡坐落在天佑岛上，与亚瑞斯塔冈上的精灵帝都在外观上有极大的不同。精灵帝都由一群精细雅致的建筑组合而成，有螺旋尖塔、镶嵌图案、皱褶以及繁复的花纹;相对的，史堤芬的王城厚重结实，都是方方正正的线条，单调的方形塔台耸立在烟灰色的天空下。有人说建筑风格的差异在人身上也看得出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精灵帝都的夜晚被许多大烛台照耀得光彩夺目，但在佛克兰，晚上苍天带会投下摇曳的微光，打在栖息于塔顶的守卫飞龙全身鳞片上，反射出漂亮的光芒。在一片幽光中，守卫岗哨的火红光线为飞龙掠劫部队照亮返航的路线，同时提供站岗的卫兵一些温暖。卫兵总是目不转睛地在天空中寻找精灵龙船的踪迹。
事实上，精灵龙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飞越佛克兰上空，但是守卫并没有因此而懈怠。佛斯特佛尔镇上的一些平民百姓住得比较靠近城墙，他们私底下流传说史堤芬王想监视的并不是精灵龙船，而是一个更靠近自己家园的敌人，这个敌人飞行的路线是奇拉轨道(注1)，而不是卡那轨道。
曾经跟人类居住过一段时间的艾福瑞，对这个种族做了以下的描述，标题为「令人困惑的历史」(注2)：
如果人类懂得团结合作，艾瑞亚那斯的精灵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庞大的势力。如果以一个种族为出发点集结起来，人类形成的那堵高墙是精灵怎样也打不穿的，反倒是人类可以利用精灵不同氏族间的斗争，在人类被赶出的亚瑞斯塔冈地区建立深厚的基础。(或者说，至少不至于被赶出去!)
但是人类总认为精灵是花拳绣腿、软弱无力的种族，犯下了低估对手的错误，人类自己分成许多不同阵营，有许多家族世仇，所以与抵御精灵相比，彼此间的明争暗斗似乎更重要。可以说，人类根本就是被自己击败的，内斗使得人类衰弱，所以有权有势的帕萨只消登高一呼，人类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于是人类被赶出亚瑞斯塔冈，飞到佛克兰群岛以及较大的乌兰迪亚大陆，在这里理当能够重新集结。在精灵发生血亲之战时，人类原本应当可以轻易夺回失去的领土，甚至要攻下精灵帝都都不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人类有密法巫师，他们的魔力跟精灵相比要高出许多，精灵只有肯卡瑞氏族可以与之对抗，然而肯卡瑞在当时的冲突中应该是中立地位。
但是人类好斗的天性却触怒了密法巫师，让他们觉得人类没救了，一切想维持和平的努力都是白费工夫。结果巫师离开了中空界，移居到高空界去，在那里他们发现了萨坦人所建造的城市，也希望在该地可以过着宁静的生活。密法巫师的离去，造成中空界的人类对于崔布斯精灵更加难以反抗。崔布斯氏族击败了其他精灵氏族，强迫大家统一，之后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人类的掠夺行为上，毕竟人类一直都在侵犯从德佛林岛运水回去的龙船。
之后崔布斯帝国征讨了佛克兰的大片土地，以利诱之，也以力胁之，分化了人类。于是人类所见的就是自己的儿女遭到奴役，辛苦栽种的食物落入精灵口中，甚至看到精灵贵族以屠龙为乐。直到最后，人类才得到结论，那就是他们对精灵的痛恨已经超越对彼此的不满。
两大人类部族私下展开协议，组成了一个联盟，以佛克兰的史堤芬王和乌兰迪亚的安妮女王结婚为协议，之后展开反攻，将精灵势力赶出佛克兰。高潮就是史称七野之战那一役，可以说是反败为胜、中兴复国(注3)的典范。
后来由瑞许俄汉王子领导的精灵反叛行动，也将精灵的势力又一度逼出佛克兰群岛外。
艾福瑞所写的历史，最后以一段伤感的脚注收尾：
最终乌兰迪亚与佛克兰又重回人类手中。但只要精灵带来的威胁一消失，人类觉得安全了，往日的内斗恐怕又会浮现，不同阵营的人彼此攻讦、掐着对方的脖子不放，王宫贵族在暗处窃窃私语，认为史堤芬王和安妮皇后组成的联盟已经没有异议等等。国王和皇后届时势必要面对一场极端危险的政治游戏。
事实上国王夫妇彼此深深相爱，虽然原先是政治婚姻，根植在长年的仇恨之上，但他们两人却让这段关系开了花，彼此互信互重。但是他们也很清楚，这朵花恐怕不久就要凋谢，除非他们有办法各自控制下面的人。
所以他们才会装出厌恶对方的样子——他们其实最爱的就是对方。在公开场合他们演出大吵一假的戏码，私底下却恩爱地拥抱。有些人因此以为这段婚姻和联盟都要崩溃了，时常公开煽动国王或皇后采取行动，但他们根本不明白，这对夫妻其实已经是共同体，是在他们的努力之下，才弭平了足以烧毁整个国家的火焰。
然而新的问题出现了，那就是灭。该怎么处理他的问题则不是我所能回答的。我唯一能说的是：我害怕下民，害怕每一个下民。
艾福瑞所提出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注4)，灭失踪了，据说是被一个皮肤发出蓝光的男人带到远方异境——至少灭的亲生母亲，高空界的伊瑞黛是这样含糊地告诉史堤芬王。
史堤芬则认为灭被带得愈远愈好，自从这男孩消失的那天起，一年多以来整个王国似乎从某种诅咒中解脱了一样。
安妮皇后后来又怀孕产下一名可爱的小女婴，这个女孩长大后将会成为乌兰迪亚的女王。而且虽然现在按照法律，佛克兰的王位不可以传予女性，但法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是有可能修改的，尤其史堤芬王如果没有男性王储的话就更是如此。国王夫妇都很宝贝这女儿，派了第三法阶的巫师日以继夜不断守在公主身边，为的是确保这次摇篮里头不会再有什么怪异的变化发生。
至此同时，下空界盖格人的反抗行动也加速精灵势力的衰退，分散了他们的军力。史堤芬抓住机会，将精灵在佛克兰最外围离岛上的驻军给打退了。
有一艘载满水的精灵龙船刚被人类攻占，今年的水获量很好，史堤芬王终于可以解除节水令，人民也因此欢欣鼓舞。不同党派之间的问题大致上也稳定不少，现在爆发冲突的时候，或许会争个面红耳赤，但是不会变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其实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大方告诉全世界，我是爱妳的!」史堤芬靠在妻子的肩膀上，对着小娃娃扮鬼脸时说。
「别太冲动，」安妮说：「其实我还满喜欢在大家面前跟你吵架的呢!这样子如果我真的生你的气，就可以在隔天演戏给大家看的时候通通发泄出来，那样子感觉好多了。啊，史堤芬!那么可怕的表情会吓坏孩子的!」
不过小娃娃笑得很开心，还伸出手想要抓一抓国王开始灰白的胡子。
「喔，照妳这么说，原来这些年里头妳在大家面前骂我的话都是认真的?」史堤芬调侃说。
「你的脸就保持那样子好了，你活该!爸爸很丑对不对?」安妮转过头对小孩说：「妳要不要飞起来去打这个丑爸爸啊?来，小小龙，飞起来找爸爸。」
安妮说着说着就抱起小公主，「飞」向史堤芬，史堤芬一把接了过去，把小女孩在空中轻轻抛了起来。娃娃开心地笑了，伸手想抓住国王的胡子。
他们一家三口所在的地方是城堡的育婴室，像这样的天伦之乐对皇室家族来说也很少有，站在门口的男子停下来驻足欣赏，嘴角露出一个哀戚、遗憾的笑容。像这样的快乐日子要结束了，会由他亲自带来结束。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花了一小段时间看着这真情流露的幸福，一段他不得不去打断的幸福。
或许史堤芬已经察觉身边有一股阴霾，虽然来人并没有发出声响，但是国王却知道他存在。能够不敲门就进来的人只有一个，也就是国王的法政官特莱恩，他可以不通告就面见国王。史堤芬一抬头，就看到这巫师站在外面的走道上。
国王微笑一下，随口说了几句玩笑话，但是他看见特莱恩脸上的表情比起他逗弄女儿的鬼脸还要可怕阴沉不知道多少，于是他也收起微笑，脸色凝重。安妮原先看丈夫跟女儿玩得好好的，这时见到史堤芬的脸色大变，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一见到特莱恩，她立刻起身问：「怎么回事?有问题吗?」
特莱恩迅速地扫视身后的走道，然后微微做了个手势，示意国王夫妇现在还有人可以偷听到。
「陛下，斐兹渥朗男爵派了一名信差过来，」法政官大声地说：「我想应当是库林南迪斯泰岛上跟精灵发生小冲突，很抱歉要打断陛下夫妇享受天伦之乐，但两位陛下也都知道男爵的个性。」
史堤芬夫妇的确是知道男爵的性子，他们早上才收到男爵的报告说，已经好几星期没有看见精灵的踪影，他觉得这样守株待兔不好，会影响军纪，所以请求国王批准他去主动追踪精灵龙船。
「斐兹渥朗真的太冲动了。」史堤芬了解特莱恩的暗示，故意接口说完，将女儿交给特莱恩招来的保姆。
「皇后，斐兹渥朗可是妳的表亲啊，乌兰迪亚人……」他一边说一边不屑地闷哼一声。
「他可不是那种会从战场上逃跑的人，佛克兰人的话就不知道会怎样了。」安妮皇后也反唇相讥，可是脸色苍白。
特莱恩长叹一口气，做出一副想棒打小孩好好管教却又做不到的神情，「如果两位陛下有空听听信差的报告，他人就在我书房里。斐兹渥朗男爵跟我要了个抵御冻伤的护符，我得帮他准备一下。这段时间陛下如果能去跟信差谈谈应该会比较省时间。」
要在特莱恩的书房会面，国王跟王后都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安妮双唇紧闭，偷偷用她冰冷的手指碰了碰丈夫的手心。史堤芬也皱起眉头，伴着妻子一起走过长廊。
特莱恩的书房是这座城堡里，唯一一个他们三人能够避过众人耳目私下谈话的地方。王城是个蜚短流长之处，有一半以上的仆役拿了众男爵的钱来探取消息，至于另外一半呢，则是根本不用花钱就能从他们嘴里套出东西。
法政官的房间位在塔楼上，与城堡中的纷纷扰扰隔绝开来。特莱恩其实是个懂得享乐的人，他年轻英俊，风度翩翩，除非是他自己想要，不然晚上绝对不需要一个人孤单入睡，加上他也是全国数一数二的跳舞好手，更不用说有许多贵族愿意花大钱探取到他千杯不醉的秘诀。
不过虽说特莱恩晚上也过着多采多姿的生活，但他白天协助国王处理公务却非常认真专注，对于国王以及皇后全心奉献，将两位君主当成朋友也当成一国之君对待。史堤芬和安妮的秘密他都了如指掌，如果他愿意透露一、两个，早就已经换到了不知多少财富。而且他虽然比史堤芬要年轻二十岁，却是国王身边的良师益友。
国王夫妻进入他的书房，发现里头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一个男人——他们并不认识，但总觉得有些面熟。另外一个——一位女性——他们则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但他们也因此感受到事情愈来愈复杂。
那位来访的女性起身向国王夫妇恭敬地行礼，史堤芬与安妮也鞠躬回应。虽然这位女士和陪同的男性也视他们为君主，但是这样的君臣关系还很微妙，因为想要治理一群远比自己更有力量、只要轻语几声就有可能把城堡弄垮的人是相当困难的。
「我想陛下应该已经认识伊瑞黛女士了。」特莱恩故意多说一点话，希望在说出会把国王夫妇的生活弄个天翻地覆的冲击事实之前，能够有些缓冲。
在场众人闲聊了几句，说着一些场面话，大家心中都想着其他的事情，那些「又见面了」、「好久不见」、「谢谢你送公主的礼物」之类的句子成了耳边风。提到公主时，安妮更是明显地一脸惨白，重重跌坐在椅子上。伊瑞黛则是双手紧紧交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史堤芬咳了两声，清清喉咙，对着房间里另一位陌生人蹙起眉头，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认得这个人。
「特莱恩，到底是什么事?」国王问道：「你把我们找来做什么?我想应该跟斐兹渥朗男爵没有关联吧?」他故意带点讽刺的语气这样说，眼神转向伊瑞黛。虽然伊瑞黛现在住的位置也靠近城堡，但是她很少到城里走动，因为她心知自己出现就会让国王夫妻回想起痛苦的过往，而且她自己也一样。
「陛下可以先就座吗?」特莱恩回答。如果国王不坐下，那大家都不能坐了。
史堤芬眉头紧皱，坐了下来说：「快讲吧!」
「稍待一会儿，陛下。」特莱恩说完，举起双手，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两画，嘴里模仿鸟儿的叫声，「好了，现在才能够安心说话。」
现在书房外头的人就算想偷听，也只能听见鸟叫声，只有在法术范围内的人才能听懂对方的话。
特莱恩有些不安地看了伊瑞黛一眼，因为伊瑞黛是第七法阶的高等巫师，可是特莱恩只不过是第三阶。如果伊瑞黛真的想，应该可以把他们通通变成鸟。
伊瑞黛却露出一个微笑说：「玛齐卡，你的法术很完美。」
特莱恩脸红了一下，虽然听到赞美还是高兴的，不过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他赶紧收敛心神，走到那个陌生男子身边。这个男人在国王进来时也起身，现在又坐在特莱恩的书桌边。国王盯着他瞧，认为自己一定看过他，但是却又想不起来。
「看起来陛下也认得他，不过他外表改变了很多，因为他不幸受人奴役所以才会如此。他是琵崔恩流放地的彼得.汉墨许，以前是王宫中的脚夫。」
「天啊，没错!」史堤芬用手敲在扶手上说：「你后来加入了葛温大人的军队是吧?」
「是的，陛下。」那个男人开怀大笑，庆幸国王还对他有印象，「我和葛温大人一起在汤姆峰上跟敌人决一死战，当时精灵已经包围我们，结果葛温大人被打败，我也成了俘虏。陛下，那不是葛温大人的错，是精灵偷袭成功了——」
「彼得，陛下对那次战役的真相很清楚，」特莱恩温和地打断他的话，「请直接跳到后来的事情吧!不要紧张，把你遇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国王跟伊瑞黛女士，像你跟我说的一样就可以了。」
彼得巴望地看着空酒杯，特莱恩注意到了立刻帮他倒了点酒。原本彼得已经拿起酒杯，但是忽然想到自己居然在国王面前想喝酒，于是手又停在半空中。
「没关系，你喝吧!」史堤芬很和蔼地说：「看得出来你也受了不少苦。」
「喝点小酒对身体也不错。」安妮也附和，虽然她外表镇定，内心却起伏不定。
彼得很感恩地喝了一大口，特莱恩又帮他倒了一杯，这下子他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些。
「陛下，被抓走后的大多数人都被精灵逼去龙船当桨手，可是他们不知道怎么调查出我曾经在王宫中做过事，就把我带过去，问了很多问题，很多跟您有关的问题，陛下。他们把我打到骨头都露出来了，不过我跟您保证，陛下，我什么都没说——」
「你的勇气值得嘉许。」史堤芬虽然这么说，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彼得一定在被鞭打第一下时就哇哇大叫，什么都招供了，而且应该是自己开口说曾经在皇宫里做事，所以才没被抓去做苦工。
「他们发现从我这里问不出东西，后来就把我带到他们的王宫，叫什么『帝……都』来着的。」彼得对于自己说得出精灵语好像很自豪，「我想他们是希望知道王宫里的事情该怎么处理。不过他们只是叫我去擦地板、和其他人讲话。」
「其他人?——」史堤芬原本想说什么，但是看到特莱恩摇头制止，就没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根本不算囚犯喔!」彼得已经喝了四杯酒，「反倒像个贵宾一样咧!陛下，您放心，精灵对他很不错的。」
「向陛下报告你见到谁了吧!」特莱恩轻声催促他。
「是您的儿子啊，陛下。」彼得一派伤感地说：「是灭王子，我很高兴能向您禀报，王子还活着哩!他还跟我说了话，我本来说他应该和我还有其他人一起逃跑，可是他说不行，他被很多精灵监视，带着他的话我们一定走不了。陛下，您的儿子真的是个小英雄哪!」
「王子把那个交给我，」他指着特莱恩书桌上的一样东西，「他要我把这个东西带来给他母亲，他说看见这个东西的话就会懂了。」
彼得的手摇摇晃晃地举了起来，眼睛里都冒出泪水了。「敬王子殿下和国王及皇后!」
彼得喝了太多酒，已经神智不太清楚，根本不知道现场的状况，也没察觉到灭还活着这个好消息居然让史堤芬王面色如此凝重，让国王好像被重重打了一拳。安妮皇后也是铁青着脸，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只有伊瑞黛眼中亮起一丝希望。
「谢谢，彼得，说到这里就可以了。」特莱恩抓起彼得的手，把他从座位上抓了起来，拖着步履蹒跚还想鞠躬敬礼的脚夫准备走出去。
「陛下，我会让他忘记这件事情的。」特莱恩小声地说：「还有，请三位不要喝那个酒。」说完他就带着彼得离开书房。
法政官离开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国王夫妇的护卫并没有陪同到书房附近，而是在隔着一段距离之外站岗，大概有三十步这么远的长廊另一端。特莱恩带着彼得穿过廊下，把脚夫交给守卫，叫他们把彼得带到什么地方去好好睡一觉等药效退去。他在酒里下了药，等彼得清醒过来，会连自己去过精灵帝都这件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特莱恩回到书房里时，看得出来三人受到的冲击已经冷却下来，只不过紧绷的气氛则更严重了。
「可能吗?」史堤芬已经站了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我们可以相信那个傻子吗?」
「正因为他很傻，所以才可信。」特莱恩双手垂在身前，尽量表现出冷静、镇静的样子，「这也是为什么我请三位直接从这个人口中听听他要说的话，他根本没聪明到可以捏造这样一段故事。加上我之前询问过他很多事情，确定他没有说谎。更何况还有证物。」
他把桌上彼得带回来的东西拿了起来——是灭说要交给母亲的——交给伊瑞黛，而不是安妮。
伊瑞黛看着那东西，脸一开始红了起来，但是很快又消退，变得比原先还苍白。那东西是一根老鹰羽毛，用珠子装饰，以一条皮带串成项链。外表平凡无奇的这条项链应该是任何小孩在保姆指导下都做得出来的小玩意儿，可是这条项链不同，它是个懂得魔法的小孩、一个密法巫师之子做的东西。羽毛本身是一道符咒，透过羽毛，灭可以跟自己的母亲讲话。而灭的亲生母亲伊瑞黛则是用颤抖的手握住了羽毛。
「这的确是我儿子的东西。」她几乎没发出声音。
特莱恩点点头，「请三位了解，如果我不是确定彼得他说了实话，绝对不会让你们现在处境这么复杂。但我相信那孩子的确是灭。」
史堤芬对先前他不以为然的态度脸红了一下，喃喃自语地说了可能是对不起的一些话，然后重重叹了口气，整个身子倒在椅子上。国王跟皇后彼此靠得更紧了些，与伊瑞黛稍稍离了开来。
特莱恩站到三人面前，又重新说起现在的状况。其实那三人已经明白了，但却还没接受现实。
「灭还活着，现在落入精灵手里。」
「这怎么可能?」安妮哽咽地说着，手抚着喉咙好像快窒息了一样，然后转过去对着伊瑞黛问：「妳不是说他被带走，带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吗?妳说艾福瑞把他带走了啊!」
「不是艾福瑞，」伊瑞黛更正了安妮的话，脸上稳定不少，原先感受到的冲击已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知道自己心中那微弱的希望的确已成真，「带走他的是另一个人，叫做哈普罗。」
「也就是您跟我提到过，身上有蓝色光芒的人。」特莱恩补充说。
「没错，」伊瑞黛眼中充满希望的光彩，「就是他，是他把我的儿子给带走的……」
「那么看样子，他又把灭带回来了。」特莱恩刻意语气平板地说：「因为哈普罗也在精灵的城堡里。刚刚那名脚夫有看见一个蓝皮肤的人跟王子在一块儿，也就是这一点细节，让我更加确信彼得他没有扯谎。除了伊瑞黛阁下，我自己，以及国王、皇后两位之外，应当没有人知道这个蓝皮肤的人，更不用说这个人会跟灭有所牵连。更何况彼得不是只有看见灭而已，还跟灭对话过。所以陛下，请不用再怀疑，这一切都是真的。」
「而且那孩子现在被当成人质了。」史堤芬正容说：「精灵想必是准备以此要挟我们，让我们不敢继续攻击他们的运输船，搞不好还打算借着灭来干涉我们跟瑞许俄汉的合作协议。哼，这招不会有用的，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我可是一滴水都不会为了他——」
「别这样!」安妮轻声制止，连忙抓起史堤芬的手，然后眼角望向伊瑞黛。伊瑞黛还是坐在那边，面色惨白，一脸冰冷，手放在大腿上，刻意装作没听见。「你要顾虑一下孩子的亲生母亲就在这里啊!」
「我并没有忘记孩子的生母就在这儿。不过我必须提醒妳一下，亲爱的皇后，灭也有个父亲，这位父亲的野心几乎毁掉我们所有的人。伊瑞黛女士，请原谅我说话很直接。」史堤芬并没有因为妻子责备的目光而打住，「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妳自己也说过，妳丈夫对灭这孩子有着相当深远而黑暗的影响。」
伊瑞黛脸上飘过一抹绯红，身体微微颤抖一下，不过她并没有回答。史堤芬只好转向特莱恩那边。
「我甚至怀疑这整件事有多大一部分根本就是灭在自导自演。」国王这样说：「但是即便如此，反正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让精灵知道他们这个如意算盘打错了——」
伊瑞黛脸上原先因羞愧的微红，现在却因愤怒变得明显。她打算开口，不过特莱恩却挥手制止。
「伊瑞黛女士，请容我先插句话。」特莱恩静静地说：「整件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陛下。事实上，彼得并不是唯一一个知道『王子殿下』还在人世的目击者，跟着彼得逃出来的还有二十多个人，每个人都在宣传同样的事情。我刚刚把彼得的记忆给抹除了，但其实就算不这样做也无所谓，因为再过几轮，灭还活着、落入精灵手里的这件事，一定会成为茶余饭后的闲话。」
「愿先祖保佑!」安妮喃喃自语说。
「相信陛下也知道，关于灭的继承正当性，有很多流言纷纷扰扰。」特莱恩继续说：「如果您就这样让孩子羊入虎口，那大家一定就认为那是真的了，心想你一定是要解决这个私生子才会不顾他安危。这么一来，皇后的名声就毁了，而且无法弥补，于是佛克兰的男爵必定要求您与安妮皇后离婚，迎娶他们的女儿。相对的，乌兰迪亚的贵族也一定拥护女王，开始跟我国对抗。两位陛下花了这么多心血建立的联盟将会毁于一旦，演变成一场内战。」
史堤芬听完，面色铁青地蜷坐在位子上。平日的他看不出有五十岁，依旧人高马大、肌肉结实，可以在竞技场上跟年轻的骑士一较高下，甚至还经常是大赢家，但现在弯腰驼背的他看起来就像个佝偻老人。
「可以把事实公诸于世啊?」伊瑞黛开口。
特莱恩面向她说：「女士的提议相当宽大为怀，我能明白这对妳会造成多大的压力，可是这么做并不会让状况好转，反倒会更糟。各位密法巫师从高空界回来之后，一直都很明智地保持低调，没有让一般人民发现，还在暗处偷偷协助我们。这种情况下，您觉得让人民知道魔邪曾经做过那种事会有好处吗?大众一定会怀疑你们的用心，然后群起攻之，没有人知道暴民会做出什么傻事。」
「我们都完了，」史堤芬沉重地说：「除了投降别无他法。」
「并非如此，」伊瑞黛响应的语气相当冷静，「还有一条路可走。灭是我的孩子，我的责任，是我想要他回来，所以就由我去把他从精灵的手里救回来。」
「妳想一个人潜进精灵帝国，去把妳儿子带回来?」史堤芬挪开揉着眉心的手，抬头看着眼前的巫师。
国王需要密法巫师的魔力来协助，但是也不想直接当着大家的面得罪法政官，所以他微微面向特莱恩，要他请伊瑞黛先离开，让他们私下谈谈要紧的决策。「这女的疯了!」他用唇语不发出声音地说。
但是特莱恩却轻轻摇摇头，一样悄悄地说：「先听听她有什么建议。」然后一边对着伊瑞黛大声地说：「女士的计划是?请继续说下去。」
「等我找到灭，我就把他带回高空界。我们在那边的庄园还可以住，至少一小段时间不成问题(注5)。跟我在一起，没有其他人再去影响他的话，我相信灭一定可以走回正途，不会再跟他父亲一样。」她对着国王激动地说：「陛下，请让我试试看吧，让我试一试!」
「女士，我个人以为妳根本不需要我批准的啊!」史堤芬直言不讳地说：「如果妳真的想，相信妳可以直接从这座城堡飞走吧!我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妳?只不过妳现在是想要以一个人类女子的身分独自进入精灵的地盘，这根本就是进了人家的大牢还想再出来!还是说你们密法巫师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自己隐身消失——」
安妮跟特莱恩都想介入，别让史堤芬继续这么激烈的言词。但是伊瑞黛却先开口了，「陛下您说得对，」她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不管你准不准，我都一定会去的。我刚刚开口问，也只是礼貌性地知会一声，毕竟我还想跟各位保持良好的关系。当然，我自己也清楚这样做的危险跟困难，我自己还没去过精灵的土地，也没交通工具可以使用……不过我会找到办法的。我一定会去，另外我并不打算一个人去，陛下。」
安妮心中一股悸动，抓起伊瑞黛的手紧紧握住说：「如果我的女儿不见了，我也会跟妳一样，不远千里去把她找回来吧!我可以明白妳的感受，我真的懂，但是……伊瑞黛女士，妳要理智一点啊!」
「没错，伊瑞黛女士，」史堤芬还是很直率地说：「请原谅我先前说话可能太过冷酷，虽然现在好像我也无计可施，但毕竟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所以我才会说话莽撞了些。可是妳刚刚说妳并不打算单独前去……」国王耸耸肩，「女士，就算我派一支军队协助妳，也不会有用的——」
「我不要一支军队，我只要一个人，这个人就比一支军队都还有用得多。他是最厉害的，您自己也说过这句话。如果我听说的没错，您还翻遍了整个王国来找出这个人，把他从刽子手的刀下救出来。您对他的能力应该是最了解不过了，因为您雇用过他来进行艰巨复杂的任务。」
史堤芬一脸恐慌地看着伊瑞黛，特莱恩则是一脸困惑，安妮也松开了她的手。皇后似乎是受到罪恶感的打击，整个人瘫在座位上。
伊瑞黛站了起来，尊贵而冷傲。「你们雇用这个杀手，想把我的儿子给杀了。」
「先祖庇佑吾国!」史堤芬嘶哑地大叫，「密法巫师找出使死者复生的办法了吗?」
「不是我们发明的，」伊瑞黛轻声说：「不是我们想出这种魔法，我也很庆幸那并不是我们的力量，因为这种法术很可怕。」
接着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没作声，接着终于叹了一口气，重新抬起头来的她一脸专注的神情，「那我得到陛下的许可了吗?陛下不会有什么损失的。如果我失败了，也没有人会知道内情，我会事先告诉我那边的人说，我是回高空界去看看，所以陛下也可以告诉他们，我是在那边出意外丧命了。这样应该不会有人怪罪才对。陛下，我只请求您给我两周的时间行动。」
史堤芬也站了起来，手背在身后，在房里踱步了一会儿，停下来看着特莱恩说：「法政官你怎么说?没有其他办法吗?」
「虽然现在这种计划的成功机率也不高，但换成其他人的话，连成功的机会都没有。陛下，伊瑞黛女士说得没错，失败了您没有损失，成功了却对您大有帮助。不过要看伊瑞黛女士愿不愿意冒这个险……」
「我愿意去，陛下。」伊瑞黛回答。
「我的立场是赞同，陛下。」特莱恩回应。
「皇后妳呢?」史堤芬看着妻子，「妳认为如何?」
「我们根本别无选择。」安妮低下头说：「我们别无选择啊!我们做了那种事情……」说完她以双手掩住面孔。
「如果妳是说我们当初请杀手想对付灭，那也是因为我们当初别无选择啊!」史堤芬正经而坚定地说：「好吧，伊瑞黛女士，我愿意给妳两周时间。不过时间一到，我就会和瑞许俄汉王子在七野会面，拟定将三方军力联合，推翻崔布斯皇朝的计划。届时如果灭还在精灵手中……」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请不要担心，陛下，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还有，这一次，我也不会再失去我的儿子。」她向国王跟皇后屈膝行礼。
「我送您出去吧，伊瑞黛女士。」特莱恩说：「还是走原路出去比较好，愈少人知道您在这里的事，状况会愈好处理。如果陛下也——」
「好的，好的，今天就到此为止。」史堤芬王猛然一挥手。
特莱恩走出房门的时候，国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特莱恩也微微点头，示意国王他明白。
于是法政官陪同密法巫师离开，国王坐着等他回来。
夜之君主又覆盖了天际，苍天带的光线消失，国王跟皇后在书房中等候，房里头愈来愈昏暗，可是两人都没有去点灯，因为心情跟这片夜幕可说是彼此呼应。
一扇门轻轻地打开了，不过不是法政官以及密法巫师离去的那道门，而是一扇密门，在书房后方，被一幅挂画遮住。从里头出来的是特莱恩，提着一盏亮光灯照着前头。
史堤芬被光一照瞇起眼睛，举起手挡住光说：「先把那东西熄了吧!」
特莱恩照办了。
「她自己告诉我们，魔手胡夫已经死了，还跟我们讲了他怎么死的。」
「陛下，很明显是她之前说谎，不然就是她已经彻底疯了。不过我并不认为她的神智有问题，反倒比较有可能是她早预料到会有这天，所以留了一招。」
史堤芬闷哼一声，接着又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又慢又沉重地开口说：「你知道该怎么做吧!我想这也是你把她找来的原因。」
「当然，陛下。虽然我也得承认我没想到她会提议一个人去找那孩子，原先我只希望她能和那孩子取得联系就好。当然，现在这样也比较单纯一点。」
安妮皇后站了起来，「史堤芬，真的有必要这样做吗?为什么不能让她试试看?……」
「只要那孩子还活着，不管在高空界、下空界、在我们这里，还是跑到别的地方，对我们都是个大威胁，也对我们的女儿是个大威胁。」
安妮低头不语。史堤芬看了看特莱恩，点头示意。法政官再次点点头，从密门离开。
国王和皇后继续待在房间里头一会儿，在黑暗之中沉淀自己，这样他们才能再次戴上微笑的面具，假装无忧无虑地开怀大笑，做出表面上勾心斗角的样子。然而还是不会有人看见，在餐桌底下，他们两人的手正紧紧相扣。
注1 这是一个航空上的术语，在死亡之门第一部《龙之翼》中有详尽的描述。一般而言奇拉轨道对应于西方，卡那轨道对应于东方，顺着轨道会往北移，逆着轨道则往南移。由此可见，史堤芬王比较担忧的是从乌兰迪亚过来的飞龙，而不是精灵帝国的势力。
注2 这段记载是在佛克兰城堡的图书馆里找到的。艾福瑞以人类语言记载历史，显然有意将内容作为对人类的教诲，让他们明白自身的愚行。不过本性难移，一向不够果断的艾福瑞并没有大胆将此书呈给国王，只是偷偷置于图书馆中，看来仅只是希望史堤芬或安妮有一天会正好瞧见罢了。
注3 原先史堤芬王在战斗中落败，被迫将军队交给瑞许俄汉王子，于是精灵俘虏人类，将他们当作奴隶。但这时一个人类诗人「黑云雀」却开始唱起一首奇妙的歌曲，这首歌对精灵发挥了不可思议的效果，让精灵的心神回到过去和平的年代，当时精灵社会的一切都非常美好。于是在场的精灵放下了武器，还有许多精灵为了失去的往日年代痛哭。史堤芬王趁此时带领军队躲进附近的城堡里，精灵大军就这么离去了，日后展开精灵的革命行动。此段历史亦可见于死亡之门第一部《龙之翼》。
注4 有关灭的故事详见死亡之门第一部《龙之翼》。
注5 萨坦人在高空界外侧创造一层魔法护罩，效果是让稀薄的空气变成足以让下民居住的环境，不过这层魔法护罩已经渐渐崩坏，没有人知道该怎么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