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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渡鸦

“这趟海路足以证明我的观点,”独眼捧着个白锡杯子唠唠叨叨,“黑色佣兵团不属于海洋。小妞!拿酒来!”他挥了挥啤酒杯,不然那女孩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独眼说什么也不肯学北方话。
“你喝醉了。”我告诫道。
“眼神够毒的。先生们可否做个记录?碎嘴,咱们可敬的医学和史学大师,明察秋毫地发现我喝醉了。”他这番话说得荒腔走板酒嗝不断,还一本正经地扫视众人,那副庄严肃穆的表情也只有酒鬼摆得出来。
女士拿来一杯啤酒,又递给沉默一瓶——他也打算多灌几口自己钟情的毒药。沉默喝的是一种绿玉城酸葡萄酒,很配他的性格。银钱转了手。
我们一共七个人,尽量保持低调。这地方全是水手,我们又都是外乡外路。要是酒馆里闹起点事儿来,挨揍的一准是我们。除了独眼以外,我们都乐意息事宁人,等有钱拿的时候再出手。
典当商把丑脸从临街的门洞探了进来。他那双小王八眼眯成一条缝,很快就瞅见了我们。
典当商得到这个诨名,是因为他在佣兵团里放高利贷。他不喜欢这个绰号,但也说过无论什么称呼都强过当农民的爹娘给他起的乳名——小甜菜。
“嗨!那不是小甜菜吗?”独眼吼道,“到这儿来,甜心。独眼大爷请客。他已经醉得屁都不懂了。”一点儿没错。清醒的时候,独眼抠得像只千锤百炼的铁公鸡。
典当商扮个苦相,偷偷摸摸朝周围看了两眼,他举手投足间总透着鬼祟,“团长要见你们。”
我们对视一眼。独眼也安静下来。我们最近很少见到团长。他总是跟帝国军的大爷们搅在一起。
老艾和副团长站起身。我也离开座椅,朝典当商走去。
酒馆老板忽然大喝一声。有个女侍冲到门口,挡住我们的去路。一个木愣愣的壮硕汉子从里屋跑了出来,两只斗大拳头各捏着一根疙疙瘩瘩的粗木棒。瞧他那神色,似乎还有点不明所以。
独眼怒骂一声。我们的同伴都站起身来,做好打架的准备。
水手们闻见出乱子的味儿,纷纷选择立场。当然,大部分要跟我们对着干。
“这是什么意思?”我高声叫道。
“拜托,先生,”堵住门口的女侍说,“你的朋友们还没付最后一轮酒钱。”她说着冲酒馆老板使了个用心不良的眼色。
“没付才怪。”这儿的规矩明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看着副团长,他点点头。我又瞟了老板一眼,感到贪欲扑面而来。这家伙准以为我们烂醉如泥,糊涂到肯付双份钱。
老艾说:“独眼,这贼窝是你挑的。你去跟他们讲道理。”
话音未落,只听独眼怪叫一声,活像头遇上屠夫的肥猪……
一个黑猩猩大小的丑怪东西,手舞足蹈地从我们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它冲向门口的女士,在她腿上留下齿痕,随即爬上那座抡棒子的肉山。大汉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上就多了十几处汩汩冒血的伤口。
房间中央一张桌上的果盘在黑雾里消失,转眼再度出现,无数毒蛇扭着身子直往外爬。
老板突然张大嘴巴,一团金龟子从里面喷涌而出。
我们趁乱离开了酒馆。这一路上,独眼又叫又笑,快活得不得了。

 
团长盯着众人。我们互相依靠着站在他桌前,独眼还不时爆出一阵傻笑。就连副团长都无法保持严肃。“他们喝醉了。”团长对他说。
“我们醉了,”独眼说,“我们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是醉了。”
副团长捅了捅他的腰眼。
“坐下,伙计们。既然到了这儿,都给我精神点。”
从社会地位角度来看,这座华贵入时的花园比我们刚才造访的小店高出不止十万八千里。就连这儿的妓女都有贵族头衔。树木和园林景观把花园巧妙地分隔成诸多半隐秘空间。这里有亭台小榭、石道池塘,空气中弥漫着扑鼻花香。
“对我们来说有点奢侈。”我评说道。
“什么情况?”副团长问道。其余人等晃晃悠悠地各自坐好。
团长挑了一张大石桌,周围足可以坐二十人,“咱们是客人,就应该有客人的样子。”他捏弄着胸前的徽章,这东西标志着他受到搜魂保护。我们每人都有一枚,但很少戴出来。团长这是在暗示我们改正这个毛病。
“咱们是劫将的客人?”我压抑着直往上泛的酒劲儿。这件事应该写进编年史。
“不。徽章是戴给别人看的。”他抬手往周围一比。这里所有人都戴着徽章,表明自己是某位劫将的盟友。我认出了几个:狼嚎、夜游神、风暴使、瘸子。
“招待咱们的主人想加入佣兵团。”
“他想加入黑色佣兵团?”独眼问道,“这家伙脑子进水了吧?”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募到新血了。
团长笑着耸耸肩,“曾几何时,有位巫医就这么干了。”
独眼嘟嘟囔囔地说:“他没有一天不后悔的。”
“那他怎么还在这儿?”我问。
独眼没搭茬。从没有人离开佣兵团,除非是躺着出去。团队就是我们的家。
“这个人怎么样?”副团长问道。
团长闭上双眼,“不同寻常。是个可造之才,我喜欢。不过你们还是自己判断吧。他来了。”团长说着,指了指一个在花园中左顾右盼的人。
他身着破破烂烂的灰色衣裤,补丁摞着补丁;中等个儿,肤色黝黑,身材瘦削,隐隐透着俊秀。我猜他大概三十岁。他并不起眼……
这么说不准确。等你多看两眼就会发觉他有种很醒目的感觉。一股英气,面无表情的派头,还有举手投足的气度。富丽堂皇的花园没有把他震住。
周围的人纷纷抛来白眼,皱起鼻子。他们看不到人,只看到一身破衣烂衫。我能感到他们心生厌恶。让我们进来已经够糟,现在连捡垃圾的都来了。
一名衣着考究的侍者觉得他肯定是进错了门,想领他赶紧出去。
那人朝我们走来,同侍者擦身而过,完全当他不存在。他走起路来有点僵硬,并不顺畅,说明不久前受过伤,还没完全养好。
“团长?”
“下午好。请坐吧。”
一位胖大将军从一群高级军官和窈窕少女中抽身出来。他朝我们走了两步,又站住不动,显然是忍不住想要表明心中的鄙夷。
我认得这个人。贾雷纳大人。在军中爬得很高,地位仅次于十劫将。他脸涨得通红,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我不知道团长是否看在眼里,反正他没有表现出来。
“先生们,这位是……渡鸦。他想加入我们。渡鸦不是他的真名。这无所谓。你们谁不撒谎。自我介绍一下,有什么话就问吧。”
这位渡鸦颇有几分古怪。我们显然是他的宾客。看他的风度气质不像街上的乞丐,但那副鬼模样却跟叫花子相差仿佛。
贾雷纳大人呼哧带喘地走了过来。瞧他那猪头猪脑的样子,我真想把他们用在部队上的手段挑一半让他尝尝。
贾雷纳皱着眉头,冲团长怒目而视。“先生,”贾雷纳喘着气说,“凭你们的身份背景,我等不能把你们拒之门外,但是……花园仅供上流人士游赏。两百年来莫不如此。我们不欢迎……”
团长挤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柔声答道:“我只是客人,尊敬的将军。如果您不喜欢我,还是跟招待我的主人抱怨吧。”他说着指指渡鸦。
“先生……”贾雷纳半转过身刚要发话,忽然惊得目瞪口呆,“是你!”
渡鸦盯着贾雷纳,身上纹丝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胖子的红脸膛儿变得煞白,他几乎用哀求的目光瞥了同伴们一眼,旋即又看看渡鸦,看看团长;那张嘴巴始终没能吐出半个字眼。
团长把手伸向渡鸦。他接过搜魂的徽章,别在自己胸前。
贾雷纳脸色更白,一步步退了回去。
“似乎是你的熟人。”队长说道。
“他以为我死了。”
贾雷纳回到同伴身边,急匆匆地嘀咕两句,冲我们指指点点。脸色惨白的人们望向这边,彼此争论片刻,随即一同逃出花园。
渡鸦没做任何解释,只是说:“咱们可以谈正事儿了吗?”
“可否方便帮我开开窍,刚才到底出了什么事?”团长换上了危险的柔声细语。
“不。”
“最好重新考虑一下。你可能危及整个团队。”
“不可能。只是件私事。我会把它留在身后。”
团长思忖片刻,他素来不喜欢无缘无故对别人的过去寻根问底,但这次并非无缘无故,“怎么把它留在身后?你显然跟贾雷纳有些瓜葛。”
“跟贾雷纳无关,是他的一些朋友。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会在加入你们之前把它解决掉。有五个人要死,然后这些旧账便一笔勾销。”
听来很有意思。啊,充满神秘和阴谋的气息、欺骗和复仇的味道。一段好故事的戏肉。“我叫碎嘴。你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肯跟大家分享这个故事吗?”
渡鸦转头看着我,显然正极力控制自己,“这是私事,是旧账,而且很不体面。我不想跟外人提起。”
独眼说:“这样的话,我不能投票收你入伙。”
两男一女沿石板路走了过去,在贾雷纳那伙人刚才所站的地方驻足片刻,环顾四周。迟到的?我眼见他们吃了一惊,开始小声商量。
老艾支持独眼,副团长也是。
“碎嘴?”团长问道。
我投了赞成票。我闻到谜团的味道,不想轻易把它放走。
团长对渡鸦说:“我多少知道一点,所以支持独眼的决定。只是为佣兵团着想。我很想收你入团,但是……在我们离开之前把它摆平。”
迟到的三人冲我们走来,一个个摆出眼高于顶的派头,但还是决定问清楚同伴们跑到哪儿去了。
“你们什么时候上路?”渡鸦问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明天。日出时。”
“什么?”我问。
“等会儿,”独眼说,“这样就定下来了?”
就连从不废话的副团长也说:“咱们不是还有几周时间吗?”他刚刚找到一位女性朋友,自打我认识他以来,这可是头一遭。
团长耸耸肩,“他们需要咱们北上。瘸子在迪尔的要塞被一个叫耙子的叛军攻占了。”
那三个人走到我们跟前。其中一个男的问道:“刚才在山茶花室的那些人到哪儿去了?”话里透着烦躁,带有鼻音,散发出傲慢和轻蔑的臭气。我只觉火往上冒。自从加入黑色佣兵团,我从没听到过这种腔调。绿玉城的人从不会这么说话。
我心中暗道,猫眼石城不了解黑色佣兵团。还不了解,真的。
渡鸦听到这个声音,就好像后脑勺挨了一闷棍。他浑身僵直,眼中寒光乍起。一丝笑容忽然出现在眼角。这可是我平生所见最恶毒的微笑了。
团长轻声说道:“我总算明白贾雷纳为什么突然闹胃病了。”
我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被那即将登场的惨剧震慑。渡鸦缓缓转过身去,站了起来。那些人看到了他的脸。
傲慢腔登时哑口无言。另一个男的开始发抖。而那女人张大嘴巴,却一点声音也没挤出来。
我不知道渡鸦的刀是从哪儿掏出来的。这一幕快得肉眼难辨。傲慢腔喉头鲜血直冒。他的朋友胸口多了把刀。渡鸦左手正捏着女人的脖子。
“不要。求你了,”她有气无力地低声哀求,但似乎不指望得到宽恕。
渡鸦手上加力,逼她跪在地上。女人面容发紫,脸庞肿胀,舌头都吐了出来。她抓住渡鸦的腕子,身子猛地一抖。渡鸦把她揪了起来,瞪着她的双眸,直到那两眼翻白。女人浑身一软,又打了个哆嗦,就此丧命。
渡鸦猛地抽回左臂,盯着僵直颤抖的手掌,脸色白得吓人,最终浑身颤抖起来。
“碎嘴!”队长喝道,“你不号称是医生吗?”
“对。”人们从震撼中苏醒。整座花园的人都看着我们。我检查了傲慢腔,死得透心凉。他的伙伴也没气了。我转去看那女人。
渡鸦跪下身,握住女人的左手。他眼中噙着泪花,摘下一枚金质婚戒,揣在兜里。虽说女人身上一派珠光宝气,但他只拿了那个戒指。
我隔着尸体跟他对视一眼。渡鸦眸子里又射出寒光,像是在看我敢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想。
“我不想表现得歇斯底里,”独眼抱怨道,“但咱们干吗不赶快扯乎?”
“说得好。”老艾说着拔腿就走。
“快走!”团长冲我吼道。他抓住渡鸦的胳膊。我连忙跟上队伍。
渡鸦说:“我会在黎明前摆平自己的私事。”
团长扭头看了一眼,只说了句:“好。”
我觉得他能办到。
但我们离开猫眼石城时,渡鸦没有出现。

 
那天晚上,团长接到几条夹枪带棒的口信。他对此只说了一句话:“看来那三个人肯定手眼通天。”
“他们戴着瘸子的徽章。”我说,“话说回来,渡鸦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谁?”
“某个跟瘸子合不来的家伙,被人下了黑手,丢在外面等死。”
“他是不是没跟你说过那女人的事?”
团长耸耸肩。我将其视作肯定回答。
“我敢打赌,她准是渡鸦的妻子。也许她背叛了他。”这种事在猫眼石城司空见惯。阴谋、暗杀,再加上赤裸裸的争权夺势。各种堕落的乐趣应有尽有。夫人不会阻止任何事。也许那些游戏反倒令她开心。
我们向北进发,逐渐接近王国腹地。越往前走,当地乡民的情绪就愈发阴郁冷漠、死气沉沉。抛开天气不说,这里也不是能让人们安居乐业的土地。
终于有一天,我们来到帝国的核心地带,也就是夫人复活后修造在查姆的高塔。目光冷峻的骑兵一路监视我们。队伍没能进入高塔五里以内。即便如此,高塔的侧影也在地平线上隐隐出现。它是个黑色石料筑成的巨大方块,至少有五百尺高。
我一整天都在端详塔楼。我们的女主人该是什么样子?我有机会见到她吗?夫人勾起了我的兴趣。那天夜里,我信手写了篇文章,试图描画她的模样。那东西最终蜕变成了一段浪漫故事。
次日下午,我们遇到一个脸色惨白的骑手。他从北方飞驰而来,受命寻找我们佣兵团,身上的徽章说明他是瘸子的追随者。我们的游骑兵把他带到副团长面前。
“你们的人还真会享清福啊。你们必须马上赶赴福斯博格。别他妈磨蹭了。”
副团长平素从容淡定,由于阶级关系,早就习惯于受到众人尊敬。他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传令兵变得更加无礼。副团长这才开口问道:“你是什么官阶?”
“瘸子的下士传令兵。伙计,你们最好赶快上路。他可不听任何借口。”
副团长是佣兵团的军法官。这是他帮团长卸下的包袱之一。他是那种通情达理、公正严明的人。
“上士!”他冲老艾吼道,“到这儿来。”他生气了。通常只有团长才用官阶称呼老艾。
老艾当时正跟团长并肩而行。他打马跑到队列最前方。团长也跟了上来。“长官?”老艾问道。
副团长冲团长敬了个礼,“抽他一顿,让这乡巴佬懂点规矩。”
“是,长官。奥托,克里斯平,过来帮把手。”
“二十鞭应该够了。”
“就二十,长官。”
“你他妈知道自己在招惹谁吗?臭佣兵别想……”
团长说:“副团长,我觉得他是想多加十鞭。”
“是,长官。老艾?”
“三十鞭,长官。”他伸手一揪。传令兵从马鞍上跌落在地。奥托和克里斯平把他拉起来,揪到一排栅栏前,按在上面。克里斯平扯开他的衬衣后襟。
老艾用副团长的短马鞭开始抽打。他没有下死力。这里边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给那些以为黑色佣兵团是二流货色的人一个警告。
等老艾抽够数,我拿着医疗包来到那人身边。“放松点,伙计。我是医生。我会替你清洗后背,包扎伤口。”我拍拍他的脸,“在北佬中间,你还算条硬汉子。”
等我处理完毕,老艾给了他一件新衬衫。我主动提供了几条医嘱,又对他说:“去跟团长回话时,最好当这事没发生过。”我指了指团长,“明白吗?”
老朋友渡鸦来到我们跟前。他骑在一匹汗津津灰扑扑的大花马上往下看。
传令兵采纳了我的建议。团长说:“告诉瘸子,我会尽可能加快行军速度。但我不会玩命赶路,省得到了地方连打仗的力气都没有。”
“是,长官。我会告诉他的,长官。”传令兵小心翼翼地骑上马,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渡鸦道:“瘸子会为这事儿掏了你的心。”
“瘸子的不满与我无关。我还以为你会在队伍离开猫眼石城之前跟我们会合。”
“结账费了点时间。有个人根本不在城里。贾雷纳通知了另一个人。我花了三天时间才找到他。”
“那个跑出城的呢?”
“我决定还是来入伙。”
这不是个令人满意的答复,但团长没有追问,“如果你还有旧账没有了结,我不能让你加入佣兵团。”
“我决定放他一马。我已经讨还了最重要的债务。”他说的是那女人,我听得出来。
团长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好吧。编入老艾的连队。”
“谢谢您,长官。”这句话说得怪腔怪调。他显然并不习惯称呼别人长官。

 
我们继续一路北行,经过榆树城,进入突出部,经过玫瑰城继续向北,最终进入福斯博格。当年的王国变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木桨城坐落在福斯博格最北端,大坟茔就在上方森林中,四百年前夫人和她的爱人帝王葬身此处。木桨城那些执迷不悟的法师,在进行召亡术研究时不慎将夫人和十劫将从永恒黯梦中唤醒。如今他们的后人被负罪感驱使,同夫人争战不休。
福斯博格南方仍保持着虚假的和平。农民们向我们问好时冷若冰霜,但都欣然接受了我们的钱财。
“那是因为看见夫人的军队付钱实在新鲜。”渡鸦道,“劫将从来想要什么就直接拿走。”
团长闷哼一声。要不是得到了相反的指示,我们也会这么干。搜魂命令我们拿出点绅士风度。他给了团长一大笔军费。团长自然满口应允。没必要平白无故制造敌人。
我们已经走了足足两个月,上千里路程被抛在身后,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团长决定在战区边缘休整一番。也许他已经有点后悔替夫人效力了。
不管怎么说,既然不打仗也能拿到同样的薪水,又何必自找麻烦。
团长带领我们进入一片森林,佣兵团安营扎寨。他跟渡鸦说了两句话,我都看在眼里。
诡异。他们之间似乎萌生了一条无形纽带。我对他们两人知之甚少,实在无法理解。渡鸦是个新谜题。团长,我始终没能摸透。
我认识团长这么多年,却几乎对他毫不了解。仅有些只鳞片爪的线索,其余的都是猜测臆想。
他出生在珍宝诸城的某座城邦,是个职业军人。有件事改变了他的一生;也许是女人。团长放弃了官位和头衔,开始四海漂泊,最终跟我们这群精神上的流放者混在一起。
我们都有各自的历史。但我猜兄弟们之所以对此讳莫如深,不是因为想逃离过去,而是因为只要眼珠一转,随便抛出两句微妙暗示,提起一辈子都别想摸到的天仙美女,就能给自己凭空添点浪漫传奇。从我挖出的那些故事来看,兄弟们大部分是为了逃避法律惩戒,而非爱情悲剧。
但团长和渡鸦显然是同一类人,这两位真是情投意合。
营盘扎下。岗哨布好。我们开始休息。尽管这是个战火纷飞的地区,但交战双方都没有马上发现我们。

 
沉默用他的法力加强了岗哨警戒。他发现有几个探子潜伏在我们的外围侦察线内,便立即通知了独眼。独眼将此事上报团长。
团长把正在玩牌的我、独眼、地精和另外几个人赶散,将地图铺在充作牌桌的木桩上,“他们在哪儿?”
“这儿有两个,那边两个。这里还有一个。”
“找个人去通知哨兵撤岗。咱们悄悄离开,地精。地精在哪儿?告诉地精去弄幻象。”团长决定暂时按兵不动——我认为这是个值得称道的方案。
几分钟后,他又问:“渡鸦跑哪儿去了?”
我说:“估计他去解决那些探子了。”
“什么?他是白痴吗?”团长脸色阴沉,“地精,你他妈的又想干吗?”
地精说起话来活像只被踩扁的耗子。他状态最好时都显得尖声细气,面对团长震怒的声音更好似雏鸡,“您刚才叫我。”
团长转着圈踱步,眉头紧锁,连连低吼。若是有地精或者独眼的本事,他的耳朵眼里肯定要往外冒烟。
我冲地精挤挤眼,他咧嘴笑得好似大蛤蟆。这场晃晃悠悠的小小战舞,是在警告我们别招惹他。团长翻弄地图,目光阴沉,又转身走到我面前,“我讨厌这件事。是不是你怂恿他去的?”
“别逗了。”我从不创造军团的历史,只是把它们记录下来。
说话间渡鸦冒了出来。他把一个人扔在团长脚下,又递上一串恶心骇人的战利品。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拇指。这地方用它们统计战果。”
团长脸颊发绿,“这人又是干吗用的?”
“把他放在火边跟咱们一起烤烤火,然后扔在这里。那些人就不会再浪费时间琢磨咱们是如何发现了探子。”

 
独眼、地精和沉默给整个佣兵团施了个障眼法。我们悄无声息地撤出营地,滑得仿佛从蠢渔夫手里溜掉的鱼。一支敌军人马偷偷摸了上来,可连我们的屁都闻不见。黑色佣兵团继续北上。团长计划找到瘸子。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独眼突然哼起行军曲。地精扯开细嗓表示反对。独眼坏笑着提高了嗓门。
“他把词儿都改了!”地精叫道。
人们个个喜笑颜开,满怀期待。独眼和地精是多少年的冤家对头。先挑事儿的总是独眼。地精好似松脂,点火就着。看他们斗嘴是件乐事。
但这次地精没怎么搭理独眼。小个子黑人这下子伤了心,唱得声音更大了。我们指望看到大爆炸,得到的却只是沉闷无聊。独眼勾不出对方的火儿来,只好自己生闷气。
过不多时,地精忽然对我说:“把眼皮支起来,碎嘴。咱们这是在一片陌生国度,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他言罢咯咯讪笑。
一只马蝇落在独眼坐骑的屁股上。那匹马嘶律律痛叫,人立起来。独眼往后一倒摔在地上。众人哄堂大笑。骨瘦如柴的小法师从尘灰中站起身,嘴里不住咒骂,用破破烂烂的旧帽子拍拍打打,又抡起左拳给了坐骑一下。但这拳打在马匹额头,独眼疼得吱哇乱叫,转着圈跳脚,猛向指关节吹气。
他得到一片嘘声。地精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过不多时,独眼又打起了瞌睡——只要你曾在马背上累到死去活来,就能学会这种在马背上睡觉的窍门。一只鸟落在他肩头。独眼打着呼噜,伸手去赶……小鸟留下一大摊泛着恶臭的紫色粪便。独眼怒吼一声,扔出几件东西,又脱下上衣想把秽物掸掉。
我们再次放声大笑。地精表现得像处女一般清白无辜。独眼皱着眉头,吼了两句,但还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等我们爬上一座山丘顶峰,独眼终于开了窍。只见一群猴子大小的矮人正猛亲一尊好似马屁股的雕像。每个矮人都是具体而微的小独眼。
法师扭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地精。地精摆出一副“别看我”的无辜表情。
“地精得分。”我做出裁判。
“你也给我当心点,碎嘴,”独眼吼道,“不然在这儿亲屁股的就要变成你。”
“等母猪会上树吧。”作为法师,独眼的本事比地精和沉默更大,但他说的话一多半都信不得。如果他能兑现一半的威胁,就连劫将也得小心提防。沉默持久力更强,而地精创造力丰富。
独眼估计要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苦思冥想在地精面前找回面子的方法。一对怪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没把对方宰了。

 
想找瘸子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们循着他的踪迹进入一片森林,只发现被废弃的防御工事和一大堆叛军尸体。道路向下延伸进入一处峡谷,宽阔草场被叮咚溪流分成两半。
“活见鬼,”我问地精,“这是什么怪事?”草地间夹杂着许多宽大低矮的焦黑土丘。到处都是尸体。
“这是劫将被世人惧怕的原因之一。杀生咒。魔法的热力把地表吸了起来。”
我停下脚步,开始研究一处土丘。
黑土仿佛是用圆规量出来的,边缘像用笔画出来一样清晰。烧焦的骷髅横七竖八倒在土丘上。剑刃和矛头就像蜡做的仿制品,又在太阳底下放了太长时间。我发现独眼也在观察,“等你什么时候玩出这一手,就能把我吓住了。”
“要是玩出这一手,我能把自己也吓住。”
我检查了另一处土丘,跟头一个全无二致。
渡鸦催马上前,在我身边勒住缰绳,“瘸子干的,我以前见过。”
我嗅着空气中的煳味。也许他这会儿的情绪正好对路,有兴趣回答我的问题。“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没理我。
渡鸦不肯钻出自己的盔甲。他平时连招呼都懒得打,更不曾讲起自己的身份背景。
他是个冷酷的家伙,眼见山谷中的恐怖场面,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瘸子吃了败仗,”团长做出判断,“队伍仓皇败走。”
“咱们还去找他吗?”副团长问道。
“咱们身在异乡异土,单独行动危险更大。”
我们抛下一片片荒芜原野,循着暴力的痕迹、毁灭的踪影往前走。村镇焚毁,生灵涂炭,就连井里都下了毒。瘸子所到之处,只留下死亡和废墟。
佣兵团接到的任务是帮忙控制福斯博格。跟瘸子会合并非强制性命令。我不想跟他打交道,甚至不想跟他待在同一个省份。
毁灭的景象变得越来越新鲜,渡鸦的情绪变化也越来越大:兴奋、沮丧、反思、决心,还有就是那种平素用来掩饰内心的自制力。
每当我思及同伴们的本性,总希望自己能拥有小小天赋,看透他们的内心世界,看透驱使他们行动的内心的种种光明或阴暗之处。但我会先朝自己的灵魂丛林瞟上一眼,然后感谢诸神没让我摊上这种本领。凡是勉强才跟自己达成和解、不再天人交战的人,都没资格刺探别人的灵魂。
我决定留心观察这位新入伙的兄弟。
不用草包肚从前头跑回来通报,我们也知道队伍就快到地方了。前方地平线上长出一株株高大歪斜的浓烟之树。福斯博格的这片疆域平坦开阔,绿意盎然,在青色天空映衬下,那些烟柱显得格外可憎。
四周平静无风。今天下午注定炎热灼人。
草包肚跑到副团长身边。正互相吹牛的老艾和我收起陈腐乏味的谎言,支棱起耳朵。草包肚指着一根烟柱说:“还有几个瘸子的人在那座镇上,长官。”
“跟他们谈过了?”
“没有,长官。大头觉得您不希望我们轻举妄动。他还在村外等着呢。”
“他们有多少人?”
“二十,二十五。恶狠狠,醉醺醺。当官的比当兵的更糟。”
副团长回头看了一眼,“哦,老艾,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带上十个人跟草包肚走。四周侦察一下。”
“妈的。”老艾嘟囔一句。他是个好兵,但闷热的春天让人懒得动弹。“好吧。奥托、沉默、挫子、小白、公羊、渡鸦……”
我轻咳一声。
“你脑残了,碎嘴。好吧。”他迅速屈指一算,又点出三个名字。我们在行军队列外面集合。老艾给我们大概讲了两句,确保所有人都带着脑袋,“走吧。”
我们快速前进。草包肚引着队伍进入一小片林地,可以由此俯瞰遭了殃的村庄。大头和另一个名叫俏皮的伙计正守在那里。老艾问:“有什么进展?”
俏皮是个说冷笑话的行家。他答道:“火势小了些。”
我们望向村庄,目之所及无不令我反胃。被杀的牲畜。被杀的猫狗。还有孩子们残缺不全的小小尸体。
“别又是孩子,”我下意识地说,“别又是婴儿。”
老艾怪怪地看了我一眼,不是因为他对此无动于衷,而是因为我平常也不算同情心泛滥,见过的死人更是不计其数。我没跟他解释。对我来说,成人和孩子有本质区别。“老艾,我得进去看看。”
“别犯傻,碎嘴。你又能帮上什么忙?”
“哪怕能救下一个孩子……”
渡鸦说:“我跟他一起去。”一柄短刀出现在他手中。渡鸦这一招肯定是跟魔术师学的。每当紧张或是愤怒时,他就会玩这手。
“你觉得能唬住二十五个人?”
渡鸦耸耸肩,“碎嘴说得对,老艾。这件事不干不成。有些事是忍不下去的。”
老艾松了口,“咱们都去。但愿他们还没醉到分不清敌我的程度。”
渡鸦催马便走。
这个村子规模不小。在瘸子到来前,约莫能有两百户人家。如今半数房舍已经烧毁,或是正在燃烧。街巷间都是尸体,苍蝇群聚在他们无神的双眼周围。“没有一个青壮年。”我说。
我翻身下马,跪在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身边。他的颅骨破裂,但还有口气。渡鸦走到我身边。
“我无能为力。”
“你可以结束他的痛苦。”渡鸦眼里含着泪水,还有愤怒,“这是不可原谅的行为。”他走向倒在阴影里的一具尸体。
那人可能有十七岁,身穿反叛军主力的军装上衣,显然是在战斗中死去的。渡鸦说:“他肯定是在休假。保护他们的只有这个孩子。”他从僵硬的手指中撬出一张弓,弯了弯,“好木头。有几千张这东西就能击败瘸子。”他说着把弓背在背后,又拿过男孩的箭矢。
我检查了另外两个孩子。他们都非药石能救。我在一个燃烧的窝棚里发现一位老祖母。她临死前还在保护怀里的婴儿。她没能如愿。
渡鸦难以掩饰心中的厌恶,“像瘸子这种畜生,每杀一个人就要制造两个敌人。”
我忽然听到一阵喑哑的哭泣,咒骂和笑声也从前方传来,“看看那边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窝棚旁边发现四具士兵尸体——那孩子留下了战果。“好箭法,”渡鸦说道,“可怜的白痴。”
“白痴?”
“他应该懂得何时逃跑。这样一来,所有人都能轻松点。”渡鸦的认真态度吓了我一跳。他干吗在乎一个叛军男孩?“死英雄不会得到第二次机会。”
啊哈!他这是回想起了过去的某件往事。
咒骂和哭泣最终化作一幕惨剧,只要是稍有人性的家伙都会觉得反胃。

 
十几名士兵围成一圈,彼此讲着残忍的笑话,开心得不得了。我曾见过一只母狗被一群公狗围住,它们不是按照惯例相互撕咬争夺交配权,而是选择轮流上。若不是我把它们赶走,母狗可能活不下去。
渡鸦和我骑在马上,看得更加清楚。
受害人是个九岁的小女孩,满身都是伤口。她怕得要死,但没发出任何声音。片刻之后我才明白,她是个哑巴。
战争是由残忍男性经营的残忍生意。老天知道,黑色佣兵团不是美与善天使。但凡事总有限度。
他们强迫一位老人在旁边看着。他正是咒骂和哭泣的来源。
渡鸦一箭射中正要扑向女孩的士兵。
“见鬼!”老艾叫道,“渡鸦!……”
那些军人转身望向我们,纷纷抽出武器。渡鸦又是一箭,放倒了擒住老人的士兵。瘸子的人彻底失去了战斗欲望。老艾低声说道:“小白,去告诉老大,赶快滚到这儿来。”
一个瘸子的人似乎产生了类似的想法,他掉头就跑。渡鸦没有理会。
团长准得把他大卸八块装盘吃。
但渡鸦似乎满不在乎,“老大爷,这边来。带上那孩子,给她穿点衣服。”
我一方面忍不住想鼓掌喝彩,另一方面却不由得暗骂渡鸦真是白痴。
用不着老艾告诉我们要多加小心,所有人都痛苦地发觉我们有大麻烦了。快跑,我心想,小白,快点跑。
对方的信使抢先找到了指挥官。那人摇摇晃晃从街上走来。草包肚说得对,他比他的手下更糟。
老人和女孩揪住渡鸦的马镫。老头盯着我们的徽章,皱起了眉头。老艾催马上前,指了指渡鸦。我点点头。
醉醺醺的军官站在老艾跟前,用无神的双眼扫视我们。他似乎吃了一惊。艰苦的职业生涯把我们塑造成硬汉,同时赋予我们相称的外表。
“是你!”他突然尖声叫道,跟猫眼石城那个傲慢腔一模一样。他瞪着渡鸦,突然转身就跑。
渡鸦暴喝一声:“给我站住,雷恩!拿出点男人样儿,你这脓包!”他说着从箭斛中抽出一支箭。
老艾割断他的弓弦。
雷恩猛地站住。他毫无感恩之心,反倒高声喝骂,列举出我们若是落在他主子手里将受到的种种酷刑。
我看着渡鸦。
他瞪着老艾,目露寒光。但老艾不为所动。他也是条响当当的硬汉。
渡鸦又使出变刀的把戏。我用剑尖击中他的刀刃。他轻声咒骂,冲我们怒目而视,但随即冷静下来。老艾说:“你已经抛下了过去的生活,记得吗?”
渡鸦猛地点了点头,“我没想到会这么难。”他的双肩慢慢松弛下来,“快滚吧,雷恩。你这小卒子,不值得我动手。”
一阵马蹄声在我们身后响起。团长终于赶到了。
瘸子的小跟班喘着粗气,身子扭来扭去,活像只准备扑击的野猫。老艾抬剑直指雷恩,恶狠狠地瞪着他。那家伙看懂了这个暗示。
渡鸦低声说:“反正我早该明白,这小子不过是个跑腿的。”
我趁机提了个诱导型问题,结果只得到冷眼一瞥。
团长打马上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艾开始简要汇报。渡鸦打断他的话头,“那醉鬼是朱亚蒂的走狗。我想宰了他,老艾和碎嘴把我拦住了。”
朱亚蒂?我在哪儿听说过这名字?跟瘸子有关。朱亚蒂上校。瘸子的头号爪牙,委婉的说法是政治联盟。我曾听渡鸦和团长谈话时提到过几次这个名字。朱亚蒂是渡鸦的第五个目标?如此说来,渡鸦的不幸遭遇肯定是瘸子搞的鬼。
我越发好奇,也越发惊惧。瘸子可不是你应当招惹的主儿。
瘸子的人喊道:“我要求逮捕此人,”团长瞥了他一眼,“他杀了我两名手下。”
那些尸体显而易见。渡鸦一言不发。老艾主动出头辩解道:“他们在强暴那孩子,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安抚手段。”
团长盯着对方。那人脸涨得通红。只要无法为自己申辩,就连心肠最黑的恶棍也会感到羞耻。团长喝道:“碎嘴?”
“我们发现了一具叛军尸体,但那个人跟这件事无关。这些丑事早就开始了。”
团长问那醉鬼:“这些人是不是夫人的子民?是否在她的保护之下?”若是在别的法庭上,这个观点也许存疑,但此时此刻它起了作用。那人无力辩解,只得承认道德上的罪行。
“你真让我恶心。”团长祭出危险的温和语气,“赶快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要不然,我就让我这位朋友对付你。”那人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团长对渡鸦说:“你这有娘生没娘养的蠢蛋。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渡鸦疲怠地说:“可能比你还清楚,团长。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你还奇怪当初我们为什么不愿意让你入伙?”他换了个话题,“你准备拿这两个人怎么办,高贵的救世主?”
渡鸦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生命中的巨变,让他完完全全活在当下:既被过去摒弃,也忘记了未来。“看来他们是我的责任了,对吧?”

 
团长最终放弃了追上瘸子的念头。如今来看,独立行动还能少惹点麻烦。
余波在四天后出现。
我们刚刚打过第一场重要战役,击溃了兵力比我们多一倍的叛军。战况并不激烈。他们都是菜鸟,我们的法师也帮了大忙。对方几乎全军覆没。
胜利属于我们。大家开始搜刮死人。老艾、我、团长和另外几个人站在一旁,感到志得意满。独眼和地精用他们的独特方式庆祝胜利,通过死人的嘴互相嘲讽。
地精突然浑身僵直,双眼翻白,嘴里发出尖锐高亢的哀叫声,随即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独眼抢在我前头来到地精身边,拍打着他的面颊,平素的敌意荡然无存。
“给我腾点地儿!”我吼道。
我刚检查完他的脉搏,地精就醒了过来。“搜魂,”他有气无力地说,“传来口信。”
此时此刻,我为自己不具备地精的天赋而倍感欣慰。被劫将钻进脑子,听起来比被人强暴还难受。“团长,”我叫道,“搜魂。”
我留在地精身边。团长跑了过来。他平时从来不跑,除非是在打仗。“怎么回事?”
地精叹了口气,睁开眼睛,“他走了。”法师满身是汗,头发都被浸湿,脸色异常苍白,身子开始颤抖。
“走了?”团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扶着地精坐好。“瘸子没有直接来找咱们,而是去向夫人抱怨。他和搜魂一直不对付,所以觉得咱们跑到这儿来是为了给他使绊子。瘸子想来个绝地反攻。但搜魂自打夺取绿玉城,就成了夫人面前的红人。而瘸子因为最近的一连串失败,难免有些失宠。夫人告诉他别来招惹咱们。搜魂没把瘸子彻底摆平,但他认为自己赢了这个回合。”
地精说到这里把嘴闭上。独眼递给他一大杯啤酒。法师仰脖灌了下去,“他还说暂时别跟瘸子作对。那家伙没准正在想办法让咱们吃瘪,甚至会故意把叛军引来。搜魂说咱们应该夺回迪尔的要塞。这样做可以同时打击叛军和瘸子。”
老艾嘟囔道:“要是他想要点带劲的猛料,为什么不让咱们去围捕十八盟会?”盟会是叛军最高指挥部,由十八位法师组成——他们觉得团结起来,就能拥有挑战夫人和十劫将的力量。瘸子在福斯博格的宿敌耙子就是盟会成员。
团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向渡鸦问道:“你觉得这里边牵扯政治?”
“佣兵团是搜魂的工具,这件事尽人皆知。问题在于,他想拿咱们怎么办。”
“我在猫眼石城就有这种感觉了。”
政治。夫人的帝国号称铁板一块。十劫将花了莫大力气保持四海安定,又花了更多精力相互争吵,活像一群抢夺玩具或是母亲宠爱的小奶娃。
“就这些?”
“就这些。他说会跟咱们保持联系。”

 
所以我们即刻进军,完成了这项任务。佣兵团趁着夜深人静,夺下了与木桨城相距不远的迪尔要塞。据说耙子和瘸子都气得发疯。我估计搜魂心情不错。

 
独眼把一张牌弹进弃牌堆,嘴里嘟囔道:“有人耍诈。”
地精抄起那张牌,亮出四张J,弃掉一张Q,露出一脸笑容。你该知道他下一轮肯定撂牌,手里那张绝对大不过2。独眼捶打桌面,咒骂连连。他自打坐下还没赢过一手。
“小点声,伙计们。”老艾警告说。他没有理会地精的弃牌,自己抓了一张,把手里的牌凑到眼前,然后亮出三张4,弃掉一张2。他敲了敲剩下那两张,冲地精微微一笑,开口说:“你最好有张A,小胖子。”
泡菜拿过老艾的2,又亮出另外三张,弃掉一张3。他用猫头鹰似的眼神骚扰地精,看他敢不敢撂牌。意思是说,就算有张A你也没戏。
我希望渡鸦在这儿,他能让独眼紧张到不敢作弊,但渡鸦在执行萝卜巡查——这是我们对每周去木桨城购买补给品这项例行公务的谑称。泡菜接替了他的位置。
泡菜是佣兵团军需官,通常负责萝卜巡查,但他这次告了个假,说是肠胃不适。
“看来所有人都在耍诈。”我说话间盯着手里的一副烂牌。一对7,一对8,跟一张8同花色的9,但没有顺子。我用得上的牌几乎都在弃牌堆里。我抽了一张。狗娘养的。又一张9,而且凑出了顺子。我把那三张亮出,扔掉没用的7,心中默默祈祷——我所能做的只剩祈祷了。
独眼不要我的7,自己抽了一张。“见鬼!”他把6扔到我的顺子后面,然后又弃掉一张6。“决胜负的时候到了,小肥猪,”他对地精说,“你要挑战泡菜吗?”讲到这里,他突然换了个话题,“这些福斯博格人都疯了。我从没见过像他们那样的家伙。”
我们在要塞驻扎了一个月。它对佣兵团来说有点大,但我喜欢。“我想我能喜欢上他们,”我说,“只要他们能学会喜欢我。”我们已经打退了四次反击,“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地精。你知道老艾和我就等你的牌。”
泡菜盯着地精,用拇指抠弄手里的牌角。他说:“他们有一整套叛军神话。预言、伪预言、预示梦、诸神启示。甚至还有个预言说,附近某个孩子是白玫瑰投胎转世。”
“如果那孩子已经登场,那咱们怎么没被他胖揍一顿?”老艾问道。
“他们还没找到那男孩。或是女孩。据说有一大群人在找。”
地精蔫了。他抽了张牌,嘀咕两声,弃掉一张K。老艾抓牌,也弃了张K。泡菜看着地精,嘴角微微一挑,拿起张牌,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扔了张5到独眼加进的那张6后面,然后把抓到的牌弹进弃牌堆。
“一张5?”地精尖声叫道,“你拿着一张5?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拿了张5。”他说着把A拍在桌上,“他有张见鬼的5。”
“放松,放松,”老艾劝说道,“总跟独眼说要保持冷静的人可是你,记得吗?”
“他用张见鬼的5来唬我?”
泡菜脸上挂着浅浅笑容,收好自己的战利品。他这次唬得很绝,不免得意扬扬。换成我也会猜他拿了张A。
独眼把牌推给地精,“发牌。”
“哦,得了吧。他拿了张5,我还得发牌?”
“轮到你了。闭上嘴快洗牌。”
我问泡菜:“你是从哪儿听来那些投胎转世的鬼话?”
“弗力克。”弗力克是渡鸦救下的那位老人。泡菜突破了老头的心防,他们俩最近关系很近。
女孩则被唤作宝贝儿。她对渡鸦喜欢得不得了,成天黏着他到处跑,有时真让人发疯。幸好渡鸦到镇上去了。在他回来之前,我们不用老看见宝贝儿。
地精发牌。我看看自己的货色。这手牌烂到什么都凑不起来,简直快赶上老艾那传说中的杂色大顺,或是五张不靠。
地精看过自己的牌,眼睛瞪得老大。他把一手牌亮着往桌上一拍,“通吃!见鬼的通吃。五十!”他发给自己的五张全是带小人的,这种牌直接算赢,并且要赚双倍赌金。
“他也就给自己发牌的时候才能赢。”独眼抱怨道。
地精哈哈大笑,“你就算自己发牌也赢不了,软蛋。”
老艾开始洗牌。
下一手花了很长时间。泡菜用转世投胎的闲话帮我们打发无聊空闲。
宝贝儿溜达过来。那张长满雀斑的圆脸全无表情,眼神空洞黯淡。我试图把她想象成白玫瑰。一点儿戏都没有。她不合适。
泡菜发牌。老艾想靠十八点撂牌。独眼炸了他。法师抓完牌后手里有十七点。我把纸牌拢过来,开始洗。
“快点,碎嘴,”独眼嘲弄道,“别磨磨蹭蹭的。我手气正旺,准能连赢。把A和2发给我。”十五或十五以下直接算赢,四十九和五十也一样。
“哦,抱歉。我好像把叛军的迷信当真了。”
泡菜说道:“这是种说服力十足的胡扯,总跟虚无缥缈的美好希望纠缠不清。”我冲他皱起眉头,军需官的笑容几乎显得有点羞涩。“假如你知道天命在自己这边,就很难失败。叛军知道。反正渡鸦是这么说的。”我们这位高贵老者跟渡鸦走得很近。
“那咱们必须改变他们的想法。”
“没戏。抽了他们一百遍,他们还是要冲上来。而且就因为这样,他们还真能实现自己的预言。”
老艾闷哼一声,“那咱们必须多抽他们几次,必须让他们丢脸。”“咱们”指的是夫人这边的所有人。
我把一张8扔掉。数不清的弃牌堆简直成了我生命中的里程碑。“越来越没劲了。”我烦躁不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冲动,只想干点什么。什么都行。
老艾耸耸肩,“玩牌打发时间。”
“这就是生活,对吧,”地精说,“无所事事地等待。咱们这些年干过多少这种事了?”
“我没记,”我嘟囔道,“反正比旁的事儿都多。”
“你们听!”老艾说,“我好像听到点动静。它说我的羊羔们感到无聊了。泡菜,把箭靶准备好……”他的提议立刻被满屋子的呻吟掩盖。
高强度训练是老艾治疗倦怠症的灵丹妙药。只要在他的魔鬼障碍训练场里跑上一趟,你不是挂了,就是好了。
泡菜收起呻吟,换了种方式表示反对,“我待会儿还有车货要卸,老艾,那些伙计随时可能回来。你想让这帮小丑活动活动,那就把他们交给我。”
老艾和我对视一眼。地精和独眼也有所警觉。还没回来?他们在中午之前就该到了。我还以为他们正呼呼大睡呢。萝卜巡逻队回来后总是精疲力竭。
“我还以为他们回来了。”老艾说。
地精把一手牌扔进弃牌堆。他的牌跳起舞蹈,被魔法悬在空中。这小子是要让我们知道他这是网开一面。“我最好去调查一下。”
独眼的牌在桌上蠕动,一拱一拱像条毛虫,“我会去看一眼的,小胖子。”
“是我先说的,蛤蟆油。”
“我资格老。”
“你们俩一块去。”老艾又转头对我说,“我这就召集一支巡逻队。你去告诉副团长。”他把牌扔掉,迈步朝马厩走去,嘴里蹦出几个名字。

 
伴着持续不断的隆隆步点儿,马蹄敲打起道上尘土。我们行军速度很快,但非常小心。独眼时刻保持警惕。
在马背上施法相当困难,但他仍然及时发现了蛛丝马迹。老艾打出几个手势。我们兵分两路,摸进路旁的茂盛草丛。一名叛军冒出头来,发现已经被我们抵住咽喉。他一点机会都没有。我们几分钟后便重新上路。
独眼对我说:“我希望叛军里没人开始觉得奇怪,为什么咱们总能知道他们的打算。”
“就让他们觉得间谍无所不在吧。”
“间谍怎么可能把消息这么快传到迪尔?咱们运气太好,难免让人起疑。团长应该趁咱们还有些价值,让搜魂把佣兵团撤出去。”
他说的有理。一旦我们的秘密泄露出去,叛军就会用他们的法师抵消独眼等人的能力。到那时候,我们的运气就要栽进谷底了。
木桨城的城墙徐徐进入眼帘。我开始觉得惴惴不安,心里有点后悔。副团长并不完全赞同这次冒险行动。团长会亲自要我好看,他的咒骂足以把我下巴上的胡茬烧掉。等我老到没牙了,估计都摆脱不了各种禁令。路旁的圣女们,永别了!
我应该更懂道理才是。好歹我也算半个军官。
一辈子负责打扫马厩、理头修面的职业前景并没有吓住老艾和他的手下。前进!他们估计只有这个念头。冲啊,为了佣兵团的荣誉。妈的!
他们不蠢,只是甘愿付出抗命的代价。
我们进入木桨城时,白痴独眼居然还唱起歌来。曲子是他自己编出来的荒腔走板,而且,他那副鬼嗓子绝对不适合演唱任何歌曲。
“闭嘴,独眼,”老艾吼道,“别惹人注意。”
他的命令毫无意义。我们的身份显而易见,恶劣脾气同样显而易见。这趟不是萝卜巡查,我们是来找麻烦的。
独眼以他特有的方式吵嚷起一首新歌。“别鬼叫了!”老艾厉声喝骂,“给我他妈的好好干活儿。”
我们拐了个弯,大家的马蹄下出现了一团黑雾,从中探出一个个湿漉漉的黑鼻子,嗅闻着夜晚的腐臭空气。它们皱了皱鼻子,或许是跟我一样习惯了乡下环境,受不了这里的气味。鼻子上面是一双双杏仁状的眼睛,如同一盏盏地狱明灯,放射出亮光。街道两侧的旁观者中响起一阵惊恐的低语。
它们窜了出来,十数条、数十条、上百条幻影,诞生于独眼称作脑海的蛇坑里。龇牙咧嘴、形似鼬鼠的小黑影们向前飞奔,冲向木桨城的人群,前面还有恐惧开路。没过几分钟,街上就只剩下我们和幢幢鬼影。
这是我头一次来木桨城。我前后左右一通打望,就像个坐着货车进城的乡下崽子。
我们转进萝卜巡查队通常投宿的那条街。“哦,往这儿瞧,”老艾说道,“这不是老科涅吗?”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不认识此人。在巡逻队平常住的地方,科涅负责打理马厩。
科涅老头从饮水槽旁的椅子上站起身,慌忙跑了过来。
“我听说你们来了,”他说,“能做的我都做了,老艾。但没法给他们找到医生。”
“我们带来了自己的医师。”科涅年纪不小,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我们的步伐,但老艾没有放慢速度。
我抽了抽鼻子,空气中有股还没散去的烟味。
科涅头前带路,转过一处街角。鼬鼠似的东西在他脚下钻来钻去,好似浪花环绕海滩上的巨岩。我们跟着老人,发现了烟味的来源。
有人点着了科涅的马厩,等我们的人跑出来时突然袭击。混账东西。缕缕青烟还在往外冒。马厩前的街道上躺着不少伤员。伤势最轻的负责站岗,阻断行人车马。
指挥这支巡逻队的蜜糖一瘸一拐走了过来。“我该从谁开始?”我问。
他伸手一指,“那些是伤势最重的。最好从渡鸦开始,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我的心怦怦直跳。渡鸦?他可是条刀枪不入的汉子。
独眼驱散了他的宠物,现在没有叛军会伏击我们。我跟着蜜糖来到渡鸦身边。他已经失去意识,面白如纸。“他伤势最重?”
“我觉得只有他可能撑不过去。”
“你干得不错。按我教你的法子做了止血带,对吗?”我看了蜜糖一眼,“你也应该躺下。”我转回头,渡鸦身上足有三十道伤口,有些很深。我开始穿针。
老艾在周围迅速扫视一遍,随即走了过来。“很糟?”他问。
“还不好说。他身上全是窟窿,大量失血。最好让独眼弄点他那种肉汤。”独眼会做一种草药鸡汤,能为死人带来新的希望。他也是我唯一的助手。
老艾问:“到底什么情况,蜜糖?”
“他们放火烧了马厩,等我们跑出来时突然袭击。”
“这我看得出来。”
科涅嘀咕道:“挨千刀的杀人犯。”但我能感觉出来,比起巡逻队,他更为自己的马厩伤心。
老艾扮了个苦相,像吃到一口青柿子,“没人死?渡鸦伤势最重?这可说不通啊。”
“死了一个,”蜜糖纠正道,“那老头。渡鸦的朋友。从小村来的那个。”
“弗力克。”老艾吼道。弗力克本该留在迪尔要塞,团长不信任他,但老艾才不管那套清规戒律呢。“咱们要让某些人后悔挑起这事儿。”他这话不带一点情绪,好像说的只是山药批发价。
不知道泡菜听到这个消息会做何感想。他很喜欢弗力克。宝贝儿恐怕会垮了,弗力克是她祖父。
“他们是冲渡鸦来的,”科涅说,“所以他才会受这么多伤。”
蜜糖也说:“弗力克扑上来阻止他们。其他人受伤,是因为我们不肯袖手旁观。”
老艾问出了那个令我迷惑不解的问题:“叛军为什么对渡鸦不依不饶?”
草包肚正在附近打晃,等我帮他缝合左前臂的伤口。他说:“根本不是叛军,老艾。是咱们收留弗力克和宝贝儿时遇见的那个孬种。”
我不禁咒骂一声。
“专心干你的针线活,碎嘴。”老艾说,“你确定吗,草包肚?”
“当然确定。去问俏皮,他也看见那人了。剩下的只是些小流氓。我们一动手就把他们修理了。”他抬手一指。马厩没有烧着的半扇铺面旁边,六七具尸体像柴火棒似地堆在一起。我只认得弗力克。其余的身上都是破破烂烂的本地服装。
蜜糖说:“我也看见他了,老艾。而且他只是跑腿的,还有个家伙藏在黑影里。我们刚一控制局面,他就开溜了。”
科涅一直在附近转悠,警惕地观望四周,始终没有吭气。他忽然主动说:“我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布利科街那边的一个地方。”
我跟独眼对望一眼。他正从随身黑包里掏出各种材料,准备熬制独门鸡汤。“看来科涅还真了解咱们。”我说。
“太了解你们了,知道你们准不会放过干出这事儿的人。”
我看了老艾一眼。老艾盯着科涅。我们始终对他有所怀疑。科涅有点紧张。同所有经验丰富的队长一样,老艾具备恶狠狠的目光。“独眼,带他溜达溜达。听听他的故事。”
没过多大工夫,独眼便把科涅催眠了。他们俩在附近闲逛,像一对老伙计似地聊着天。
我扭回头问蜜糖:“那个藏在影子里的人,他瘸吗?”
“不是瘸子。身量太高。”
“即便如此,这次伏击多半也得到了那怪物的授意。对吧,老艾?”
老艾点点头,“等搜魂想明白了,肯定会火冒三丈。没有上面的许可,这帮人哪敢轻举妄动。”
渡鸦口中发出近乎叹息的声音。我低头看去。他的双眼睁开一条小缝,又发出那种声音。我把耳朵凑到他唇边。“朱亚蒂……”他嘀咕道。
朱亚蒂。臭名昭著的朱亚蒂上校。渡鸦宣布不再追究的敌人。瘸子的心腹。渡鸦的义举引发了恶毒的报复。
我把这话告诉老艾。他似乎毫不吃惊。也许团长已经把渡鸦的往事跟队长们讲过。
独眼走了回来。他说:“咱们的老朋友科涅是给对方干活儿的,叛军。”法师一脸坏笑,这表情他练了很久,旨在吓唬小孩和狗,“估摸着你可能想把这一点也考虑进去,老艾。”
“哦,没错。”老艾似乎来了精神。
我开始处理伤势仅次于渡鸦的伙计。又是不少针线活,也不知道缝合线够不够用。巡逻队的状况不容乐观。“还要等多久我们才能喝上那肉汤,独眼?”
“至少还差一只鸡。”
老艾没好气地说:“那就找人去偷一只。”
独眼说:“咱们要找的人都缩在布利科街小酒馆里。他们有些狠辣的朋友。”
“你打算怎么办,老艾?”我敢说他肯定早有打算。渡鸦说出了朱亚蒂的名字,我们便担起了一份责任。他以为自己快不行了,否则绝对不会报出仇人的姓名。我虽然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但至少了解他这个人。
“咱们要为上校准备点惊喜。”
“你去找麻烦,麻烦就会找上你。别忘了他是谁的人。”
“让袭击佣兵团的人轻易逃脱,这可是蚀本买卖,碎嘴。哪怕对方是瘸子。”
“你这是把上层决策往自己身上揽啊。”但我其实并不反对。战场上的失败尚可接受,眼下却不一样。这是帝国政治。应该给他们一个警告,让所有人知道把黑色佣兵团牵扯进去没好果子吃。要给瘸子和搜魂一点颜色看看。我问老艾:“你打算怎么报答他们?”
“请他们尝尝哭爹喊娘屎尿横流的乐子。但我不觉得能起多大作用。见鬼,碎嘴,反正用不着你操心。你只要把伙计们修补好就行了。”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科涅,“我觉得,目击者剩下得越少越好。瘸子如果无法证明,就不能叫唤。独眼,再去跟你的叛军宠物聊聊。有个龌龊的鬼主意正在我脑袋瓜里打转。也许他是关键。”

 
独眼把他的汤盛了出来。最早喝汤的那几个人脸上已经有了血色。老艾放下削指甲的刀,凶巴巴地盯视马厩老板,“科涅,你听说过朱亚蒂上校吗?”
科涅身子一僵,明显迟疑片刻,“不算特别耳熟。”
“那可奇怪了。觉得你应当听过。都说他是瘸子的左右手。反正我估摸着,要是能把他捉住,盟会肯定愿意出大价钱。你觉得呢?”
“我一点都不了解盟会,老艾。”他把头扭开,直往天上瞅,“你是说躲在布利科街那小子就是这个朱亚蒂?”
老艾笑道:“我可没说过这话,科涅。碎嘴,我刚才说的话有这意思吗?”
“有才怪呢。朱亚蒂怎么可能跑到木桨城的下等妓院去?瘸子陷在东方战线拔不出腿。他需要所有的帮手。”
“听见了吧,科涅?不过你听着,也许我的确知道该去哪儿找上校。眼下这光景,他和黑色佣兵团算不上朋友。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跟盟会也不是哥们。但生意就是生意,谁都别往心里去。所以我在想,也许咱们可以互相帮衬帮衬。没准有哪个叛军大头目能顺路到布利科街去一趟,跟店主们聊聊,让他们多长个心眼,看看有没有那些人的踪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倘若事情发展顺利,朱亚蒂上校没准会一头撞进盟会怀里。”
科涅脸上的表情说明他上了套。
科涅只要不用替自己担心,就算得上个好间谍。他是老实巴交的科涅,友好的马厩老板。我们多给了他点小钱,没事聊两句,但也就是跟外人们说的闲话。他没有太大压力,也不用什么演技,只要当自己就行。
“你误会我了,老艾。说真的,我从不掺和政治。夫人还是白玫瑰,对我都是一个样。无论骑手是谁,马匹总要喂养打理。”
“估计你也不会管那种闲事,科涅。抱歉我对你起了点疑心。”老艾说着冲法师使了个眼色。
“那些人如今都在阿马达酒馆,老艾。你最好抢先赶到那儿去,别等旁人通风报信。我吗,最好开始清理这鬼地方。”
“我们不着急,科涅。你去吧,把该办的事办了。”
科涅看着我们。他朝马厩废墟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老艾面色和善。独眼抬起坐骑左前蹄,检查马掌。科涅钻进废墟。“独眼。”老艾说道。
“直接从后门出去了。撒丫子就跑。”
老艾面露微笑,“你盯着他。碎嘴,做记录。我要知道他给谁传话,那些人又去见了谁。咱们给他的这个消息,应当像花柳病似地迅速扩散开来。”

 
“自打渡鸦说出朱亚蒂的名字,那杂种就是个死人了。”我对独眼说,“也许从他当初做下那种事开始。”
独眼闷哼,弃牌。蜜糖拿过来,亮牌,然后骂道:“我没法跟这些人玩牌,碎嘴。他们手脚不干净。”
老艾从街上疾驰而来,翻身下马,“他们已经扑向那座妓院了。独眼,有什么好货给我吗?”
这份名单令人失望。我把它交给老艾。他骂了一句,啐口唾沫,又骂一句,抬脚踢翻我们用作牌桌的木板,“干活都他妈给我用点心。”
独眼压住脾气,“他们没有犯错,老艾。他们屁股擦得很干净。科涅已经跟咱们混了太长时间,没人信任他。”
老艾转着圈踱步,一脑门子火气,“好吧,回到第一套方案上来。咱们盯着朱亚蒂。看看那些人逮住他后,会把他抓到哪儿去。等那小子快咽气时,咱们将他救出来,把附近的叛军吃干抹净,再把他们花名册上的人都做掉。”
我说:“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干票大买卖?”
“一点没错。渡鸦怎么样?”
“看样子能熬过去。感染控制住了,独眼说他已经开始康复。”
“好。独眼,我要叛军的名字。无数名字。”
“是,长官,没问题,长官。”独眼夸张地敬了个礼。等老艾转过头去,军礼变成了下流手势。
“把那些木板凑起来,草包肚,”我提议道,“独眼,你发牌。”
他没有答话,没有唠唠叨叨发牢骚,或是威胁要把我变成一只蝾螈。他只是站在原地,眼睛略微睁开条小缝,好像一具尸体。
“老艾!”
老艾跑了过来,凑到他面前仔细观瞧,又在独眼鼻子底下打了个响指。法师还是木然发愣。“你怎么看,碎嘴?”
“那座妓院出事儿了。”
独眼一连十分钟纹丝未动,接着他突然睁开无神的眼睛,浑身松弛下来,活像块湿抹布。老艾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让他歇口气,成不成?”我接过话头。
独眼终于打起精神,“叛军捉到了朱亚蒂,但还是让他联系上瘸子了。”
“啥?”
“那怪物正要来救他。”
老艾的脸色隐隐现出几分铁青,“来这儿?木桨城?”
“没错。”
“哦,浑蛋。”
没错。瘸子是劫将中最狠毒的角色。“赶快想,老艾。他会发现咱们动了手脚……科涅是指向咱们的线索。”
“独眼,你去把那老杂毛找来。小白、斯迪尔、波基,给你们找了个活儿。”他迅速分派任务。波基笑着抚摸自己的匕首。这帮嗜杀的混球。
我无法准确描写出独眼这条消息带来的紧张情绪。我们对瘸子的了解都来自乡野传奇,那些故事永远恐怖残忍。我们害怕。搜魂的庇佑也没法保护我们免受另一位劫将的伤害。
老艾捶了我一拳,“他又来了。”
一点没错。独眼身子僵直,但这次他不光站着发愣。法师跌倒在地,浑身抽搐,嘴角直冒白沫。
“按住他!”我命令道,“老艾,把你的短棒给我。”六七个人堆在独眼身上。他虽然身材矮小,却是好一阵翻腾。
“干吗用?”老艾问。
“我要把它塞进独眼嘴里,省得他咬掉自己的舌头。”独眼发出一阵怪叫。作为医师,我在战场上听过许多伤兵的惨叫,你做梦都想不到那些声音能从人类嘴里发出。但我这辈子还没遇见如此诡异的响动。
痉挛仅仅持续了几秒。最后一次猛烈抽搐过后,独眼瘫在地上不省人事。
“好了,碎嘴。这是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癫痫?”
“给独眼喝点他自己熬的汤,”有人提议,“准有用。”有人递上一个白锡杯子。我们把汤水强灌进他的喉咙。
法师猛地睁开眼睛,“你们想干吗?毒死我?呸!这是什么鬼东西?煮开的泔水?”
“你的汤。”我对他说。
老艾插话说:“什么情况?”
独眼啐口唾沫,从身旁抓过酒囊,吸了满满一口,漱了两下,又啐口唾沫,“搜魂的情况,就是这么回事。啧啧!我现在真同情地精。”
我的心跳连错了好几拍,一窝黄蜂在肚子里乱撞。先是瘸子,又是搜魂。
“那怪人想干什么?”老艾问道。他也紧张了,这家伙平时没那么急躁。
“他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听说瘸子特别激动,就联系了地精。地精只知道咱们到木桨城来了。所以他爬进我的脑瓜。”
“没承想发现里面空空荡荡。现在你脑袋里那点货色,他全知道了,嗯?”
“对。”独眼显然相当不快。
老艾等了几秒钟,“然后?”
“然后什么?”独眼仰起酒囊,遮住一脸坏笑。
“见鬼,他说什么了?”
独眼咯咯笑道:“他赞成咱们的做法。但他觉得咱们那些精巧手段都太莽撞,像发情的公牛一样。所以,咱们要得到帮助了。”
“哪种帮助?”听这腔调,老艾显然知道局面失控,但还不清楚该往哪儿瞅。
“他派了个人来。”
老艾松了口气。我也是。只要那怪人自己躲远点就好。“什么时候?”我问道。
“也许比咱们料想得要快。”老艾嘟囔道,“把酒放下,独眼。你还得盯着朱亚蒂。”
独眼哼了一声,重又进入恍惚状态,也就是说他正在别处寻摸。这次花了很长时间。
“如何?”等独眼回过神来,老艾忙不迭地叫道。他不时左顾右盼,好似搜魂随时可能凭空出现。
“放轻松。叛军把他塞进了一个隐蔽的二层地下室。从这儿往南一里地。”
看老艾坐立不安的样子,活像个憋不住尿的小男孩。“你怎么回事?”我问。
“不好的预感。只是个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碎嘴。”他滴溜乱转的眼神终于安定下来,双目睁得老大,“我猜对了。哦,见鬼,我猜对了。”

 
它足有一栋房高,半栋房宽;身穿红色衣袍,但年深日久早已发白,又遭虫吃鼠咬,显得破破烂烂。它摇摇晃晃从街上走来,步伐时快时慢。杂乱发黏的灰色毛发纠缠在脑袋周围。一把毛毛扎扎的胡须又厚又密,还沾了许多秽物,整张脸被挡得严严实实。布满褐色斑点的苍白大手中,捏着一根棒子。那物什形似被拉长的女性胴体,每个细节都完美无缺,可惜诱人美感全被脏手玷污了。
有人低声言道:“据说在帝国时代,那东西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据说她背叛了化身。”
只要你仔细看化身一眼,就不会责怪那女人。
化身是搜魂在十劫将中的可靠盟友。他对瘸子的恨意比我们老板还要强烈。在化身那根棒子惹出的三角关系里,第三个顶点就是瘸子。
劫将在几尺外停下脚步,双眸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让人难以正视。我不记得它们是什么颜色。按照年代顺序排列,他是头一位被帝王和夫人引诱、征服乃至奴役的大巫师。
独眼哆哆嗦嗦上前两步,“我就是那个法师。”
“搜魂跟我说过。”化身的声音洪亮低沉,配得上他的硕大体型,“有什么进展?”
“我查到了朱亚蒂的踪迹。没别的。”
化身又扫了我们一眼。有几个伙计直往后蹭。他透过满脸胡须,咧嘴微微一笑。
老百姓聚在长街拐角,目瞪口呆地朝这边瞧。木桨城还没见识过夫人的麾下大将。今天是这座小城的幸运日,两位最疯狂的劫将大驾光临。
化身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就在那一瞬间,我能感到他的冰冷蔑视。我连他鼻孔里的一股酸味还不如。
他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渡鸦。化身走上前去。我们闪到两旁,好似动物园里的公狒狒给首领让道。他盯着渡鸦看了足有好几分钟,巨大的肩膀耸了两下,又把人棍的脚趾放在渡鸦胸前。
我倒吸一口冷气。渡鸦的脸色明显好转,他不再冒虚汗,由于疼痛消失连表情也松弛下来。伤口形成鲜红疤痕,又在几分钟内蜕变成白色旧伤。我们聚在周围,挤得越来越紧,打心眼里佩服。
波基从街上一路小跑过来,“嗨,老艾,我们办成了。怎么回事?”他转眼看见化身,像只掉进夹子的老鼠似地尖叫一声。
老艾重又打起精神,“小白和斯迪尔呢?”
“还在处理尸体。”
“尸体?”化身问道。老艾做了解释。劫将闷哼一声,“这个科涅会成为咱们计划的奠基石。你,”他用香肠粗细的指头对准独眼,“那些人在哪儿?”
不出所料,独眼在一家酒馆找到了他们。“你,”化身指指波基,“告诉他们把尸体弄回来。”
波基脸色发白。你都能看出抗辩之词正在他体内堆积,但波基点点头,深吸两口气,转身跑走——谁也没法跟劫将争辩。
我检查过渡鸦的脉搏,强劲有力。他看起来非常健康。我迟疑半晌,终于说:“您能替其他人弄一下吗?趁咱们等人的工夫?”
他瞥了我一眼。我只觉血液为之凝固。但他还是干了。

 
“怎么回事?你们在这儿干吗?”渡鸦冲我皱起眉头,随即幡然醒悟。他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朱亚蒂……”
“你已经昏迷两天了。他们像对付肥鹅似地把你开肠破肚。我们还以为你醒不过来呢。”
他摸摸自己的伤口,“出什么事了,碎嘴?我应该已经死了。”
“搜魂派了个朋友过来,化身。他把你修理好了。”他把所有人都治好了。面对救活了那么多兄弟的家伙,你很难再觉得他恐怖骇人。
渡鸦站起身来,有点头重脚轻地晃了两下,“该死的科涅,他给我们下了套。”一柄刀出现在他手中,“见鬼,我虚得像只小奶猫。”
我早就觉得奇怪,科涅怎么会如此了解那些袭击者。“那边的人不是科涅,渡鸦。科涅已经死了。那是化身在练习变成科涅。”其实他不需要练习,这副样子足以蒙过科涅的老娘。
渡鸦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现在什么情况?”
我给他讲了最近的局势,“化身想利用科涅的身份混进去。他们现在也许信任他了。”
“那我要跟他一块去。”
“他也许不喜欢这点子。”
“我才不管他喜不喜欢。朱亚蒂这次别想逃了。这可是血海深仇。”他脸色忽然变得柔和忧伤,“宝贝儿怎么样?她听说弗力克的事了吗?”
“我想还没有吧。还没人回迪尔报信。老艾觉得,只要在此事结束之前不用被迫回去面对团长,他在这儿就能为所欲为。”
“很好。在这个问题上,我赞成他的观点。”
“城里的劫将不光是化身。”我提醒他说。化身说过他感应到了瘸子。渡鸦耸耸肩。瘸子对他毫无意义。
科涅的幻影朝这边走来。我俩站起身。我直打哆嗦,同时发现渡鸦脸色略微发白。很好。他也并非永远坚如磐石。
“你跟我一块去,”他对渡鸦说完,又看了我一眼,“还有你和那队长。”
“他们认识老艾。”我提出异议。但怪人只是微微一笑。
“你们装成叛军的样子。只有盟会里的法师能识破伪装,但他们都不在木桨城。这里的叛军喜欢单打独斗。我们就要占他们无法召唤支援的便宜。”叛军跟我们一样饱受政治纷争的困扰。
化身唤来独眼,“朱亚蒂上校的情况如何?”
“他还在硬撑着,没垮掉。”
“是个狠角色。”渡鸦不得不承认。
“你记下什么名字了吗?”老艾问我。
我手里已经有了一份漂亮的名单。老艾心满意足。
“咱们最好上路,”化身说,“要赶在瘸子动手之前。”
独眼把口令告诉我们。我心头惴惴,相信自己还没做好准备;但更相信自己不敢反对化身的决定,只得步伐沉重地跟在劫将身后。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只是扭头一看,发现身边都是陌生人,忍不住冲走在前面的化身叫了两声。
渡鸦哈哈大笑。我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化身把他的魔力施加在了我们身上。我们现在是叛军将领。“我们是谁?”
化身指指渡鸦,“铁汉,盟会成员之一,耙子的妹夫。他们彼此恨之入骨,就跟搜魂和瘸子一样。”他又指着老艾说,“瑞夫少校,铁汉的参谋长。你,铁汉的侄子,莫崔·哈宁,有史以来最狠毒的刺客。”
这些人我们都没听说过,但化身保证,他们的出现不会引起猜疑。铁汉经常到福斯博格来,给耙子找点麻烦,添些堵。
好吧,我想。上等计划。但是瘸子呢?如果他出现,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很快到达关押朱亚蒂的酒馆。当科涅宣布铁汉驾临时,那些人不光感到好奇,更是局促不安。他们并未接受盟会领导,但也没有问东问西。真正的铁汉肯定脾气暴躁,点火就着。
“把犯人给他们看看。”化身说。
一名叛军瞅了化身一眼,然后说:“你等会儿,科涅。”
这里被叛军塞得满满当当,我几乎能听见老艾在思考进攻计划。
他们把我们带进地下室,经过一扇巧妙掩饰的房门,又往下走了一层,进入第二层密室。四壁都是土墙,天花板由梁柱和木料支撑。室内装潢就像按照恶魔的幻想打造的。
行刑室当然存在,只是大部分人无福得见,所以他们从来不会完全相信。我以前也没见过。
我扫视那些器具,又看了一眼被捆在古怪大座椅上的朱亚蒂。那些叛军自称是好人,为自由、民权和人类灵魂的尊严而战,但他们的手段跟瘸子一样恶毒。
化身冲渡鸦低语两句。渡鸦点点头。我琢磨着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动手的暗号,化身没给彩排过。我们必须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出铁汉及其爪牙的派头。
我们依次落座,观看审讯过程。当着大人物的面,行刑人审得更加带劲。我忍不住闭上眼睛。渡鸦和老艾还比较平静。
几分钟后,“铁汉”命令“瑞夫少校”去处理几件公务。我心头烦乱,也不记得他用的什么借口。总之是要把老艾派回街上,准备展开围捕。
化身在即兴表演。我们的任务是老老实实坐好,直到他给我们暗号。根据我的理解,等老艾领人把这儿围住,恐慌开始从楼上渗透,就是我们动手的时机。在此期间,我们只要观赏朱亚蒂上校的覆灭就好。
上校本来还算看得过去,但行刑人已经玩了好长时间。我估计任谁经过这番款待,都会变得失魂落魄畏畏缩缩。
我们坐在那儿,活像三尊神像。我心里催促老艾快跑。我是名医师,惯于从治疗肉体中获得乐趣,而不是毁坏。
就连渡鸦都不太开心。他肯定幻想过对朱亚蒂施以酷刑,但真到了这时候,他的正派本能又占了上风。渡鸦的风格是一刀捅进敌人胸膛,新仇旧账一笔勾销。

 
大地突然震动,好似一只巨足猛然踩下。泥土从四壁和头顶掉落。空中尘土飞扬。“地震!”有人叫嚷起来,叛军都手忙脚乱地冲向楼梯。化身稳坐不动,露出微笑。
大地再次震动。我抑制住从众心理,坐在椅子上没动。化身都不在乎,我操什么心?
他指了指朱亚蒂。渡鸦点点头,站起身走了过去。上校神志清醒,被震动吓得够呛。渡鸦替他松绑时,朱亚蒂显得感激不尽。
巨足再度踩下。泥土崩落。墙角一根承重柱应声倒塌。一股土灌进地下室。其他几根柱子也吱嘎作响,摇摇欲坠。我勉强控制住自己。
在震动过程中,渡鸦不再是铁汉,化身不再是科涅。朱亚蒂看到他们,立时醒悟过来。他面色一凛,进而变得煞白;似乎相比叛军,他更害怕渡鸦和化身。
“没错,”渡鸦说,“报应来了。”
地面猛震。头顶传来一阵砖石掉落的隆隆声响。灯盏歪倒熄灭。空中尘灰弥漫,几乎无法呼吸。叛军们从楼上跌跌撞撞跑了下来,还不时回头张望。
“瘸子来了。”化身说道。他站起身面对楼梯,似乎并不着急。劫将又变回科涅的模样,渡鸦也换上了铁汉的皮囊。
叛军们推推搡搡挤进地下室。由于人潮汹涌灯光昏暗,我看不到渡鸦的踪影。有人封死了通往楼上的暗门。叛军们安静得像一群老鼠。他们盯着楼梯,忐忑不安地揣测秘密通道是否足够隐蔽;你几乎可以听到这些人的心怦怦乱跳。
尽管有几码厚的泥土阻隔,我还是听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地窖上面移动。一拖,一跺。一拖,一跺。正是跛脚之人走路的节奏。我也死死盯住密门。
大地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震动。密门向内爆开。后半截地下室陡然坍陷。人们刚刚惊叫出声,就被泥土吞没。人潮四下奔涌,寻找着并不存在的出口。只有化身和我不为所动,站在平静的孤岛上扫视四周。
所有油灯都灭了。唯一的光亮来自楼梯顶端的孔洞。一条人影绕到门口,光看那站姿就让人觉得狠辣恶毒。我直冒冷汗,身上又黏又湿,抖得厉害。这不光是因为我听说过很多有关瘸子的故事,也是因为他散发出的某种气氛,让我觉得就像个被关进壁橱的幽闭恐惧症患者。
我瞥了化身一眼。他是科涅,普普通通的叛军成员。他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想被瘸子认出来吗?
化身比画了几个手势。
一道夺目光芒在地窖里爆开。我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梁柱吱嘎作响,纷纷垮掉。这次我没再迟疑,纵身挤进冲向楼梯的人流。
我估计地窖里最惊讶的人还要数瘸子。他没承想会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化身的小花招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劫将还没来得及保护自己,就被人潮淹没。
化身和我是最后上楼的人。我从瘸子身上跳了过去。那棕衣棕裤的瘦小男人蜷缩在地上,看起来一点也不吓人。我寻找着通向地面的楼梯。化身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将我牢牢扯住,“帮我一把。”他说着抬脚踩住瘸子的肋腹,把他往第二层密室的入口滚去。
地窖里哭爹喊娘,惨叫连连。我们这层的地板正在崩塌下陷。我现在倒不在乎是否能给瘸子找点麻烦,更主要是害怕如果拖拖拉拉会被困在里面,所以忙不迭帮化身把那劫将推进下层地窖。
化身露齿一笑,冲我竖起拇指。他又打了几个手势,崩塌速度加快。劫将拉住我的胳膊,直奔楼梯口跑去。我们拥到街上,正好赶上木桨城这几年来最盛大的骚乱。
狐狸进了鸡窝。人们四散奔逃,语无伦次地叫嚷。老艾带领人马把他们团团围住,往中间驱赶,砍瓜切菜般大肆屠杀。叛军都晕头转向,难以组织有效抵抗。
我估计要不是跟在化身旁边,我肯定难逃此劫。他使了些手段,把刀锋箭镞拨转方向。狡猾如我者,当然知道紧跟在他身后,直到安全抵达佣兵团阵线后方。

 
对夫人来说,这是一场辉煌胜利,远远超出老艾最贪婪的希望。在尘埃落定之前,肃清行动有效清除了木桨城所有立场坚定的叛军。战斗正酣时,化身留了下来。他给予我们莫大帮助,也兴高采烈地砸烂了不少东西,就像个玩火的小娃娃。
战斗结束后,劫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至于我们,则像一条条懒惰的蜥蜴,拖着疲惫身躯蹭到科涅的马厩门前。老艾点了名。
所有人都在,只缺一个。“渡鸦在哪儿?”老艾问道。
我对他说:“我想酒馆倒塌时,他被埋在里面了。他和朱亚蒂都是。”
独眼评说道:“也算合适。虽说有点讽刺,但也算合适。真不想看他归西。他是把玩通吃的好手。”
“瘸子也被埋在底下了?”老艾问。
我坏笑着说:“是我帮着埋的。”
“化身也走了。”
我脑袋里突然冒出一种不祥的猜测。我想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臆想,便趁着大家准备返回迪尔要塞时,提出了这个问题:“你们看,只有咱们的人看到过化身。叛军和瘸子只看见了咱们。特别是你。还有我和渡鸦。他们早晚会发现科涅死了。我有种感觉,化身的奇谋妙计并不是为了得到朱亚蒂,或是扫清当地叛军领导层。我想咱们是被人利用来解决有关瘸子的问题了。狡猾。”
老艾很容易被人看作当了士兵的乡下孩子,块头不小,头脑不灵,其实他鬼得要命。老艾不仅理解了我的意思,还马上把它和劫将间的争权夺利联系起来,“咱们必须在瘸子打洞钻出来之前,赶快离开这鬼地方。我说的不光是离开木桨城。我是指福斯博格。搜魂把咱们放在棋盘上,当作他的马前卒。咱们很可能会被两块大石夹在中间。”他咬着下唇愣了几秒,随即拿出队长的派头,冲他觉得行动稍显拖拉的人大吼大叫。
老艾几乎有点恐慌,但还是条硬如精钢的汉子。我们撤退得井井有条,护卫着巡逻队到这儿来采办的物资离开城市。老艾对我说:“等咱们回到要塞,我准得发一通疯,跑出去啃倒棵大树什么的。”他若有所思地走了几里地后,又开口说:“我一直在琢磨该由谁把消息告诉宝贝儿。碎嘴,你自告奋勇了。这种事儿,就你有办法。”
所以我这一路都心事重重。去死吧,老艾!

 
木桨城的大暴乱并非故事结尾。余波扩散开去。连锁反应逐渐形成。命运又在世间作乱。
瘸子正在瓦砾堆里刨挖出路时,耙子发动了一次大攻势。叛军大将并不知道老对手不在阵地,但效果是一样的。瘸子的军队土崩瓦解。我们的胜利化作乌有。叛军在木桨城中呼啸而过,搜捕着夫人的间谍。
多亏搜魂的先见之明,前线溃败时,我们正向南方撤退,因此没被牵扯进去。我们进驻榆树城的兵营时,名下已然记上几次重大胜利。瘸子带着残兵败将逃回突出部,被打上无能的标签。他知道是谁给自己下的套,但对此无能为力。他跟夫人的关系岌岌可危,除了做她的忠犬以外,不敢轻举妄动。瘸子必须先打几场漂亮仗,才能考虑跟我们或者搜魂算账。
但我并不觉得安心。只要有足够时间,咸鱼也能翻身。
胜利让耙子热血沸腾,他征服福斯博格后并没有放慢脚步,直接南侵。佣兵团刚刚进驻榆树城一个星期,搜魂便命令我们出击迎敌。
此前的事端是否令团长心烦意乱?手下人僭越或曲解他的指示,不听号令便展开行动,这是否会让他不快?反正我们接到的额外任务多到足以压断公牛的脊梁,街边贵妇们在黑色佣兵团里揽不到生意。我不愿多想。团长是个魔鬼天才。
各连列队完毕。大车装好行李物资,准备开拔。团长和副团长正跟队长们开会。独眼和地精玩着自己的游戏,在营盘犄角旮旯用小小的暗影生物打仗。很多人都在观战,依照局面变化打赌。门卫忽然喊道:“有骑手靠近。”
谁也没留心。每天都有不少信使来来去去。
大门豁然敞开。宝贝儿突然拍起手来,朝门口跑去。
渡鸦催马穿过大门,看上去跟我们刚遇到他时一样破落憔悴。他拉起宝贝儿,一把揽在怀里,然后又让她坐在自己身前。渡鸦向团长汇报了情况。我听他说所有债务都已讨还,如今跟佣兵团以外的人再无任何利害关联。
团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让他回到自己的连队。
渡鸦利用了我们,与此同时也给自己找到一个新家。这个家庭欢迎他的到来。
队伍起程,奔向突出部的新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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