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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使节

独眼说得好,当初满世界异相恶兆,只怪咱理解不了——独眼虽然瞎了只眼,打起马后炮来倒是又准又狠。
青天白日里雷劈亡魂山。一道闪电击中了邪兽墓上的青铜封印,削去半边禁制符文。石雨天降。塑像流血。几座神庙的祭司报告说发现了没有心肝的祭品。有头畜生被开膛破肚后仍逃了出去,始终没能擒回。在城邦卫戍部队驻扎的钢叉兵营里,图克斯神像上下颠倒。连续九天九夜,十只黑秃鹫在营堡上空盘旋;有一只甚至赶走了原先住在纸塔上的老鹰。
占星师们不肯解读星相,生怕因此送掉自家性命。有个疯子预言家在街市间游逛,号称末日迫在眉睫。离开营堡的不光是老鹰,当初生长在外墙上的常青藤也枯萎凋零,被丛生藤蔓取代;除非赶上艳阳天,否则城墙看上去就是黑黢黢一片。
但怪事年年有。翻回头牵强附会起来,管他什么事都能被傻子们说成预兆。
本该早做准备。我们好歹也有四位能力不俗的法师,时刻警惕着险恶未来。不过,他们还没厉害到能用小羊羔的五脏六腑占卜的地步。
话说回来,最优秀的卜算师总是搜集汇总各种异相资料,通过历史预言未来。
绿玉城蹒跚而行,随时准备一跤跌下悬崖,摔进混乱局面。珍宝诸城中的这颗璀璨明珠日渐衰老颓丧、疯疯癫癫,充满社会堕落道德沦丧的臭气。就算夜里有什么怪东西在街巷间逡巡爬动,也只有傻瓜才会感到惊奇。

 
我把所有窗户通通打开,指望港口方向能起点小风,有臭鱼烂虾味也不在乎,但那点气流连张蜘蛛网都吹不动。我搓了把脸,冲头一位病人扮个苦相,“又长阴虱了,卷毛?”
他没精打采地咧嘴一笑,面色异常苍白。“闹了点胃病,碎嘴。”他脑瓜顶像颗磨光发亮的鸵鸟蛋,却被人调侃得了这个诨名。我查查执勤表和轮岗安排,上面没有他希望装病的理由。“闹得厉害,碎嘴。真的。”
“哦。”我摆出专家做派,绝对有模有样。尽管暑热逼人,但他浑身冷汗涔涔。“最近跑到军营食堂外面吃饭去了,卷毛?”一只苍蝇落在他头上,活像个耀武扬威的征服者,但他没有发现。
“对。三四次吧。”
“嗯,”我调了杯臭烘烘的乳状混合剂,“把这玩意儿喝了。一口干。”
刚喝了一口,他就把脸皱得像颗老核桃,“你瞧,碎嘴,我……”
我闻见那味儿也直反胃,“喝了,伙计。我弄出这东西之前,已经死了两个人。波基吃了我这药,捡回一条命。”这些消息早就传遍佣兵团。
他喝了药。
“你是说我中毒了?天杀的蓝党给我下了药?”
“别紧张。你会好起来的。没错,看起来是这么回事。”我不得不把斜眼和疯子阿布开了膛,这才发现事实真相。那是一种慢性毒药。“到那边的帆布床上去,吹吹凉风——但愿这该死的风能醒过来。躺好别动。让药劲儿上来。”我把他安顿好后又说,“跟我讲讲你在外面吃了啥。”
我拿过笔和一张钉在木板上的表格。我对波基做过同样的调查,在疯子阿布死前也提了这个问题,还让斜眼的队长仔细回忆他最近的一举一动。我相信毒药来自营堡驻军经常光顾的酒馆。
根据卷毛的描述,我发现一个完全匹配的答案,“啊哈!咱们找到那杂种了。”
“是谁?”他说着就要坐起身。
“你歇着。我去见团长。”我拍拍他的肩膀,到隔壁房间看了一眼。今天上午的病号就卷毛一个。
我故意绕远,沿着俯瞰绿玉城港口的特里詹城墙往前走。行到半路,我停下脚步举目北眺,望过防波堤、灯塔和要塞岛,看着浩渺无垠的苦痛海。近海商船在连接珍宝诸城的水道网络中穿梭,斑驳帆影点缀着脏兮兮的灰棕色水面。高处的空气厚重凝沉雾气蒙蒙,连地平线都难以看清,但靠近水面的空气正在流动。岛屿周围总有一股小风吹拂,但它始终不肯靠近海岸,简直像在躲避麻风病。海鸥在高空盘旋,看上去近在眼前。它们显得脾气暴戾、迟钝懒散,就跟这个季节的大多数人一样。
今年夏天,我们仍然为卑鄙腌臜的绿玉城市政官效劳,保护他免受众多政敌和纪律散漫的本地部队骚扰,却得不到半点感谢。我们忙得屁股冒烟,到头来还要被人下毒。报酬还算凑合,但不值得搭上这条小命。我们的前辈要是知道佣兵团落魄到这种地步,恐怕会觉得无地自容。
绿玉城破败衰落,却又古老迷人。它的历史就像个注满黑水的无底洞。闲来无事,我以探寻那幽影重重的内幕为乐,试图将事实从虚构故事和神话传说中剥离出来。这活儿并不简单,过去那些史学家们,哪个不是一门心思讨当时的权贵喜欢。
对我来说,最有趣的年代要算上古王国纪元,那段历史最是残缺不全。正是在尼姆王统治时期,邪兽凭空出现,带来了长达十年的恐怖,最后受制被俘,封印在亡魂山上的黑暗墓穴中。这段骇人往事余音未绝,至今仍在各类传说中出现,常被母亲们拿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但现在早就没人记得邪兽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我彻底断了消暑去热的念头,继续朝前走去。站在凉亭中的哨兵们,脖子上都搭着毛巾遮挡热气。
一股小风让我打了个激灵。我转头看向海港,只见一艘大船正绕过岛屿。这头巨兽硕大笨拙,让周遭的独桅帆船和小帆船相形见绌。鼓满风的黑色船帆中央凸起个银色骷髅头,双眼红光四射,火苗在断齿后面跃动不休。图案周围还有一圈闪闪发亮的银带。
“那是什么鬼东西?”一个哨兵问道。
“我不知道,小白。”那艘船的尺寸比华而不实的风帆船更引人注目。至于它上面那些花样,黑色佣兵团的四位二流法师也玩得出来。但我还从没见过五层船桨的军舰呢。
还是先把要办的事办了再说。
我敲敲团长的房门。他没有应声。我不请自入,发现他正躺在大木椅上打呼噜。“嗨!”我大喊道,“着火了!叹息区暴乱了!乱舞攻到黎明门了!”乱舞是古代的一个将军,当年差点把绿玉城夷为平地,人们现在听到他的名字还会瑟瑟发抖。
团长镇定自若,眼皮都没动一下,脸上也没点笑模样,“你太放肆了,碎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按规矩办事?”按规矩办事的意思是说先去打扰副团长,除非蓝党正在攻打营堡,否则不要吵醒他。
我跟他讲了卷毛和那张图表的事。
团长把脚从桌上放了下来,“看来慈悲又有活儿干了。”语气冷峻森然。黑色佣兵团可容不得旁人对自家兄弟下手。

 
慈悲是团里最狠辣的队长。他估计十几个人应该够了,但还是让沉默和我一道跟来。我可以治疗伤员。要是蓝党想来硬的,沉默这个法师就能派上用场。法师让我们稍等一会,等他去树林里遛个弯。
“你到底干吗去了?”等他带着破破烂烂的包袱回来后,我随口问了一句。
沉默笑而不答。他绰号沉默,就是因为随时保持沉默。
那地方叫防波堤酒馆,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去处。我曾在那儿度过不少漫漫长夜。慈悲安排三个人堵后门,两扇窗子各有两人,又派另外两个伙计上了屋顶——绿玉城的所有建筑都有屋顶活门,到了夏天,人们习惯在房上睡觉。
他带着剩下的人马从防波堤正门闯了进去。
慈悲是个牛皮哄哄的小个子,最喜欢装相摆谱。瞧他进门那架势,应该在前头安排个鼓号队才合适。
酒馆里的人全傻眼了,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的盾牌和出鞘利剑,还有透过护面甲露出的一丁点儿冷峻表情。“维罗斯!”慈悲吼道,“给我滚出来!”
开店的是一家子。话音未落,他家老爷子就跑了出来,侧着身扭扭捏捏往我们这边蹭,好似一只准备挨踢的蠢狗。酒客们嘀嘀咕咕起来。“闭嘴!”慈悲声如惊雷。别看他身子骨小,吼起来能吓死人。
“各位老爷有何吩咐?”老头问道。
“去把你那窝儿孙都叫出来,蓝党佬儿。”屋里的椅子一阵吱嘎乱响。有个兄弟把手里的兵刃往桌上使劲一拍。
“都坐好了,”慈悲说道,“吃你们的午饭,好好待着。过一个钟头就放你们走。”
老头开始筛糠,“咱不明白您的意思。老爷,咱们犯了什么事儿?”
慈悲露出一脸坏笑,“他还挺会扮清白。谋杀罪,维罗斯。两起毒杀。还有两次毒杀未遂。照法官们的规定,应该判处奴隶刑。”干这种事,慈悲乐在其中。
我向来不太喜欢慈悲。他永远都是个爱拔苍蝇翅膀的小男孩。
奴隶刑罚是指被当众钉上十字架,然后留给食腐鸟。在绿玉城,只有罪犯才会不经火化直接下葬,有的甚至根本不埋。
厨房里传出一阵喧嚣。有人想从后门逃跑,被我们的人堵住了。
酒馆大堂炸了锅。一群挥舞匕首的乱民朝我们扑来。
暴民把我们逼向门口。那些清白无辜的人显然是怕被罪犯连累。绿玉城的司法系统素以快捷、残忍和严厉著称,很少给被告洗清罪名的机会。
一柄匕首刺过盾阵,一名同伴随即倒下。我打仗不太灵,但还是抢前一步,顶上他的位置。慈悲说了句我没闹明白的嘲讽。
“刚才本该是你上天堂,这下可算是泡汤了。”
我反唇相讥:“你永远别想在编年史里留名儿。”
“扯淡。什么屁事你都要唠叨几句。”
十几个平民相继倒下。血水在地板凹处汇成一摊。屋外聚集了不少旁观者。很快就会有投机分子冲我们的后背下手。
一柄匕首划到了慈悲。他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沉默!”
沉默已经动手了,但他是沉默,也就是说不会有什么动静,电光火石的效果更是少见。
防波堤的酒客们拍打着脸颊,双臂在空中乱挥,不再搭理我们。他们蹦蹦跳跳,抓挠着后背和屁股,发出各种惨叫。有几个人瘫在地上。
“你是怎么干的?”我问。
沉默微微一笑,露出满嘴尖牙。他用黑黢黢的爪子在我眼前一挥,我这才从另一个角度看清了防波堤里发生的事。
他从城外拖来的包裹,看来装的是蜂巢。要是你时运不济,就会在绿玉城南方树林中撞见这东西。巢里的住客是一种长得好似大黄蜂的怪物,被当地农民称作白脸蜂。自然界中很少有比它们性子更烈的家伙。白脸蜂很快就镇住了防波堤的酒客,却没有骚扰我们的人。
“干得好,沉默。”慈悲在几个倒霉蛋身上泄了火后,对法师赞道。他随即将幸存者赶到街上。
我替那位倒下的兄弟检查伤势,其余人等则将对方伤员一一结果。按慈悲的说法,是给市政官省下安排审判和刽子手的开销。沉默笑眯眯地袖手旁观。他也不是善主儿,但很少直接出手。

 
俘虏的数量超过了我们的预期。“瞧这一大帮子,”慈悲眼睛直放光,“谢了,沉默。”囚犯的队伍足有一条街长。
命运是个变幻莫测的婊子,她在最要紧的时刻把我们引到了防波堤酒馆。我们的法师四下查探,发现了宝贝:酒窖下面的密室里藏了不少人,其中有几个蓝党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慈悲一路上大声唠叨,说线人会得到一笔天大的赏金。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告密者。他这样喋喋不休只是为了防止我们好脾气的法师变成靶子。敌人如今要四处奔忙,寻找虚无缥缈的间谍了。
“把他们弄出去,”慈悲看着那群垂头丧气的俘虏,冷笑着下达命令,“你觉得他们会不老实吗?”他们都很老实。慈悲无与伦比的信心唬住了所有动歪脑筋的人。
我们穿行在迷宫般的街道上,俘虏们没精打采地拖着脚往前蹭。我傻乎乎地凝视周遭。这座城市简直跟世界同样古老,我的兄弟们对过往年代无动于衷,但我却不禁被绿玉城的悠久历史震撼,有时甚至会被吓到。
慈悲忽然命令队伍停下。我们已经来到市政官大道,这条路从海关蜿蜒而上,直通营堡正门。一支队伍迎面而来。虽然是我们先走到十字路口,但慈悲却把路让了出来。
这支队伍由一百名全副武装的战士组成,看上去比绿玉城中的任何人都强横威武——当然,比起我们还有一定差距。为首那人黑衣黑袍,胯下一匹黑马。我从没见过如此高大的马匹,但那骑手个头很小,瘦得好像个娘们。他一身旧皮衣,头顶黑盔,把脸面遮得严严实实;双手藏在黑手套里。身上似乎没带武器。
“我靠。”慈悲小声嘀咕道。
那骑士让我很不安,身上一阵阵发冷。内心深处有种本能让我想拔腿就跑。但更折磨人的是好奇心。他是谁?他是乘海港里那艘怪船来的吗?他来绿玉城干什么?
骑士漫不经心地扭头扫视我们,就像在看一群绵羊;随即猛然把头往回一转,直勾勾地盯着沉默。
沉默迎上他的目光,神色毫无惧意。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显得渺小了几分。
这支纪律严明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了过去。慈悲这才催促我们的俘虏继续前进,紧跟着海外来客回到营垒。

 
我们逮捕了大部分保守派蓝党领袖。大搜捕的流言传开后,暴力分子决定活动活动筋骨。他们引来了滔天巨浪。
永远闷热难耐的天气对人们的理性产生了影响,绿玉城的暴民点火就着,骚乱几乎无须挑动。事态急转直下,死亡人数成千上万。这是最坏的形势。
大半问题在于当地部队。一连串任期短暂、软弱无能的市政官导致了军纪散漫。部队已经难以控制。通常情况下,他们还是会镇压暴民,而且将镇压骚乱视作打家劫舍的特许令。
但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钢叉兵营的几个大队要求得到特别捐款,才肯受命恢复治安。可市政官拒绝出钱。
这些大队相继哗变。
慈悲的连队在垃圾门附近匆忙建起一座工事,抵挡这三个大队。我们的人死伤殆尽,却没有半个逃兵。慈悲丢了一只眼、一根手指,肩膀和屁股负伤;援军赶到时,他的盾牌上足有一百来个窟窿。等他被送到我这儿来时,一只脚已经踩进棺材。
叛军最终四散奔逃,不敢面对黑色佣兵团的援军。
在我印象中,这是最可怕的暴动。我们为镇压乱民损失了近百名兄弟,任何一个都是难以承受的损失。叹息区的街巷被尸体覆盖。老鼠变得硕大痴肥。秃鹫和乌鸦从郊野云集而来,几乎遮天蔽日。
团长命令所有人进驻营堡。“随他们去吧,”团长说,“咱们已经尽到了职责。”他的脾气变得阴郁烦躁,“契约可没要求咱们杀身成仁。”
有人讲了句俏皮话,说我们是被自己人捅了刀子。
“没准市政官就是这么打算的。”
绿玉城磨灭了我们的士气,但最灰心丧气的还要数团长。他为佣兵团的损失倍感自责,甚至想撂挑子不干了。

 
暴民沦落成一股满腹怨念、沉闷散漫的势力,勉强起到保持骚乱的作用,不许任何人灭火或是维护治安。除此以外,暴民只是在城中游荡。叛乱部队接收了其他部队的逃兵,规模越发庞大,正按部就班地进行谋杀和掠夺。
第三天夜里,我脑子进了水,居然自告奋勇担任哨兵,在特里詹城墙上站岗,面对漫天冰冷挑剔的星辰。城中静得出奇。我若不是累得精疲力竭,恐怕会更加焦虑。但我现在能做的,只是不让自己睡着。
咚咚从我身边走过,“你在外面干吗呢,碎嘴?”
“替人站岗。”
“看你那脸色,就跟土埋半截了似的。快去歇会儿。”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矮冬瓜。”
他耸耸肩,“慈悲怎么样?”
“还没脱离危险。”说实话我对他不抱希望,“你知道那边的情况吗?”我抬手指去。一声凄厉惨叫在远方回荡。它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与这些天来不绝于耳的惨叫不同。那些声音充满痛苦、愤怒和恐惧,而这一声则散发着更加阴暗的气氛。
咚咚说起话来跟他兄弟独眼一样吞吞吐吐。只要是你不了解的情况,他们就觉得是个值得保守的秘密。这帮法师!“据说叛军在亡魂山上发死人财时,打破了邪兽墓上的封印。”
“啊?那些东西跑出来了?”
“市政官是这么说的。团长可没当真。”
我也不以为然,但咚咚面色凝重,“它们似乎很强。当年在城里找了不少麻烦。”
“应该把它们拉进队伍。”法师的语气透出一丝哀伤。他和独眼已经在佣兵团服役多时,见证了近年来的衰败。
“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绿玉城?”
法师耸耸肩,“歇会儿去吧,碎嘴。别把自己累死。到头来不会有什么差别。”他说着缓步走远,瞧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也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扬了扬眉。他已经走下城墙。我转回身望向火光星辰,倾听令人提心吊胆的宁静。我的眼皮开始打架,视线模糊不清。咚咚说得对,我需要睡眠。
又是一声凄厉诡异的叫喊从黑暗中传来。这次显得更近。

 
“起来,碎嘴,”副团长讲话从不客气,“团长让你到军官食堂去。”
我呻吟。我咒骂。我威胁说要犯下重度伤害罪。他咧嘴一笑,捏住我胳膊肘的麻筋,把我整个人掼在地上。“我醒了,”我嘟囔着开始摸索自己的靴子,“他有什么事?”
可副团长没了踪影。

 
“慈悲能撑过来吗,碎嘴?”团长问道。
“不太可能,但比这更大的奇迹我也见过。”
所有军官和队长都在。“你们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团长说,“前两天来的那伙人,是渡海而来的使者。他提出一项盟约,用北方的军事资源交换绿玉城的海军支持。在我听来合情合理。但市政官是个死脑筋。他至今还对猫眼石城的军事行动耿耿于怀。我建议他要灵活变通。就算这些北佬是恶人,那么同盟提案可以说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成为盟友总比当附庸国强。问题在于,如果使节继续施压,咱们该站在哪边?”
蜜糖说:“如果他让咱们跟这些北佬干仗,是不是应该拒绝?”
“也许吧。跟大巫师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砰”的一声,食堂大门轰然敞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瘦小枯干,皮肤黝黑,还长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鹰钩鼻。团长跳起身,一磕脚后跟打了个立正,“市政官大人!”
来客抡起双拳,往桌面上狠狠一捶,“你居然命令佣兵团撤回营堡。我付钱可不是让你们像落水狗似地藏起来!”
“你付钱也不是让我们当烈士,”团长用他那种跟傻瓜蛋讲道理的口气说,“我们是保镖,不是保安团。维持治安是城邦卫戍部队的工作。”
市政官跟所有人一样精疲力竭、担惊受怕、心烦意乱,几乎要精神崩溃了。
“理智点吧,”团长建议道,“绿玉城的局面已经无可挽回了。混乱统治了街市。任何恢复秩序的企图都是徒劳。治病等于害人。”
这话说得好。我已经开始痛恨绿玉城了。
市政官一下子泄了气,“还有邪兽的事,在城里肆虐。还有北方来的秃鹫,他们的船正在岛屿外面等着呢。”
正犯迷糊的咚咚忽然惊醒过来,“在岛屿外面,你是说?”
“等着我去求他。”
“有意思。”小个子法师重又打起瞌睡来。
团长和市政官围绕我们的契约条款吵个没完。我找来合约副本。市政官试图用“对,但是”之类的说辞扩展条约内容。显然,如果使节开始施压,市政官就准备跟他干一架。
老艾打起鼾来。团长把我们轰走,继续跟雇主争执不休。
七小时,应该勉强算是睡饱了一觉吧。我被咚咚叫醒时,没有把他掐死,只不过抱怨连天乱发脾气,直到他威胁说要把我变成一头在黎明门乱叫的驴子。等我穿好衣服,跟法师找到另外十几个人,这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
“我们准备去看一眼坟墓。”咚咚说。
“啥?”有时候刚起床时,我的脑子不太灵光。
“我们准备去亡魂山,亲眼瞅瞅那座邪兽墓。”
“你们先给我等会儿……”
“孬种?我早觉得你像,碎嘴。”
“你在说什么鬼话。”
“别担心。有三位顶尖法师陪你,什么都不干专门看护你这条小命。独眼本来也想去,但团长让他在家留守。”
“我干吗要去调查这件事?”
“好弄清吸血鬼的流言是不是真的,有可能是那艘怪船玩的花招。”
“真要是那样,这花招倒不坏,跟真的一样。也许咱们应该再仔细想想。”邪兽带来的恐慌完成了任何部队都无法完成的任务:它平息了暴乱。
咚咚点点头,用手指轻敲赖以得名的小鼓。我梳理着思路。要说承认自个儿的缺点,咚咚还不如他兄弟强。
这座城市安静得像座古战场。像战场一样充满臭气、苍蝇、食腐鸟和死尸。只有靴子踩踏地面的声音在四周回荡,一只可怜兮兮的狗守在倒下的主人身边,发出凄凉哀号。
“秩序的代价。”我嘟囔道。我想把狗撵走,但它就是不动。
“混乱的成本,”咚咚敲着小鼓反驳道,“这可不是一码事,碎嘴。”
亡魂山比营堡所在的高地还高。从安置富豪陵寝的上层围场,我可以看到那艘北方来的大船。
“就趴在那儿等着,”咚咚说,“跟市政官说的一样。”
“他们为什么不干脆进驻?谁挡得住他们?”咚咚耸了耸肩。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们来到那座在流言和传说中占有重要地位的著名的陵寝。它显得极为苍老,绝对挨过雷劈,还有被工具挖凿留下的痕迹。一扇厚重橡木门被炸裂,方圆十几码内到处都是木屑碎片。
地精、咚咚和沉默把头凑在一起。有人开了句玩笑,说他们好像共用一颗脑袋。地精和沉默守在门洞两侧几步远的地方,咚咚则正对大门。咚咚像头准备冲锋的公牛一样来回转磨,最终找好位置,矮身蹲伏,双臂胡乱挥舞,好似在模仿武术大师。
“你们这帮蠢货怎么不把门打开?”他低声喝道,“白痴。我带来的全是白痴。”小鼓发出咚咚声响,“只会傻站着挖鼻屎。”
两个伙计走上前去,抓住符文木门用力拖拉。大门扭曲严重,无法完全打开。咚咚敲打手鼓,恶狠狠地厉声吼叫,猛地跳入墓穴。地精也紧随其后蹿了进去。沉默悄无声息地快步上前。
咚咚在里面尖声细嗓地叫了一声,随即开始打喷嚏。他跌跌撞撞跑出陵墓,眼泪直往下流,用手掌根使劲揉鼻子,乌黑肤色泛着铁青,说起话来像患了重感冒,“不是花招。”
“什么意思?”我问道。
他用大拇指比了比陵墓。地精和沉默还在里面,他们也开始打喷嚏。
我凑到门口,往里面瞥了一眼,看得并不真切,只见空中尘灰密布,在阳光下飘舞。我走进去,让眼睛逐渐适应。
到处都是成堆成垛的骨头,似乎被某个变态拾掇得整整齐齐。它们样子很怪,虽说与人类骨骼类似,但以我作为医师的眼光判断,身体各部分都很诡异。这里最初恐怕足有五十具尸体。他们当年真把这些怪物封印了起来。肯定是邪兽。
墓穴中还有几具新鲜尸首,我在开始打喷嚏前,数出七个刚死的士兵。看他们的服色,隶属于一支叛乱部队。
我把一具尸体拖到外面,松开手扔在地上,踉跄着跑开几步,开始大声作呕。等到缓过劲来,我才转回身开始检查那件战利品。
其他人围在我身边,一个个脸色发绿。“幻影可干不出这种事。”地精说。咚咚点点头。他比其他人更加心惊胆战。我甚至觉得眼前这一幕不该产生这么大影响。
沉默接着干活,用微风变出个活泼少女。她跑进陵墓大门,旋即又钻了出来,裙子上沾满尘土和死亡气息。
“你还好吧?”我问咚咚。
他看了我的急救包一眼,挥手把我赶开,“我没问题,只是想起点往事。”
我容他歇了一分钟,又继续追问道:“往事?”
“独眼和我还小的时候,被父母卖给恩·葛莫,成了他的学徒。那时,有个来自群山的信使死了,我看过他的尸首。”他说着单膝跪在死去的士兵身边,“伤口跟他完全一样。”
我心里发毛。人类绝不会像这样杀人,但从伤口判断,攻击精准有效,是心狠手辣的智慧生物留下的痕迹——这更加令人心悸。
我咽了口唾沫,跪下开始检查。沉默和地精快步走进坟墓。地精用双手捧着一个滴溜儿乱转的琥珀色光球。“没流血。”我说出观察结果。
“它把血吸干了。”咚咚说道。沉默又拖出一具尸体。“如果有时间还会吃掉内脏。”第二个人从喉咙到小腹开了个大口子,心肝不翼而飞。
沉默走回坟冢。地精冒了出来,他坐在一块碎碑上摇了摇头。“如何?”咚咚问道。
“绝对是真家伙。不是咱们那些怪朋友搞的障眼法。”他抬手一指,那艘北方黑船还在密密麻麻的渔船和商船之间游弋巡逻,“坟里封印了五十四个。它们彼此为食,最后就剩下那一个。”
咚咚猛地蹿起来,好像被扇了一巴掌。“怎么回事?”我问道。
“也就是说,那家伙是这群怪物里最狠辣、最狡猾、最残忍、最疯狂的。”
“吸血鬼,”我嘟囔道,“活到今天的吸血鬼。”
咚咚说:“严格说来不算吸血鬼。它们是豹人。白天用两条腿走路,夜里用四条腿奔跑的怪物。”
我听说过狼人、熊人,老家那座城邦周围的农民时常讲起类似传说,但豹人可是前所未闻。我把这话讲给咚咚。
“豹人来自遥远南方那些茂密丛林,”他把目光投向海面,“必须把它们活埋才能治住。”沉默又扯出一具尸体。
吃心饮血的豹人,古老黑暗的智慧,再加上千年的恨意和饥渴;噩梦所需的配料算是备齐了。“你能制服它吗?”
“恩·葛莫都办不到。而我永远不可能跟他相提并论。臭老头试图摧毁一头年轻雄性豹人时丢了一条胳膊一只脚。咱们城里这头是雌兽,都老成精了。怨毒、残忍、聪明。我们四个也许能抵挡一阵;想打败她,没门。”
“但既然你和独眼知道这件事……”
“不,”他浑身颤抖,小鼓被捏得吱吱作响,“我们办不到。”

 
混乱平息。绿玉城的街巷鸦雀无声,好似一座死城。就连叛军都藏了起来,只有在饥饿难耐时,才会去城市谷仓找食儿。
市政官想给团长加码,但团长不予理会。沉默、地精和独眼开始追踪邪兽。那东西依照纯粹的动物本能行动,满足千百年来的饥渴。各党各派纷纷跑到市政官跟前要求保护。
副团长又把我们召集到军官食堂。团长没有浪费时间。“伙计们,目前形势严峻。”他踱着步说,“绿玉城想换个市政官,所有党派都要求黑色佣兵团闪到一边去,别保护现任市政官了。”看样子,这个道德困局的赌注越来越高了。
“咱们不是英雄。”团长继续说,“咱们凶悍。咱们顽强。咱们努力遵守契约。但咱们不能为注定失败的任务白白送命。”
我表示反对,以传统的立场质疑他的言下之意。
“眼下的关键问题是佣兵团的存续,碎嘴。”
“咱们拿了金币,团长。关键问题是荣誉。四百多年来,黑色佣兵团从没违反过协约条款。看看《规约之书》是怎么说的。这本书是在千夫长之乱时期,由史官寇罗尔所著,当时佣兵团在为白骨执政官效力。”
“你自己看去吧,碎嘴。”
我心中不快,“我要以自由战士的身份,坚持自己的权利。”
“他有权发言。”副团长给我撑腰。他是个比我还固执的传统主义者。
“好吧,就让他说。咱们又不是一定要听。”
我复述了佣兵团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最终发觉我是在跟自己争论,其实心底下早动着背叛的念头。
“碎嘴?你讲完了吗?”
我咽了口唾沫,“找个合理的漏洞,我就听你们的。”
咚咚敲出两下嘲弄的鼓声。独眼咯咯笑道:“这活儿就交给地精办了,碎嘴。在干上皮条客这份体面营生之前,他是个律师。”
地精上了套,“我是律师?你才是律师,你妈也是……”
“够了!”团长使劲捶了下桌面,“咱们都搞懂碎嘴了。赶快解决,找条退路出来。”
其他人似乎都松了口气,甚至包括副团长。我作为史官的意见,比自己想象中还有分量。
“最明显的退路是协约持有方的死亡。”我实事求是地说。这句话飘在空中,就像一股陈腐馊味,又好似邪兽墓的恶臭。“考虑到咱们眼下的狼狈相,就算有个刺客溜进纸塔,又有谁能责怪咱们?”
“碎嘴,你有颗令人作呕的天才头脑。”咚咚说着又敲了下鼓。
“我们臭味相投。咱们可以维持表面上的荣誉。咱们不是完人,失败也是家常便饭。”
“我喜欢这主意,”团长说道,“那就散了吧,省得市政官跑来问东问西。你留下,咚咚。我有个活儿要给你办。”

 
那是个适合尖叫的夜晚。闷热黏湿的夜磨穿了人们挡在理智道德和心魔之间的最后一层单薄防线。恐惧、炎热和拥挤在魔鬼的锁链上施加了太多压力,尖叫声从房舍中频频传出。一阵冷风从海湾呼啸而来,厚重的暴雨云紧随其后,闪电在它们的绒絮间欢腾跃动。海风吹走了绿玉城的臭气,滂沱大雨冲刷街市。到了次日黎明,城市在晨光下好像换了一副模样,显得宁静清凉,一尘不染。
我们朝码头区走去。路上点缀着不少水洼,雨水还在沟槽中潺潺流动。等到中午,空气又会变得沉闷迟钝,而且比以往还要潮湿。咚咚在他雇来的船上等着我们。
我说:“这桩买卖你贪了多少?这条驳船估计没等离岛就要沉底。”
“镚子儿没有,碎嘴。”他的口气中透着失望。谁都知道咚咚和他兄弟喜欢小偷小摸,搞点黑市生意。
“镚子儿没有?看来这算盘打得比表面上还精。肯定是从走私犯手里骗来的。”
“我会记住你这句话。你最好给我想清楚!”不管怎么说,我踏上船板时特别加了小心。咚咚皱起眉头。照他的意思,我们应该假装他和独眼的贪欲并不存在。
我们要出海谈笔生意。咚咚得了团长全权委托。副团长和我陪同前往,负责在他开始满嘴放炮时踢他的屁股。还有沉默和另外六名兄弟给我们壮声势。
一艘海关船打来信号让我们离岛屿远点。还没等它起航,我们早就跑了。我站在船帆下,眯起眼睛凝视前方。那艘黑船慢慢迫近,越变越大。“这鬼东西简直是座浮岛。”
“太大了,”副团长发着牢骚,“这种尺寸的船赶上大风浪准得散架。”
“为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虽然脑子有点发木,但我还是忍不住对兄弟们刨根问底。
“我小时候在船上打过杂,懂点船的道道。”他的语气打消了我继续追问的念头。很多人都想保守往昔的秘密。这支由混蛋组成的团队,全靠过去并肩作战的历史和现在的处境拴在一根绳上,有这种想法一点也不奇怪。
“如果你用魔法加固,就不算太大。”咚咚反驳道。他不安地晃着身子,敲打出随性的紧张节奏。他和独眼都讨厌水。
原来如此。一位神秘莫测的北方巫师。一艘黑如地狱的大船。我的神经开始紧张。
船员扔下一架登船梯。副团长三两下爬了上去。这艘船似乎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不是海员,但也能看出黑船上井井有条,人员纪律严明训练有素。
一位下级军官挑出咚咚、沉默和我,让我们跟他走。军官带我们下了楼梯,走过船尾通道,始终不发一语。
北方使者盘腿坐在厚厚的软垫中央,船尾灯在他身后投下光芒。这间船舱配得上东方君王,我看得目瞪口呆,咚咚掩饰不住满心贪念。使者见状不禁哈哈大笑。
我被笑声吓了一跳。这声调高挑的咯咯轻笑,更适合某些酒馆里的十五岁小姑娘,而非权倾天下睥睨诸王的男人。“抱歉,”他优雅地抬起手来,遮在黑头盔下方应该是嘴巴的位置,“请坐吧。”
我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瞪圆。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每句话,都有着截然不同的声音。莫非这头盔里藏了一个委员会?
咚咚倒吸一口冷气。沉默依旧沉默,只是转身落座。我也学他的样子坐好,同时努力不让自己惊慌好奇的目光变得过于无礼。
咚咚那天算不上优秀的外交家。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说道:“市政官的日子不长了。我们想跟您定下……”沉默用脚尖捅了捅他的大腿。我嘀嘀咕咕地说:“这就是咱们勇敢的盗贼之王?咱们虎胆龙威的好汉?”
使节咯咯笑道:“你就是随军医师碎嘴?别怪他。想来他认得我。”
冰冷刺骨的惧意用黑色羽翼将我包裹,冷汗洇湿了我的鬓角。这跟暑热没有半点关系。一股清凉海风在船尾光中拂过,为了这种凉风,绿玉城的居民可以杀人放火。
“你们不必惧怕。我这次来是为了一项同盟提案,绿玉城和我的人民都能从中受益。我仍然坚信协约可以达成,虽说不是跟现在的当权者。你我面对的问题需要同样的解决方案,但你们被契约逼上了绝路。”
“他什么都知道。没什么好说的了。”咚咚发了句牢骚,敲打着手鼓,但他的宝贝没起什么作用,他一时无语。
使节说道:“就算有你们保护,市政官也并非刀枪不入。”咚咚的舌头好似被猫叼走了,说不出半句话来。使节看了我一眼,我只是耸耸肩。“如果你们在防卫营堡免受暴民入侵时,市政官不幸一命呜呼,你觉得如何?”
“完美,”我说,“但这个方案没有涉及我们此后的安全问题。”
“你们赶跑了暴民,随即发现惨案。你们从此没有契约在身,于是离开了绿玉城。”
“那么,我们到哪儿去?而且,我们如何摆脱敌人?城邦卫戍部队会紧咬不放。”
“那就把这话讲给你们的团长听。等到人们发现市政官过世后,如果我接到调停继任问题的书面请求,就会让我的人马接替你们进驻营堡。你们可以离开绿玉城,到惨痛岬安营。”
惨痛岬是一处白垩海岬的突出部,布满不可计数的小洞窟。它直直伸向海面,从绿玉城向东大概得走上一天。一座灯塔矗立在海岬上,同时充作瞭望塔使用。惨痛岬的名字源自从洞窟中呼啸而过的凄厉悲风。
“那他妈是个见鬼的死亡陷阱。那些杂种会把我们堵在里面,傻笑着眼看我们以彼此为食。”
“派船去把你们接走不费吹灰之力。”
丁零零。警报声在我脑中响起。这个婊子养的在跟我们耍花招。“你为什么要帮这个忙?”
“贵佣兵团会失去雇主。我很愿意接续这项契约。北方永远需要优秀的士兵。”
丁零零。警铃响个不停。他想雇用我们?要干什么?
但有种感觉告诉我现在不是提问的时候。我转移了阵地,“那头邪兽怎么办?”换个话题,给他来个出其不意。
“那个从地穴逃出来的东西?”使节的声音好似我梦寐以求的那种女人,可以把“来啊宝贝儿”说得又嗲又腻,“我可能有用得到它的地方。”
“你能制服邪兽?”
“只要等它完成自己的使命。”
我想起了抹去禁制魔法的闪电,那块碑文可是抵御住了千年侵蚀。我没有把猜疑写在脸上,这一点我敢肯定,但使节轻声笑道:“也许是,医师。也许不是。一个有趣的谜题,对吧?回去找你们的团长。速速下定决心。一定要快。你们的敌人已经准备行动了。”他说完挥挥手让我们退下。

 
“把信送去!”团长冲蜜糖吼道,“然后赶快给我滚回来。”
蜜糖拿上信匣走了出去。
“谁还有意见?你们这群混蛋本有机会把我轰走,可你们浪费了。”
众人火气正旺。团长向使节提出自己的条件,倘若市政官辞世,便接受他的雇请;蜜糖正要把回复送给特使。咚咚嘀咕道:“你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你不知道是在跟谁签约。”
“那就给我开开窍。没话说?碎嘴,外面情况如何?”我刚才接到命令,在城中侦察了一番。
“的确是瘟疫流行。但我从没见过这种疫病。带菌者肯定是邪兽。”
团长瞥了我一眼。
“医学术语。带菌者就是病源。瘟疫是从它的牺牲品周围爆发的。”
队长吼道:“咚咚,你了解这种怪物?”
“没听说过能散播疾病的。而且我们那天进入坟墓的人都好好的。”
我插话道:“重要的不是病源,而是瘟疫。如果人们还不开始焚烧尸体,情况会继续恶化。”
“瘟疫还没渗入营堡,”团长分析道,“而且它有积极的一面。正规军已经没有逃兵现象了。”
“我在叹息区见到很浓的对抗情绪。他们很快就会再次爆发。”
“有多快?”
“两天?最多三天。”
团长咬着嘴唇。紧要关头正变得更加紧张。“咱们需要……”
卫戍部队的一名护民官从门口挤了进来,“暴民在攻打正门。他们带了破城槌。”
“跟我走。”
片刻工夫暴民就被驱散。仅用了几支箭和两罐热水。他们四散奔逃,还不忘用诅咒和辱骂攻击我们。
夜幕降临。我留在城墙上,注视着无数火把在远方街巷游荡。骚乱正在进化,发展出了神经系统。等它进化出脑子,我们就要被卷进一场革命了。
火把的队列逐渐消失,看来今晚还暴动不了。但如果暑热和湿气变得难以忍受,也许明天就会炸开锅。
过了一会儿,我忽然听到右侧传来剐蹭声。噼噼啪啪,吱吱啦啦。很轻很浅,但的确存在,正不断逼近。恐惧充斥我的心房。我一动不动,好似趴在大门上的石像鬼。轻风变得冰冷刺骨。
有个东西爬上城垛。眼睛火红,四脚着地,暗如夜幕。是头黑豹。它行动起来如高山溪水般顺滑流畅,一步步走下楼梯进入庭院,消失在夜色之中。
倘若将我的意识比作猴子,那么它正想赶紧爬上棵大树,嘶声尖叫,乱扔大便和烂果子。我逃向最近的房门,选了条有人把守的路线赶往团长的房间,没敲门就直接闯了进去。
我发现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后,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房间里只有一点微弱烛光。“邪兽进了营堡。我看见它从墙头爬上来的。”我声音尖细,跟地精有一拼。
团长闷哼一声。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碎嘴。滚开,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是,长官。”原来如此。就是这件事在折磨他。我退向房门……惨叫声忽然暴起,又响又长,显得绝望无助,最终戛然而止。声音来自市政官的房间。我抽出佩剑,冲过房门,跟蜜糖撞了个满怀。蜜糖仰面摔倒。我站在他跟前,迷迷糊糊地寻思着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给我进来,碎嘴。”团长命令道,“想找死吗?”市政官的住所又传出几声尖叫。死神从不挑挑拣拣。
我揪着蜜糖跑回房间,立刻关门上闩,然后背靠房门,紧闭双眼,使劲喘着粗气。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的确听见有什么东西咆哮着从门外走过。
“现在怎么办?”蜜糖问道。他面无血色,双手不住发抖。
团长草草写了封信,递给他说:“现在你再跑一趟。”

 
有人捶打房门。“谁?”团长喝道。
声音透过厚实木门显得很闷。我说:“是独眼。”
“打开。”
我把门打开。独眼、咚咚、地精、沉默,还有另外十几个人拥了进来,房间立刻变得闷热拥挤。咚咚说:“豹人在营堡里,团长。”他居然忘了敲鼓伴奏,那东西没精打采地垂在他屁股后面。
市政官的住所又传来一声惨叫。看来刚才是我的想象力在捣鬼。
“咱们现在怎么办?”独眼问道。这个满脸皱纹的黑鬼跟他弟弟一样瘦小枯干,总有种古灵精怪的幽默感。他比咚咚年长一岁,但谁也说不清他们到底多大——如果编年史可信的话,至少超过一百岁了。独眼在担惊受怕。咚咚处于歇斯底里的边缘。地精和沉默也惴惴不安。“它会把咱们一个个干掉。”
“不能把它干掉吗?”
“它们几乎刀枪不入,团长。”
“不能把它们干掉吗?”团长的口气里多了几分冷峻严厉。他也被吓到了。
“能,”独眼似乎比咚咚稍显镇定,“没有完全刀枪不入的东西。就算黑船里那家伙也一样。但邪兽强壮敏捷,凶狠狡猾。刀剑派不上用场。魔法好些,但也不会有太大效果。”我还从没听他承认过自己也有办不成的事。
“话已经说得够多了,”团长粗声大气地吼道,“现在开始行动。”我们的指挥官平素难以捉摸,但现在却能一眼看穿。绝境中产生的狂怒和沮丧都要冲邪兽发泄。
咚咚和独眼强烈反对。
“自打你们发现那东西跑了以后,不是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吗?”团长说道,“事到如今你们觉得该怎么办,就赶快去办。”
又是一声尖叫。“纸塔肯定成了屠宰场,”我嘟囔道,“那怪物会扑杀塔里所有人。”
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觉得沉默都会开口表示反对了。团长系好剑带,“火柴,集合人手。封闭通向纸塔的所有入口。老艾,挑些精干的戟兵和弩手。箭上蘸毒。”
二十分钟转眼即逝。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声惨叫,早把一切忘在脑后,只觉得身子抖得厉害,心里想着那几个问题——邪兽为什么会入侵营堡?它为什么不停杀人?这早已超过了满足饥渴的程度。
使节曾暗示说要利用它办点事。什么事?这件事?跟能控制邪兽的人合作,我们又在扮演什么角色?
四名法师联手在前方放出一道噼啪作响的法术。空气中闪动蓝色电光。戟兵跟了上去,弩手紧随其后。我们另外十几个人也跟着队伍走进市政官的住所。
令人失望。纸塔前厅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它在楼上。”独眼对众人说道。
团长转身面对我们背后的入口。“火柴,带上你的人进去。”他打算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搜索,封闭所有出口,只留一条退路。独眼和咚咚不赞成这种做法。他们说那怪物如果被逼上绝路,会变得更加危险。充满恶意的寂静笼罩在我们周围。已经有好几分钟没动静了。
我们在进入塔楼正室的楼梯口发现了第一个受害者。“咱们的人。”我嘟囔了一句。市政官要求随时配属一个小队的佣兵保护自己。“楼上是卧室?”我还从没进过纸塔。
团长点点头,“一层厨房,一层储藏室,佣人的房间占两层,之后是家眷,然后是市政官本人。图书馆和办公室在顶楼。就是要让敌人难以接近他。”
我检查过尸体,“跟坟墓里那些不太一样。咚咚。它没有吸血,也没吃内脏。怎么回事?”
他答不出来。独眼也是。
团长眯起眼睛,凝视黑洞洞的楼上,“看来挺棘手。戟兵队,给我一点点往上走。枪尖压低。弩手跟上,留出四五步间隔。一有动静就放箭。所有人,拔剑。独眼,把你的魔法往前挪。”
噼啪。一步一步,悄无声息。恐惧的臭气。当!有个人无意间触发了弩箭。团长啐了口痰,像暴怒火山似地低吼两声。
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佣人卧室。鲜血溅在墙上。尸体和肉屑到处都是,家具摆设也七零八碎。佣兵团里都是些硬汉,但心肠最硬的人也不免动容。就连我这在战场什么惨相都见识过的随军医师都不例外。
副团长说:“团长,我去召集余下的人手。不能让那怪物跑了。”他的口吻不容反驳。团长只是点点头。
这个修罗场起了作用。恐惧逐渐消退。我们大部分人都认定那东西必须被摧毁。
一声惨叫从楼上传来,仿佛扔向我们的讥笑嘲讽,挑逗我们继续前进。目光凛冽的伙计们往楼上走去。魔法在前头开路,空气噼啪作响。咚咚和独眼压制住心中恐惧。死亡狩猎火爆开场。
前些天一只秃鹫赶走了在纸塔顶上筑巢的老鹰,这绝对是个凶兆。我对佣兵团的雇主已经不抱希望。
我们爬上五层。事态明显得触目惊心,邪兽哪层都没放过。
咚咚猛扬起手,往前一指。邪兽就在附近。戟兵持枪单膝跪地。弩手瞄准前方黑幕。咚咚等了半分钟。他、独眼、沉默和地精似乎都屏气凝神,倾听着其他人只能想象的东西。“它在等待。小心点。别给它可乘之机。”
我问了个蠢问题,就算得到答案也无济于事,“咱们是不是应该用银武器?箭头和剑刃?”
咚咚一脸迷惑。
“在我老家,乡下人都说只有用银武器才能杀死狼人。”
“放屁。别的东西怎么杀,这玩意儿也怎么杀。只是你必须保证动作更快,下手更狠。因为你只有一次机会。”
他解释得越多,邪兽似乎就越不可怕。这跟狩猎食人狮差不多。原先干吗那么大惊小怪的?
我想起了佣人们的房间。
“所有人站住别动,”咚咚说,“也别作声。我们试试把它引出来。”他和法师小队又把脑袋凑在一起。片刻之后,他示意队伍继续前进。
我们慢慢走上一处平台,队形凑得很紧,活像个钢针倒竖的刺猬。法师们催动魔力。一阵咆哮从前方阴影中乍起,爪子刮挠声随即出现。有什么东西在动。弩弦连连拨响。又是一声怒吼,几乎像在嘲笑。法师们再度碰头。副团长在楼下号令人马堵住邪兽逃跑的必经之路。
我们缓缓步入黑暗,神经高度紧张。尸体和鲜血让我们脚下直打滑。守在楼下的人匆匆关闭各处门窗。我们一步步走进办公套间。又有两次动静引发了弩箭连射。
邪兽忽然在不到二十尺外啸叫。咚咚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叹息。“逮住了。”也就是说他们已经用魔法碰到了它。
二十尺外。近在眼前。但我什么都看不见……黑影一闪,箭矢飞掠。有人惨叫一声……“见鬼!”队长咒骂道,“这里还有活人。”
有个东西从枪林上空飞过,黑如夜色之粹,快似猝死之疾。我只来得及想到“好快!”,它已经落在人群中。士兵连声惊叫,四散奔逃,彼此碍手碍脚。怪物咆哮嘶吼,尖牙利爪快得肉眼难辨。我觉得好像砍中了黑影,随即被甩出去十几尺远。
我爬起身,背靠一根立柱;相信自己活不了多久,相信那东西会把我们都宰了。我们自以为能控制它,真是自负到家了。才过去几秒钟,就死了六七个人,伤者数目更多。我们甚至没能拖慢邪兽的速度,更遑论杀伤。无论魔法还是武器都制不住它。
我们的法师站成一个小圈,试图再次施展法术。团长聚拢第二撮人手。其余士兵则散乱各处。怪物四下飞蹿,把他们逐个除掉。
灰色火光在房间中炸开,将它整个照亮,把杀场烙印在我的眼球上。邪兽嘶叫一声,这次显然吃痛不轻。法师们得了一分。
它冲我狂奔而来,又飞掠而过。我在恐慌中砍出一剑,但没得手。它猛一转身,就势扑向四名法师。他们又放出一道耀眼魔法,迎上怪物。邪兽咆哮。有人惨叫。那畜生像条将死的大蛇,在地板上滑出老远。士兵们纷纷用长矛和利剑猛刺。它很快爬了起来,从我们为自己留下的出口逃离房间。“它过去了!”队长冲楼下的副手喝道。
我浑身瘫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松了口气。它逃了……还没等我的屁股落地,就被独眼揪了起来,“快来,碎嘴。它打伤了咚咚。快来帮忙。”
我磕磕绊绊跑了过去,忽然发觉腿上有道浅伤。“必须彻底清洁消毒,”我嘀咕道,“那些爪子肯定脏得要命。”
咚咚变成了一摊扭曲的人类残骸。他的喉咙被撕裂,肚子被剖开,双臂和胸口的伤势深可见骨。他居然还活着,但我实在束手无策。任何医师都无能为力。就连专于治疗术的大巫师,也没法拯救这小个子黑人。但独眼坚持要我试试,我试了,直到队长把我揪起来去照顾那些还没死透的人。我离开时,独眼还在冲他怒吼。
给这边弄点亮!”我命令道。与此同时,队长开始把没受伤的人聚集到门口,告诉他们要守住那里。光线变亮,显出屋内一片惨烈景象。小队死伤无数。还有十几个不是跟我们一起来的兄弟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他们是当值的卫兵。更有不少市政官的秘书和顾问毙命于此。“有人看见市政官了吗?”团长问道,“他刚才肯定在这儿。”他、火柴和老艾开始搜索。我抽不出时间关心他们的行动,忙着像个疯子似地缝缝补补,尽我可能提供帮助。邪兽留下的深深爪伤,不仅需要娴熟的缝合技术,更要专心处理。
地精和沉默设法稳住独眼的情绪,让他能够帮上点忙。也许他俩在他身上做了点手脚。独眼干起活来迷迷糊糊,好像随时可能不省人事。我找到机会,抽空又去看了咚咚一眼。他还活着,双手紧紧攥住小鼓。该死!如此坚韧不拔应该得到奖励。但是如何犒赏?我的技术实在无济于事。
“嗨!”火柴喊道,“团长!”我扭头看去,他正用长剑敲打着一口箱子。
那是个石质保险箱,绿玉城豪富人家最钟爱的款式。我猜那东西足有五百磅重。外壁精雕细琢、构思奇巧,但这些花纹几乎全被毁坏。被爪子挠的?老艾敲掉锁头,打开盖子瞄了瞄。我瞥见一个人躺在满箱金银财宝上,双手抱着脑袋,浑身颤抖不已。老艾和团长阴沉沉地对视了一眼。
副团长正好走进来,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他一直守在楼下,但始终没有动静。他觉得放心不下,这才跑了上来。邪兽没有往下跑。
“搜索塔楼,”团长对他说,“也许它上去了。”我们之上还有几层。
等我转回头去,那口箱子已经合上,看不见我们的雇主了。火柴正坐在箱子上,用匕首剔指甲。我看了团长和老艾一眼。他们举手投足之间有那么一点点古怪。
他们不会帮邪兽完成了它的使命吧?不可能。团长不可能如此背叛佣兵团的信条,对吗?
我没有多问。
我们在塔楼没发现任何东西,只有一道血迹直通塔顶。邪兽肯定是在那里积聚力量。它身负重伤,但还是从塔楼外立面爬了下去。
有人提议应该继续追踪。团长答说:“咱们马上离开绿玉城。雇佣关系已经解除。咱们必须赶在被人围攻之前离开。”他派火柴和老艾去盯着本地卫戍部队。剩下的人带上伤员撤离纸塔。
我在屋里独自待了几分钟,看着那口大石箱。好奇心油然而生,但我还是忍住了。我不想知道。

 
等尘埃落定,蜜糖跑了回来。他跟我们说使节已经让部队登上码头。
伙计们正在打包装车,有些人低声谈论着纸塔惨案,其他人则因为要离开绿玉城发着牢骚。你停止漂泊,立刻扎根落户。你积累财物,又找了个女人。但该来的总要来,你早晚必须把一切抛开。离愁别绪在我们的兵营中弥漫。
北方人到来时,我正在营门附近,于是帮忙转动绞盘,升起闸门。我一点不觉得骄傲。没有我的默许,市政官也许永远不会遭到背叛。
使节接管了营堡。佣兵团开始撤离。此时大约凌晨三点,街上空无一人。
我们往黎明门前进,行到三分之二处团长下令止步。几位队长把还有战斗力的人都集合起来,剩下的伙计守在车队周围。
团长带领我们沿古国大道北行。绿玉城历任君主喜欢在此纪念自己和他们的辉煌胜利,这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纪念碑,就连他们喜爱的马匹、角斗士和男女爱人都位列其间。
队伍还没走到垃圾门,我就有种不祥预感。等我们进入演武场,不安变成猜疑,进而化作严酷事实。垃圾门附近除了钢叉兵营,什么都没有。
团长并未下达明确指示,但我们进入钢叉兵营的营盘后,所有人都明白此行目的。
城邦卫戍部队纪律松懈如常。营盘大门敞开,唯一的哨兵正呼呼酣睡。我们大模大样地闯了进去。团长开始分派任务。
此处尚有五六千兵马。他们的军官多少整顿了纪律,并诱使士兵把武器放回了装备库。从古至今,绿玉城的将领只在战争前夜才会把武器发到士兵手中。
三个连队直接进入兵营,屠杀睡梦中的士卒。其余连队在营盘后门建起拦截阵地。
等到天光破晓,团长才决定收手。我们迅速撤退,追上行李车队。所有人都觉得心满意足。
用不着说,佣兵团没有受到追袭。同样无人围攻我们设在惨痛岬的营地。这正是此次行动的目的,当然也是为了释放压抑数年的怒气。

 
老艾和我站在海岬尽头,看着远方海面上的午后艳阳在一团暴雨云周围玩耍。那朵云彩刚到这边转了一圈,用冰冷的大雨把营地浇个透心凉,然后重又跑回海面上去。天色很美,虽然算不上色彩缤纷。
老艾最近不爱吭声。“老艾,愁什么呢?”暴风雨钻到太阳前头,给海面笼上一层铅灰色。我想,不知凉风是否吹到了绿玉城。
“你八成能猜出来,碎嘴。”
“我八成能猜出来。”纸塔。钢叉兵营。我们对契约的无耻背叛。“你觉得那边该是个什么样子,大海北方?”
“你觉得黑巫师真会来接咱们?”
“他会来的,老艾。他只是正忙着让那些傀儡按自己的调子跳舞。”想要驯服一座疯狂的城邦,谁不得这么干?
“嗯,”然后是,“看那边。”
一群鲸鱼从海岬不远处的礁石群中游过。我试图装作不为所动,但没能成功。这些海兽在铁灰色水面翩然起舞,壮丽非凡。
我们背冲灯塔双双坐下,眼前仿佛铺展开一幅从未被人类玷污的图景。我有时觉得倘若没有人类,这个世界会更加完美。“那边有艘船。”老艾说道。
我起初看不真切,直到它的船帆被午后阳光涂上色彩,变成滚着金边的橙色三角,在海面上载沉载浮摇摇晃晃。“近海贸易船。大概二十吨级。”
“那么大?”
“对近海贸易船来说不小。远洋船有时能承载八十吨。”
时间大摇大摆地走过,像个寡情薄义的娘娘腔。我们注视着海船和鲸鱼。我又做起了那个做过上百次的白日梦,根据商人们道听途说来的二手故事,幻想着新大陆的模样。我们很可能要渡海前往猫眼石城。据说它就像绿玉城的孪生子,只不过更加年轻……
“那蠢货快撞上礁石了。”
我蓦然惊醒。近海贸易船距离老艾所说的危机只在毫厘之间。她略微转向,在一百码外避开一场灾难,继续着原先的航路。
“好歹算是给咱们的日子添了点刺激。”我评论道。
“等哪天你说话不夹枪带棒,我就蜷起来咽气算啦。”
“这样做能保证我精神正常,老朋友。”
“那可说不好,碎嘴。说不好。”
我继续凝视着明天的面容——总比沉溺旧事强——但明天不肯摘下它的面具。
“它往这边来了。”老艾说。
“什么?哦。”海船在波涛间颠簸而行,勉强朝我们营地下方的海岸开了过来。
“要跟团长说一声吗?”
“我估计他知道。灯塔上有岗哨。”
“哦。”
“留心提防着点,免得出什么意外。”
暴风雨正朝西方飘去,遮住了那段地平线,在海面上铺下一片阴影。冰冷晦暗的海洋。我突然开始担心这段旅程。

 
近海贸易船上是咚咚和独眼的走私犯朋友,他们带来了新闻。独眼情绪本已低落到极点,听罢口信,神色愈发阴沉。他甚至不再跟地精斗嘴了,那可是他的第二职业!咚咚的死对他打击至深,情绪始终没能释放出来。他不肯告诉我们那些人说了什么。
团长的情况稍好,但臭脾气让人头疼。我想他对新大陆既渴望又惧怕。契约意味着佣兵团可以东山再起,把孽债抛在身后,但他对我们将要接手的任务有所顾虑。团长怀疑市政官对北方王国的猜测是正确的。
走私犯到访后的第二天,清凉北风徐徐吹起。即将入夜时,浓雾覆盖了海岬周围。夜幕降临后不久,一艘小船从雾中出现,在海边靠岸。使节终于来了。
我们收拾好东西,跟从城里三三两两溜过来的随营人员告别。我们的牲畜和装备将是他们忠诚和友谊的报偿。我跟一个女人度过了温柔而忧伤的短暂时光,我没想到自己对她竟如此重要。我们没有落泪,也未对彼此许下谎言。我离开了她,只留下回忆和仅有的几个小钱;她离开了我,只留下哽咽欲泣的感觉和难以捉摸的失落。
“得了,碎嘴。”我爬下山往海边走去,嘴里嘟嘟囔囔,“你又不是没经历过。还没等你到猫眼石城,就已经把她忘了。”
来了六艘小船,坐满人后,桨手奋力划水,不出几秒小船便消失在浓雾之中。空船不断出现。一半运人,一半运输装备和物资。
一名会讲绿玉城话的海员跟我说,黑船上有足够的空房间。使节把他的部队留在了绿玉城,担任傀儡市政官的保镖。那家伙也是个红党,跟我们从前效力的那位主顾还沾点亲。
“希望他们不会跟我们似的,遇到那么多麻烦。”我说完这话便陷入沉思。
使节是在用手下人换取黑色佣兵团。我怀疑我们要被利用,没准会一头撞进某种难以想象的严峻形势。
等待登船的当口,我有几次隐隐听到远方传来咆哮。起初我还以为是风过洞窟的呼啸,但现在连一丝风都没有。等那声音再度响起时,所有疑虑转眼消失,我只觉得寒毛倒竖。
军需官、团长、副团长、沉默、地精、独眼和我准备上最后一条船。
“我不去。”水手长朝我们招手时,独眼忽然宣布。
“上船。”团长对他柔声说道。
用这种语气说话的团长是最危险的。
“我要脱团,到南方去。消失了这么多年,估计他们早把我忘了。”
团长抬手指了指副团长、沉默、地精和我,又用拇指朝小船一比。独眼吼道:“我要把你们都变成鸵鸟……”沉默的手封住了他的嘴巴。我们抬着他往小船跑。法师使劲扭动,活像条下了油锅的蛇。
“你要跟自家人待在一起。”团长轻声细语地说。
“等我数到三。”地精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随即开始点数。小黑人飞向船舱,身子在空中直扭。他随即从船舷上冒出头来,不住嘶声咒骂,喷了我们一脸唾沫。看到他终于有了点精气神,所有人都开怀大笑。地精带头冲上去把他按在船舱坐板上。
海员们把船推进海浪。木桨拍打水面的那一瞬间,独眼突然不再吭气。只见他脸色铁青,好像准备上刑场似的。
大船隐隐出现,影影绰绰的形体不断变大,比周遭夜色略深几分。在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前,已经听到水手的沉闷话语透过迷雾传来,还有索具和木材吱嘎作响。我们的小船朝舷梯漂了过去。嚎叫声再度出现。
独眼想跳船。我们把他按住。团长一脚踩住他的屁股,“你原本有机会跟我们把话讲清。你不肯说,那就忍着吧。”
独眼跟在副团长后面爬上梯子,仿佛丧失了所有希望,整个人都垮了。他眼看着兄弟死于非命,如今又被迫接近杀害兄弟的凶手,却根本没有复仇的机会。
我们来到主甲板,看到兄弟们横七竖八地靠在一堆堆装备旁。几位队长穿过满地杂物,聚拢过来。
使节出现了。我盯着他看。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他站起来。此人身材矮小。我甚至有点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男的,至少声音经常不是。
使节全神贯注地审视众人,似乎正在观察我们的灵魂。他的一名军官请团长尽可能让伙计们在拥挤的甲板上列队站好。船员们都站在中央平台,下方是一道天井,从船首直通船底,从主甲板直达下方桨手层。桨手们刚刚醒来,下面嘀嘀咕咕叮叮咣咣的一阵乱响。
使节审视着我们。他在每个士兵面前驻足片刻,将船帆徽记的复制品别在众人胸前。这活儿费了不少工夫。还没等他办妥,黑船已然起航。
使节走得越近,独眼就抖得越厉害。巫师给他别徽章时,小个子几乎昏了过去。我觉得事有蹊跷。他怎么怕成这副德行?
等他走到面前,我也有些紧张,但并不害怕。那几根戴着手套的纤细指头把徽章别在我上衣胸口,我低头看了一眼。银质骷髅和圆环镶在黑玉上,做工精致脱俗。虽说尺寸不大,但也是值钱的珠宝。若不是独眼抖似筛糠,我会认定他正在琢磨该如何拿这东西多换几个钱。
我觉得这徽章有点眼熟。跟船帆的图案无关,那玩意儿只是俗气的炫耀,我根本没往心里去。我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听说过或是读到过类似的印记?
使节忽然说道:“欢迎你加入夫人的队伍,医师。”他的声音永远出人意料,让人分神。这次是银铃般的少女娇音,再聪明的人听了也会昏头。
夫人?我在哪儿见过这个词被如此强调,就像一位女神的头衔?源自往昔的黑暗传说……
一声充满愤怒、痛苦和绝望的嚎叫在船上回荡。我受惊匪浅,旋即跑出队列来到天井边缘。
邪兽被关在桅杆底下的大铁笼里。它来回爬动,试着摇撼每根栏杆。在阴影中,它的体形似乎发生了微妙变化。前一刻它好似三十岁上下的健美女性,但后一刻就又变作人立起来的黑豹样貌,抓挠着钢铁囚笼。我想起使节说过可能会把这怪物派上用场。
我转头望向那个使节,记忆涌上心头。恶魔的铁锤把根根冰锥砸进我灵魂深处。我终于明白独眼为何不想渡海。北方的古老邪魔……
“我还以为你们在三百年前就死绝了。”
使节朗声大笑,“看来你不太了解历史。我们从未被毁灭,只是被锁链加身,活活埋葬。”他的笑声近乎歇斯底里,“捆缚、埋葬,最终又被个名叫波曼兹的蠢蛋释放。”
我一屁股跌坐在独眼身边。小个子把脸埋在双手里,不敢抬头。
这位使节在古老传说中被唤作搜魂,就算百十头邪兽绑在一块也不如他穷凶极恶。使节狂笑不已。他的手下个个谄颜媚色。真是个大笑话,征召黑色佣兵团为邪恶势力效劳。夺取了一座大城邦,收买了一群小恶棍。真是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团长走到我身边,“跟我说说,碎嘴。”
我跟团长讲了帝国、帝王和他夫人。他们统治下的邪恶王国,连地狱都望尘莫及。我跟他讲了十劫将(搜魂便是其中之一),那十名大巫师堪比半神,他们为帝王所征服,被迫替他效力。我跟团长讲了女将军白玫瑰,正是她击溃帝国,但力量不足以毁灭帝王、夫人和十劫将,只得将他们埋葬在大海北方某个由魔法封印的坟冢里。
“看来他们现在重返人世,”我说,“统治着北方王国。咚咚和独眼肯定早有怀疑……佣兵团是被征募去为他们效力。”
“是劫持,”团长低声说道,“跟邪兽的处境差不了多少。”
那怪物嘶吼一声,扑向铁笼栏杆。搜魂的笑声在雾蒙蒙的甲板上飘荡。“被劫将劫持,”我附和道,“这个类比真让人浑身不自在。”老故事逐渐在脑海中浮现,我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团长叹了口气,眼望雾气,目视新大陆的方向。
独眼咬牙切齿地盯着笼子里的东西。我试图把他拉走,但法师甩开了我的双手。“等会儿,碎嘴。我得把这事儿搞清楚。”
“什么事?”
“它不是杀咚咚的那头。它身上没有咱们留下的伤痕。”
我缓缓转过身,打量使节。他瞧着我们,再度哈哈大笑。
独眼到底没能搞清。我也始终没跟他讲明。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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