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凯恩.泰勒斯特,埃布尔瑞克
我正在近乎不可能的状况下书写。我在此先行解释,让以后有机会读到此书的人能够明了,为什么我的字迹和风格会突然改变。不,我并没有突然老化衰竭,我也没有受疾病侵袭。我的字歪歪斜斜地爬过书页,因为我被迫在火把摇曳昏暗的光线下写字。我用来权充桌面的只是一块燧石板,而且这还是某个士兵帮我从路旁捡来的。我必须靠着魔法才能让血浆果墨水不至于立刻凝结,让我得以顺利写下这些字句。
此外,我已经累到骨子里了。浑身上下的每一束肌肉都在发痛,两脚瘀青,起了水泡。但是我已经跟自己和埃德蒙做了个约定,要继续保持这份日志,而且我会把每醒所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以免——
我本来想写的是:以免我会忘记它们。
但遗憾的是,我想我应该永远不会忘记。
第一醒的路程并没有对我们的体力造成太大的负担。路途平坦,蜿蜒穿过以前曾是种植过蔬菜和谷物的田野、果园,以及过去放牧牲畜的草原。就体力上而言,道路相当好走。可是在情绪上,第一醒的旅程却非常地惨痛。
曾经,就在没多少年之前,魔光柱的光芒温暖和煦地照耀着这片大地。可是如今,在一片黑暗之中,靠着士兵们所携带的火炬亮光,我们看见了空荡、荒芜、废弃的田野。最后一季凯恩草的棕色残株东一丛西一丛的,寒风抚过,发出像骨骸敲击摩擦的声响,凄厉地回荡在洞穴的墙缝裂痕间。
出发时那种满怀希望、近乎愉快冒险的心情已从他们身上消失,被遗弃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我们不发一语地踩过冰封大地,冷得发麻的双腿不时在冻结冰霜的地表上滑倒跌跤。我们停下了一次,食用午餐,然后又继续前进。孩童们怀念起他们的午睡,开始抽噎哭泣,最后多半是在他们父亲的臂膀里睡着。
没有人说出任何一句抱怨的话,但是埃德蒙听见了孩子们的哭声。他看到了百姓们的疲惫,知道那并非由劳累所引起,而是悲苦的忧伤。我看得出来,他正为他们感到心痛不已,可是我们依旧得继续前进。我们的食物供给非常有限,即使有干粮,大概也只能刚好维持到我估计需要抵达凯恩.奈克罗斯的时候。
我曾考虑要向埃德蒙建议,请他打破这不快乐的沉默。他能够愉快地向众人谈起他们在新土地上的未来。但后来我决定最好还是三缄其口。这种沉默像是个神圣的仪式,居民们正无声地向过去道别。
在一醒将近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座魔光柱。没有人开口说话,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凯恩.泰勒斯特的居民离开了道路,来到这硕大无朋的巨大石柱底下驻足不前。要是在以前,我们根本没办法接近此明耀灿烂的生命之源。而现在,它却已毫无生气,如同它所抛弃的大地一样冰冷。
国王在我和埃德蒙与手执火把的士兵陪同之下,来到了队伍前面,走到魔光柱的基座。埃德蒙好奇地盯着这根巨大的石柱。他从来没有站得这么近过,他的表情充满了敬畏,惊讶地看着这岩石巨柱的围长与体积。
我在一旁看着国王。他的表情显得痛苦、困惑,而且愤怒,好似魔光柱背叛了他一样。
至于我,对于魔光柱和它的样子早已非常熟悉。我在很久以前便开始调查,希望能揭开它神秘的面纱,好拯救我的同胞们。只是魔光柱的秘密依旧永远地锁在过去尘封的历史之中。
埃德蒙忽然冲动地脱下他的毛皮手套,伸手想要去触摸岩石表面,想要以指头去描绘刻在上头的符文。但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担心起它的魔法,害怕会被烫伤或震开。他迟疑地看着我。
「它不会伤害你。」我耸肩道:「早在很久以前,它就失去了伤害人的能力。」
「正如它失去了帮助人的能力。」埃德蒙轻声对自己说。
小心翼翼地,他伸出指头抵在冰凉的石头表面上。迟疑地,近乎虔敬地,他摹写起符文的样式,它们的意义与魔法如今早已被遗忘。他抬起头,举目极力往上望,直到火把光芒在岩石表面上闪耀的尽头处。连绵的符记向上延伸到不可见的黑暗中。
「魔光柱矗立延伸到洞穴的顶篷,」我在一旁解释道,心想我最好使用简单、精确的教师口吻来说话,如同过去那段快乐时光,我们一起待在教室里的时候。「照道理讲,它穿过了洞窟的岩层,一直延伸到天之海的区域。而且上头每吋表面都覆盖着符文,就像你看的这边一样。」
「这实在很令人沮丧,」我忍不住皱起眉头。「虽然这些绝大多数的符记,就个别的字组而言,我还能辨识,能了解。但是符文的力量并不在个别的符记里,而是符记间的组合排列。然而它们的排列却超乎了我的理解能力。我曾经将这些符记拓印下来,带回图书馆,并且花费了许多时间查阅古代典籍研究它们。」
「可是,」我继续说道,话声极轻,只有埃德蒙才听得见。「那就像试图解开一个由无数细绳所缠绕而成的巨球一样。一条线平顺地从我指缝间滑过。我跟随着它,然后遇到了一个结。我耐心地将这条线和另一条分开来,然后依序把其他纠缠的线解开,直到我的脑袋疼痛不堪。可是等我解开了这个死结之后,却发现在它底下,还有另一个结。等到我又费劲地解开它之后,我却找不到刚开始的那条线。可是这整个谜团却有数百万个结。」我抬头看着上方,沮丧地叹道:「数百万个。」
国王忽然转身离开石柱,他的面容在火炬映照下显得格外瘦长且满是皱纹。我们站在魔光柱底下的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没有开口。然后这时我才想到,其实自从我们离开城门之后,他再也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他踏步离开,回到道路上。人们把小孩抱上肩头,开始动身跟着国王继续前进。大多数的士兵也跟着人群离开,带走了火炬的光芒。只有一位士兵还留在我和王子身边。
埃德蒙站在石柱前,将手套戴上。我在一旁等着他,感觉他似乎有话想私下对我说。
「一定有和这些相同的,或是类似的符文,在守护着死亡之门。」那名士兵已经有礼貌地退开了,在王子确定没有人会听见后,他低声地说:「就算我们找到了它,我们也没办法进入。」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终于,他开始接受这主意了!
「别忘了预言的内容,埃德蒙。」我只说了这句话。
我不想表现得太积极,或者对他过度施压。最好是让他自己把事情想清楚,让他自己做决定。这就是跟埃德蒙的相处之道。当他还是学校里的孩童时,我便已领悟到了这点。建议,诱导,推荐。绝对不要坚持己见,绝对不要逼迫他。要是你这么做,他就会变得像现在这洞窟里的石墙一样冰冷坚固,而且刺痛着你的背。
「预言!」他急躁地说:「那是多少个世纪以前所说的话!要是它们果真会实现的话——而且我得承认我非常怀疑——它们为什么非得在我们这一代实现?」
「亲爱的殿下,因为,」我告诉他:「我并不认为,在我们这一代之后,还有任何下一代可言。」
这答案令他大为震惊——正如同我的目的。他瞪视着我,惊骇万分,然后再也没说什么。他对着魔光柱望了最后一眼,接着转身离开,快步追上他父亲。我知道我的话使他心神不宁。我看见了他的表情,忧郁、沉思,双肩沉重地垂下。
埃德蒙啊,埃德蒙!我是多么地爱你。可是我非得将这可怕的重担交付给你,这简直让我心碎。我停笔抬起头来,看着你走在人群之中,确定他们能够尽可能地感到舒服自在。我知道你已经精疲力竭了,但是除非每个百姓们都睡着了,否则你是不会躺下来休息的。
你已经一整醒都没有吃东西。我看见你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了那位在小时候照顾你的老女人。你试着隐瞒这举动,不让人知道。但是我看见了。我知道了。而且你的百姓们也开始知道了,埃德蒙。等到这趟旅程结束的时候,他们将会明了,而且期盼一位真正的国王。
我岔离主题了。我必须赶紧写完。我的指头冻得发痛,而且尽管我已使出全力,墨水瓶上层还是开始结出一层薄冰。
方才所写的那个魔光柱正好标注着凯恩.泰勒斯特的边界。我们继续前进,直到今序结束,最后终于抵达了我们的目的地。我寻觅了一会儿,找到其中一幅古代地图上所记载的隧道,一条打穿了石壁的隧道。我知道它就是正确的通道,因为在走进去之后,我发现它的地面是微微倾斜的下坡路。
「这条隧道,」我指着洞口内的黑暗,大声宣布道:「将会带领我们前往我们领土之下的区域。它将会带领我们更深入埃布尔瑞克,进入底下的疆域,到一个地图上标示着凯恩.奈克罗斯的地方,到冥都之城。」
人们无声地伫立在原地,甚至连小婴孩也没有哭叫。我们全都知道,一旦我们进入这隧道,就表示我们即将离开过去的故乡家园。
国王二话不说,往前直走,率先进入隧道。埃德蒙和我跟在他身后;王子被迫弯着腰前进,避免头撞上低矮的隧道顶。一旦国王做出象征性的动作之后,我便走到队伍的最前方,因为我现在是向导。
人们开始跟在我们后方前进。我看见许多人在洞口驻足停顿,回头说再见,再看故乡最后一眼。我必须承认,我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但我们所能看见的只有黑暗。所有的照明装置都被我们带走了。
我们进入隧道。摇曳的火光映照在闪亮的黑曜石墙壁上,人们的影子在地面上滑行。我们不停地前进,深入地心,顺着隧道螺旋而下。
在我们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永恒地吞噬了凯恩.泰勒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