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火之海，埃布尔瑞克
哈普罗并不算回复意识，而是回复了他自己的感觉。他已成功达成了他的目标，在穿越死亡之门的旅程中保持清醒。可是如今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意识会宁可在旅程中选择一无所知地昏厥。他怀着无比恐惧的心情，知道自己差点陷入万劫不复的疯狂。艾福瑞的存在成了他所赖以攀援求生的绳索，但他又不禁要怀疑，倘若自己就此放手的话，是否真的会比较好。
他在甲板上躺了一会儿，试图将自己残乱的思绪整理好，试图甩开那股悲伤的情怀与挥之不去的失落感和恐惧——这都是艾福瑞的感觉。一颗毛茸茸的头靠在这派崔恩人的胸口上，汪汪的大眼睛关心地看着他。哈普罗摸摸牠滑顺的耳朵，抓抓狗儿的脖子。
「没事了，狗儿。我已经没事了。」但是他心里晓得，自己永远不可能恢复成过去的他了。他朝昏倒在他旁边甲板上的身躯瞟了一眼。
「去你的!」他喃喃自语，然后坐起身子，准备抬脚赏给艾福瑞一记起床腿。但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幅画面，睡在水晶棺柩里那年轻又美丽的尸体。他伸出手，拍摇艾福瑞的肩膀。
「嘿!」他不情愿地说：「起来了。快点起来。我不能把你丢在这里，萨坦人。到舰桥去，这样我才能监视你。快点走!」
艾福瑞立刻坐起身，惊慌地喘气大叫。他抓住哈普罗的衣服，拉得他差点跌在他身上。「救我!快来救我!快跑!我一直在跑……可是牠们紧追不放!求求你!求求你，快来救我!」
不管到底是怎么了，哈普罗已没有时间和耐性。「喂!」他对着艾福瑞大喝一声，并且甩了他一巴掌。
艾福瑞的光头往后猛力一晃，他紧咬着牙，倒吸一口大气，双眼直怔怔地盯着哈普罗。派崔恩人看见了熟悉的反应，但他也看见了其他彻底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东西：谅解、同情与悲伤。
哈普罗不安地猜想，艾福瑞究竟是在哪里经历了他的死亡之门穿越体验。在内心深处，他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答案，或者这一切究竟代表着什么含意。他决定不理会这个问题，至少暂且先把它抛到脑后。
「我看见的……是那个吗?」艾福瑞开口问道。
「站起来，」哈普罗说。他站了起来，并且把这笨拙的萨坦人一并拉起来。「我们尚未离开险境。相反的，我们才刚进入险——」
船身爆出一声巨响，像是在应证他的话。哈普罗及时抓住头顶上的一根横梁稳住身子，艾福瑞则是疯狂地挥舞着双手，重重地仰天摔回甲板上。
「狗儿，带他过来!」哈普罗对狗儿下令，然后迅速离开此处。
在大裂变的时候，萨坦人依据风、火、石、水等四大基本元素，将宇宙撕裂重划为四个世界。哈普罗已经参访过风之界域艾瑞亚那斯，而且才刚从火之界域普莱恩返回。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对于在石之界域埃布尔瑞克将会有什么发现，他自认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想象这会是一个地底的世界，一个满是隧道与洞穴的世界，一个既冰冷又黑暗的世界。
他的船又撞到了某种东西，船身严重地倾斜。哈普罗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惨叫与碰撞的声音。是艾福瑞，他又摔倒了。船身在符文的守护之下虽然安全无恙，但仍旧不能就此置之不理。每一次撞击都会对船身上刻画的符记引起一阵微小的颤动，将它们略微震开，对它们的魔法结界造成干扰。一旦只要有两个符文裂解开了，整组魔法架构的裂隙就会愈来愈大。而那也就是哈普罗第一次穿越死亡之门时所遭遇的不幸下场。
他尽可能加快脚步前进，船身剧烈地晃动，使得他不时撞上走道左右的墙壁。哈普罗察觉到，似乎隐隐有股微光照亮了他四周的黑暗。温度升高了，变得愈来愈热，愈来愈热。他皮肤上的符文开始发出蓝色的微光，身上的魔法自行启动将温度降低到安全的标准。
难道，他的船着火了吗?
哈普罗旋即摒弃这可笑的念头。他连普莱恩的太阳都安然无恙地穿越过了，区区火焰能对符文造成什么伤害!可是事实证明，周围的红光愈烧愈亮，而且温度愈来愈暖。哈普罗加快脚步。船身不停地晃动，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登上舰桥。哈普罗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惊讶地愣在原处。
他的龙船正以惊人的速度，航行在一条熔岩河流上。
明黄的火焰与赤红的光芒在船身四周翻涌奔流。黑暗笼罩在正上方，与底下的熔岩流相比，更显得具有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他正位于一处巨大的洞窟当中。矗立的巨大黑色石柱撑住洞窟岩顶，岩浆在它们的周围拍击回旋。无数的钟乳石柱悬垂而下，像一只只伸向他的枯瘦尖爪，光滑的表面映照出炼狱火河的妖异红光。
龙船浮在岩浆上左右摆荡。巨大的石笋尖利如刀，突穿熔岩之海，宛若血红巨口的黑色獠牙。哈普罗终于明白，先前那些撞击的成因为何。他立刻展开行动，跃身向前，将双掌置于掌舵石之上，目光紧紧地盯着前方这片地心里的火焰炼狱。
「萨坦人保佑啊!」后方传出一道低语：「这是什么可怕的地方?」
哈普罗朝艾福瑞瞪了一眼。
「这是你们族人所造的地方。」他冷冷地说：「狗儿，看住他。」
狗儿听从命令，咬着艾福瑞的裤管，将他驱赶到主人所指定的地点。然后牠趴在甲板上，阵阵热浪烘得牠不停地喘气，聪颖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萨坦人。艾福瑞往前走了一步，狗儿立刻发出低吼，尾巴机警地在甲板上拍扫。
我对你并没有任何成见，狗儿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说，但主人的命令总归是命令。
艾福瑞咕哝一声，僵立在原地。他虚弱无力地靠着舱壁，低声问道：「我们……我们是在哪里?」
「埃布尔瑞克。」
「石之界域。这里就是你的目的地?」
「当然!不然你觉得会是哪里?难道你以为，我会跟你一样笨拙吗?」
艾福瑞沉默不语，双眼盯着舷窗外的可怕景象。最后他又问道：「所以你是在调查每一个世界?」
哈普罗不觉得有必要回答，决定保持沉默，专心驾驶龙船。他必须要专心。航行在火热的岩浆之上，随时都可能会有巨石毫无预警地冒出来。他有考虑是否要让龙船飞起来，但最后还是决定作罢，因为他无法推测出洞穴顶的高度，而且船壳底部承受撞击的能力远胜过脆弱的帆桅和龙形船首。
即使船壳上已经有符文在保护着，但船身内部的温度依然很高。哈普罗全身发出明亮的蓝光，皮肤上的符文正发挥作用冷却他四周的热度。然后他发现，艾福瑞正开口低声吟唱，双手在空中舞画符文，双腿踩着规律的脚步，身体随着萨坦魔法的节奏摆动。狗儿大口地喘着气，但目光仍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艾福瑞。
「我猜，你应该也到过第二个世界了。」萨坦人继续低语道，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这是很自然的，你应该会依照它们被创造的次序去进行访查，根据它在古代图谱上所记载的次序。可是你有……你有找到任何的……」艾福瑞忽然打住，好似有话说不出口。「任何我们的族人吗?」最后他还是问了出来，只是声音非常地小声。哈普罗之所以能听见，完全是因为他早已知道艾福瑞究竟想要问什么。
哈普罗没有立刻回答。他应该要如何处置艾福瑞?这位萨坦人?这位不共戴天的死敌?
哈普罗倾向于把这个人丢进岩浆河里，而且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已不自觉地举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动手。可是杀掉艾福瑞虽然能逞一时之快，但这种缺乏自制力的行为却是幽联界之王所无法容忍的。艾福瑞，一个活生生的萨坦人——至少就哈普罗所知，是唯一还活着的萨坦人——是个极度重要的礼物。
哈普罗心想，我主君必定会对这份礼物感到非常满意。即使是这炼狱世界的情报，也比不过生擒萨坦人的这份大礼。或许我应该立刻掉头，把这萨坦人送回去。只不过……只不过……
只不过那表示他得重新进入死亡之门，哈普罗虽然极不愿承认自己的软弱，却也无法彻底宽心看待这件事情。他又看见那一排排的墓柩，再次明白希望和未来已死的感觉，体验那种无比恐怖的绝望与孤寂……
他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意识扯离那场梦境，或者说幻觉，并且诅咒自己的双眼竟然让他看见了那种景象。我不要再经历那趟旅程，不要是现在，不要这么快。让时间来磨钝它，把那影像模糊掉。他在心中辩解道：要把船原地回转是极度困难而且危险的事情。最好是继续前进，完成我的任务，探索这个世界，然后再回去幽联界。反正艾福瑞他没有我哪里也去不成，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他朝这位萨坦人看了一眼，汗湿的脸庞和颤抖的四肢，让哈普罗安心了许多。艾福瑞看起来连独自要走到前面来都有问题，他并不觉得这位宿敌拥有足够的力量与本事，夺走他的龙船，逃离他的掌握。
哈普罗与艾福瑞两人的目光交会，他又再度看见那没有恐惧与仇恨，而是怀着悲伤与体谅的眼神。霎时间，哈普罗突然想到，也许这萨坦人根本就不想逃。但是哈普罗又想了想，觉得这似乎不大可能。艾福瑞必定知道，如果他落入幽联界之王的手中会遭逢什么样的命运。要是他真的不知道的话，哈普罗倒也很乐意告诉他。
「你刚有说什么吗，萨坦人?」他回头问道。
「我是问说，你在普莱恩是否有发现我的族人。」艾福瑞恭顺地重述道。
「我有找到什么，或者没找到什么，都和你无关。要由我主君来决定，看他觉得你应该要知道什么。」
「我们要回去见你主君吗?」
哈普罗听见这人话语中的颤抖，内心禁不住泛起一阵幸灾乐祸的喜意。所以艾福瑞确实晓得，或者至少隐约晓得，到时候他将会获得何种殷勤款待。
「不。」哈普罗冷冷地说：「暂且不会。我有任务在身，而且我得先完成它。你应该不会想要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晃来晃去吧?还有，劝你还是早点打消从我身边偷溜走的念头，狗儿将会不分昼夜、寸步不离地盯着你。」
狗儿听见有人提起牠，毛茸茸的尾巴在甲板上扫了一下，张嘴狞笑，露出尖锐如刀的牙齿。
「是的，」艾福瑞低声回道：「我知道这只狗的事情。」
且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哈普罗恼怒地推想，他不喜欢这个人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怜悯，而非派崔恩人所欲听见的恐惧。
「我提醒你，萨坦人。我可以对你做很多事情，我也会很乐意这么做，而且这些事情并不全然都是舒适愉快的，但却也不会毁掉你对我主君的用处。乖乖听从我的吩咐，而且不要碍手碍脚，你就不会受到伤害。懂了吗?」
「我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般软弱。」
艾福瑞挺起胸膛，勉强摆出他的尊严。狗儿旋即抬起头，耳朵贴平，目露凶光，尾巴不安地左右扫动，喉头发出一阵低吼。艾福瑞马上又畏缩了起来，双肩无力地垂下。
哈普罗不屑地闷哼一声，然后专注地进行驾驶。
在前方远处，熔岩之河岔分成两道。较大的熔岩流分向右方，较小的那条则弯流向左方。哈普罗驾驶龙船驶入右方的河道，原因无他，因为它看起来似乎比较安全且易于航行。
「怎么有人能住在如此可怕的环境里?」艾福瑞大声地自言自语，但哈普罗的回话又似乎吓了他一跳。
「下民绝对无法生存，但我们两族应该可以。我不认为我们会在这世界待上太久。就算这里曾经有活人定居，现在必定也都死光了。」
「也许埃布尔瑞克本来就不适于人居。也许它只是要当作一个能量来源，提供给其他——」艾福瑞的舌头突然打了结，哑口止住。
哈普罗闷哼一声，朝他望了一眼。「嗯?继续说呀!」
「没什么。」萨坦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脚丫，「我只是胡乱瞎猜而已。」
「等我们回到幽联界之后，你将会有充分的机会『胡乱瞎猜』。萨坦人，在我主君解决你之前，你将会祈祷自己能知道宇宙的每样秘密，并且一五一十地全数告诉他。」
艾福瑞默不作声，两眼盯着玻璃舷窗外。哈普罗的目光来回扫视漆黑荒凉的河岸。熔岩河分出不少小支流，蜿蜒流向周遭的岩地，逐渐消失在火光阴影中。这些熔岩流或许会通到某些特别的地方，或许会通到出口。但目前他们的上方只有无边无际的岩石顶篷。
「假如我们正位于这世界的中心，在它的地核，那么上方的地表说不定会有生命存在。」艾福瑞推敲道;这想法正好和哈普罗一样，对此他感到相当不悦。
他考虑将船靠岸，改由步行前进，但旋即又摒弃了这种念头。岸上的奇岩怪石尖利滑溜，黑色的石笋映闪着诡异的红光，走在它们之间势必会很困难，而且危险。他还是留在河流上比较好，至少暂且如此……
有道轰响隐约传入耳中。哈普罗朝艾福瑞望了一眼，这萨坦人的脸色清楚表明他也听见了。
「我们的速度变快了。」艾福瑞说。汗流满面的他抿了一下嘴巴，感觉嘴唇上已有股咸味。
龙船航行的速度加快，岩浆翻搅涌落，好似急于要赶向某个未知的目的地。轰隆隆的声响愈来愈大声。哈普罗双掌贴在掌舵石上，两眼焦急地望着前方。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急流!有瀑布!」艾福瑞大声警告，然后龙船便栽落一座巨大的岩浆瀑布。
哈普罗紧紧抓住掌舵石，龙船急速坠向一处辽阔的熔岩之海。尖锐的石柱从团团烈火中窜出，像是亟欲抓住他们的黑色利爪。
哈普罗及时回神，摆脱霎时的恐惧感，拉高贴放在掌舵石上面的双手。随着他双掌举起，掌舵石的符文也发出耀眼的亮光。船身随即扬起，魔法流过了龙船双翼，瞬间启动它们。龙翼号飞离滚烫的岩浆，翱翔在熔岩之海上方。
哈普罗听见后方传来有人呻吟与倒下的声音。狗儿站了起来，大声地吠叫。艾福瑞瘫倒在甲板上，脸色像死尸一样惨白。
「我觉得我快要吐了。」他虚弱无力地说。
「不准吐在这里!」哈普罗大声吼叫，然后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也在颤抖，感觉胃肠一阵绞痛，而且嘴里还有苦涩的胆汁味道。但他还是继续专心地驾驶飞船。
艾福瑞显然已经克制住自己了，因为这派崔恩人再也没听见他发出任何声音。哈普罗驾船往上飞升，希望能发现他们是否已飞出这洞穴。随着他愈飞愈高，钻入上方的黑暗领域，他还是失望地发现了一排排悬垂倒挂的钟乳石。这些石柱硕大无朋，有些直径甚至宽达一哩。底下深处的岩浆之海亮着红光，延展到远方形成一条黑、红交会的地平线。
他驾驶飞船往下飞降到靠近岸边的地方。他不经意地瞥见，在右手边似乎有个人造物体突出了岩浆表面。它的线条太过方正，就算是经过魔法形塑的自然物，也显得太过突兀了些。等距离更靠近之后，他见到那个物体由岸边延伸到岩浆之海，就像个码头一样。
哈普罗驾驶飞船缓缓降落。他睁大了眼睛盯着那块疑似的人造物，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你看!」艾福瑞惊呼一声;他坐了起来，激动地伸手比划。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狗儿一跳，害牠开始狂吠。「那里，在你左边!」
哈普罗急忙回头，以为他们一定是快要撞上一根石笋。但是他们前方却什么也没有，而且他花了好一阵子才辨识出艾福瑞看见了什么。
熔岩之海的热气和洞穴上方的寒气交会，在远处产生了一团团的云朵。云团飘移分合，然后他看见了无数的小灯火，像是夜空里云间缝隙的天上繁星。
只不过，在这个地底世界里是看不到星星的。
迷雾散移飘开，哈普罗清楚地看见了那是什么。在距离熔岩之海远处的台地上，矗立着一座满是建筑与高塔的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