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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旧城区,埃布尔瑞克

  目前这段时间被称为「大君的清醒时刻」,虽然大君本人远在冥都城里,但旧城区里的人却都已经起来忙进忙出的了。他们必须唤醒陷入迟滞状态的亡者,更新它们保持运作的魔法,催促它们开始着手例行的各项工作。身为父亲家里的死灵法师,洁菈不停地忙着照顾每一具活尸,唱诵将仿冒之生命带回给仆人与工人们的魔法符文。

  其实亡者并不需要睡眠。它们会在睡眠时刻被告知要坐下来,不要随意走动,以免惊动了住家里的活人。活尸会顺从地走到任何不碍事的地方,静止不动,无声无息地等过整个睡眠时刻。

  「它们不用睡觉,可是它们会作梦吗?」艾福瑞凄苦可怜地看着它们。

  这或许是他的幻想,但他忍不住开始想象,在这段直到翌序前都将与活人失去接触的时间里,亡者脸上的表情会转而变得悲伤。飘荡在它们躯壳旁的灵体,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吶喊。艾福瑞躺在他的床上,翻来覆去,无止息的哭声与叹息使得他无法成眠。

  「真是个奇怪的念头。」洁菈在早餐时说。

  公爵夫妇与艾福瑞一同共进早餐,她不好意思地解释,伯爵已经先行用过餐,到楼下实验室去开始工作了。艾福瑞只依稀晓得这位老先生是在忙些什么。他好像是在实验不同品种的凯恩草,看看是否能培育出够强韧的新品种,以栽种到荒凉冰冷的旧城区。

  「你一定是误把风声当成什么活尸呻吟的声音了。」洁菈说,然后继续为大家倒凯恩草茶,分盛驼胉肉(注1)的肉片。(先前艾福瑞一直不敢问,但在得知帮他们煮饭的人是个还活着的女仆后,他总算松了一口大气。)

  「难不成这里的风还会开口说话。」艾福瑞自言自语地说,但是只有他的餐盘听得见。

  「你知道,在我还小的时候,我也有想过同样的事情。」乔纳森说:「真好笑,要是你没提起,我还真的全都忘记了。以前我小时候有个老保姆,她会在我睡觉的时候坐在旁边陪我。后来她死后,她的尸体被复活了起来,然后很自然的,她总会回到幼儿房去做她生前做的事情。可是自从她死后,只要她人在那里,我就会睡不着。我觉得她好像是在哭泣。母亲跟我解释了好多遍,说那只是我的幻想而已。我想大概是吧,只不过在那个时候对我来讲,那种感觉倒是跟真的一样。」

  「她后来怎么了?」艾福瑞问。

  乔纳森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母亲最后不得不把她给弄走。你知道,小朋友固执起来的时候,你没办法和小朋友说道理。他们跟我说了好多好多次,可是全都没有用,最后只好把保姆送走。」

  「真是个被宠坏的小鬼!」洁菈边喝着茶边笑着对她丈夫说。

  「是啦,我小时候大概真的是这样。」乔纳森红着脸尴尬地说:「妳知道,我是老么嘛!对了,亲爱的,说到我们家——」

  洁菈放下杯子,摇了摇头。「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你很担心收割的状况。但是我们的裂谷领地是大君手下头一个会去搜寻我们的地方。」

  「可是,难道下个地方就不会是这里吗?」乔纳森停住正送往嘴边的叉子,好奇地问道。

  洁菈气定神闲地吃着她的早餐,「我收到托马斯送来的消息。大君的手下已经出发前往裂谷了。它们得花上至少半序的时间才能够抵达我们的城堡。然后它们还得浪费时间进行搜索,然后再花上半序的时间回去报告。要是克雷特斯还在意我们的话——他现在有一场仗忙着要打——他将会再命令它们来这里。可是它们绝不可能在明序之前来到旧城区,而我们今序就要离开了,就等托马斯回来。」

  「你说她是不是很厉害呢,艾福瑞?」乔纳森崇拜地看着他的妻子,「换成是我,我绝对想不出这样的道理。我一定会没大脑地乱跑一气,自投罗网撞进大君手下的掌中。」

  「是,真是厉害。」艾福瑞咕哝着说。

  谈论有部队在搜寻他们,以及要在沉眠时刻溜出去躲起来的话题,让艾福瑞万分焦躁气馁。盘子里油腻腻的驼胉肉的样子和气味让他感到恶心。洁菈和乔纳森正深情款款地互相望着彼此的眼睛。艾福瑞从盘子里拿起一大块驼胉肉,偷偷把它丢给躺在他脚边的狗儿。牠摇摇尾巴,愉快地接受招待。

  早餐结束后,公爵夫妇消失离开,去为今眠的活动做准备,而伯爵也依然待在实验室里。艾福瑞只剩下他自己的忧郁(以及寸步不离的狗儿)陪伴着他。他在屋里四处走来走去,最后终于找到了图书室。

  房间不大,而且没有窗户,墙上的瓦斯灯发出微弱的光源。书架是钉死在墙壁上的,上头摆满了许许多多的书册。有些书看起来相当老旧,书背封皮都已经裂开破损了。他满心畏惧地靠近书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会发现什么;也许是过去的声音,告诉他失败与懊悔。然后他松了一口大气,发现架上的书都只是农业主题的专论:《凯恩草的栽种》、《包卡兽常见之疾病》。

  「甚至还有,」他低下头说:「一本关于狗的书。」

  狗儿听见有人在叫牠的名字,竖起了耳朵,尾巴在地上拍来扫去。

  「但是我敢说,书里一定不会有像你这样的狗!」艾福瑞自言自语道。

  狗儿咧嘴微笑,聪明的眼睛似乎也流露出感同身受的意味。

  艾福瑞继续在书架上随意浏览,希望能找到某种无害的东西来占据他的脑袋,让他不会再想起周遭的混乱、危险与恐惧。一部厚重的书本,书背上镶着豪华的金叶装饰,吸引了他的目光。这是一本相当气派的书,虽然说看得出来经常在使用,但保存状况依然良好。他把书抽出,翻过来看它的封面是什么。

  《当代操尸术研究》。

  艾福瑞全身从头颤抖到脚,他试着想把书本放回架子上,可是发抖的双手却变得比往常更加笨拙,失手把书给摔在地上。他没有勇气捡起它,就这样逃离了这个房间,逃离了屋子的这块角落。

  他凄凉悲苦地游荡在伯爵阴森的宅邸里,无法休息,无法安坐下来,如游魂似的从这个房间飘移到那个房间。他茫然的眼睛望着窗外荒凉的大地,他笨拙的双脚踢开了小型的家具,他的双手打翻了盛着凯恩草茶的杯子。

  你在怕什么?他问自己,同时他的思绪不停地飘回那间图书室。你怕的绝对不是自己会屈服于这种邪恶魔法的诱惑!他的目光挪向旁边的一位活尸仆人,它在生前曾清理过打翻了的茶杯,如今死后也依然机械似的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艾福瑞转过头去,盯着窗外被黑灰覆盖的荒原。

  忠心遵守主人最后命令的狗儿,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小心翼翼地看守着他。狗儿或许是认为艾福瑞终于有想要停下来休息一阵子了,于是牠趴坐在地上,把尾巴卷到鼻头边,轻轻呼了口气,然后闭上眼睛。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狗儿的时候。我还记得哈普罗,还有他缠着绷带的双手。我记得胡夫,那个杀手,还有一出生就被抱走的灭。

  灭。

  艾福瑞脸色憔悴,把额头靠在窗户上,好似他的头已经沉重得超出了他的负担能力……

  ……这片哈葛斯树林位在琵崔恩流放地,这是一座飘浮在空之界域艾瑞亚那斯里头的珊瑚石浮岛。这座森林是个可怕的地方;至少,艾福瑞是这么觉得。但是话说回来,墓窖之外的大多数地方都会让这萨坦人感到害怕。哈葛斯树又被称为水晶树。它们在艾瑞亚那斯极为宝贵,可栽种用来把水储存在它们脆弱的水晶树干里。但是这片林子并非人工栽植的哈葛斯林场,这些树并没有经过修剪整理。

  在野地里,原始的哈葛斯树林可以长到好几百呎高。艾福瑞所走的地面上散落着被浮岛这端的强风给吹落的树枝。他盯着这些枝干,不可置信地看着它们如剃刀般锐利的碎边。破裂声如轰雷般响亮,让人忍不住幻想起巨大的枝干会摔裂在他顶上的可怕画面。艾福瑞暗自感到宽慰,他所走的是沿着树林边的一条路。但是杀手胡夫却突然停了下来,举起手。

  「这一边。」他指向森林里。

  「在里面?」艾福瑞简直不敢相信。在有暴风的时候走入哈葛斯树林根本就是疯了,是自杀的举动。但也许这正是胡夫所想要的。

  艾福瑞很早以前就开始怀疑,魔手胡夫没办法完成他的「合同」,冷静地杀掉跟着他们一起旅行的灭。艾福瑞一直在观察这位杀手内心的挣扎。他几乎可以听见胡夫持续不停的自责和咒骂,诅咒他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软弱且多愁善感的笨蛋。他,魔手胡夫,一个不知已杀过多少人的顶尖刺客,在此之前从不曾有过丝毫的迟疑与悔恨。

  但灭却是个如此漂亮、讨喜、迷人的小孩……有着邪恶黑暗的灵魂,被他从未曾谋面的巫师父亲的耳畔细语所扭曲污染的灵魂。胡夫完全不晓得他这只准备猎食的蜘蛛,其实已被困在一张邪恶狡诈程度远超过他想象之外的毒网里头。

  他们三人——灭、胡夫、艾福瑞——进入了哈葛斯森林。他们先是脚步蹒跚地穿过一片纠葛绵密的矮树丛,最后终于走到一条没什么障碍的小路。灭的兴致高昂,等不及想早点看到胡夫传说中的飞船。小男孩一路往前冲,风势急劲,吹得哈葛斯树的枝干不住地敲击碰撞,可是清澈的叮当声听在艾福瑞耳里却显得格外刺耳与不祥。

  「呃,先生,我们是不是该阻止他呢?」萨坦人问道。

  「他不会有事的。」胡夫回答。艾福瑞当下立刻明白,这杀手是想要卸掉他的责任,把这孩子的生死交给命运来决定,让不知名的神祇——倘若祂果真存在的话——来承担这罪过。

  祂果真应验了。

  艾福瑞听见碎裂的声响,宛如大漩涡风暴云层里的轰隆雷响。他看见一段枝干掉了下来,看见灭正站在底下,惊骇失神地抬起头。萨坦人往前疾奔,但还是太迟了。水晶枝干啪啷地砸落在那孩子身上。

  他听见一声惨叫,然后,突然间,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艾福瑞往前狂奔。掉落的枝干相当大,它完全掩盖了整条小径。看不见这孩子的尸首,他一定是被压在破碎的枝干底下。艾福瑞绝望地看着碎裂的树枝,它们个个都像矛锋刀尖那般锐利。

  放手吧,不要干涉。你知道这孩子的本性!你知道他所隐藏的邪恶。就让它跟着这孩子一同死去吧!

  但他只是个孩子啊!他一直没有机会决定他自己的命运。难道他必须为父亲的罪过付出代价吗?难道他不该有这机会,去亲眼见识看看,去明白,去判断,去拯救他自己,而且或许也能拯救其他人?

  艾福瑞回头望着小径后方。胡夫一定有听见枝干掉落的声音,一定有听见惨叫声。那杀手还从容不迫地走着,说不定他正在祈谢上苍达成了他的愿望。可是无论如何,他很快就会过来了。

  巨大的枝干得要一组人马带着绳索和吊缆等工具才能移开——或者是一位法力强大的人。艾福瑞站在它旁边,开始唱诵符文。无形的力量交织缠绕住树干,将它们裂分为两半,然后将它们抬起,分别置放在道路的两侧。碎散的树枝底下躺着灭。

  这孩子还没有死,但生命正逐渐离他而去。他浑身是血,水晶碎片刺穿了他幼小的躯体,而且身上不知道被压碎了多少根骨头。

  把生命带回给死者。但波动必须矫正其自身。一人复活,就会有另一人无端过世。

  这孩子已失去了意识,感受不到痛楚,他的生命正急遽消逝。

  倘若我是医生的话,我一定会尽力协助他活下来。难道我有能力做到的事情,是错的吗?

  艾福瑞拾起一小块水晶碎片。原本笨拙的双手,如今却细巧熟练地在舞画着。萨坦人在自己身上割了一道伤口,然后蹲跪在这孩子的身边,用他自己的鲜血在小男孩残破的胸口上画了一道符记。然后他唱出了符文,伸手在半空中重复画写符记。

  孩子破碎的骨头开始接合复原,裂开的伤口慢慢合拢,短促的呼吸逐渐缓和,灰蓝色的肌肤变得粉红,重新又充满了生命力。

  灭坐起身子,瞪视着艾福瑞。他蔚蓝的双眸比哈葛斯树的水晶碎片还更加锐利……

  ……灭活了下来。而胡夫却死了。无端地死了。艾福瑞伸手压着他疼痛的太阳穴。可是其他人却得救了!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知道我做的是否正确呢?我只是知道,我有能力救活这孩子,然后我就这么做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掉。

  这时候,艾福瑞终于明白他自己是在怕什么了。要是翻开了操尸术的那本书,他将会在书页上看见,当时他画在灭身上的那道符文。

  我已经踏上了通往黑暗之路的第一步,有谁知道我会不会继续踏出第二,甚至第三步!难道我有比这些人,比这些同胞们更加坚强吗?

  不,艾福瑞对自己说。他满心绝望,沉重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不,我也是一样的。

  注1 驼胉兽极可能是猪只的后裔,牠们是在大裂变之后,由萨坦人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因为蔬果极为稀有,所以肉品是埃布尔瑞克萨坦人的主食,而驼胉兽正是主要的肉品来源。驼胉兽啃食凯恩草,多半放养于新城区,然后再带到冥都的市场贩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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