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瑟恩边境
罗兰动了几下，改变身体姿势，让抽筋的肌肉稍微舒缓一些。每次改变姿势都会让他感觉稍微舒服些，但没多久他的手臂和屁股便又会开始痛起来，只是痛的部位不大一样。他皱着眉头，不信邪地想要挣脱绑住他手腕的树藤，但剧烈的痛楚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来。树藤像皮绳一样牢固;他在挣脱过程中也已经把皮给磨破了。
「别白费力气了。」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罗兰转头左右张望。
「你在哪里?」
「树的另外一边。他们用的是派萨树藤，你没办法弄断它的。你愈挣扎，派萨树藤就会捆得愈紧。」
罗兰注意着俘虏者的动态，然后慢慢地绕着大树干转了半圈。他发现在大树的另外一侧，有个左耳戴着一只金耳环、身穿彩袍的黑皮肤人类。他被捆得很牢固，树藤紧紧地缠绕着他的胸部、手臂和手腕。
「我叫安铎。」他笑着说。他的嘴巴肿了起来，半边脸上沾着已经干掉的血迹。
「我叫罗兰.红叶。你是海王国的人?」他朝那只金耳环看了一眼。
「对。你是希利亚人。你们在瑟恩的领土上做什么?」
「瑟恩?我们不是在瑟恩。我们是要到极远边区。」
「希利亚人，不用跟我装傻了。你知道你在哪里。所以说，你是在跟矮人做生意……」安铎顿了一下，舔舔嘴唇。「现在真想喝杯酒。」
「我是个探险家。」罗兰紧张地朝俘虏者望了一眼，看看他们是否正受到监视。
「我们可以讲话没关系。牠们根本不在乎。你知道，我不需要说谎，反正我们也活不了多久了。」
「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牠们会杀死遇见的所有人和所有东西……我的商队有二十个人，全都死了，连牲畜也死光了。为什么要杀牲畜呢?牠们什么也没有做。这一点道理也没有，你说是不是?」
死了?二十个人全都死了?罗兰睁大眼睛瞪着这个人，心想他或许在说谎，想要把希利亚人吓离海王国的贸易路线。安铎背靠着树干，闭上眼睛。罗兰看着这人的额头淌下了汗珠，还有他凹陷的双眼和严重的黑眼圈，以及惨无血色的嘴唇。不，他没有说谎。此时恐惧攫住了罗兰的心。他想起最后曾听见瑞佳疯狂的惨叫，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咽下了一口苦涩的唾沫。
「那……你呢?」他问道。
安铎动了一下，睁开他的眼睛，然后又笑了几声。因为他嘴巴受伤的缘故，歪歪斜斜的笑容让罗兰觉得格外恐怖。
「我那时不在营地，去旁边上厕所。我听见战斗的声音……然后便听见惨叫声。那天的黑暗时刻……天啊，我快渴死了!」他再次用舌头湿润嘴唇，「我躲了起来。妈的，我还能怎样?那天的黑暗时刻我绕了回去。我找到了我的生意伙伴，我叔叔……」他摇着头继续说道：「我逃了。不停地跑。但牠还是抓到了我，把我带来这里，然后你也被抓来了。真是奇怪，牠们没有眼睛还是一样看得到你。」
「牠们到底是谁……是什么东西?」罗兰问道。
「你不知道?牠们是泰坦。」
罗兰嗤鼻道：「小朋友的童话故事——」
「没错!小朋友。」安铎开始狂笑，「我的小外甥才七岁。我找到他的尸体时，他整个头都裂开了，像被人踩过一样。」他的笑声尖利沙哑;然后他开始痛苦地咳嗽。
「嘿，振作点。」罗兰低声说。
安铎浑身颤抖，喘着气说：「牠们是泰坦，没错。摧毁卡斯那尔帝国的元凶。整个帝国都被毁灭了。没有一处建筑是完整的，也没有人存活下来，只有那些提前离开的人侥幸逃过一劫。现在牠正要往南移动，经过矮人王国。」
「可是矮人们一定可以阻止牠们，对吧……?」
安铎叹了口气，皱起眉头，微微扭动身体。「有人说矮人和牠们是一伙的，他们崇拜这些大混蛋。矮人计划让这些泰坦穿过，南下摧毁我们，然后矮人便可占领我们的土地。」
罗兰模模糊糊地想起，黑胡子似乎说过某些关于他们族人和泰坦的话，但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当时他似乎也醉醺醺的。
他从眼角瞥见某处有些动静，连忙转过头去。更多的巨人出现了，静悄悄地进入这两个人类被捆住的空地，移动得比风还寂静，连一片叶子都没有震动到。
罗兰谨慎地看着这些新来的怪物，看见牠怀中抱着某些东西。他认出了一束头发……
「瑞佳!」他坐了起来，疯狂地想挣开他的束缚。
安铎歪着嘴巴笑道：「又是你的同伴。啊?还有个精灵!哦，海之神啊，如果你是被我们逮到……」
泰坦带着俘虏来到罗兰被绑的那棵树，然后把他们放在树底下。当罗兰看见牠们动作轻柔地对待俘虏，小心翼翼把他们放下时，罗兰不禁心跳加速，燃起一丝希望。派桑和瑞佳两人都昏倒了，衣服上沾着一片片的蕈菇菌。但是两人好似都没有受伤的样子，没有任何的血迹，也没有骨折或瘀青的迹象。泰坦灵巧且有效率地将俘虏们绑好，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好似在研究着他们，然后离开树旁，在空地中央，围成一个圆圈，转头望着彼此。
「真是可怕的东西。」罗兰心想。他挪动身子尽量靠近瑞佳，把头靠在她的胸口上。她的心跳依然规律有劲。他用手肘顶了她几下，「瑞佳!」
她的眼睑微微颤动。她张开眼睛，看见罗兰，然后既吃惊又困惑地眨着眼睛。恐惧的泪水弥漫她的双眼。她想要移动，却发现自己被绑起来了，惊慌地倒吸一口气。
「瑞佳!嘘!不要动。不，不要挣扎!这些该死的藤蔓会变得更紧。」
「罗兰!到底怎么了?牠们是什么——」瑞佳看着这些泰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泰罗蜘蛛一定是闻到了牠们的气味，所以跑掉了。我跑去追牠们，突然我四周的森林整个动了起来。我只来得及大叫一声，警告你们。然后牠们便抓住了我，把我打昏。」
「派桑和我那时候正站在……蕈丛上。牠们走过来伸出手开始摇……摇晃它……」
「嘘，好了。别怕，已经结束了。昆迪还好吧?」
「我……我想是吧!」瑞佳看着她沾满孢子的衣服。「一定是那些蕈菇缓和了我们摔下来的冲力。」她靠向精灵身边，轻声地说：「派桑!派桑，你听得见我吗?」
「呜……呃啊!」派桑痛苦地醒来。
「叫他闭嘴!」安铎怒声咒骂。
泰坦已停止互相观望，将空洞的目光移向牠们的俘虏。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慢慢地、轻缓地滑过茂密的丛林，来到他们的面前。
「到此为止了!」安铎狰狞地说：「希利亚人，地狱再见了!」
有人发出了一声抽噎。究竟是瑞佳还是那精灵，罗兰并不晓得。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巨人身上，完全无法移开。他感觉到瑞佳颤抖的躯体贴上了他。而他脚边传来一阵阵的骚动，表示跟他们一样被绑着的派桑也正努力想要窝到瑞佳身边。
罗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泰坦巨人，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需要害怕。牠们虽然很高大，但牠们的举止似乎并不特别具有威胁性。
「冷静点，小妹。」他压低嗓子说：「要是牠们想杀掉我们，早就可以下手了。保持冷静。牠们好像不怎么聪明。也许我们可以唬骗过去。」
安铎开始发出可怕的狂笑，令人毛骨悚然。总共有十个泰坦巨人围绕在俘虏四周，形成一个半圆。没有眼睛的头部面对着他们。然后有一道非常轻柔、非常安静、非常和缓的声音响了起来。
城塞在哪里?
罗兰抬头看着牠们，疑惑万分。「你刚说了什么吗?」他敢发誓，牠们的嘴巴根本没有动。
「没错，我也听见了。」瑞佳敬畏地回答。
城塞在哪里?
问题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安静轻柔，字句似乎是直接传入罗兰的心中。
安铎又开始疯狂地大笑。「我不知道!」他忽然尖声大叫，歇斯底里地甩着头说：「我不知道什么该死的城塞在哪里!」
城塞在哪里?我们该做什么?
现在声音变得相当急切，不再是轻声细语，而像是封困在头骨中激荡不休的吶喊。
城塞在哪里?我们该做什么?告诉我们!命令我们!
这声音听起来开始让人感到不甚舒服，罗兰脑海中的尖啸使他头痛欲裂。他甩动火烧似的脑袋，开始努力回想，但他实在没听过任何的「城塞」，至少不是在希利亚境内。
「问……问那个……精灵!」他咬牙忍住痛苦，勉强地回答。
惨叫声由身后传来，表示泰坦们果然接受了他的建议。派桑浑身抽搐，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不知道以精灵文在喊些什么。
「停!快停!」瑞佳苦苦哀求，突然间声音停止了。
他的脑海又变得一片安宁。罗兰虚弱地靠着树干，派桑躺在苔土上啜泣。瑞佳双手反绑在背后，颤抖着爬向派桑。泰坦凝视着牠们的俘虏，然后忽然无预警地举起一根树干，猛力击向被绑住而无法反抗的安铎。
安铎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这记重击便敲碎他整个胸腔，刺穿他的肺部。泰坦举起树木，再次挥下，打裂了那人的头颅。
温热的血液溅到罗兰身上。安铎的双眼动也不动地盯着杀死他的巨人，脸上依旧挂着诡异的笑容，好似在嘲笑某种可怕的玩笑。他的躯体剧烈地抖个不停。
泰坦挥舞着沾满模糊血肉的树枝，一次又一次地攻击，将尸体打成一团肉泥。当安铎的尸身已全然无法辨识时，泰坦转向了罗兰。
麻木、恐惧，罗兰鼓起全身最后一丝力量，身子往后猛冲，将瑞佳撞倒在地上。他挣扎地绕过去，弯下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她静静地躺着，似乎太安静了些，令罗兰怀疑她是否昏倒了。他希望她是，这会比较轻松……轻松太多了。派桑躺在旁边，睁大眼睛望着安铎不成人形的残骸。精灵的脸色铁青，似乎已停止了呼吸。
罗兰做好心理准备，暗自祈祷第一击便能痛快地将他杀死。他听见底下的苔土似乎有扒动的声音，感觉有只手抓住了他的腰带，但那只手又好像不是真的，不像笼罩着他的死亡那样真实。突如其来的猛力一扯和掉落苔土层的意外，让他立刻回过神来。他倒抽一口气，手忙脚乱地挣扎挥舞，像是跌入冰凉湖水里的梦游者。
他的坠落结束得很突然，也很痛苦。他睁开眼睛，发现他不是在水里，而是在一处似乎是由厚实的苔土层中挖掘而成的黑暗隧道里。强壮的手臂推了他一把，锋利的刀刃割断他的束缚。
「走!快走!牠们很笨，可是牠们会跟过来!」
「瑞佳。」罗兰含糊地说，试图想要爬回去。
「我救了她和精灵了!快走!」
瑞佳掉了下来，摔在他背上。她的颊骨撞到他的肩膀，她闷哼了一声。
「快走!」那声音焦急地催促。
罗兰抓住他妹妹，拖着她一路前进。他们的前方是另一条隧道，通往更深的地方。瑞佳开始爬进去，罗兰紧跟在后。他的脑袋似乎已经停摆了，只剩下恐惧无意识地在主导他的逃生本能。
他头晕目眩地在灰绿色的黑暗隧道中爬行，疯狂地挪动四肢，又摔又爬又滚地往前冲。瑞佳因身材娇小的缘故，在隧道里移动起来似乎比他轻松许多。她偶尔会停下来，回头往后看，目光越过罗兰，看着他后方的精灵。
派桑的脸色惨白吓人，看起来似鬼魂一般，而非活人。他还是不停地前进，手脚并用向前爬行，甚或趴在地上像蛇一样扭动。在他后面是那道神秘的声音，不断地催促他们前进。
「快走!快走!」
没多久，疲劳的身心便开始向罗兰提出抗议。他的肌肉酸痛，膝盖也磨破皮，他的呼吸烧灼着肺部。我们已经安全了，他告诉自己，这个地方太窄了，那些恶魔进不来……
轰隆隆的巨响，好似整个地面都被巨大的手给翻开了，罗兰只得继续前进。泰坦巨人紧追不放，像猎蛇的猫鼬一样，将隧道扒宽翻开，要将他们逮到。
这群俘虏不停地往下奔走，有时因坡道太陡加上太暗看不到路，让他们跌了又跌，连滚带爬地往前推进。害怕被抓到的恐惧，以及粗鲁的「快走!快走!」催促着他们超越体能极限不停地前进。突然后方传来一声惊呼和砰的声响，罗兰知道那精灵的力气已经消耗殆尽了。
「瑞佳!」罗兰大喊，他妹妹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来，疲倦不堪地望着他。「昆迪撑不住了。过来帮我!」
她点点头，已经没有力气开口说话，然后爬了回来。罗兰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感受到她的颤抖。
「你们为什么停下来了?」那声音追问他们。
「你看看……那精灵!」罗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已经……累倒了……我们全都……要休息。一定要……休息。」
瑞佳无力地瘫坐在他旁边，肌肉抽搐，胸口剧烈地起伏。血液在罗兰的耳中澎湃奔流，他完全无法分辨敌人是否还在追赶他们。他心想，就算是也无所谓了。
「我们休息一下。」粗鲁的声音说：「但是不能太久。地底下。我们必须往更深的地底下前进。」
罗兰环顾四周，眨着眼睛，企图甩脱飞绕在眼前的点点荧光。这里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想……牠们不会跑到……这么深的地方来吧!」
「你没见识过牠们的厉害。牠们非常可怕。」
这声音——现在他听得比较清楚些了——似乎有点耳熟。
「黑胡子?是你吗?」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的名字叫杜鲁加。这个精灵是谁?」
「我叫派桑。」派桑虚弱地回答。他蹲坐在地上，背靠着隧道墙壁。「派桑.昆迪尼亚。能认识你是我的荣幸，先生，而且我很感谢你救——」
「够了!」杜鲁加喝道：「地底下!我们必须躲到更深的地方!」
罗兰伸展活动他的双手。因为不停地在苔土隧道的地面和墙壁上摩擦的缘故，他的掌心已经磨破了皮，持续地渗出血水。
「瑞佳?」他关心地问道。
「嗯，我还撑得住。」罗兰听见她叹了口气，然后离开他身边，开始继续往前爬。
罗兰用力吸一口气，擦掉滑入眼中的汗水，然后跟了上去，往更深更暗的地底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