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冥都，埃布尔瑞克
冥都城是依傍着此一凯恩(注1)的高耸岩墙所建立，并且以此为其国名。这座凯恩是全埃布尔瑞克最庞大、最古老的洞窟，它一直都有人定居，直到最近还成为住民众多的人口稠密区。早年往来于此一世界的旅客便逐渐定居到更靠近行星表面的温和地区，而那些城市的所在地往往被戏称是「夹于冰与火之间」。
埃布尔瑞克是萨坦人使用魔法裂变旧世界以拯救它时，最为精心设计的世界。「所以反而让人更感到加倍地错愕，原本看似正确无误的事情，后来反倒错得一塌糊涂。」在他们心情沉郁地前往城里的途中，艾福瑞曾如此自言自语道。
当然，艾福瑞心想，这个世界如同其他三个世界一样，本来就无法自给自足。它们必须要互通有无，互相合作。但后来因为某种不明的原因，导致它们断了联系，彼此孤立无援。
然而艾瑞亚那斯的下民却已设法适应了艰苦的环境活下来，而且要不是他们自己的纷争和内战的缘故，甚至还会更加地繁荣兴盛。从艾瑞亚那斯消失的，反倒是艾福瑞的萨坦人同胞。他惆怅地想，要是他们在这世界里也消失了，那该有多好，那该会有多好。
「冥都城到了。」总理大臣向众人宣告，然后动作生涩地从泥龙背上爬下来。「抱歉，从这边开始我们必须徒步用走的。城里不准任何兽类进入。包括狗。」他盯着哈普罗的宠物。
「我不会离开我的狗。」哈普罗简洁地说。
「你可以把那只宠物留在车上，」洁菈有点迟疑地提议：「如果你命令牠留在车上，牠会不会乖乖听话?我们可以带牠回我们家。」
「牠是很听话没错，可是我不会留牠在车上。」哈普罗从容不迫地下车，吹了声口哨叫狗儿过来。「我到哪儿，狗儿就跟到哪儿。否则我们俩哪里都不去。」
「这只狗非常听话。」洁菈和她丈夫一同下车，然后转身对总理大臣说：「我敢保证，牠在城里一定会很乖的。」
「法律订得很清楚：不准任何兽类进城。」总理大臣说，他的表情有如燧石般僵冷坚硬。「除了那些运到市场，要在指定时间内宰杀的牲口。而如果你不愿遵从我们的律法，先生，我们只好用武力让你就范。」
「啊，好吧!」哈普罗说，然后拍拍手背上的符文刺青。「这应该会很有趣。」
又有更多麻烦了。艾福瑞难过地预见。他原本就很怀疑这只狗和哈普罗之间的关系，如今又发生这种状况，他实在是不晓得该如何解决这件事。哈普罗宁可舍命也不愿意和狗儿分开，而且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他似乎很高兴有机会可以和人大打出手。
这也难怪。终于有机会可以面对面，挑战将他们族人锁在炼狱世界里的千年死仇。而且这仇敌的魔法技能和许多的知识，都已经大幅衰退了!只不过，这个派崔恩人有办法应付那些不死军队吗?先前在洞窟里的时候，他竟然那么容易就被逮住了。艾福瑞亲眼见到哈普罗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而且以他对哈普罗的了解，这世上应当没有多少人曾见过他如此无力的模样。但现在也许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也许他身上的魔法已经重新调整好了。
「我没时间陪你胡闹。」总理大臣冷冷地说：「我们已经快迟到，来不及晋见大君了。队长，解决牠。」
狗儿早已对他们的谈话感到无聊至极，忍不住又跑过去逗弄包卡兽。哈普罗的目光紧盯着总理大臣，禁卫军队长俯身紧紧抓住狗儿，然后在哈普罗还来不及反应之前，甩手将狗儿丢进一池滚烫的泥浆中。
狗儿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吼叫，疯狂地扑抓着前脚，漆亮的黑眼珠哀切地祈求主人快来救牠。
哈普罗纵身跃向狗儿，但是浓稠的泥浆异常滚烫，哈普罗还来不及救出狗儿，牠就沉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洁菈惊呼一声，别过头去扑进她丈夫的怀里。乔纳森震怒地瞪着总理大臣，而埃德蒙王子亦悲愤地吶喊喝止。
哈普罗瞬间抓狂。
他身上的符文如火烧般亮了起来，发出耀眼的蓝光和赤色红光。强光穿透了衣物，清楚地映照出画在他两臂上的符文。而虽然皮背心和皮裤挡住了胸背和腿上的刺青，但符文的能量已经强到在他四周形成了一圈炫目的光晕。脸色狰狞的哈普罗不发一语，忽然如飞箭似的冲向活尸队长，而见到威胁来袭的它亦伸手准备拔剑。
但剑尚未离鞘，哈普罗就已经冲到它的面前。当派崔恩人的手碰到活尸冰冷的躯壳时，白色的电光忽然爆出，绕着他们狂窜乱舞。哈普罗惨叫一声，踉跄地退了几步，被电得浑身痉挛颤动。他重重地撞上车子，虚弱地哀号，然后失去知觉，身子滑下瘫倒在泥灰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味，但活尸却浑然不觉，继续抽出长剑的动作。然后它转过头去看着总理大臣，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总理大臣目瞪口呆地看着哈普罗，看着他身上逐渐黯淡的符文，然后舔了一下干渴的嘴唇。
「杀了他。」他下令道。
「什么?」艾福瑞不可置信地颤声说：「杀了他?为什么?」
「因为，」洁菈伸手抓住艾福瑞的臂膀，小声地说：「从活尸身上取得情报，远比顽固的活人要来得容易。嘘，你救不了他的!」
「不，且慢!」埃德蒙冷冷地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残杀无力反抗的人!」他往前踏近一步，显然是打算要出手阻止这具活尸。
禁卫队长完全不理会他的威胁，只是挥手招了几下，两具已故士兵便跑了过来，从后面抓住王子，扭转他的双臂将他架住。愤怒的埃德蒙不停地挣扎。
「等一下。」总理大臣说：「殿下，请问这个身上有奇怪符号的人，是凯恩.泰勒斯特的人吗?」
「你很清楚他并不是。」埃德蒙回答：「他是个外地人。我今醒才在对岸那边认识他。可是他什么坏事也没做，而且忠诚的伙伴才刚惨死在他眼前。你已经惩罚过他的冒犯了。放过他吧!」
「殿下，」总理大臣说：「您真是太不智了。队长，继续执行你的命令。」
「我的同胞怎么……怎么会犯下这些可怕的罪过?」艾福瑞口齿不清地自言自语，用力拧着双手，一副恨不得要将它们扯断的模样。「如果我是站在一群派崔恩人当中，那么，我还能够理解。因为他们生性残暴无情，野心勃勃……而我们……我们是平衡的力量。波动将校准其自身。白魔法之于他们的黑魔法。善良之于邪恶。可是我在哈普罗身上……我在哈普罗身上见到了善良的特质……而如今我在自己的萨坦人同胞身上却看到了邪恶……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直接的答案就是：昏倒。
「不行!」艾福瑞惊呼一声，努力对抗他内心的脆弱和直欲淹没他的黑暗晕眩。「行动!必须采取……行动。抓住那把剑。没错。抓住那把剑。」
这位萨坦人一头冲向禁卫队长。
但那仅是计划。很不幸的是，最后这萨坦人却只有部分身体扑向禁卫队长。艾福瑞的上半身企图拦住剑势，但下半身却拒绝移动。于是，他就这样整个人栽倒在哈普罗身上。
艾福瑞一脸茫然，看见这派崔恩人的眼皮动了几下。
「看你干的好事!」哈普罗生气地从嘴角迸出话来：「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快滚开!」
或许这活尸根本没注意到地上的人已经由一变二，也或许它觉得一次宰掉两个比较省事，它丝毫不受影响地挥剑下击。
「我……我动不了!」艾福瑞被吓得四肢酸软，动弹不得。他惊慌地抬起头，看见锐利——但有些生锈——的刀刃迎面劈来。
萨坦人不假思索地呼唱脱口而出的符文。
这名禁卫队长生前是个勇敢有为的军人，深受下属的爱戴。他是在詹巴之柱的战役(注2)中，因为腹部受剑创而身亡的。它肚子上的狰狞伤口至今仍清晰可见，只是血污早已干了。
艾福瑞唱诵的符文似乎又造成了同样致命的打击。
在那一瞬间，它空洞的双眼似乎闪过了一丝生气。保存状态良好的面部现出了痛苦扭曲的表情，然后松开它掌中的长剑，伸向已被划开的肠肚。蓝紫色的双唇张开，发出无声的咆哮。
活尸弯下身子，双手挡在腹前，像是握住某个看不见之敌手的隐形刀刃。接着，又像是剑被抽开一般，活尸发出最后的无言吶喊，然后软倒在地上。它没有再站起来，没有再继续攻击。禁卫队长倒在灰土地上，死了。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移动，所有人都像是被那把隐形刀刃给刺中一样。最后是总理大臣最先回过神来。
「把它复活起来!」他向随行的死灵法师下令。
死灵法师急奔而来，黑袍摆荡，罩帽滑落，赶到禁卫队长的尸首旁边。
她唱出了符文。
没有反应。队长依旧动也不动。
死灵法师猛吸一大口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又生气地皱起眉头。她再次唱诵符文，但魔法依然没有作用。
活尸的灵体在死灵法师面前冉冉升起，站在女巫师和它的尸体之间。
「让开!」死灵法师厉声喝令，企图将它驱开，然而其结果就像尝试挥散火堆上的烟雾一样徒劳无功。
灵体依然待在原地，但外观却开始有了变化。不再是朦朦胧胧的一抹淡烟，而是恢复了清晰的人形，自信得意地面对着女法师。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而且强烈地感觉到这正是他生前神采奕奕的模样。
禁卫队长的灵体面对着死灵法师，接着众人看见了，或者以为他们看见了，它的灵体正坚决地摇头拒绝。它转过去背对着自己的尸身，然后缓步离开。四周的迷雾忽然响起了一阵悲痛莫名的哭号，而且隐隐之中似乎又弥漫着羡慕的情怀。
也或许，那只是吹过石隙岩缝的风吼?
死灵法师目瞪口呆地望着离去的灵体，直到它彻底消失后，她才忽然回过神来，闭上了嘴巴。
「走得好。」她弯身对着尸体再次念出符文，并且骂了一句：「混账东西，给我起来!」
尸体一动也不动。
死灵法师涨红着脸，恶狠狠地踢了尸身一脚。「起来!作战!执行你的命令!」
「够了!」艾福瑞挣扎着站起来，愤怒地大喊：「够了!让这个人安息!」
「你做了什么?」死灵法师转过头来质问艾福瑞，「你对它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艾福瑞被吓得退后一步，踩到哈普罗的脚踝;派崔恩人发出呻吟动了几下。
「我……我不知道!」艾福瑞一路后退，背已经贴上了座车旁边。
死灵法师向他逼近，「你到底做了什么?」她提高音量厉声逼问。
「预言!」洁菈抓住她的丈夫，惊呼道：「先知的预言!」
死灵法师听见洁菈的呼喝，停下了动作，瞇眼盯着艾福瑞，然后迅速回头查看总理大臣是否有进一步的命令，只是他似乎仍未进入状况。
「它为什么没有站起来?」他盯着尸体，颤声问道。
死灵法师咬着唇，默默地摇了摇头。然后她走过去，低声向总理大臣解释这突发的状况。
洁菈趁着总理大臣分心的时候，快步赶到哈普罗身边。虽然她很关切这位派崔恩人的状况，但绿色的双眸同时也疑惑地盯着艾福瑞。
「我……我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显然和其他人一样困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而且……我被吓坏了!那把剑——」他浑身发抖、冷汗直流地说：「妳知道，我不是个勇敢的人。通常大部分的时候，我……我会昏倒。妳可以问他。」他抖着手指向埃德蒙，「在他的手下抓住我们的时候，我就昏倒了!这一次我也想要昏倒，可是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然后我看见了那把剑……我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这样脱口而出了!我用性命担保，我真的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哼，用性命担保!」死灵法师转了过来，兜帽底下的双眼阴森森地瞪着他。「等死了以后，你很快就会想起来的。你要知道，死人是永远不会说谎，永远不会隐瞒事情的!」
「我说的都是实话，」艾福瑞温顺地说：「而且我怀疑，就算我死了，我的尸体也无法再补充说明些什么。」
哈普罗又呻吟了一声，但是感觉上，他好像是刻意在回应艾福瑞的话。
「他的状况如何?」乔纳森问他的妻子。
洁菈伸手描触哈普罗皮肤上的符文，「我想他应该不会有事。魔法符记似乎吸收掉了大半的冲击力。他的心跳强而有力，而且——」
哈普罗忽然手腕一翻，紧紧抓住洁菈的手。「绝对不要再碰我!」他压低嗓子，嘶哑着说。
洁菈脸红耳赤地回答：「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皱着眉头，想要把手抽开。「你弄痛我了……」
哈普罗将她放开，然后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虽然他还是得利用座车来支撑身体。乔纳森迅速赶到他妻子身边。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公爵生气地对哈普罗说：「她只是想要帮忙——」
「亲爱的，别这样。」洁菈打断他的话：「我被骂是应该的，因为我擅自主张。对不起，先生，请原谅我。」
哈普罗闷哼一声，勉强说了几句不大方的话。他显然还是觉得很不舒服，也明白危险并没有减少。
真要说的话，艾福瑞反倒认为还更危险了。
总理大臣正在对部队下达新的命令。士兵们将王子一行人团团围住，逼迫他们靠得更紧。
「你刚刚到底做了什么?」哈普罗挨近可怜兮兮的艾福瑞，嘶声问道。
「他实现了预言!」洁菈低声说。
「预言?」哈普罗看着他们，「什么预言?」
但洁菈只是摇摇头，摸着她瘀青的手，转过身去，而乔纳森则揽肩抱住她。
「什么预言?」哈普罗转头盯着艾福瑞，锲而不舍地问：「你对那个尸体到底做了什么?」
「我杀了他。」艾福瑞解释道：「它打算要杀了你——」
「所以你杀了个死人来救我。呵，真是有道理啊!只有你——」哈普罗忽然住口，盯着那具尸体，然后又回头看着这萨坦人。「你说你『杀了』他?」
「没错。他已经死了。彻底死了。」
派崔恩人的目光由艾福瑞挪移到愤怒的死灵法师，目光锐利的公爵夫人，以及警觉多疑的王子。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艾福瑞难过地恳求道：「我……我被吓坏了。」
「卫兵!把他们拉开!」总理大臣抬手一挥，两具活尸迅速前去将艾福瑞和哈普罗分开。「不准私下交谈!全都一样!那么公爵大人，」他转过去对公爵夫妇说：「这件事情恐怕……有了些变化。大君会想要接见你们所有的人。守卫，带走他们!」
总理大臣和随行的死灵法师跨着坐骑，朝向城门走回去。活尸士兵围住囚犯，将他们一个个隔开，喝令他们前进。
艾福瑞看见哈普罗朝他忠心狗儿消失的那个泥坑看了一眼，他双唇紧闭，眼神严肃地眨了好几下。然后守卫便将他押走，挡住了艾福瑞的视线。
接着又发生了一件意外。埃德蒙硬生生地甩开活尸士兵冰冷的手掌，表明他要以王子的身分，而非囚犯，进入这座城市。他庄重威严地迈开大步，将守卫甩在身后。
洁菈把握机会趁乱赶紧向她的车夫交代了几句话。它点了点头，然后掉转包卡兽的方向，走向通往她家的道路。公爵夫妇互相使了个眼色，他们两人正想着同一件事情，但究竟会是什么，难过的艾福瑞实在完全毫无头绪。
然而在此刻，他也不想去知道。其实他并没有说谎。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而且他也衷心希望，自己并没有那么做。沉沦在阴郁的思绪中，他丝毫没察觉公爵夫妇已经走到了他的左、右后方，而已亡的卫兵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注1 凯恩(kairn)一词在萨坦语当中即为「洞窟」之意，是矮人词汇「cairn」的变体，原意为「一堆石头」。有趣的是，萨坦人在搬迁至埃布尔瑞克之前，并没有洞窟这个词汇，所以他们显然得引用矮人的固有词汇。
注2 这场战役是在泰比斯人反叛时所发生的，起因是他们拒绝支付三分之一的收成作为税金缴纳给大君。这场叛乱最后以失败收场，并且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泰比斯城邦的没落。然而亦有立场公正的史学家指出，虽然此一巨额的税金确实极不合理，但先前泰比斯人却也毫无同情心地向大君及冥都的居民要求，每用一次泰比斯的魔光柱就得支付五十袋凯恩草的费用，等于变相控制住冥都城的水源供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