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萨法格洞窟，埃布尔瑞克
哈普罗和他不情愿的伙伴所行走的街道逐渐变窄，最后终于走到了尽头，来到一处光滑的黑曜石峭壁，四周全是高耸无比的石笋。熔岩之海在它脚下缓缓翻滚，数不清的奇岩怪石沐浴在火红的光亮中。峭壁高高矗立，顶端隐没在烟气蒸蕴的黑暗之中。并没有军队从这个方向逼近。
哈普罗转过身，望着火海边小镇外另一侧的大平原。能见度不高，大部分的土地都被隐没在无尽的黑影之中;这是一处不知道太阳为何物的国度。但偶尔会有道熔岩从主流岔开，缓慢地流到辽阔的岩石平原上。在熔岩火光的映照之下，他见到了连绵的泥沼荒漠，乱石嶙峋的火山，以及多个很反常的硕大无朋的圆柱体，矗立没入巨洞穹顶的黑暗之中。
「人造的。」哈普罗赫然察觉，他竟然不自觉地把心中的念头给大声说了出来。
「没错。」艾福瑞回答。他伸长了颈子抬头往上望，直到整颗头都快掉到后面去了。然后他或许是想起了哈普罗的警告，连忙又站直身子。「它们一定直通到这座大洞窟的顶部，可是……为什么?这座洞窟显然不需要柱子支撑。」
哈普罗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在这个熔岩炼狱中，冷静地和一位萨坦人讨论起地理景观的问题。哈普罗并不想和艾福瑞说话，不喜欢他尖声尖气发牢骚的声音。但是他希望藉由这些闲谈，能够让艾福瑞产生一些安全感，诱骗他不小心说溜嘴，揭露出他所隐瞒的事情和萨坦人的计划。
「你有看过这个世界的相关记载或是图片吗?」哈普罗问道。他的语气很随兴，说话时也没有正眼看着艾福瑞，好似这萨坦人的回答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然而艾福瑞却紧张地看了他一眼，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嘴唇。他真的是很不会说谎。「没有。」
「嗯，可是我有。我主君发现了所有世界的绘图，应该是你们族人在把我们关进迷宫自生自灭之后所遗留下来的。」
艾福瑞张开嘴巴，然后又忍住，继续保持沉默。
「你们所创造的这个石之界域，就像块住了许多老鼠的干酪干酪一样。」哈普罗继续说道：「里面充满了就像我们目前所在的这个洞窟。这些洞窟巨大无比，就算要装下整个崔布斯精灵帝国也绰绰有余。石之界域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洞穴和隧道，彼此交错，往下延伸，往上盘旋。对了，你知道上头有什么?地表上有什么吗?」哈普罗的目光望向那些高耸巨大的圆柱，「萨坦人，地表上到底有什么?」
「我以为，你应该要叫我的名字才对。」艾福瑞温和地说。
「我会的，在有必要的时候。」哈普罗不悦地说：「你的名字会让我满嘴苦味。」
「对于你的问题，我完全不知道地表上有什么。你对这世界的了解已远胜于我。」艾福瑞眨眨眼睛，想了一下。「但是我猜测，那里——」
「嘘!」哈普罗举起手警告。
艾福瑞想起他的危险处境，霎时变得脸色苍白，全身颤抖。哈普罗无声无息地爬过碎石坡，小心翼翼不踩落任何石块，免得发出声响暴露出他们的位置。狗儿悄然无声一如牠的主人，竖起了耳朵和毛发，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哈普罗发现这条街道并非如他所想一般，只通到这面陡峭的岩墙底下为止。他在峭壁下方发现了一条道路，沿着石笋石柱间开凿而成。几堆石块被堆栈在小路前面，看来是有人匆忙地试图掩盖住这条路的存在，但也可能是想要推迟追兵的速度。道路下方是一池池的岩浆，稍一失足便有莫大的危险。狗儿似乎特别有本事为牠主人找出适当的落脚处，哈普罗跟着狗儿稳健地攀爬在岩石堆上。艾福瑞留在后面，全身不停地发抖。哈普罗似乎隐约听到了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绕过最后一堆岩石后，派崔恩人来到一处洞穴的入口。它高耸的拱形入口从陆地这边是看不见的，但是从火海这边却看得非常清楚。有道熔岩支流流进这洞穴里，在其中的一边，也就是哈普罗这一侧，道路又继续延伸下去，通往被熔岩照亮的洞穴内部。
哈普罗停在洞穴入口前，竖耳聆听。他先前听见的声音变得清楚多了——是人声，回荡在洞窟里。而且从偶尔涌现的喧嚷杂音听起来，还应当是一大群人。但有时候又会变得十分安静，只剩下一个声音继续发言。回音扭曲了语音，他听不出那到底是何种语言，而且它有一种极为陌生的语调。跟艾瑞亚那斯和普莱恩世界的精灵、人类和矮人方言比起来，显然有着极大的不同。
这派崔恩人满腹狐疑地盯着这座洞窟。通往里面的道路相当宽敞，只是旁边仍散落着不少落岩和碎石。熔岩流照亮了道路，但仍有许多阴影与黑暗之处可以让人——尤其是惯于无声潜行的人——轻松地躲藏起来。哈普罗应当可以悄悄溜进去，仔细地观察他们，然后再来想一想他下一步的计划。
「可是我究竟该如何处置艾福瑞?」
哈普罗回头一望，看见又高又瘦的萨坦人站在那块岩石上，活像只立在城垛上的鹳鸟。一想到他那双笨拙的脚在乱石间当啷啷地摔个不停的样子，哈普罗就忍不住要摇头。不行，要带着艾福瑞根本不可能。可是留下他?那个笨蛋一定会发生什么意外。就算没惹祸，他也会摔进熔岩坑里。而哈普罗的主君将不会乐见他失去这么一个有价值的赏物。
该死，萨坦人会用魔法啊!而且他不需要隐藏这事实，至少目前还不用。
哈普罗静静地返回原处，小心地走到浑身发抖的艾福瑞身边。他杯起手贴在萨坦人的耳畔悄声说：「别开口，乖乖听我说!」
艾福瑞点点头，表示他明白。他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恐惧二字。
「在悬崖底下有个洞穴。我们所听到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回声容易引起错觉，所以他们的距离可能会比听起来的感觉还要远。」
艾福瑞松了一口大气，然后转身准备就此走回船上。哈普罗抓住他蓝绒上衣的破烂袖子，「我们要进去那座洞穴。」
萨坦人双眼圆睁，血丝红通通地爬满了整个眼白。他喉头咕哝一声，颈子僵硬得连头也摇不动。
「我们看见的那些萨坦人记号，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为何吗?要是现在离开了，我们很可能就再也找不到答案。」
艾福瑞垂头丧气，驼肩弯背。哈普罗知道他已经网住了他的猎物，只需要将他拉过来即可。派崔恩人终于明了驱策艾福瑞这一生的力量。不论代价为何，这萨坦人一定得知道，在这宇宙间他是否真的是孤身一人，是否还有他的族人存活着，以及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艾福瑞闭上眼睛，颤抖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点头。「好吧!」他双唇微开：「我跟你一起走。」
「这将会很危险。别出声，千万别出声，否则你会把我们害死。明白吗?」
萨坦人显得很为难，无助地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大脚，看着挂在手腕下的双掌，好像它们根本就不是归他管的。
「使用魔法!」哈普罗不耐烦地告诉他。
艾福瑞惊骇地退了一步。哈普罗什么也没说，只是指着洞穴的方向，指着乱石嶙峋的道路，指着两侧火光通红的熔岩池。
艾福瑞开始吟唱;他的歌声轻柔无比，连站在一旁的哈普罗都几乎要听不见。虽然他担心即使是最轻微的杂音也可能会暴露他们的行踪，但他也只能强忍住叫艾福瑞闭上嘴巴的冲动。萨坦人的符文魔法包含了影像、声音与动作。如果哈普罗想要艾福瑞使用魔法，哈普罗就得要忍受这种令他牙酸耳麻的吟唱。他只能在一旁等候观看。
萨坦人跳起了舞蹈，以双手组织他的歌声所召唤而出的符文，笨拙的双腿优雅地踩着歌咏的步法。然后艾福瑞飞升离地，悬浮在地面上方一呎高的地方。他颇不以为然地张开双手，低头微笑看着哈普罗。
「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他说。
哈普罗也这么觉得;但他旋即发现了一样窘状，因为他必须要安抚狗儿安静下来。牠对站在地面上的艾福瑞似乎还不错，可是对浮在半空中的艾福瑞却相当不谅解。
这萨坦人确实达到了他的目的。艾福瑞飘浮在乱石路上，发出的声音比四周卷起的热流还要轻微。那么，究竟是哪里不对了?哈普罗焦躁地心想。是我在嫉妒吗?因为我无法这么做?不，我根本不需要!
派崔恩人的魔法能量来自于亲身所见、所感的实体基础——大地、丛林草木、岩石，以及他们四周的所有对象——并从而延展出无限的可能性。假若舍弃实相的基础，必将落入空无的混沌之中。但是萨坦人的魔法恰恰相反，它们是空灵的、隐相的，是由信念与意志所交织而成的可能性。哈普罗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宛若身后有个鬼魂在跟着。
他转过身背对着摆荡飘浮的萨坦人，召唤狗儿跟上前来，重新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他打算找出那条道路，并且暗自希望艾福瑞会去撞到头。
洞穴里的道路证明了哈普罗的猜测，它非常地宽，远比他所想的还要好走许多。就算是大型的载货车也可以轻松地推行前进。
哈普罗沿着洞穴墙壁前进，隐身在幽暗的黑影之中。狗儿被飞翔的艾福瑞深深吸引，落在后头，不可置信地抬头盯着这幅非凡的景象。萨坦人则是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胸前，无声地滑翔在哈普罗身后。
如今他们已经可以清楚听见洞穴里嘈杂的人声，似乎只要绕过这蜿蜒洞穴的下个转角，就可以迎面看见那些人群。但是，如同哈普罗所言，洞穴墙壁和岩石间的回声十分难以预料。派崔恩人和他的伙伴又走了好一段距离，直到话音变得极为清晰，哈普罗才警觉到他们终于接近了声音来源。
熔岩分流的规模变窄，四周也变得愈来愈暗。艾福瑞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而狗儿只要一踏入阴暗处就会彻底消失行踪。哈普罗可以从岩床上的刻痕清楚地看出，这条熔岩流过去应当极为宽大壮阔。但如今它已冷却干涸了，而且这座漆黑洞窟里的温度也比外头来得低。熔岩流最后终于消失了。没了光源，他们陷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哈普罗停下脚步，一件重物旋即从后头撞上了他。他低声骂了一句，生气地把飘浮在半空的艾福瑞推开。他完全没看见派崔恩人已停止前进，就这么直直地撞上来。哈普罗考虑是否要造出亮光，这是他孩提时就学会的简单法术，但是符文的蓝色亮光势必会暴露出他的存在，效果恐怕跟大声叫喊没什么两样。而同样的，艾福瑞这家伙也只是会帮倒忙而已。
「留在这里。」哈普罗低声对艾福瑞说，而他也很高兴地点头同意。「狗儿，看着他。」
狗儿坐了下来，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艾福瑞，像是要弄清楚这个人怎么有办法做出如此神奇的举动。
哈普罗摸索着岩壁缓缓前进，后方熔岩流所提供的亮光虽然薄弱，还足以让他看清楚自己是否正摔下断崖。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处转角，在远方道路尽头处看见了明亮的光线。光芒是黄色的，像是人为的火光，而非岩浆的红色热光。而且在光源附近，还散乱着数百个人的火光倒影。
洞窟后方相当宽敞，空间足以容下一整支军队仍绰绰有余。难道他找到了一支军队了?难道这就是让岸边的人惊慌逃离的部队吗?哈普罗定睛详查，仔细聆听。他听见了他们说话的声音，而且他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四周的黑暗愈来愈凝重，他强忍着挥之不去的绝望和失败感。
他发现了一支军队，而且是萨坦人的军队!
该怎么办?逃走!由死亡之门回去，把这坏消息告诉他主君。但是他主君势必会提出许多质问，而哈普罗却无法回答。
那艾福瑞呢?带他一起来真是个错误。哈普罗咒骂着自己。他应该把这萨坦人留在船上，别让他知道。然后他就可以把萨坦人带回迷宫，让他完全不晓得他的族人们还在石之界域埃布尔瑞克活得好好的。可是现在，只要艾福瑞大喊一声，他就能了结哈普罗的任务，了结他主君的希望和梦想，了结哈普罗的性命。
「萨坦人保佑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声，吓得哈普罗差点把身上的符文刺青都给抖掉了。
他旋即向后转，发现艾福瑞飘在半空中，张大了眼睛盯着前方洞窟中被火光照亮的人群。哈普罗绷紧神经，默默地等着，并且狠狠地瞪了任务失败的狗儿一眼。
至少，在我死前，我还能痛快地干掉一位萨坦人。
艾福瑞盯着前方的洞窟，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出奇地苍白，双眼隐隐透出忧愁与烦恼的神色。
「去呀，萨坦人!」哈普罗压低嗓子嘶哑地说：「你为什么还不过去?他们是你的同胞!」
「不!」艾福瑞消沉地回答：「他们不是我的同胞!」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说的明明是萨坦语。」
「不，哈普罗。萨坦人的语言是生命的语言。而他们所说的，」艾福瑞伸出一只手，如鬼魅般优雅地指道：「却是死亡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