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萨法格洞窟，埃布尔瑞克
「无稽之谈!」哈普罗不屑地反驳：「你根本没办法证明。」
「也许，它已经被证明了。」艾福瑞回答。
哈普罗站了起来，不打算继续待在此处，听这萨坦人的牢骚抱怨。所以，死人会有一些记忆上的问题，而且无法维持注意力。哈普罗心想，如果换成是他，他或许也不会想知道自己目前的状况。如果换成是他……他会想要被复活吗?
这个念头让他停下了脚步。他开始想象自己躺平在地上，死灵法师站在旁边，他的尸体站了起来……
哈普罗把这问题丢开，继续前进。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也许并不想，他心中有道声音轻声地告诉他。如果你死在这个世界——而且你差点就死在其他两个世界里——他们就会这样对待你!
睁大了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它们的过去。苍白的肌肤，蓝色的指甲和嘴唇，凌乱的头发。他感到一阵反胃。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逃跑，离开此处。
惊骇莫名的他连忙深呼吸了几下稳住自己的情绪。我到底是怎么了?逃跑!逃离这里!要逃避什么?不过是一堆尸体!
「都是萨坦人的错。」他生气地对自己说：「那个胆小的懦夫故意要让我胡思乱想。如果我死了的话，我想不管发生什么也都无所谓了吧!」但他的目光还是从活尸身上挪移到了灵体。那些可悲的影状形体总是飘游在它们的尸身周围，触手可及，但又无法接触。
「父王，交给我来吧!」埃德蒙跟具有无限耐性的活尸说：「跟大家留在这里。我会和士兵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遭受到城里的人攻击?什么城?我不记得还有哪一座城市。」已故先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悦，空洞的嗓音显得沮丧、困惑。
「没时间解释了，父王!」王子正逐渐丧失耐性，「请您不用担心，我会去处理。您跟百姓们留在这里。」
「是的，百姓们。」活尸好不容易抓住了这个话题，似乎不愿意就此放弃。「我的百姓们。他们需要我的领导。可是我能怎么办?我们的土地已濒临死亡!我们必须离开，寻找新的地方。孩子，你听见了吗?我们必须离开我们的土地!」
但是埃德蒙没听到。他已经和死亡士兵离开，快步赶往洞穴的入口。死灵法师则留下来聆听活尸继续喋喋不休。狗儿没有收到新的命令，于是便继续跟在王子身后。
哈普罗快步追向王子，但是当他赶上的时候，却看见埃德蒙的脸颊上挂着泪珠。哈普罗立刻后退一步，停下来和狗儿玩几下，让王子有时间让自己镇定下来。埃德蒙止住脚步，伸手迅速在眼睛上擦过，然后回过头来。
「你想要干嘛?」他口气不善地问。
「过来牵我的狗。」哈普罗说：「我还来不及抓住牠，狗儿就跟着你跑过来了。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时间了……」埃德蒙又开始快步前进。
死亡士兵的动作相当迅速，只是感觉有些僵硬笨拙。走路对它们而言具有相当的难度，它们无法很正确地踏稳脚步，或是在遭遇障碍时立刻改变方向。也因此，他们会一头撞上洞穴墙壁，踢翻石块，或是被落石绊倒。可是虽然它们似乎无法明白障碍为何物，却没有任何障碍可以阻止它们。它们会毫不犹豫地踏过红热的岩浆池。就算炽热的熔岩烧掉了它们残存的衣服和甲冑，把死肉烧成了焦肉也无所谓，这团焦肉还是会继续前进。
哈普罗又开始感到反胃。虽然他在迷宫里已见识过许多会把普通人逼疯的景象，但还是得鼓起勇气和钢铁般的意志，才能够定下心来跟在这群阴森可怕的军队后面。
埃德蒙瞟了他一眼，感觉似乎很想叫这位爱管闲事的家伙走开。而哈普罗则刻意保持着友善关心的表情。
「你刚刚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来自冥都的军队抵达了那座小镇。」埃德蒙简短地回答。然后他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以较为和善的口气继续说道：「很抱歉。我忘了你曾说过，你有一艘船停靠在那边。」
哈普罗原本要回答他船上的符文能彻底保护它，但旋即又改变了主意，「没错，我有点担心。所以我想要亲自过去看看。」
「我会叫死亡士兵去帮你看看，但是它们的报告可信度不高。就我所知，它们可能会跟你描述一位它们十年前所对抗的敌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用它们来当斥候呢?」
「因为我们不能让活人去冒这个险。」
所以，哈普罗心想，艾福瑞告诉我的话是真的。至少，这部分的确属实。而这又让他想起了另一个问题。艾福瑞这个萨坦人……独自待在那边……
「回去，」哈普罗对狗儿下令：「去艾福瑞那边。」
狗儿恭敬地服从牠主人的命令。
艾福瑞的心情极度沮丧，因此虽然他很清楚狗儿是哈普罗派来监视他的，他还是颇高兴看到狗儿跑回来。牠在艾福瑞身边趴下来，用舌头舔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把头窝进他的掌心底下，希望艾福瑞能抓抓牠的耳后。
而死灵法师的出现却是另外一回事。巴塔查尔是个精神矍铄的人，他挺直的站姿，威严的气度，以及飘垂的长袍，都更加凸显出他的身材比例，让他看起来比实际的身高还要高。他的皮肤跟这些不知阳光为何物的人一样，都是如象牙一般的苍白色。但他的头发却和多数萨坦人不同，颜色黑到近乎蓝色。他的下巴留着约三吋长的胡子，梳剪得十分整齐，如此地的黑曜石一般光滑亮眼。黑色的双瞳炯炯有神，精明专注，像是能看穿一切伪装，把秘密摊开来仔细详查。
巴塔查尔把那双永不懈怠的眼睛转向了艾福瑞，令他霎时觉得自己像是被利刃给刺穿了。
「我很高兴有这机会，能和你单独谈一谈。」巴塔查尔说。
可是艾福瑞却不想，一点也不想。但因为他大半辈子都待在宫廷里，嘴巴自然而然地开口说出客套的回答。然后他又问道：「请问……出了什么问题吗?」他被那双黑眼珠盯得十分不自在。
死灵法师微微一笑，很有礼貌地告知艾福瑞，就算有什么问题，那也不是他的问题。
艾福瑞并不赞同这样的说法，因为他目前是和他们在一起。但是这位萨坦人非常拙于争辩，所以他只是逆来顺受，保持沉默。狗儿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地在旁边看着他们两人。
巴塔查尔也没有出声。洞穴里的活人全都沉默不语，都在观看，都在等待。站在洞窟后方的死人也同样悄然无声，但它们并不是在等待，因为它们根本没有等待的目标。它们只是站着，而且会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有活人来告诉它们去做别的事。而国王的活尸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没有任何活人要和它交谈，所以最后它也凄凉地走到洞窟后方，加入它死亡子民们的等待行列。
「看来你并不认同操尸术，对不对?」巴塔查尔突然发问。
艾福瑞感觉好像岩浆改变了流向，淹没了他的双腿，他的身躯，他的脸。「没……没有，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没有回来找我们?你为什么要把我们遗弃在这里?」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你知道。」死灵法师虽然说得轻声细语，但话中的威胁之意却变得更加显著，因为他的愤怒是只说给艾福瑞听的。
倒也不尽然如此。因为狗儿也正在听。
「不，你知道。你是个萨坦人。你和我们是同一族的人。而且，你并非来自这个世界。」
艾福瑞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办法说谎，可是他又无法说出真相，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真相究竟为何。
巴塔查尔扬起嘴角，但那却是个可怕的笑容，双唇依然紧闭，充满了一种诡异和意外的狂喜。「我看见了你所来的世界，我在你的言语中看见了。那是个富饶的世界，一个充满光明和纯净空气的世界。古代人的传说果然是真的!我们漫长的追寻终于接近了终点!」
「你们要追寻什么?」艾福瑞绝望地发问，希望能改变话题;而他确实成功了。
「回到其他世界的途径!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巴塔查尔倾身往前靠，以低沉急切的嗓音说：「死亡之门!」
艾福瑞无法呼吸，感觉像是被挂上了吊刑台。
「对……对不起。」他结结巴巴地开口，想要站起来，想要逃走。「我……我感觉不大舒服——」
巴塔查尔伸手拉住艾福瑞的臂膀，「我可以安排让你变得更不舒服，」他朝某具活尸望了一眼。
艾福瑞喉头哽塞，大口喘着气，像是随时都要昏倒。狗儿抬起头叫了一声，询问萨坦人是否需要帮忙。
巴塔查尔对艾福瑞的反应显得很惊讶，死灵法师看起来似乎有些羞愧。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不应该这样威胁你。我不是个邪恶的人。但是，」他低声激动地说，「我却是个绝望的亡命之徒。」
艾福瑞浑身发抖，重重地坐回地上。他伸出颤抖的手，迟疑地拍了狗儿几下。狗儿放低牠的头，继续静静地观察。
「跟你在一起的另外那个人，皮肤上有符文刺青的那一位，他究竟是什么人?他跟你不一样，跟我也不一样。他不是萨坦人。可是跟小人族这类异族人种比起来，他却又跟我们比较相像。」巴塔查尔捡起一颗锐利的小石头，在洞穴里的亮光下仔细端倪。「这颗石头有两面，每一面都不一样，但两面都属于同一颗石头。你和我，看起来应该是在同一边。而他则是在另一面。但我们全都是同一颗石头。」
巴塔查尔清澄的黑色眼珠将苦苦挣扎的艾福瑞钉在墙上动弹不得，「告诉我!把他的事情告诉我!把你的真相告诉我!你们是不是从死亡之门来的?它到底在哪里?」
「我不能跟你说哈普罗的事情，」艾福瑞无力地回答：「那是他的故事，必须由他自己来选择要说或是要隐瞒。」艾福瑞开始感到恐慌，决定要说出真相来逃避质问，即使那只是部分的真相。「至于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那是……那是个意外!不是我的本意。」
死灵法师的黑眼珠刺穿了他，锐利的目光划过他的身子，刺探、搜寻。最后他闷哼一声，终于收回了他的凝视。巴塔查尔坐了下来，瞪着方才死者躺平的地方，沉思不语。
最后他终于开口道：「你没有说谎。因为你不能说谎，没办法欺骗别人。可是，你也没有说出真相。你怎么会具有这样的双重面相呢?」
「因为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因为我尚未彻底明白，如果我就这样随便说了出来，真相可能会遭扭曲，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所以我最好还是把我知道的事情暂且藏在心里。」
巴塔查尔的眼睛映照着黄色的火光，烧起了熊熊的怒火。艾福瑞的脸色微微发白，但依然坚定冷静地面对着他。最后死灵法师收起了敌意，他沮丧的愤怒化作一股沉痛的悲伤。
「据说我们也曾经拥有这样的美德。据说我们根本无法接受和明白同胞相残的惨剧，所以在我们的语言中甚至没有对应的词汇。可是呢，这些字眼我们现在都有了：谋杀、战争、诈欺、背叛、诱拐、死亡。是的，还有死亡。」
巴塔查尔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干哑，火热的愤怒已经凉冷硬化，如同流进冰水池子的岩浆。「你必须告诉我，你对死亡之门所知的一切事情。要是你不肯用活人的声音告诉我，那么你就得用死人的声音来告诉我!」他半转过身，指着那些活尸道：「它们绝对不会忘记生前的事情，生前的作为。它们只是忘掉了它们要做那些事情的原因而已!所以，它们会很乐意再做一遍……又一遍……然后再一遍。」
死灵法师滑步离开，走向王子离开的那个方向。艾福瑞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被吓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