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萨法格洞窟,埃布尔瑞克
「你说什么,死亡的语言?你给我下来!」哈普罗伸出手抓住艾福瑞,将他拉了下来。「把话说清楚!」他小声地下令。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萨坦人一脸无辜地说:「我也不确定这样讲到底对不对。反正就是……唉,你自己听看看,难道你听不出差别在哪里吗?」
哈普罗摒开激动的情绪,依他的建议再次竖耳聆听。在专心听了几句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艾福瑞这回说的确实有道理。萨坦人的语言在派崔恩人耳中听来极不协调,他们已惯于听取迅速确实,坚定有力的语汇,能够以最简明扼要的方式表达出发言者的意图。因此派崔恩人认为萨坦人的语言太过精巧空无,充斥着不必要的形容词和虚助词,总是在解释着无须再说明的事情。
虽然这些洞穴人所用的基本字汇是相近的,可是他们的语气音调却跟萨坦语截然相反。听起来一点也不虚无缥缈,反倒显得生涩迟滞。他们的话语丝毫无法在哈普罗的脑海中引出七色虹彩与明亮阳光的遐想。他所看见的是病态苍白的光,是腐烂凋敝之物所发出的秽光。他听到了一股比这世界挥之不去的黑暗还要深沉凝重的悲情。即使哈普罗总以自己的冷酷为傲,但这股悲伤情怀仍深深撼动了他的灵魂深处。
慢慢地,他的手松开了艾福瑞。「你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吗?」
「不,我不晓得。我也不大清楚,但是只要多听一会儿,我应该可以习惯他们的语言。」
「哼,我也是。就像我也可以去习惯被吊死一样。你打算怎样?」哈普罗仔细地盯着艾福瑞。
「我?」艾福瑞惊讶地回答:「怎样?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要把我交给他们?告诉他们,我就是远古的宿敌?或者你根本不需开口,他们自然会记得。」
艾福瑞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双唇开开合合了好几次,总在准备开口时又改变了主意。哈普罗感觉他在犹豫的不是决定该做什么,而是该如何解释他的决定。
「哈普罗,你或许不相信,我其实并没有要出卖你的意思。哦,当然,你确实曾经恶言威胁过我。我很清楚如果到了幽联界,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但现在我们都是这个陌生世界里的陌生人,而且我们探索得更深入,这世界似乎就显得更加危险。」
艾福瑞显得有些困惑,甚至可说是害羞。他接着说道:「我没办法解释得很清楚,可是哈普罗,对你,我觉得有种……亲近感。也许是因为我们一同穿越死亡之门的缘故。我体验了你过去的经历,而且我想,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也同样经历了我的过去。我好像解释得不大好,是不是?」
「亲近感!去你的亲近感。你千万别忘了,我是你离开此处的出路。你唯一的出路。」
「没错,」艾福瑞郑重地说:「你说得没错。所以看起来,只要我们还待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就得要互相合作才能够活下去。你要我立誓吗?」
哈普罗摇摇头,担心他自己也得跟着立下誓言。「我相信你不会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所以你也不会跟我过不去。我想这样就够了。」
艾福瑞紧张地四处张望,「既然这件事谈妥了,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回船上去了?」
「这些人不是萨坦人吗?」
「是……是的……」
「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更多的事情吗?不想知道他们在这世界里做什么吗?」
「是……有点想。」艾福瑞犹豫地说。
哈普罗漠视他的不情愿,「我们先靠近一些,看看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
两人一狗就这样藏身在岩墙石缝间的暗处,慢慢地朝光源处前进,直到哈普罗认定他们的距离已经够近,但又不会被发现。他举手打了个手势,然后艾福瑞忽高忽低地飘到他身边,无声地定在半空中。狗儿也跟着趴在岩石地上,一眼看着主人,一眼盯着艾福瑞。
洞窟里挤满了人,而且全部都是萨坦人。其实乍看之下,萨坦人长得跟人类很像,只是他们的发色甚少有变化。即使是幼小的孩童,头发也总是白的,然后在发梢处渐转为棕色。而派崔恩人的发色正好相反。哈普罗的发根是棕色的,然后逐渐变淡,直到发梢变成白的。艾福瑞几乎没有头发(或许他的秃发是不自觉的伪装行为),因此他看起来更像是普通的人类。
萨坦人的身材通常也比其他次级人种来得高,而且他们所拥有的魔法力量和知识,也让他们展现出一种容光焕发的独特美感(艾福瑞是例外)。
这些人确实是萨坦人,这是无庸置疑的。哈普罗的双眼迅速扫过人群,他只见到萨坦人,没有其他次级人种,没有精灵,没有人类,也没有矮人。
可是这些萨坦人看起来有点怪,有点不对劲。虽然哈普罗只遇过一位还活着的萨坦人——也就是艾福瑞,但是他曾经在普莱恩见过萨坦人的影像纪录。即使他十分鄙视他们,但哈普罗还是得承认他们确实相当地出色耀眼。然而这些萨坦人看起来却很衰老、虚弱,应有的生命风采荡然无存。事实上,有些人甚至看起来极为丑陋鄙俗。这群人让哈普罗感到一阵厌恶,而他也在艾福瑞的眼中看到了同样强烈的反应。
「他们好像在举行某种仪式。」艾福瑞低声道。
哈普罗正准备要叫他闭上嘴巴,但又旋即想到,他或许能趁机听到一些内情。他发挥在迷宫中辛苦培养出的耐性,硬是忍住已冲到了嘴边的话。
「是葬礼,」艾福瑞语气悲伤地说:「他们正在为死者举行葬礼。」
「如果是葬礼的话,他们一定把尸体给摆了很久。」哈普罗喃喃说道。
二十具年龄各不相同的尸体,有小孩也有老人,一字排开放置在岩洞的地上。群众和尸体保持着一段距离,让藏匿行踪的哈普罗和艾福瑞得以清楚地进行观察。所有的尸体都被打理过了,双手交于胸前,瞑目永眠。但其中有一些显然已经死了很久,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尸臭味,但或许是因为萨坦人有使用魔法的缘故,这些尸体并没有腐败的迹象。
死者的肌肤苍灰有若白蜡,眼眶和脸颊凹陷,嘴唇也是毫无血色的黯蓝。某些尸体的指甲已变得出乎寻常地长,头发蓬乱没有梳理。看见这些死者的景象让哈普罗觉得有些眼熟,但他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他准备把这感觉告诉艾福瑞,但萨坦人却示意要他保持安静,继续观察。
有个人走出来,站在那些遗体前面。在这人出现之前,群众一直都在彼此低声交谈。但现在所有人却都沉默不语,目光一致投向他。哈普罗几乎可以感觉到,他们对此一陌生男子怀有极高的尊敬与关爱。
这时艾福瑞低声道:「一位萨坦人王子。」哈普罗并不讶异;当领袖人物出现时,他还是能认得出来。
王子高举双手吸引众人的注意。这是多余的动作,因为洞窟中的每双眼睛原本就都在注视着他。
「敬爱的族民们,」而且这个人像是同时在对活人与死人说话。「我们长途跋涉,离开了家乡,我们挚爱的家乡……」
他的声音哽咽,稍停了一阵子才又恢复镇定。但他的脆弱似乎反倒赢得了更多的爱戴,有些人甚至还伸手擦泪水。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但那都已经是过去了。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我们必须继续努力不懈,在过去的残骸之上创建全新的生活。」
「在我们前方,」王子伸手指向哈普罗和艾福瑞,让他们俩大吃一惊。「正是我族同胞们的城市……」
沉默就此打破,愤怒的耳语此起彼落。王子高举右手,动作虽然轻缓,却充满了威严和庄重,硬是将不平之鸣压了下去。群众虽然静了下来,但他们的情绪依旧激动难安,就像熔岩之海所散发的热气一样。
「没错,我是说『我族同胞』,而且他们确实是『我族同胞』。他们甚至可能是我们在这世界或其他任何地方所剩下的唯一近亲。他们对我们所做的,纵使不甚友善,但我敢发誓,他们不是故意的!」
「他们夺走了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一名老妇人挥舞着枯瘦的拳头,大声地哭喊:「我们都知道你们想要隐瞒的谣言。他们夺走了我们的饮水,我们的温暖。放任我们在上头饥渴而死,就算我们没冷死,也会跟着饿死。而您竟然说他们不是故意的!我认为他们就是故意的,而且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老妇人语罢仍不停地向四方点头寻求认同。
王子对老妪微微一笑,笑容充满耐心与关爱,勾起了她过去的美好回忆。「可是玛塔,我仍然要说,他们并不是故意的,而且我有自信我并没说错。想一想,他们怎么可能会知道呢?」王子抬头仰望着洞窟顶上,但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岩层,深入未知的黑暗之境。「定居在上面的我们,已经和生活在下面的我族弟兄分离好久好久了。假如他们的生活就和我们一样艰苦,那么他们会忘了我们的存在也不足为奇。我们很幸运能拥有一位智者,他还记得我们的过去和我们的由来。」
王子伸出手,搭上一位刚走到他身边的男子的臂膀。看见这位男子,艾福瑞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惊慌的喘息声在岩石间回荡不已。
王子和四周多数的人都穿着各式各样的衣物,主要是动物毛皮,好似他们来的地方非常寒冷。而王子所指的那个人则穿着截然不同的服装。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小圆帽,穿着黑色的长袍(虽然是最不易保持干净的颜色,但他身上却一尘不染),下襬和袖口边还绣饰着银色符文。哈普罗认出那是萨坦人的符记,但却分辨不出任何其他的意义。很显然的,艾福瑞应该可以。可是当哈普罗对他投以疑惑的目光时,这萨坦人却只是咬着嘴唇摇摇头。
哈普罗把注意力转回那位王子身上。
「我们已带着故亡的亲友走过这段漫长而艰辛的旅程。而且有许多的伙伴,也在半途中丧生了。」王子走过去,跪在其中一具尸体旁边。这具特殊的尸体不仅摆的位置是在最前面,而且苍苍白发的头上还戴了一顶金色皇冠。「我父王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我向大家发誓,」王子高举右手庄重地起誓。「我在亲族亡者的面前向大家发誓,我相信凯恩.奈克罗斯的居民无心伤害我们。我相信当他们听见我们的遭遇后,他们也将为我们感动哭泣,并且接纳我们。因为如果换成是我们,我们也必定会这么做!我坚信我自己所说的这一切,所以,我愿意独自一人去找他们,不带任何武器,去恳求对方接纳我们!」
人们举起长矛在盾牌上敲击,并且张口发出震惊的呼声。连哈普罗也感到十分震惊,没想到素来标榜爱好和平的萨坦人,竟然也会使用武器。有几个人指着地上的死者,而这时哈普罗也才看见其中有四具尸体是年轻人,而且身边还放着他们的盾牌。
王子被迫出声大喊,以压过嘈杂的声音。他英俊的脸庞变得坚定,目光严肃地扫视众人,愤怒的神色让族人们悄声静了下来。「是的,他们是攻击了我们。可是你们又能期望什么?你们出现得太突然了,不仅全副武装,而且态度还咄咄逼人!如果你们能多点耐心——」
「看见孩子们饿成那样,你叫我们要如何耐得住性子!」其中一人反驳道;他目光哀伤地看着紧抓住他大腿的小孩。他伸出手摸摸孩子的头,「我们只是跟他们要饮水和食物而已。」
「可惜是用长矛抵着他们要的。」王子察觉自己似乎太过严厉了些,接着又脸色和蔼地说:「雷夫,难道你以为我不明白吗?我怀里抱着的,正是我父王冰冷的躯体。我——」他低下了头,伸手摀住双眼。
穿着黑袍的人对他说了几句话,王子点点头,然后又抬起头。「战斗,已经结束了。我们没办法改变既成的结果。这都是我的错。我应该要约束大家待在一起,可是我却误以为应该先派你们出去,而我则应该留在后头处理我父王的尸身。我会把我们的歉意传达给我族弟兄。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明白的。」
但是从群众间的交头接耳声听来,他们显然并不像王子那样肯定。先前那位老妇人泪眼潸潸急步走了出来,用她瘦弱的双手抓住王子的臂膀,苦苦哀求说如果他还爱他们的话,就不要走。
「玛塔,妳要我怎么做?」王子拍拍她细瘦的手温柔地问。
她抬头看着王子,目光忽然变得锐利无比。「我要你勇敢战斗,像个男子汉!夺回他们偷走的东西!」
呢喃声逐渐增大,民众激动地用长矛敲打着盾牌。那位王子爬上了一块大石头,好让聚集在洞穴里的人都可以清楚看见他。虽然他背对着哈普罗和艾福瑞,但是哈普罗可以从他僵硬的步履和挺得方正的肩膀看出,这个人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
「我的父亲,你们的国王,已经死了。你们是否接受我成为你们的领导者?」他激动的口气像把利刃扫平了所有的杂音,「或者你们当中有人打算要挺身挑战来取代我?倘若如此,请你站出来!我们现在就来进行决斗!」
王子抛开他的毛皮斗篷,露出健壮的年轻体魄。他的动作看来相当灵巧,显然非常善于使用他挂在腰间的佩剑。尽管怒火高涨,他还是能保持冷静和机警。哈普罗感觉,任何要和他起冲突的人必定都会犹豫再三,而人群中果然也没有人敢挺身挑战他。他们似乎都感到很羞愧,所有人齐声高喊支持王子,声音大得恐怕连远处的城市也听得见。同样的,他们用矛杆敲击盾牌,但这回是出自尊敬,而非挑衅。
穿着黑袍的男子走上来前,初次开口大声地说:「没有人挑战你,埃德蒙,你是我们的王子。」群众又爆起一阵欢呼。「而且我们会像过去跟随你父王那样,听从你的领导。所以我们会担心你的安危也是很自然的。万一要是我们失去了你,我们又还有谁能依靠呢?」
王子握住那个人的手,环顾四周看着他的子民。然后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充满了感情:「如今该感到羞愧的人是我。我不该这样意气用事。但其实我并没有任何出类拔萃之处,只是有幸生为我父王的儿子。你们任何人都有能力领导全族,你们全都有资格。」
他的许多臣民都哭了,连躲在远处的艾福瑞也淌下了眼泪。而哈普罗向来以为除了自己的同胞之外,他绝对不可能会对其他任何人感到怜悯或痛惜。但如今看着这些人,看着他们破旧的衣物,他们疲惫的脸庞,可怜的孩童,他却也被迫一再提醒自己这些人是萨坦人,是他们派崔恩人的宿敌。
「我们应当继续进行仪式。」那位黑袍男子在一旁提议,而王子也同意了。他从大石头上走下来,回到他的族人身边。
黑袍男子走在排放整齐的尸体间。他高举双手,开始在空中比划出陌生的结印,并且同时大声吟唱出咒语。他在尸体间来回穿梭,于寂静的行列间往返移动,在每具尸体上方画出一道符记。诡异的吟唱声变得愈来愈响亮,愈来愈显著。
哈普罗觉得毛骨悚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神经不安地抽动着。虽然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在干嘛,但这显然绝非寻常的葬礼。
「他在做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艾福瑞脸色铁青,惊慌地睁大了双眼。「他不是在埋葬尸体!他是在复活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