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墓窖，埃布尔瑞克
防腐师呻吟几声，身子动了一下，然后醒了过来。脚步声又开始移动了，争吵的声音已经停止。他们显然已经获得命令，正赶过来追杀他们。
埃德蒙王子复苏的活尸左顾右盼，神情茫然地活像个刚睡醒的人。它的灵体飘浮在王子的肩后，漫无条理地低语，听来有如寒风呼啸。公爵夫人的活尸犹似可怕的人间恶梦，她的形体不停地变换，这一刻扭曲的灵体独立分开，下一刻又再度和苍白血污的尸体合而为一。她的丈夫束手无策，只能瞠目结舌地瞪着她;他所犯下的可怕罪行令他震惊过度。艾福瑞脸色死白，甚至比尸体还要苍白，而且看起来一副随时都会昏倒的模样。狗儿在一旁激动地狂吠不止。
「干脆直接死掉，」哈普罗痛苦地说：「反倒轻松多了……只是我不能够留下我的尸体。」
「快点出发!」他大声下令，并且用力戳了艾福瑞一下。「我负责照顾王子。快走!」
「可是那——」艾福瑞的目光持续盯着公爵和可怕的公爵夫人。
「别理他们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士兵和大君本人很可能已经追过来了。」哈普罗推了不情愿的艾福瑞一把，「克雷特斯自会处理公爵和他夫人。」
「他们会把我毁尸灭迹!」尸妖厉声惨叫。
「……毁尸灭迹……」回声应和。
恐惧促使尸妖的躯体和灵体开始行动。哈普罗望着被蓝色符文所照亮的通道，突然有种诡异的感觉，好像有两个女人追了过来。
洁菈的行动也促使乔纳森开始拔腿狂奔，跟在他妻子后面。他朝洁菈伸出双手，但他似乎就是没有办法碰触到它。最后他只能无奈地放下双手。
艾福瑞唱出咒语。墙上的符文发出明亮的光线，照亮他们深入墓窖的逃亡路线。光线持续提供照明，就算其中一边墙上的符文变得微弱或熄灭，另外一边的符记也会保持正常的运作，提供他们充足的照明。
引路符文带着他们深入墓窖底下。地面以大角度往下倾斜，让他们走起来格外艰辛。不久后他们便离开了地牢，而墙上的瓦斯灯等近代新增的产物，也全数消失了。
「这个地方……非常古老!」艾福瑞喘着大气惊讶地说。不停地奔跑、绊倒和摔倒，几乎耗尽他所有的体力。「这里的符文……没有被破坏过。」
「但它们到底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它们不会把我们带进坑里吧?还是带我们撞上一面墙?」
「我觉得……应该不会吧!」
「你觉得!」哈普罗啐道。
「至少，引路的符文没有把敌人引向我们。」艾福瑞硬着头皮说;他指着后方他们刚刚走过的路。它已经被黑暗给吞没了，符文彻底熄灭。
哈普罗仔细聆听，他听不到任何的脚步声或讲话的声音。也许艾福瑞这笨蛋总算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也许大君已经放弃追逐了。
「可能是那样，也可能是因为他晓得不该闯入这里。」哈普罗喃喃说道。他感到双腿酸痛无力，连呼吸喘气都得耗上好一番力气。符文涌现在他蒙眬不清的眼前。
「只要让我休息……一会儿，有时间思考一下——」艾福瑞胆怯地提议。
哈普罗不想停下来。他无法想象克雷特斯会愿意就此放弃，让他们逃出他的魔掌。但是这派崔恩人很清楚——虽然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已经连再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吧!」他欣慰地坐在地板上，狗儿挤到他的身边，把头架在哈普罗的腿上。
「狗儿，看着他们。」他下令道，然后慢慢地把狗儿的头转过去，要牠盯住狭窄通道里的每一个人。王子的活尸已经停了下来，呆立在原地茫然无神地看着前方。洁菈的身躯和灵体分分合合，不安地由长廊的这一端漫游到另一端。乔纳森瘫坐在隧道地板上，双手摀着脸。自从他们逃离地牢之后，他就不曾开口过。
派崔恩人闭上了眼睛，疲惫地想着他是否还有足够的力气来完成医疗程序。或者在中了如此强烈的剧毒后，他是否还有彻底康复的可能……
狗儿抬起头，大叫一声。哈普罗张开了他的眼睛。「殿下，请不要乱走。」
王子的活尸向后转。它刚才一直继续朝长廊深处走去，坚决的目的显然已经取代了茫然的知觉。
「你不是我的人民。我必须回到我的人民身边去。」
「我们会带你过去的。可是你一定要有耐性。」
这答案似乎满足了埃德蒙的活尸，它又恢复了立定不动的状态。然而他的灵体却不安分地左右飘移，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尸妖停下它焦躁的踱步，转过头来，好似有个声音在对它说话。
「这就是你要的吗?这种经验一点也不好受!你看看我!」它凄厉地哭喊。
「……看看我……」回声紧接着传出。
埃德蒙的灵体显得相当坚决。
尸妖举起双手，染血的双掌在王子的活尸身上织出奇异的符文。埃德蒙原本祥和的死相忽然变得痛苦狰狞，灵体逐渐消失，尸体的眼神却活了起来。它的嘴唇动了几下，开口说话，却只有一位成员听见了。
尸妖转头对哈普罗说：「殿下想要知道，你为什么要帮助他。」
哈普罗尝试注视尸妖，直视它的双眼，却发现还是做不到。它身上的血迹，胸口的箭矢，还有飘忽不定的脸孔，实在是太诡异、太可怕了，令人难以正视。他诅咒自己的懦弱无能，转而把目光移到王子身上。
「它怎么能够想任何事情?它已经死了。」
「身体是死了，」尸妖回答：「但精神还活着。王子的灵体可以察觉到它四周发生的事情。它只是无法说出，无法表达。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被困住的这种非生非死的状态是如此可怕!」
「……可怕……」回声响起。
「可是现在，」尸妖可怕的脸上出现了冷冷的骄傲神情，并且继续说道：「我已经尽我所能给了它说话的能力，沟通的能力。我已经给了它表达的能力，让它的精神与肉体合而为一。」
「但是……我们听不见它。」艾福瑞有气无力地说。
「不，它的精神和肉体分离太久，已经融合在一起了，但是这种融合非常地痛苦，你可以看得出来。它不会持续太久。不像我，我的折磨是永恒的!」
「……永恒的……」
乔纳森在一旁发出惨叫，痛苦地扭动身子，悲惨程度几乎不下于他的妻子。艾福瑞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张大嘴巴。哈普罗用力顶了他一下，警告他别胡乱说话。
「殿下重复他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帮助他?」
「殿下，」哈普罗仔细思量他的用字遣词，缓缓地对王子说：「在帮助你的同时，我也在帮助我自己。我的船……还记得我的船吗?」
活尸好像真的点了个头。
「我的船，」哈普罗继续道：「在火之海的另外一边，停靠在平安港。如今你的人民控制着平安港。我会护送你渡过火之海，只要你能够让你的人民不要攻击我，让我安全离开码头。」
活尸动也不动地站着，只有死亡的双眼闪了几下作为响应。
尸妖侧耳聆听，然后略微轻蔑地说：「殿下明白了，而且也同意这样的安排。」
哈普罗心想：哈，原本我还想抛弃公爵夫人和它心理受创的老公。没想到它——不管它到底变成了什么——竟然是如此的有用。然后他转身靠了过去，抓住艾福瑞的袍子。
「你有想起什么了吗?你知道这些符文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吗?」
「我想……我应该知道。」艾福瑞愈讲愈小声，目光挪向洁菈。「但你发现了吗?它能和死者沟通!」
「没错，我知道!而且克雷特斯也会知道，如果我们被他逮到的话。」哈普罗摩搓着双掌，他的皮肤仍然觉得灼热刺痛。「我不喜欢这样。有人要来了。有人在跟踪我们。不管那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我都没有作战和抵抗的能力。萨坦人，我们的命得靠你来救。」
「现在我懂了。」尸妖轻声地说，不知道是说给王子的灵体听的，还是它另一半饱受折磨的躯壳听的。「我听见了你充满悲伤痛苦的话。我能体会你的懊悔，你的绝望，你的沮丧!」
尸妖拧着双手，提高音量说：「你拚命地想要让他们听见，可是他们却听不见!这种痛苦比插在我心口的箭还要惨痛!」尸妖抓住箭身，一把将它抽了出来，愤恨难消地扔到地上。「那种痛苦很快就会结束了。但这种痛苦会永远存在!永远不会结束!哦，亲爱的，你应该让我死的!」
「……应该让我死的……」悲惨的回声响彻了寂静的通道。
「我知道它的感受，」哈普罗冷冷地说：「注意听我的话，萨坦人!以后还有时间让你好好哭个够……如果我们运气够好的话。符文，你这混账!」
艾福瑞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洁菈身上移开。「对，符文。」他咽了一下，「引路符记正指引我们前往某个特定的方向，它们一直保持着同一条路。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我们已经经过了好几条其他的隧道，从我们走的这一条路分岔出去，可是符文都没有把我们带过去。当我说出启动符文的时候，我心里是想着我要出去，所以符文就会带领我到我要求的地方。但是——」艾福瑞忽然犹豫了起来。
「但是什么?」
「但是那个出口很有可能会是王宫的正门。」艾福瑞无奈地说。
哈普罗叹了一口气，忍住想要回去被毒死在牢房里的冲动。「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前进。」他皮肤上符文的灼热感依然很强烈。他迟缓痛苦地站起来，向狗儿吹了声口哨。
「哈普罗，」艾福瑞站了起来，犹豫地伸出手摆在派崔恩人的臂膀上。「你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它的感受?难道你认为我应该要放手让你死掉吗?」
哈普罗立刻甩开他的手，「萨坦人，如果你救我一命是为了要博得感激的话，那你就错了。因为你这样救了我，反倒危害到我的族人，你的同胞，还有那些你最关心的愚蠢下民!没错，你应该要让我死掉，萨坦人!你应该要让我死掉，然后照我的话把我毁尸灭迹!」
艾福瑞瞪大眼睛，既困惑又害怕。「危害……我不明白。」
哈普罗举起满是刺青的手臂，伸到艾福瑞的面前，指着他皮肤上的符文。「你以为克雷特斯为什么要使用毒药，而不用长矛或箭矢来杀我。为什么要用毒药?而不用会损坏我皮肤的武器?」
艾福瑞激动地说：「萨坦人保佑!」
哈普罗冷笑一声，「是啊!萨坦人保佑!你们还真是有保佑啊!好了，继续前进。带我们离开这里。」
艾福瑞开始前进，墙上的符记在他接近时自动亮起柔和的蓝光。王子的活尸还先停下来等着已成尸妖的公爵夫人，庄重有礼地伸出它的手，丝毫不介意自己胸口上有个诡异的大洞。
尸妖的目光由已死的王子身上，转向了它的丈夫。
乔纳森低着头，双手揪住他的长发，懊悔难过地扯着它。
尸妖毫无感情地望着他，脸色冰冷平静，冻结在死亡的面具中。被囚困在躯壳内的灵体赋予尸妖可怕的性命，忽然从死亡的双眼中瞪视而出，眼神凶恶狠毒。
「是活人害我们变成这样的。」她愤恨地说。
「……害我们变成这样……」回声如泣如诉。
公爵抬起头，他的脸色铁青，双眼圆睁。尸妖朝他走近了一步，但他却倒退避开他过去的妻子。
尸妖静静地凝视着他。她的灵体徒劳无功地想要逃脱肉体的囚牢，两者分分合合，看得人眼花撩乱。然后它不发一语地转过身，走到已故的王子身边，双脚毫不介意地踩过它扔在地上的染血箭矢。
乔纳森瞪大了眼睛，忽然从袍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在即将熄灭的符文亮光中一闪而出。
「狗儿!」哈普罗大喊：「阻止他!」
狗儿张开利嘴纵身一跃，乔纳森受惊吃痛地大喊，所持的匕首喀啷一声掉到地上。他急忙想捡起来，但狗儿的动作却比他更快。牠脚踩着匕首，龇牙咧嘴地对他咆哮。乔纳森往后退开，握住他流血的手腕。
哈普罗伸手抓住公爵的臂膀，拉着他跟在艾福瑞的后面往前走。然后他吹了声口哨，叫狗儿跟上来。
「你为什么阻止我!」乔纳森语气呆滞地问;他拖着沉重的双腿，盲目地往前走。「我想死!」
哈普罗闷哼一声，「我不需要再多一具尸体!快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