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地底隧道．瑟恩到希利亚
矮人花了好几个世纪的时间修筑这些隧道。它们通向四面八方，主要的干道往北延伸至如今已静得可怕的克拉格与葛瑞许的矮人王国，往西南方则通往海王国与希利亚的领土。矮人们也能在陆地上行走，特别是他们通往南方的贸易路线已修筑得相当便利，但他们还是比较喜欢黑暗而隐密的隧道。矮人们不信任、也不喜欢人类和精灵，轻蔑地称呼他们为「寻光人」。
在隧道里旅行才是最佳的选择，因为这里显然比较安全。知道他的「受难者」讨厌这些隧道，讨厌窒息的封闭感，而且无比痛恨这片黑暗，让杜鲁加忍不住感到一丝幸灾乐祸的喜悦。
隧道是根据杜鲁加族人们的身高而建造的，所以人类和个子更高的精灵得要弯腰才能在里头行走;有时甚至得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行。他们的肌肉开始抗议，身体酸痛，膝盖瘀青，掌心破皮流血。杜鲁加暗自窃喜，满意地看着他们汗流浃背，听着他们剧烈喘息和痛苦的呻吟。他唯一的遗憾是他们移动得太快、太顺利。尤其是那精灵，异常焦急地想回到他的家乡;而瑞佳和罗兰则只是想早点离开这黑暗的隧道而已。
他们一路上只停下来短暂地休息片刻，而且只有在濒临累垮边缘时才肯停下来。杜鲁加经常保持清醒，手中把玩着他的小刀，看着他们睡觉。他随时都可以杀掉他们，这些笨蛋已经信任他了。但杀了他们根本于事无补，还不如当初就让泰坦把他们给杀了。不，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这些混账，绝非只是要在睡梦中宰了他们而已。他们必须先见识杜鲁加所见识的景象，他们必须先目睹爱人朋友被屠杀的画面，他们必须要体验那种恐惧和无助;他们必须绝望地战斗，清楚晓得他们整个族群都将被彻底毁灭。然后，唯有到了那个时候，杜鲁加才能够让他们死掉。然后，他自己也才可以死。
但是他的身体不能只靠着仇恨的执念而撑下去。矮人还是得睡觉，而每当他鼾声大作的时候，几位受难者也开始交谈。
「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派桑痛苦地爬向罗兰坐的位置，而他正在检查两手的伤势。
「不知道。」
「要是他带错路怎么办?要是他把我们带到北方?」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真希望瑞佳那罐药膏还在。」
「也许她有带在身上……」
「别叫她。可怜的女人，她真的是累坏了。」罗兰握紧双手，皱着眉头说：「噢，真是痛。」
派桑摇摇头。他们无法看见彼此，因矮人坚持当他们移动时必须把火把熄灭。木头原本可以燃烧很久，但因他们旅行的距离很长，所以它正迅速地燃烧消耗。
「我觉得我们应该冒险跑上去。」派桑停顿一会儿后说：「我身上还带着指向针(注1)，我可以辨别出我们的方位。」
罗兰耸耸肩，「请自便吧!但我可不想再遇到那些怪物。我正考虑要永远待在这底下。我已经开始有些习惯了。」
「那你们的族人呢?」
「干我什么事?我又帮不上忙?」
「你可以警告他们……」
「依照那些怪物的速度看来，现在牠们很可能已经到了。让那些骑士去对抗牠们吧!养他们就是为了这种事情。」
「你是个懦夫，你根本没资格——」派桑及时发现自己即将要冲口而出的话，赶紧将嘴巴闭上。
罗兰很好心地替他把话说完。「没资格怎样?没资格娶我太太?你想怎样，想解救瑞佳脱离苦海?」
「够了!不要再说了!」
「我告诉你，臭精灵，我爱怎么讲都可以。她是我老婆!还是说，你已经忘了这个事实?天啊，我敢发誓，你还真的是给忘了!」
罗兰能言善辩，口气凶恶。这些狠话像甲壳一样，保护着他发颤的胆子。他喜欢假装自己过着危险的生活，但事实并非如此。有次他差点在一场酒吧乱斗中被人用刀子刺伤，有次他被一只发狂的野猪撞倒;然后还有一次，他和瑞佳在一场做生意的争端中和原本的走私伙伴大打出手。罗兰的体格强健，脑筋灵敏，让他在这些冒险行动中，只受了少许的擦伤和刮伤便脱颖而出。
打架很容易激励出勇气。热情激昂，血液沸腾。然而当你被绑在树上，身上喷满了旁边那个人的血肉和脑浆时，勇气便相当稀罕了。
罗兰大受打击，勇气全失。每当他闭上眼睛睡着的时候，他总会再次看见那可怕的景象，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眼前重演。他开始感谢四周的黑暗，因为它能隐藏住他的颤抖。有几次他发现自己都是尖叫着惊醒过来。
一想到要离开安全的地底隧道，去面对那些可怕的怪物，他几乎濒临崩溃。于是他就像受了伤的动物一样，不敢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害怕被其他动物猎杀啃食。罗兰开始躲藏在一个他认为可以提供庇护的东西后头，一个可以帮助他忘记一切的东西，那就是钱。
等泰坦经过之后，上头将会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人死、城毁，残存者将可接掌一切，尤其是钱财，精灵的钱财。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原本这一趟买卖所打算赚到的钱。但是这精灵还在。罗兰现在相当肯定，派桑对瑞佳的真实感觉是什么。他打算利用这精灵的爱情来敲诈他，把他榨干。
「我会好好盯着你，昆迪。你最好离我太太远一点，否则你一定会希望自己早早像安铎一样，脑袋被泰坦打碎。」罗兰的声音忽然卡住，他原本并不打算提起这话题。一片黑暗，精灵应该看不见。也许他会以为我是气到发抖。
「你是个懦夫，无赖!」派桑咬牙切齿地说，他努力压抑自己想掐死这人类的欲望。「你根本配不上瑞佳!我——」但是他太激动了，根本没办法说下去，但也可能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罗兰听见精灵走向隧道的另一边，然后重重地坐在地上。
罗兰心想，要是这样还不能强迫精灵和瑞佳做爱的话，那就没办法了。他瞪着沉重的黑幕，绝望地想着钱。
独自躺在远离她哥哥和精灵的位置，瑞佳身子一动也不动地假寐，默默吞着泪水。
「隧道到此为止。」杜鲁加宣布。
「『这里』是哪里?」派桑问道。
「我们在希利亚边境，靠近葛瑞菲斯。」
「我们已经走这么远了?」
「地底隧道的距离比较近，也比上面的路好走。我们是直线前进，而且不用被迫在丛林里绕远路。」
「我们应该要有个人上去看看，」瑞佳说：「看看……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妳怎么不上去，瑞佳?妳不是一直吵着要离开这里吗?」她哥哥提议道。
瑞佳没有移动，也没有看他。「我……我以为我想。但是，我看还是不要好了。」
「我去。」派桑自愿上去;只要能离开这女人就好，让我能够冷静下来，不要见到她，因为一见到她我的脑袋就乱成一片，像摔碎的玩具一样。
「这条隧道可以走到上面去。」矮人高举着火把指示他，「它会通往一个苔蕨洞窟。葛瑞菲斯镇会在你右手边大概一哩远的地方。道路很清楚。」
「我跟你一起去。」瑞佳提议道，她对自己的恐惧感到可耻。「我们一起去，好不好，罗兰?」
「我自己去!」派桑冲口拒绝。
隧道穿过一株巨树的树干，像螺旋梯一样，一圈又一圈地往上盘绕。派桑抬头看着它，忽然感觉有只手搭上了他的臂膀。
「小心点。」瑞佳轻声地说。
她的指尖激起一波波的热浪，鼓动精灵的全身。他不敢回头，不敢看她深棕色的火热眼睛。他唐突地离开，没有开口也没有回头，开始爬上隧道。
他很快便离开了火把的映照范围，必须仰赖其他感觉来探寻道路，一路缓慢困苦地前进。他并不在意。他既希望、又害怕重新接触世界。一旦他重新走入阳光后，他的问题将获得解答，他将被迫做出决定性的行动。
泰坦巨人抵达希利亚了吗?那些怪物的数量有多少?如果数量没有像他们在森林里碰到的那么多，派桑或许还能够相信罗兰吹牛说的，人类五国的骑兵团将会解决牠们。他非常想要相信。但不幸的是，尖锐的逻辑却不断地戳破他梦想的七彩泡泡。
这些泰坦已经摧毁了一整个帝国。牠们也摧毁了矮人族。末日和毁灭，那老人说：末日会跟着你回来。
不，不会的。我会及时赶回伊奎兰。我们会做好准备。瑞佳和我会预先警告他们。
一般来说，精灵们都是恪守法律的人。他们厌恶混乱，依赖法律来维持社会秩序。完整的家庭与纯洁的婚姻被认为是神圣的。但是派桑不一样。他们整个家庭都不一样。卡兰德菈认为钱财和事业的成功才是神圣的，艾莉萨相信财富与地位，派桑相信取悦自己。要是有任何社会规范或舆论与昆迪尼亚家的信仰相冲突，那些规范和舆论都会被随手扫进垃圾桶里。
派桑知道，如果他要求瑞佳和他私奔逃走，他应该会感到良心不安才对。但是他很满意地发现，自己并不觉得罪恶。罗兰照顾不了他自己的老婆，那是他的问题，不是派桑的问题。然而这精灵却不时会想起，他偷听到瑞佳和罗兰之间的对话;瑞佳似乎是刻意要勾引勒索他。但他同时又想起，当泰坦逼近他们的时候，当他们面对死亡的时候，瑞佳的那张脸孔。她说她爱他。那时候她应该不会说谎。因此派桑下了个结论，那一定是罗兰的诡计，瑞佳从来没有真心想要害过他。也许是罗兰逼她的，甚至还可能以拳脚相向胁迫她。
沉浸在他的思绪和困苦的攀爬中，派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比预定的时间提早爬上了顶端。然后他突然想到，最近这几日所走的矮人隧道应该是缓缓往上升的，只是他没注意到而已。他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隧道口外，有些失望地发现，自己依然被黑暗包围。然后他才又想起，他是在一座洞窟之中。他焦急地四处张望，阳光就在洞窟外不远处。他深深吸一口气，品尝新鲜空气的滋味。
精灵的精神高亢。他几乎愿意相信，那些泰坦只不过是一场恶梦而已。他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大步冲出洞外，跳入令人喜悦的阳光里。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走出隧道口，然后安静地、慢慢地爬到山洞口。
他探头向外望，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回想起泰坦出现前，丛林中那股可怕的死寂感，派桑很高兴他听见了鸟叫虫鸣的声音，以及野兽穿越灌木丛林所发出窸窣声响。几只葛列猴从草堆里探出头来，睁着四只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丝毫没有恐惧的迹象。派桑对牠们咧嘴一笑，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面包屑，抛给牠们。
走出洞窟之后，精灵终于可以挺直身体，往后仰躺，舒展因长期弯腰驼背而僵痛不已的肌肉。他仔细地察看四周，但他并不预期会见到森林移动的现象。动物们的存在已经向他证明了，泰坦不在这边。
也许牠们已经来过，然后离开了。也许当你走进葛瑞菲斯的时候，你会发现一座死城。
不，派桑无法相信。这世界太美丽了，气味如此芬芳，阳光如此明亮。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场恶梦。
他决定回去告诉其他人。没有任何理由不让他们一起前往葛瑞菲斯。他转过身，犹豫地准备走回隧道，但这时洞窟里却传出一道回音。
「派桑?一切都没问题吗?」
「没问题?」派桑呼喊道：「瑞佳，简直太美好了!快出来站在阳光下!快点。外头很安全。妳听见鸟叫声了吗?」
瑞佳跑出山洞，奔向阳光，抬头仰望着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太美妙了!」她感叹地说。她的目光飞向派桑，然后在两人都还分不清楚状况前，彼此已互相拥抱在一起，紧紧地抱住，热吻搜寻、交会、探索。
「妳丈夫，」等派桑终于有机会喘口气后，他忧心忡忡地说：「他可能会上来，可能会抓到我们——」
「不!」瑞佳紧紧抱住他，低声说：「不，他和矮人一起待在底下。他说要等……要监视杜鲁加。此外，」她深吸一口气，微微退开，好让自己能抬头看着派桑的脸，「就算他抓到我们也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决定了，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派桑抚摸着她的秀发，指尖纠缠在她茂密而闪亮的发丛中。「妳已决定要跟我私奔逃走。我知道。这样最好，他永远无法在伊奎兰找到我们——」
「请听我说，不要打断我的话!」瑞佳摇摇头，脸贴着派桑的手掌，像只需要被人安抚的小猫。「罗兰不是我丈夫!」她喘着大气，辛苦费力地说出实情。
派桑困惑地瞪着她，「为什么?」
「他是……我哥哥，我同母异父的哥哥。」瑞佳吞了口口水，保持喉咙湿润好继续讲话。
派桑仍旧抱着她，但是他的双手突然变得冰冷。他回想起树林间的那段对话;整件事情似乎变得愈来愈诡异邪恶。
「妳为什么要对我说谎?」
瑞佳感觉到他的双手正在发抖，感觉到他指尖传出的寒意，看见他苍白的脸孔如指尖一样变得冰冷。她无法正视派桑咄咄逼人的目光，羞愧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我们不是只对你说谎，」她努力保持镇静地说：「我们对每个人都说谎。这是为了安全起见。你知道，如果男人……以为我已经结婚了，他们比较不会……来骚扰我……」她感觉派桑忽然身体一震，于是连忙抬头看着他。她急切地说：「怎么了?我以为你应该会很高兴才对!难道……难道你不相信我?」
派桑一把将她推开。瑞佳绊到一条藤蔓，仰天摔倒在地上。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是精灵站在旁边，用可怕的目光将她牢牢地钉在地上。
「相信妳?不!我为什么要相信?妳已经对我撒过谎了!而且妳现在又再次撒谎。安全!我听到了妳和妳哥哥……」他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两个字，「……的对话。我听见你们的阴谋，妳要勾引我，然后勒索敲诈我!妳这贱人!」
派桑转过身背对着她，走向通往城镇的道路。他迈开脚步，不停地走，决心要把这趟充满痛苦与恐惧的旅程抛在脑后。但是，他并没有走得很快，而且当他听见草丛的窸窣和脚步声的时候，他的脚步就放慢了下来。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派桑继续前进，没有回头。
「我罪有应得。」瑞佳说：「我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做过许多可怕的事情。哦，我可以告诉你，」她紧紧抓住派桑，「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我的错。你或许可以说，生命对罗兰和我而言就像母亲一样：每当我们转过身去，它就会甩我们一巴掌。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得要这样过活，因为我们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但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不!派桑!不要看我。我只想再说一件事情，然后你就可以走了。如果你知道我们想勒索你的计划，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并没有这么做。我不是因为良心发现，我是因为自私的原因。每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丑陋。我是真心的。我真的爱你，所以我才要让你走。再见了，派桑。」她的手滑落派桑的手臂。
派桑倏然转身，抓住她的手，温柔地亲吻。他懊悔地笑道：「妳知道，我不值得妳这样对我。看看我，我竟然想勾引已婚妇女，准备要带妳私奔逃婚。我爱妳，瑞佳。但这只是我的借口。诗人们总说，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想要让对方获得最好的。妳跳脱开我们这场游戏，因为妳是在为我着想。」精灵严肃地说：「而我也是。」
「你爱我吗，派桑?你真的爱我吗?」
「是的，但——」
「不，」瑞佳伸指按住他的唇，「不，不要再说了。我也爱你。只要你我真心相爱，其他都不重要了。不管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不重要。」
末日和毁灭。老人的话回荡在派桑心中。他把这声音抛到九霄云外，将瑞佳拥入怀里，把恐惧和类似「这段关系将如何发展?」等恼人的问题埋藏起来。派桑不认为现在必须立刻回答这问题。现在他们的爱正洋溢着幸福，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警告过你了，精灵!」
罗兰显然已经等烦了;他和矮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面前。罗兰从腰带上扯下回旋刃，「我警告过你离她远一点!黑胡子，你就是证人——」
瑞佳依偎在派桑的怀里，笑着对她哥哥说：「结束了，罗兰。他知道真相了。」
「他知道了?」罗兰惊讶地瞪着他们。
「我告诉他了。」瑞佳叹了口气，然后回头继续看着派桑的眼睛。
「哈，真是太好了!真是甜蜜温馨啊!」罗兰用力把回旋刃摔到苔土地上，用愤怒来掩饰他的恐惧。「我们先是搞丢了卖武器的钱，现在连这精灵也没了。到时候我们该怎么过日子——」
轰隆隆的蛇皮鼓声撼动丛林，惊起一群群飞鸟振翅嚣叫，飞离树梢。鼓声一阵又一阵地传来，罗兰闭上嘴巴仔细聆听，脸色变得苍白。瑞佳在精灵的怀中不停颤抖，目光飘往城镇的方向。
「那是什么?」派桑问道。
「他们正在响起警报，召集所有人保卫村庄，抵御攻击!」瑞佳紧张地四处张望。鸟儿被鼓声惊动，几乎全都飞上了天空，但是却异常地停止了喧闹的叫声。丛林忽然变得悄然无声，一片死寂。
「你想知道以后你得靠什么过生活吗?」派桑望着罗兰：「这问题可能不大重要了。」
没有人注意到矮人，否则他们将会看见杜鲁加的大胡子竟然咧出一道笑容。
注1 由昆迪尼亚家所设计的一种导航装置。将一小片欧耐特(磁石)悬浮在魔法玻璃球当中。因为欧耐特会指着某固定的方向(精灵星象家认为是磁极)，该方向被标示为北方;其他方向再予以类推而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