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普莱恩上空某处
哈普罗坐在舰桥掌舵石前方，狗儿趴在他身旁，双眼疲惫、绝望地盯着龙翼号的窗外。他们已经飞行了多久的时间?
「一天。」哈普罗苦涩地说：「漫长、愚蠢、无聊，而且永无止尽的一天。」
派崔恩人没有计时的工具，他们也不需要。他们对周遭世界的魔法敏锐度，可让他们直觉地明白幽联界当中的时间推移。但是哈普罗已从先前穿越死亡之门，以及进入其他世界的经验得知，感应时间的魔法本能将会随环境而改变。随着他逐渐适应这个新的世界，他的身体也会重新调校。但就现在而言，他完全不知道自从他进入普莱恩世界后，已经过了多久的时间。
他不适应这里的永恒日照，他习惯于生命周期的自然间歇节奏。即使在迷宫里头也有日夜之分。哈普罗有各种充足的理由痛恨迷宫里的夜晚，因为夜晚带来黑暗，而黑暗则提供你的敌人最佳掩护。可是现在他却愿意跪倒在地上，祈求太阳暂且休息片刻，让人能够歇息安眠——虽然还是得提高警觉——的黑夜赶紧降临。
经过又一夜无法阖眼的阳光「黑夜」之后，派崔恩人愕然惊觉自己竟然认真地在考虑要把他自己的眼珠子挖掉。
然后他知道，他已濒临疯狂的边缘。
连地狱般恐怖的迷宫都无法打败他，可是别人眼中那宁静安详与永恒光明的天堂，却成了他的毁因。
「还真有道理。」他自嘲道，然后感觉好了些。他已将精神错乱的症状暂时排除，但是他知道危机并未完全解除。
哈普罗有足够的食物和饮水。只要他不将物资彻底耗用殆尽，他便可用魔法召唤出更多的生活必需品。但不幸的，食物将永远是同样的食物，因为他只能重新复制现有的东西，而无法改变其架构，凭空制造出全新的东西。他很快就吃厌了牛肉干和豆子，但还是得强迫自己继续进食。他没有多准备不同的食物，因为他没料到自己会被困在天堂之中。
一位行动派的人，被迫无所事事，大多数的时间都只能瞪着飞船窗外瞧。派崔恩人不相信神，他们认为自己，还有他们的宿敌萨坦人是最接近神灵的存在。因此，哈普罗没有任何对象可供祈祷。他只能等待。
当他初次看到云的时候，他什么话也没说，甚至拒绝向狗儿承认他们或许有机会逃出这艘飞船监狱。那可能是欺骗眼睛的幻象，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毕竟那只是在蓝绿色的无尽天空中，颜色稍微不一样的色点罢了。
他迅速在船身各处绕行一圈，比较正前方和其他方向所见的视野有何不同。
确实有所不同。他站在甲板上抬头望着天空，见到了一颗星星。
「到此为止了。」他告诉狗儿，眨动眼睛看着蓝绿色朦胧天空远处的白色闪亮光点。「我的眼睛已经完蛋了。」之前他为什么没注意到有星星?如果它真的是星星的话。
「船上某个地方，有种精灵们用来观测远距离的工具。」
派崔恩人可以用魔法来强化他的视力，但那表示他将得再度倚赖他自己。然而他却有某种困惑的感觉，要是他能将某种绝对公正的器械放在他自己和星星的中间，该装置将可为他揭露出事实。
彻底搜查船身各处后，哈普罗找到了望远镜，它被当作稀有玩具收藏在一只箱子里。他拿起望远镜，聚焦在那个闪亮的光点上，内心暗自期望它会就此消失。但是它却清晰地跃入视线里，变得更大、更亮，而且发出纯白色的强光。
如果那是颗星星的话，他之前为什么没看到呢?而其他的星星又到哪里去了?根据他主君的描述，旧世界的夜空里充满了无数的星辰。可是经过萨坦人所引发的大裂变之后，星辰就此消失无踪了。所以根据他主君的说法，新世界当中不该有任何星星存在的。
哈普罗带着满心的困惑回到舰桥。我应该改变航向，飞向光点去调查它。毕竟，它不可能是颗星星。我主君已经说了。
哈普罗将手摆放在掌舵石上，但是他并没有开口启动导航符文。他心中浮现了不该有的怀疑。
要是我主君错了呢?
哈普罗紧紧抓住符石，符文锐利的边角刺痛他未受保护的柔软掌心。这种痛楚是他怀疑主君应得的恰当惩罚，惩罚自己竟敢怀疑将他从地狱迷宫救出来的人，怀疑在幽联界建立起他们家园的人，怀疑要带领他们征服所有世界的人。
他的主君拥有丰富的天文学知识，他说不可能有星星存在。我将飞向那光点进行调查。我要有信心。主君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但哈普罗仍旧没有开口念出符文。
假如他飞向了那个光点，结果却证明他主君对这世界的了解有误呢?万一结果证明，这里就像他们的旧世界，不过是一颗星球在冰冷黑暗的太空中绕行一颗太阳运转罢了?
我可能会因此飞入空无之中，不停地持续飞行，直到死亡为止。至少现在，我已经发现了像是云团的东西，而且有云的地方就该有陆地存在。
幽联界之王是我的主君，我将毫不犹豫地服从他，跟随他赴汤蹈火。他深明睿智，他是全知全能的。我会服从他，我会……
哈普罗将手从掌舵石上移开。他忧郁地转过身子，走到窗户边看着外面。
「狗儿，有了。」他喃喃自语道。
狗儿听出主人忧愁的语气，同情地叫了一声，尾巴在地板上扫动，好像是要告诉哈普罗牠随时都会陪着他。「陆地。终于。我们成功了!」
他非常肯定。云团已经分开了。他可以见到底下深绿色的陆块。等距离更接近后，他见到这一大片的绿地也有颜色深浅之别，有一块块的灰绿色浅斑，深蓝色的，还有黄绿和翠绿的斑驳色块。
「我怎么能回头呢?」
这么做太不合逻辑了，他内心有道声音说。你应该在这里降落，依照命令和此地居民进行联系，然后等最后要离开的时候，再去调查那个闪亮的光点。
这么做比较有道里，哈普罗松了一口气。这派崔恩人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过度自责和自我分析上，他立刻冷静地开始工作，让飞船准备好降落。狗儿察觉到主人逐渐变得兴奋的情绪，便跟在他身边跳来跳去，玩闹地轻咬着他。
可是在兴奋、胜利与得意的高亢情绪下，却出现了一股黑暗的潜流。在那短暂的片刻当中，有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惧。哈普罗觉得自己不够贞洁、不够资格。他竟然胆敢向自己坦承，他主君有可能会犯错。
飞船航向陆地，而且直到这时哈普罗才首次察觉到他航行的速度有多么快。地面飞速地朝他直扑而来，他被迫重新调整飞翼上的符文魔法，减缓龙船飞行与下降的速度。他已经可以辨识出地面上的景观，在连绵不尽的绿色树海中，似乎有块空地可供他降落。他飞过一片海洋，并且在空中辨识出其他的河流和湖面。此地覆盖着茂盛的植被，要辨识它们并不容易。但是他并没有发现任何的文明迹象。
他继续飞行，掠过树顶。他看不见任何城市，没有城堡，没有城墙。最后，看厌了无止尽的绿林在他底下铺现，哈普罗消沉地坐在大窗前的地上，而狗儿早已睡着了。海上没有船舰，湖上没有舟艇;平地上没有纵横交错的道路，河流上没有跨越连接的桥梁。
根据萨坦人遗留在幽联界的记录，这个界域应当住有精灵、人类和矮人，甚至包括萨坦人在内。倘若如此，他们会在哪里呢?到现在他总该见到某种迹象吧!难道这里没有半个人在吗?
自从进入这个界域后，哈普罗直到现在才能够开始想象这世界究竟有多大。这里可以居住数千万的人口，而且纵使他寻找了一辈子，也可能见不到任何人。有可能整座城市都埋藏在茂盛的森林里，无法从上方轻易瞧见。没有任何方法可找到他们，没有方法可以侦测他们的存在，唯有着陆下来亲自穿越这浓密的绿色丛林，才有机会证实一切。
「这根本不可能!」哈普罗喃喃说道。
狗儿忽然惊醒，冰凉的鼻子在主人的手掌中磨蹭。哈普罗抚摸牠柔软的毛皮，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牠的耳朵。狗儿舒服地叹了口气，再度闭上眼睛。
「得要一整个派崔恩大军才能将这世界搜查彻底!然后，我们可能还什么都找不到。也许我们不该这么麻烦。我……那是什……停!等一等!」
哈普罗忽然跳起来，把狗儿吓了一大跳，害牠开始不明就里地狂吠起来。哈普罗双手压在掌舵石上，下令船身慢慢地转弯，两眼盯着下方一处小小的灰绿色块。
「有了!在那里!」他疯狂地大喊，手指着窗外，好似在向数百名观众宣布他的发现，而非只有一只黑白相间的猎犬。
微渺的闪光，各种颜色都有，然后是一小股黑烟，在一大片绿林中显得格外醒目。他以眼角余光扫到它们，于是立刻转过来确认。经过一会儿之后，它们又再度出现了。那可能是自然现象，他告诉自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并且对他自制力的衰减感到十分惊愕。
无所谓。他一定要降落去调查看看!至少他可以离开这艘该死的船，呼吸新鲜的空气。
哈普罗在空中盘旋绕行，逐渐降低高度，奇异的亮光似乎在导引着他。飞到一株最高的巨树底下后，他几乎想要欢呼感谢神的奇迹。如果他相信任何神的话。
一栋建筑物，显然是由智慧生物所建造，矗立在一块空地旁边。闪动的亮光就是由那个地方发出的。而如今他已经可以分辨得出人形的身影，像小虫一样出现在灰绿色的广袤平原上。闪光的频率开始变高，好似处在某种兴奋状态。看来那些闪光似乎是从人群当中所发射出来的。
哈普罗已经做好和此新世界居民接触的准备。他也编好了他的故事，类似他在艾瑞亚那斯告诉矮人林贝克的故事。
我来自普莱恩的另一个地方，我们族人(依据当时状况而定)就跟你们一模一样，反抗压迫者以获得自由。我们赢得了胜利，我是来帮助其他人获得解放。
当然，有一种可能是，这些精灵、人类和矮人已经和平安详地彼此住在一起，他们并没有所谓的压迫者，一切都在萨坦人的统治下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所以，谢谢你，他们并不需要解放。哈普罗衡量这种可能性的机会，然后微笑，将它摒弃在脑后。世界或许已经改变，但有一样东西依然未变。那些下民的本性原本就无法和其他下民(注1)和谐相处。
现在哈普罗已经可以清楚看见地面上的人，而且他知道他们也看得见他。人们从人造建筑物当中冲出来，抬头仰望着天空。其他人跑上山坡，奔向阵阵的闪光源头。他开始逐渐分辨出这是一座隐藏在巨树枝干林叶之下的大城市。在丛林的一处缺口中，他看见了一座湖，湖岸四周盖满了规模庞大的建筑和花园，以及一大片绿色的草坪。
等距离更接近后，他发现人们正抬头恐慌地盯着他的飞翼龙船。哈普罗忽然想起，飞船的外形和船头雕刻涂绘得非常逼真，底下的人确实有可能将它误认为是真正的飞龙。他注意到许多人已避开了哈普罗显然即将要降落的那块地方。他们聚集在树荫底下，虽然极为好奇，但是又不敢靠得太近。
事实上，哈普罗反倒相当惊讶，并非所有人都正惊慌地逃散开来。有某些人，尤其是其中两个，就站在他的正下方，抬着头举起手挡住刺眼的阳光。他看见其中一位穿着鼠灰色宽松袍子的人，正指向一块空地，不停对他挥舞着双手。要不是因为这绝对不可能发生，否则哈普罗甚至会觉得他们正在等待着他!
「我在这上头待太久了。」他对狗儿说。这只动物四足稳稳地站立不动，看着飞船的大玻璃窗外，疯狂地对着底下的人群吼叫。
哈普罗没有时间继续观看。他将双手摆上掌舵石，呼唤出减缓龙翼号飞行速度的符文，让飞船能够平稳安全地降落。他从眼角的余光看见，穿着灰袍的那个人正上下跳动，挥舞着一顶肮脏破旧的帽子。
船只接触地面，哈普罗大吃一惊，它仍继续移动!它正往下沉!这时他才看清楚，他并非着陆在坚实的地面，而是降落在一片承受不住船身重量的苔土上。就在他准备重新起飞的时候，船身忽然停止下沉，就像狗儿窝在毛毯中的状况一样，船身已沉稳地靠在凹陷的苔土上。最后，好似经过千百年之久的旅程后，哈普罗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他斜眼朝窗户一望，发现它们已被埋在苔土之下了。除了紧贴着玻璃的灰绿色叶质腐土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必须从上甲板离开。
微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但哈普罗心想他们应该会对他的飞船充满敬畏，不敢过于靠近才对。要是他们胆敢靠近，他们将会大为震惊。真正的「震」惊。他已经启动了船身四周的魔法护罩，任何人在触摸到船身的那一瞬间，都会以为他们被闪电打到了。
如今他已抵达了目的地，哈普罗又恢复了沉稳的本性。他的脑袋开始思考，让理性指引着他的行动。他穿上衣服，遮蔽住满是符文的躯体。然后穿上皮裤，套上舒适柔软的皮靴。他穿着一件束腰束颈的长袖衬衫，接着再套上皮制背心。他在脖子上围了一条披巾，把两端扎进衬衫里。
派崔恩人的符文刺青并没有延伸至头和脸，因为它们的魔法或许会影响到思考的程序。符文的起始位置是在胸前的心口上方，绕行着身体，延伸到躯干和腰臀、大腿、小腿和脚背。漩涡、螺纹与各种复杂图案的红、蓝色刺青围绕着颈部，扩展到肩胛，然后缠绕至手臂，进而延展到手掌与手背上。头部没有符文刺青，好让它能指引魔法的方向;眼耳鼻舌没有刺青，好让它们能真实地感受到周遭的世界;指尖和足底没有刺青，好让它们能自由感受触觉。
哈普罗最后的动作，是把厚厚的绷带缠在他的双手上。如今飞船已经着陆，他也不再需要启动导航符文了。他用亚麻布缠绕手腕，盖过掌心和手背，绕着指缝根处;最后只露出手指头。
一种皮肤疾病，他曾经如此告诉艾瑞亚那斯的下民们。这不会痛，只是腐溃的脓疮怕会叫人看了恶心。艾瑞亚那斯的每一个人，在听过这故事之后，都会小心避开哈普罗缠着绷带的双手。
嗯，几乎每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猜出他在说谎。那个人趁哈普罗不注意时曾施法催眠了他，并解开了他的绷带，看见埋藏在绷带下的事实。那人是艾福瑞，是个萨坦人，而且他对哈普罗早已心存怀疑。哈普罗曾注意到艾福瑞对他的双手有着不寻常的关注，但他却漠视不管，这个错误差点毁了他的计划。现在他知道该注意什么，而且他已做好万全的准备。
哈普罗以魔法复制出自己的影像，然后他绕着这个幻象，仔细地检查他自己。最后，他觉得心满意足、毫无破绽。没有露出任何符文刺青。他将幻象解除，把手上绷带给固定好，便走向上甲板，打开舱门，眨着眼睛出现在明亮的阳光下。
四周的声音在他出现后旋即安静了下来。他爬到甲板上，瞭望四周，稍停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新鲜、但似乎又极度潮湿的空气。他看见底下一张张的脸孔，正抬着头，张大嘴巴，睁大眼睛盯着他看。
他发现底下这些人全都是精灵，只有一个例外。那穿着鼠灰色袍子、有着长长的白发和白胡子的老家伙是个人类，而且和其他人不同的是，这老头并没有以惊奇和敬畏的眼光看着哈普罗，反倒搓着胡子，面带笑容，不停地左右摇摆着。
「你看吧!」他大声喊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的天啊，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狗儿，过来!」哈普罗吹了声口哨，狗儿出现在甲板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让四周围观的人更加震惊。
因为船身已陷入苔土之中，而飞翼正好靠着地面，所以哈普罗不需要使用绳梯，便可以轻松地从甲板跳到地面上。聚集在龙翼号四周的精灵们迅速退开，以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这艘飞船的驾驶员。哈普罗深吸一口气，准备发表演说，他脑海中也迅速浮现出精灵族的语文。
但他完全没有机会开口。
老人立刻冲向他，一把抓住他缠着绷带的手。
「我们的救星!你来得正是时候!」他用力摇晃哈普罗的手，「你这趟航程还愉快吗?」
注1 萨坦人与派崔恩人所使用的词句，泛指那些「下等」人种——人类、精灵与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