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死亡之门
猛烈的撞击力震得哈普罗往后跌倒，而狗儿也只能勉强保持住平衡。艾福瑞昏厥的身体缓缓滑过倾斜的甲板，哈普罗撞上库房墙壁，一股惊人的无形力量压在他身上，他拚命地挣扎，但却被钉在墙上动弹不得。最后船身终于摆正了些，让他可以往前挪动身子。哈普罗抓住瘫在他脚边这个人的肩膀，用力地推摇他。
「艾福瑞!该死的萨坦人!给我起来!」
艾福瑞的眼皮抖动，底下的眼珠子转了几圈。他发出轻微的呻吟，眨眨眼睛，然后看见哈普罗在眼前皱眉怒视着他，露出有些吃惊的表情。这位萨坦人想要坐挺身子，但船身忽然倾斜，他立刻直觉地抓住哈普罗的臂膀以稳住自己。派崔恩人粗鲁地将他的手推开。
「你在这里做什么?在我船上?回答我!否则我以迷宫发誓，我一定会把你——」
哈普罗停止动作，瞪大了眼睛。龙船的舱壁正靠拢包围他，两边的木板愈靠愈近，地板拱上来与船舱顶板交会。他们就快被挤住，压得扁平。但在此同时，龙船的舱壁飞离而去，脚下的甲板往下沉落，扩展成宽阔的空间。他四周的整个宇宙正急速膨胀，只留下既渺小又孤独无助的他。
狗儿哀鸣一声，爬向哈普罗，把冰冷的鼻子埋在他的掌心里。他心怀感激地抓住这只狗，牠成了唯一温暖、完整，真实的存在。霎时间，龙船又恢复稳定，重回他的掌控。
「我们在哪里?」艾福瑞敬畏地问。从他恐慌无助的表情和睁大泛泪的眼睛，显然他刚才也经历了类似的体验。
「进入死亡之门。」哈普罗严肃地回答。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约而同地左右张望，屏息聆听。
「啊!」艾福瑞叹了口气，点头说道：「那就解释得通了。」
「解释得通什么，萨坦人?」
「我是怎么来到……呃……这里的。」艾福瑞说。他抬起头与哈普罗的目光交会，但立刻又低头避开。「我不是故意的。你一定要明白。你知道，我……我是在寻找灭，你从艾瑞亚那斯带走的那个小男孩。那个孩子的母亲担心得快要发狂——」
「担心一个她在十一年前放弃的孩子。哼，我感动得快哭了。继续说。」
艾福瑞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她当时的状况……她别无选择……是她的丈夫——」
「你是怎么跑到我船上来的?」哈普罗问道。
「我……我设法找到了艾瑞亚那斯的死亡之门。盖格人把我放进一个挖掘爪——你还记得那些机械装置吗?然后他们把我往下放入暴风雨之中，直接进入死亡之门。我才刚刚进入，然后就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好像我整个人被拉开，然后又被猛烈地推向后方……还是前方……我不知道。我昏了过去。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这里了。」艾福瑞摊开双掌，无助地挥手比着这间库房。
「那一定是我所听见的撞击声。」哈普罗以可疑的目光盯着艾福瑞。「你没有说谎。就我所知，你们这些卑鄙的萨坦人是不能说谎的。但是，你也没有把全部的真相告诉我。」
艾福瑞脸红得更加厉害，他低头看着地上说：「在你要离开幽联界之前，」他小声地说：「你有没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哈普罗拒绝表态，但艾福瑞已将他的沉默视为默认。「某种像是涟漪一样的波动?让你感到恶心?恐怕，那就是我。」他嗫嚅道。
「这就是了。」派崔恩人跪坐下来，盯着艾福瑞说：「好吧，现在我到底该如何处置你?我——」
时间慢了下来。哈普罗所说的最后一个字似乎花了整整一年才离开他口中，然后又过了一年才传到他耳朵。他伸出一只手抓向艾福瑞细瘦脖子旁边的围巾。他的手一次只能往前挪动不到一吋的距离。哈普罗试图加快动作，却变得更加缓慢。空气呼吸进来的速度太慢，不足以填满他的肺。在他能喘口气之前，他就会因窒息而死。
可是他的速度却又快得不可思议，实在是太快了。他的手已经抓住了艾福瑞，而且就像猫叼住老鼠一样勒住了他的颈子。他开口喊出的话全都成了胡言乱语，而艾福瑞正试图挣脱他的紧箍，并且回了几句话。可是这些字句却飞快地窜过耳畔，哈普罗根本无法听懂它们。狗儿懒洋洋地侧躺下来，像慢动作一样，然后又站起来像着了魔似的胡蹦乱跳。
哈普罗的意识疯狂地想要接受这些竞相违背的矛盾现象。而最后它的答案就是放弃，然后停摆。他竭力对抗逐渐黑暗的迷雾，将他的注意力转移集中到狗儿身上，拒绝去看或去想其他的事情。最后，一切都加速赶上或慢了下来。恢复正常。
此时他忽然想到，在多次进出死亡之门的旅程中，这是他意识维持最久的一次。他不情愿地心想，这或许得感谢艾福瑞。
「它还会继续变得更糟。」这萨坦人说。他的脸色苍白，全身发抖。
「你怎么知道?」哈普罗擦掉额头上的汗水，试图放松自己，他浑身的肌肉都因过度紧绷而酸痛不已。
「我……研究过死亡之门，在我进入它之前。你之前通过的那几次，你总是昏了过去，对不对?」
哈普罗没有回答。他决定试图自行走回舰桥。就目前这状况而言，把艾福瑞留置在库房里应该不会有危险。现在这萨坦人绝对哪里也去不了!
哈普罗站了起来……然后继续往上升。他站了起来又起来又起来，直到他肯定会撞上头顶的甲板。然后他开始缩小，变得愈来愈小，愈来愈小，小到被踩死了都没人会发现。
「死亡之门，一个既存在却又不存在的地方。它既为实体，又为虚无。时间是倒退着前进。它的光芒如此明亮，反令我栽入黑暗之中。」
哈普罗好奇地心想，他明明没有声音，却又如何能开口说话。他闭上双眼，好似又睁得更开。他的头部，他的身体正逐渐分开，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撕裂开来。他的身体挤成一团，像是就快要挤爆了。他的双手紧紧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晕眩摇晃，摆荡旋转，然后失去平衡摔倒在甲板上。他听见，在远处，有人尖叫的声音。可是他又听不见，因为他已经聋了。他看清楚所有的一切，因为他已经彻底瞎了。
哈普罗与自身的意识艰苦搏斗，试图调和不可调和的这一切。他的意识愈潜愈深，寻找重返现实的方法，寻找某个稳固的基点，让它得以在这疯狂的象限中获得依靠。
然后，它找到了……艾福瑞。
在此同时，艾福瑞晕厥的意识也找到了哈普罗。
艾福瑞在虚空中滑行，往下沉降，然后突然煞住。在死亡之门中所体验到的恐怖感觉已经消失了。他站在坚实的地面上，而天空也稳固地罩在他的头顶上方。一切都停止了旋转，他高兴得想要大声吶喊，却又忽然发现站立在此处的并非他自己的身体。它属于一个小孩，一位大约八、九岁的小男孩。小男孩衣不蔽体，削瘦的身上只围了一块缠腰布。而且身体上覆盖着各种花纹的红、蓝色符文。
两位大人站在他旁边，正接头交谈。艾福瑞认识他们，知道他们是他的双亲，虽然以前他从未见过他们。他还知道，他一直在奔跑，绝望地奔跑，为了保住性命而奔跑。他疲惫不堪，全身酸痛，再也跑不动了。他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而且在他短短的这一生当中，他似乎都活在恐惧之中。恐惧，是他认识的第一种情绪。
「没有用的，」那名男子，也就是他的父亲，喘着气说：「牠们追上来了。」
「我们应该现在停下来，对抗牠们。」这女人，他的母亲，坚定地说道：「趁我们还有力量的时候。」
艾福瑞，虽然年轻，却知道抵抗是毫无希望的。追逐他们的东西既强壮又迅速。他听见后方传来可怕的声音——巨大的躯体正冲过矮灌木丛，发出嘈杂的声响。一道尖啸声涌上他喉头，但他硬是吞了下去，知道屈服于恐惧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在腰间摸索，抽出一柄尖利的匕首，上头还有已经干掉的血迹。艾福瑞盯着匕首，心想：这显然不是我第一次动刀。
「那孩子呢?」他母亲向那男子问道。后方追赶而来的东西正迅速拉近距离。
那男子紧张不安，五指紧握住手中的长矛。他似乎正在考虑。两人间互相使了个眼色，艾福瑞明白他们的意思，奋力往前一跳，嘴里疯狂地喊着：「不!」而他得到的响应却是头部一记重击，打得他就此昏迷。
艾福瑞离开他的躯体，看着双亲将他瘫软昏迷的身体拖到一处茂密的矮丛里藏起来。然后他们开始拔腿狂奔，在被迫转身迎战之前，尽可能引诱敌人远离他们的孩子。他们如此拯救他并非出自于关爱，而是出自于直觉，就如同母鸟会假装断了翅膀，将狐狸诱开牠的巢。
当艾福瑞恢复意识后，他又回到了这孩子的身体。他惊慌恐惧地蹲在矮树丛里，如作梦般茫然地看着史那格兽屠杀他的双亲。
他想要尖叫，想要大喊，可是有某种力量——也许是直觉，也许只是恐惧冻结了他的舌头——让他保持沉默。狡诈邪恶的史那格兽具有庞大的身躯，尖利的獠牙，如剃刀般的锐爪。虽然他的父母勇敢战斗，但终究不敌一整群怪兽的围攻。这场屠杀进行了好久、好久一段时间。
然后，它终于结束了。他父母的身体，被史那格兽屠杀凌虐过后所剩的残躯，动也不动地瘫在地上。他母亲的惨叫已经停止。接着是更恐怖的一刻，艾福瑞晓得自己即将成为下个目标，害怕牠们一定看见了他，他必定一眼就会被发现，就像染红了地上落叶的鲜血那样明显。但是史那格兽已经厌倦了牠们的消遣，饥渴和杀戮的欲望已获得了满足。牠们成群离开，放过孤独地躲在矮木丛里的艾福瑞。
他在父母的尸骸附近躲了好长一段时间。专门啃食腐肉的野兽们也过来分食残羹。他害怕待在这里，也害怕离开。他忍不住开始抽噎，好似得听到自己的声音才能证明他还活着。然后有两个人出现在他身旁，低头看着他。他吃了一惊，他根本没听见他们穿过矮树丛的声音，他们简直比风声还要寂静。
那两个人开始讨论他，好像他并不存在。他们以冷冷的目光看着他父母的尸体，毫无同情地猜测他们方才的遭遇。这两个人并不残酷，只是冷酷，好似他们已见视过太多的死亡与屠杀，这种场景已不再使他们感到震惊。其中一人伸手到矮木丛里，把艾福瑞拉起来。他们一同走过去站在被屠杀的父母亲尸体旁边。
「看看这个，」那个人告诉艾福瑞，并且抓住小男孩的后颈，强迫他正视惨不忍睹的景象。「好好看清楚。而且要记住，杀死你父母的不是史那格兽。是那些把我们关进这座监狱，放任我们自生自灭的人。孩子，他们是谁?你知道吗?」那个人的手指无情地掐进艾福瑞的皮肉。
「萨坦人。」艾福瑞听见自己的回答，而且这时他晓得自己就是萨坦人，他才刚刚杀掉了生下他的人。
「再说一遍!」那男人命令他。
「萨坦人!」艾福瑞哭了，他痛哭流涕。
「没错。孩子，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永远不要忘记。」
哈普罗跌入黑暗之中，他怒骂诅咒，不肯屈服，竭力保持清醒的意识。他的心抗命不从，为了保护他自己而不断地将他往下拉。他瞥见一道亮光，但他似乎退得愈来愈远。于是他使出全身所有的气力，朝向光源前进。他成功了。
坠落的感觉结束了，所有的异样感觉也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平和感。他正平躺着，而且他似乎才刚刚从一场深沉幽静、美梦连连的长眠中醒来。他并没有急着张眼起身，而是静静地躺着，享受潜入与浮出悠悠梦境的感觉，聆听他心中那道惬意甜美的乐章。最后，他知道自己终于完全清醒了，于是他睁开了双眼。
他躺在一处墓穴之中。起先，他很惊讶，但并不害怕;好似他已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一时忘了，但旋即又回想起来。他有一种兴奋的感觉，和热切的期待。某个他等待已久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他心想该如何离开这墓窖，但他才产生这疑问就立刻知道了答案。墓窖会依从他的命令开启。
安详地躺着，哈普罗往下看着他自己的身体，看见自己穿着奇怪的衣服——白色的长袍。然后他看见，惊慌恐惧地看见，双手的符文刺青竟然消失了!而符文刺青，也就是他的魔法。他变得无助，像下民一样无助!
但他又旋即明白，他的担心是无谓可笑的，他并非是平凡无助的。他拥有魔法，潜藏在他体内，而非外部的魔法。他实验性地抬起手，仔细检查。这只手修长纤细。他伸指悬空画出一道符文，并且在此同时，开口吟唱出对应的符文。他水晶棺柩的棺盖应声开启。
哈普罗坐了起来，跨腿伸出外面。他轻轻地跳到地上，身体因久未活动而感到阵阵颤痛。他转过头，看着空棺柩的水晶表面，感到无比地震惊。他看着自己的镜像，但镜中回望他的竟是艾福瑞的脸。
他变成了艾福瑞!
这个发现令他大受打击。哈普罗蹒跚退了几步。当然，这解释了为什么他皮肤上没有符文刺青。萨坦人的魔法是由内到外，而派崔恩魔法则是由外到内。
哈普罗感到困惑不解，目光从自己的空棺柩挪往旁边的另一个棺柩。他看见里头有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沉睡的脸庞优雅静谧。看着这女人，哈普罗感受到一股暖意由心底涌现，并且知道自己爱着她，自己已爱她好久、好久一段时间。他走到她的棺柩旁边，将双手放在冰冷的水晶棺盖上。他深情地凝视着她，看着她美丽脸庞上的每一道线条。
「安娜。」他低声呢喃，双手抚触着水晶棺盖。
一道凉意窜过哈普罗，冻结了他的心。这女人没有呼吸。他看着透明清澈的水晶棺盖，它不该是陵墓，而应该只是个茧，休眠直到他们醒来重新担负起他们的责任。
可是她没有呼吸!
的确，魔法静滞力场减缓了身体的运行。哈普罗焦急地看着这位女子，期待她的胸口能有所起伏，期待眼睛会有所眨动。他耐心地等待了好几个钟头，双手压在水晶棺盖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他用尽力气，瘫倒在地上。
然后，躺在地上的他，举起手又仔细端详了一遍。这次他发现了先前没注意到的东西。他的手依旧纤细修长，但却老了、皱了。蓝色的静脉明显地浮现。他勉强站了起来，盯着光滑的水晶棺柩，然后他看见了自己的脸。
「我老了，」他喃喃地说，然后伸手抚摸水晶棺柩上的倒影。在进入休眠的那当时，它仍旧充满了年轻的活力与憧憬。但如今它老了，皮肤松垂起皱，头顶已秃，只剩耳畔的一圈苍苍灰发。
「我老了。」他重述道，恐慌迅速笼罩了他全身。「我老了!我变老了!而且萨坦人要好久、好久才会变老!可是她没有!她没有变老。」他凝视着躺在棺柩里的她，不，她依旧和哈普罗记忆中的她一样年轻。这表示她没有老化。这表示她……
「不!」哈普罗放声哭喊，两手紧紧抓着水晶棺柩，好似要将它撕裂，但手指却徒劳无功地滑开。「不!不可以死!不可以让她死了而我还活着!别让我这样活着……这样……」
他往后退了一步，抬起头环顾四周，看着其他的水晶棺柩。每一具棺柩，除了他自己的之外，都装了一具尸体。里头都是他的朋友、伙伴、兄弟、姊妹。他们都和他一样，等时间到了的时候，要一起回到这个世界，继续他们未完成的工作。而且，还有好多的事情!他奔向另一个棺柩。
「艾佛!」他大声呼喝，握拳敲打着水晶棺柩。但里头的男子依旧躺着不动，毫无反应。哈普罗惊慌地冲向另一具棺柩，然后再下一具，呼喊每个亲爱的名字，语无伦次地一一哀求他们醒过来，活过来!
「不要!不要只剩我……一个!」
「或许不会。」他说。他停止了疯狂的举动，内心燃起一线希望。「也许不会只剩我一个。我还没有离开这间墓室。」他看着矗立在圆形大厅另一端的拱门。「是的，说不定外面还有别人。」
可是他并没有立刻走出门外。希望幻灭，被逻辑所摧毁。不会有其他生还者。要是有的话，他们早就会把休眠法术结束掉。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只剩下他独自一个。也就是，不知是哪里或哪个东西出了可怕的大差错。
「可是我能有办法，就靠我一人，把问题给解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