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伊奎兰.树顶层
「你觉得你的船可以载多少人?」本资费问道。
「要载去哪里?」哈普罗小心翼翼地问。
「与我同飞。飘啊,飘啊,乘着我美丽的狒狒气球。乱世佳人,随风而逝。飞越彩虹。没有酒味的香槟……不对,说错台词了。」
「老先生,我的船哪儿也不去——」
「嘿,当然啊,好孩子。你是我们的救星。好了,我想想看。」本资费开始数着指头,喃喃自语道:「崔布斯精灵有嗯嗯名船员,然后你,再加上呜呜个奴隶,所以这艘船可以载的总人数是嗯嗯加上呜呜,外加一个——」
「你对崔布斯精灵了解多少?」哈普罗问道。
「——然后答案就是……」老巫师眨眨眼睛,「崔布斯精灵?从来没听过。」
「是你自己提起的——」
「不,不,乖孩子。是你听错了。这么年轻,耳朵就出问题,真可怜。也许是因为长途飞行的缘故吧!所以经常会发生耳朵聋了好几天这种事情。我刚刚说的是『催不死的精灵』。麻烦请把酒传给我一下,谢谢。」
「先生,您不能再喝了。」声音从地板下轰隆隆地传上来。躺在哈普罗脚边的狗儿紧张地抬起头,竖起毛发,开始咆哮。
老人迅速将酒瓶放下,「嘿,不要紧张。」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只是我的龙而已。牠自以为自己是罗讷德.柯尔曼。」
「龙。」哈普罗重述道,他环视客厅四周,望着窗外。他皮肤上的符文开始发痒,这是因危险而自动产生的反应。他偷偷地将手藏到白色亚麻桌布底下,把手上的绷带拨开,准备使用魔法来保护自己。
「没错,是龙。」一名精灵女子气愤地说:「那只龙住在我们的房子底下。有一半时候牠以为自己是管家,另一半的时候在恐吓这座城市。然后还有我父亲,雷桑.昆迪尼亚,你已经见过他了。他正计划要带我们飞上星星,去见我已经去世好几年的母亲。然后你和你外头那个长翅膀的邪恶东西就出现了。」
哈普罗的目光望向这屋子的女主人。她又高又瘦,全身直挺挺的,没有曲线,只有尖角。连站起来和坐下的姿势都硬邦邦的像个全身重铠的佛克兰骑士。
「卡兰德菈,不要用那种口气说爸爸。」另一名精灵女子说,她正欣赏着自己在窗户上的倒影。「这样很不尊敬。」
「尊敬!」卡兰德菈从位子上站起来。紧张的狗儿也跟着站起来,并凶狠地吠了一声。哈普罗伸手拍拍牠的头,安慰牠。那女人气得火冒三丈,完全没注意到哈普罗的狗。「等妳成了『杜恩德朗夫人』之后,小姐,妳再来教训我该怎么讲话吧!现在给我闭嘴!」
卡兰德菈灼热的目光扫过餐厅,狠狠地烧烫着她父亲和那老人。「我要忍受招待疯子已经够惨了,但因为这里是我爸爸的房子,而你们是他的『客人』!所以,我会供你们吃,供你们住,但是我绝对不要再听见你们的声音,看见你们的鬼模样!从现在开始,爸爸,我要在我的房间里吃饭!」
卡兰德菈倏然转身,裙襬如狂风扫落叶般扬起。她大步离开客厅,沿路激起毁灭的涟漪,翻倒椅子,扫掉桌上的易碎物品。她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力气大得差点把木门摔裂。等旋风扫过之后,沉默再度笼罩大厅。
「我简直不敢相信,在我一万一千年的这一生当中,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地板下的声音震惊地说。「要是您想听听我的建议——」
「我们并不想。」本资费急急忙忙地说。
「——那位年轻女子真该抓起来打屁股。」巨龙说。
哈普罗偷偷地将绷带缠好。
「都是我的错。」雷桑悲惨地窝在座位上,「她说的没错。我真的疯了。梦想飞上星星,重新找到我的爱人。」
「不,先生,不对!」本资费一拳打在桌子上,「我们有飞船。」他指着哈普罗,「还有知道怎么操纵它的人。我们的救星!我不是说过他会出现的吗?而他这不就来了吗?」
雷桑抬起头,温和而模糊的双眼盯着哈普罗。「对,手上绑着绷带的男子。你是有说过,可是——」
「那就对啦!」本资费得意洋洋地说:「我说我会来我就来了。我说他会来他就来了。我说我们要飞上星星我们就会飞上去。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他语气变得低沉,脸色悲伤地说:「世界末日要来了。虽然我们还坐在这里,但是它离我们愈来愈近了。」
艾莉萨叹了口气。她离开窗户边,走到父亲身旁,温柔地将手摆在他的肩膀上,亲吻他的脸颊。「爸爸,不要担心卡兰德菈,她只是工作得太累了。你知道,她只是说话比较冲而已,那并不是她真正的本意。」
「嗯,亲爱的,我知道了。」雷桑漫不经心地拍拍他女儿的手。他重新燃起希望,满心期待地看着老巫师。「所以你真心地、诚实地认为,我们可以坐这艘船,飞到天上的星星去吗?」
「没有问题,绝对没有问题。」本资费紧张地看看四周,然后靠到雷桑身边,大声地耳语道:「你会不会刚好碰巧有根烟斗,和一些烟草吧,我——」
「我听见了!」巨龙大喝一声。
老人畏畏缩缩地说:「人家甘道夫就可以抽烟!」
「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叫做灰袍巫师甘道夫?那可不是因为他袍子的颜色。」巨龙恶言威胁他。
艾莉萨走出房间。
哈普罗站起来跟过去,向随时注意着他的狗儿迅速挥了个手势。狗儿顺从地站起来,漫步走向本资费,坐在那巫师脚边。哈普罗发现艾莉萨人在餐厅里捡拾碎掉的装饰品。
「那些东西很尖,妳会受伤的。让我来吧!」
「通常会有仆人来把东西收拾干净的,」艾莉萨苦笑道:「但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仆人了。只剩下厨师,而且我认为她之所以愿意继续留下来,是因为没了我们,她自己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过。自从母亲死后,她便一直待在我们家工作。」
哈普罗仔细看着她手上那尊摔坏的雕像。那是一个女子的雕像,似乎是某种宗教器物,因为她伸出手、掌心朝外的模样很像是在给予某种祝福。雕像的头部已经摔断了;将它拼凑回去后,哈普罗发现她有着白色的长发,而发梢部分则逐渐转为深棕色。
「那是圣母,我们精灵的女神。圣母佩婷。当然,也许你已经知道了。」艾莉萨蹲坐在地上,薄纱礼服像玫瑰色的云团裹着她,她蓝紫色的眼眸望着哈普罗,充满了诱人的魅力。
哈普罗微笑回礼,他的笑容沉稳谦逊。「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关于你们精灵的任何事情。」
「你来的地方难道没有精灵吗?对了,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已经来这边好几天了,我却不记得你有提过。」
现在该是发表演说的时机了。现在该是哈普罗告诉她已预先在航行中准备好的那个故事的时机了。在他们身后的客厅里,老巫师的声音还继续讲个不停。
艾莉萨做了个可爱的鬼脸,站起来将客厅与餐厅之间的门关上。哈普罗仍然可以透过狗儿的耳朵,将老人的声音清楚地传进他的脑海里。
「……抗热磁砖不停地剥落掉下来,造成重返大气层的严重问题。但是现在停靠在这边的飞船是用比磁砖更可靠的材料做成的,也就是龙的鳞片。」老人高声窃语道:「但是我可不会随便张扬,会惹到……你知道是谁。」
「妳想要把它修好吗?」哈普罗拿起断成两截的雕像。
「所以你还是决定要保持神秘。」艾莉萨说。她伸手拿走哈普罗掌中的碎片,指尖若有心似无意地在他手上轻轻划过。「你知道,其实这并无所谓。就算你跟爸爸说你是天上跳下来的,他一样会相信。而卡兰德菈不管怎样都不会相信你,就算你说你是隔壁来的也一样。不论你打算要编出什么故事,拜托,麻烦请说得精彩一些。」
她心不在焉地将雕像拼凑在一起,然后拿起来仔细观察。「他们怎么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我是说,比如她的头发。没有人的头发是长这样的,头顶发根是白色的,而发梢却是棕色的。」她看着哈普罗,「抱歉,我收回刚刚的话。其实跟你的头发差不多,只是反过来而已。你是棕发白鬓边。这不是很奇怪吗?」
「这并不奇怪。在我来的那地方,每个人的头发都和我一样。」
至少,这一句是实话。派崔恩人天生棕发,可是等到青春期过后,他们的发梢便会开始变成白色。哈普罗没有彻底说清楚的是,萨坦人的头发正与他们相反。他们生来白发,而发梢最后会变成棕色。他看着精灵女子手中所握的女神雕像,这就是萨坦人曾经待过这世界的证明。但他们现在在哪儿?
他的思绪飘移到那老人身上。本资费骗不了哈普罗。派崔恩人的听力很好。那老头说的是「崔布斯精灵」,住在艾瑞亚那斯的精灵,住在另一个世界,远离这一个世界的精灵。
「……固态燃料火箭推进器,把整个发射台给炸了。可怕,真是可怕。可是你知道吗,他们根本不相信我。我跟他们说过,魔法安全多了。但其实他们没办法解决的,是蝙蝠屎的问题。需要好几吨,才能够离地升空……」
老人现在所说的话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在他的疯狂之中必定隐含着某种神秘的条理。艾福瑞那个萨坦人乍看之下不也只是个笨手笨脚的仆人而已?
艾莉萨把裂成两截的女神雕像收到抽屉里,然后把地上的茶杯和碟子碎片扫进垃圾篮。
「想喝一杯吗?白兰地相当地顺口。」
「不了,谢谢妳。」哈普罗说。
「在刚刚卡兰德菈发过脾气之后,我以为你或许会需要来杯酒。也许我们应该回去和其他人——」
「我宁可和妳独自谈谈,如果可以的话。」
「你是说我们可否独自相处,而不用有监护人陪着吗?当然可以。」艾莉萨笑着说:「我的家人们对我很了解。在他们面前,你根本不用担心会伤害到我的名节!我可以邀请你到前面的阳台上坐坐,但是围观的人都还在盯着你的『邪恶装置』。我们可以到接待室去,那边比较凉爽。」
艾莉萨在前方带路,体态婀娜多姿。但哈普罗向来不受女性魅力影响,不是魔法的缘故,因为即使再强大的符文也无法防卫爱情的无形毒害;他靠的是经验。在迷宫中,恋爱是危险的。但哈普罗依然能欣赏女性之美,如同他经常仰望欣赏幽联界万花筒般的天空一样。
「在这边,请进。」艾莉萨伸手邀请他进门。
哈普罗走进接待室,艾莉萨跟在他后面,并顺手把门关上。她背靠着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哈普罗。
这间接待室位于整栋房屋的正中央,远离窗户,既隐密又安静。唯一的杂音只有天花板上羽扇轻轻转动的声音。哈普罗转身面对他的女主人,发现艾莉萨正微笑看着他。
「如果你是个精灵,单独跟我在一起可能会很危险。」
「抱歉,但妳看起来一点也不危险。」
「啊,但其实我很危险。我很无聊,而且我订婚了。这两件事情是同样的意思。以人类的标准来看,你的身材非常好。我所见过的大多数人类,他们的块头都太大了,感觉好像很笨重。但你比他们瘦多了。」艾莉萨伸出手,在他的臂膀上轻轻抚触。「你的肌肉很结实,像树干一样。我这样碰你的时候,你会痛吗?」
「不会。」哈普罗静静地笑着回答:「怎么了吗?」
「你知道,你的皮肤疾病。」
派崔恩人想起了他的谎言,「哦,那个。不,它只有长在我的手上。」
他伸出双掌。艾莉萨略感恶心地看着那些绷带。
「真可惜。我实在好无聊。」她再度背靠着门,慵懒地注视着他。「手上绑着绷带的男子。就跟那个疯老头子预言的一样。我很好奇,他预言的其他事情不晓得会不会也跟着实现。」光滑白皙的额头上蹙起了微微的皱纹。
「他真的那样说过?」哈普罗问。
「说过什么?」
「关于我的手?预言了……我的出现?」
艾莉萨耸耸肩,「没错,他有说过。他还说了一大堆疯言疯语,说我会结不成婚、末日和毁灭即将来临、乘船航向星辰等等的。」她的态度忽然转变,咬着嘴唇说:「我一定要结婚。我已经费了这么多工夫,忍受了这么多麻烦。只要有机会,我绝对不要再待在这间屋子里头。」
「妳父亲为什么会想要飞上星星?」哈普罗回想起他在飞船上所见到的东西,那道诡异的光芒,在阳光普照的天空里闪闪发亮。他只见到一个,但显然,实际上并不只有一个。「他对天上的星辰了解多少?」
「……月球车!看起来像只虫。」老人的声音变得尖锐响亮,「爬来爬去,到处捡石头。」
「了解多少?」艾莉萨又开始笑了起来;她的眼睛温暖和煦,深邃神秘。「他根本什么也不了解!没有人知道……你想要吻我吗?」
并不尽然。哈普罗希望她能继续说下去。
「但是你们一定有某些关于天上星辰的传说。像我们就有。」
「嗯,那当然啦!」艾莉萨往前靠近,「那得看说故事的人是谁而定。举例而言,你们人类有一种愚蠢的说法,认为天上的星辰其实是城市。所以那个老头才会——」
「城市!」
「天啊!不要咬我!你看起来好凶!」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妳。但我们族人并不相信那种说法。」
「是吗?」
「不。我是说,那太愚蠢了。」他试探性地说:「城市不会像星星一样在天空中运转。」
「运转!我看在转的是你们吧!我们的星星从来不会改变位置。它们忽隐忽现,但一直都在同样的位置上。」
「忽隐忽现?」
「我改变主意了。」艾莉萨往前靠得更近,「动手吧!咬我。」
「也许晚一点吧!」哈普罗礼貌地说:「妳刚说星星会忽隐忽现,那是什么意思?」
艾莉萨叹了口气,后退靠着房门,眨着黑色的长睫毛看着他。「你和那个老人,你们是一伙的,对不对?你们要一起诈骗我父亲的财产。我要去告诉卡兰德菈——」
哈普罗朝她踏近一步,伸出他的手。
「不,不要碰我。」艾莉萨命令道:「只要吻我。」
哈普罗面带微笑,举起缠着绷带的双手,摆到背后,然后弯身亲吻她柔软的嘴唇。他往后退开一步。艾莉萨双眼狐疑地看着他。
「感觉跟精灵也没差多少。」
「抱歉。当我可以用双手的时候,我会比较厉害些。」
「也许男人的感觉都是一样的吧!也或许是诗人们在乱写,叹息什么燃烧的血液,融化的心,着了火的肌肤。当你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你曾经有过那种感觉吗?」
「没有。」哈普罗说谎。他仍旧记得,有段时间爱情的烈火曾是他生存的唯一目的。
「算了,别在意。」艾莉萨叹了口气,转过身,伸手握住门把。「我觉得有点累了。抱歉我得先——」
「关于星星的问题?」哈普罗把手放在门上,将它关起来。
困在房门与哈普罗的躯体中间,艾莉萨抬头看着这男人的脸。他对着蓝紫色的双眸微笑,将身体压得更近,暗示他只为了一个原因而延长这场对话。艾莉萨垂下睫毛,但半阖的眼睛仍旧紧紧地盯着他。
「也许我低估你了。好吧,如果你想要讨论天上星辰——」
哈普罗伸出食指,卷绕着她的头发。「告诉我,它们『忽隐忽现』的事情。」
「就是这样。」艾莉萨抓住那一绺头发,用力拉扯,像钓鱼一样将哈普罗拉近。「它们会发光好几年,然后又变暗好几年。」
「全部一起吗?」
「不,傻瓜。有些会亮起来,有些会消失。我真的不大清楚。假如你真的有兴趣的话,父亲那位好色的星象师老鬼可以告诉你更多事情。」艾莉萨抬眼看着他。「这不是很奇怪吗,你的头发长得正好跟女神相反。也许你真的是救星,是圣母佩婷的儿子,专门被派下来拯救我解脱罪恶。倘若你愿意,我愿意再试一试你的吻。」
「不,妳已深深地伤了我。我永远无法复原了。」
哈普罗在心中默默为她喝采。这女人漫无目标的抛掷已击中太靠近靶心的部位了。他需要甩开她,需要思考。突然门后传来搔抓的声音。
「我的狗。」哈普罗移开他的手说。
艾莉萨说:「别理牠。」
「这样不大好。牠也许得要出去……」
刮抓声变得更响亮、更急切。狗儿开始哀叫了。
「妳不会想要牠……呃……好吧,妳知道……在屋里头……」
「卡兰德菈会把你的耳朵煮了当早餐。把这狗带出去吧!」艾莉萨将门打开,狗儿立刻冲了进来。牠跳到哈普罗身上,前腿趴上他的胸口。
「嗨,狗儿!你想不想我?」哈普罗摸摸狗儿的耳朵,拍拍牠的腰。「走吧,我们出去散散步。」
狗儿跳了下来,高兴地叫了几声,迅速跑开,然后又冲回来确定哈普罗的提议是不是认真的。
「谢谢,我聊得很愉快。」他对艾莉萨说。
她已经移动身子站在敞开的房门旁边,双手交握在背后。「我不像平常那么无聊了。」
「也许有机会我们可以聊聊星星的话题?」
「我看免了。我已经得到一个结论,诗人都是骗子。你最好赶紧把这只野兽带出去,卡兰德菈一定无法忍受牠的咆哮。」
哈普罗走过她身边,然后转头准备说些关于诗人的话题。她却砰的一声将门甩上。
他带着狗儿走出屋外,在飞船降落地点四周的空地上漫步,不时抬头看着阳光普照的天空。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天空里的星辰。它们发出明亮且稳定的亮光,而非诗人们所习惯描述的「闪闪」发亮。
他试图集中精神,试图想清楚他所身陷的复杂窘境——意图引起毁灭的救星。但是他却无法定下心来。
诗人。他原本是要回应艾莉萨最后的评语。她错了,诗人们没有说谎。
说谎的是人心……
……当哈普罗遇见这女子的时候,他在迷宫中已度过了十九年的岁月。如同哈普罗,她也是个跑讯者,几乎跟他同年纪。她的目标也和哈普罗一样,就是要逃离迷宫。他们一起旅行,在彼此陪伴中寻得愉悦和慰藉。爱情,在危机四伏的迷宫中,是不被承认的;而欲望,则是可接受的,为了生育的需求,为了繁衍物种、产下子嗣以继续对抗迷宫。白天他们两人结伴同行,寻找下一座门;夜晚,他们满是符文刺青的身体交缠在一起。
然后有一天,两人碰到一群定居者。所谓定居者是在迷宫当中集体移动的人,他们的迁移速度很慢,是这座地狱牢笼中唯一可堪称为文明代表的组织。依照习俗,哈普罗和他的伙伴献出一份兽肉作为礼物,而定居者则会邀请两位访客接受他们简陋的屋舍,寻得几晚的平静与安全。
哈普罗轻松地坐在营火旁,看着他的女伴和此处的小朋友玩耍。这女人灵活轻盈,秀美可爱。她深栗色的头发披散在丰满坚挺的乳房上,身体刺着既是武器也是盾牌的符文。抱在她怀中的婴孩也有类似的刺青——每个婴孩出生后都一样。她抬头看着哈普罗,某种特殊而私密的讯息在两人的目光中流传。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走吧!」他蹲跪在她身边,轻轻地说:「我们回小屋里去。」
「不行。」她透过一帘发丝微笑回望着他,「现在还太早了,会冒犯到我们的东道主。」
「管他什么主的!」哈普罗想把她拥入怀里,想要沉浸在温暖与甜蜜的黑暗之中。
她漠视哈普罗的渴望,轻轻对着孩子唱歌,整个晚上都在逗弄着他,直到他全身血液沸腾。当他们最后终于回到暂且属于他们的小屋时,两人都一夜无眠。
在某个激情过后的沉静时刻,她问道:「你想要小孩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以饥渴的表情看着她。
「没事。只是……你想要吗?你知道,你得变成定居者。」
「那倒不一定。我父母亲都是跑讯者,但他们还是生下了我。」
哈普罗看见他父母双亡,尸体被剁成肉泥。他们在遭受攻击前猛击他头部,将他敲昏,好让他看不见,好让他不会发出尖叫。当天晚上,他再也没有提起孩子的事情。
次日清晨,定居者获得了一则新消息,指出前方有座门据称已陷落了。路途依旧相当危险,但如果他们能成功穿越的话,那将表示距离逃脱又跨近了一步,距离传说中安全的幽联界又跨近了一步。哈普罗和那女子离开了这座村落。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茂密的丛林。两人都是精湛的战士,能够辨识出四周环境的迹象、气味,以及身上魔法符文的细微反应,这也是他们能活这么久的唯一理由。因此,他们几乎已做好万全的准备。
一只巨大的、毛茸茸的人形怪物由黑暗的林荫中跳出,抓住哈普罗的肩膀,企图将锐利的尖牙刺入脖子迅速杀死他。哈普罗抓住长满粗毛的手臂,闪身将牠甩过肩,让怪物的冲力将牠自己摔向前去。狼人怪重重地摔在地上,但旋即翻身弹起,让哈普罗没有机会及时将长矛刺入牠的躯体。疯狂的黄眼睛盯着他的喉咙,牠又扑了过来,将哈普罗压倒在地上。他迅速掏出匕首,并且在跌倒时看见他女伴身上的符文发出闪亮的蓝光。他瞥见有一只怪物冲向她,听见魔法的爆裂声,然后他的视线便被企图杀死他的长毛怪物给挡住。
狼人的獠牙划过他的颈部。但符文保护着他,只听见怪物发出沮丧的怒吼。他拿起匕首刺入压在他身上的躯体,听见牠发出痛苦的叫声,看见牠双眼烧着愤怒的黄光。狼人有着厚实的毛皮,不容易杀死。哈普罗的攻击只是更加激怒了牠。牠开始攻击哈普罗的头部,那是他身上唯一没有受到符文保护的部位。
他以右臂挡住狼人的攻击,使劲挣扎将牠推开,左手则不停地以匕首猛刺。狼人的利爪抓住他的头。只要一扭,便可折断他的颈子。
利爪攫住他的脸,然后这怪物的身体突然一颤,发出一阵吼声,然后便瘫倒在他身上。哈普罗将狼人的尸体推开,发现他的女伴正站在他旁边。她身上符文的蓝光正逐渐消退,而她的长矛插在怪物的背上。她弯腰伸出手,协助哈普罗站起来。他并没有开口道谢,而她也并不期待。今天,也许下一次的战斗,他就会回报这救命之恩。这就是……迷宫里的生存方式。
「只有两只。」他看着地上的尸体说。
女人拔出她的长矛,仔细检查,确保武器依旧保持在良好的状态。另一只怪物是被她用符文所产生的电流杀死的。牠的尸体还冒着烟。
「斥候。」她说:「狩猎队伍。」她甩开黏在脸上的深栗色头发,「牠们会去攻击定居者。」
「没错。」哈普罗回头望着他们走来的路。
总数三、四十只的狼人狩猎队。而定居者只有十五人,其中五个是小孩。
「他们一点机会也没有。」他耸耸肩,不假思索地回答。哈普罗擦掉匕首上的血迹。
「我们可以回去,协助定居者对抗牠们。」女人说。
「多我们两个是起不了太大的作用的。我们会一起送死。妳应该知道。」
在远处,他们听见一声声嘶哑的吼叫,那是定居者呼唤彼此展开防御的叫声。除此之外,还有女人正高声吟唱符文,以及小孩的尖叫哭闹。
女人脸色阴沉,望着村落的方向,下不了决心。
「走吧!」哈普罗收起匕首,催促着她:「这附近可能还有更多怪物。」
「不,牠们应该已倾巢而出。」
小孩的哭声变成恐惧的尖叫。
「是萨坦人的错。」哈普罗冷冰冰地说:「萨坦人害我们被关进这监狱里。他们必须为此邪恶负起责任。」
女伴看着他,棕金色的眼眸闪着迷蒙的光芒。「我在想,也许那是我们心中的邪恶。」
她拿起武器,踏步离开。哈普罗停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她走向另一条道路,不同于他们方才前进的方向。他听见身后的战斗声逐渐止息。婴孩的哭声突然中断,被仁慈地提早结束生命。
「妳怀了我的孩子吗?」哈普罗呼唤着她。
不管这女人是否听见,她并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跨步前进。斑驳的树影将她裹住,她逐渐由哈普罗的视线中消失。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她穿越树丛的声音。但她也是一名跑讯者,她的技巧高超,寂静无声。
哈普罗望着仆倒在他脚边的尸体。狼人会在定居者的村子待上好一段时间,但最后牠们还是会闻到鲜血的气味,前来寻找。
毕竟,又有什么差别呢?小孩只会拖累他而已。他掉头离开,踏上他所选定的方向,通往迷宫之门、通往解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