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伊奎兰．树顶层
哈普罗平躺在苔土地上，伸手挡住太阳，数着天上的星星。
从他这个位置，他总共在天上看到了二十五个明亮的光点。雷桑曾经告诉过他，精灵们总共数出了九十七颗星星。但当然，并非随时都可以见到所有的星星。有些星星会忽然就此消失，隔了几个季节后才又出现。精灵星象家们也曾推测道，有些星星因为靠近地平线，被大气阻隔所以无法看见，因此他们估计整个天空里的星辰总数约在一百五十至两百颗之间。
这数字与哈普罗所悉知的显然有着极大的差距。他也曾想到，这些光点是否是月亮或卫星。因为根据他主君的研究，旧世界里曾经有一颗月亮。但是在萨坦人所创造的这个世界中，并没有任何卫星或月亮存在。而且哈普罗在飞行途中也没有见到任何类似月亮的物体。更何况，月亮与卫星应当会绕行这世界运转才对，而这些光点的位置却显然是固定不动的。但话说回来，连太阳的位置也是固定的。或者说，整个普莱恩都是固定的。它没有自转，所以这里没有黑夜和白昼之分。只有天上星辰长期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黯淡消失，接着再度亮起的周期显得十分诡异。
哈普罗坐了起来，四处张望寻找狗儿，发现牠正在庭院里乱晃，闻着牠所无法辨识的人和其他动物的气味。派崔恩人独自待在庭院里，其他人都已经睡着了。他搔抓缠着绷带的手，刚缠上绷带的前几天总是会发痒。
也许这些光点只是这颗星球的一种自然现象。也就是说，我像个呆子一样盯着天上的星星和太阳，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毕竟，我不是被派来学习星象的。我有更重要的问题，譬如在这世界里该采取何等行动。
昨天晚上，雷桑为哈普罗画出一幅精灵眼中的世界全图。他所画的图类似哈普罗在幽联界所见的图，都是中央有颗火球的圆形球体。但精灵画的图中，还多了「星星」与太阳。他指出他们在这世界里的位置，或者说是精灵星象家们所认定的位置，并告诉哈普罗，精灵是如何在几个世纪前跨越了东方的帕拉格那海，抵达了极远边区。
「是因为瘟疫的缘故，」雷桑解释道：「他们是要逃离瘟疫。否则的话他们绝对不会离开家园。」
一旦他们抵达极远边区后，精灵放火烧了他们的船，与他们之前的生活断绝所有往来。他们离开海边，开始往内陆发展。雷桑的曾曾祖父是少数有勇气向西方探索新领土的人，而他也因此发现了欧耐特这种导向石，奠定了昆迪尼亚家的财富基础(注1)。利用这种石头，他终于返回了极远边区。他把自己的新发现告知其他精灵，并且提供工作机会给那些愿意到野外冒险的人。
伊奎兰一开始只是个小小的矿村营地，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地方，因为西边人类领土的发展，它才开始变得重要。如今被称为希利亚人的人类来到了该处，他们是在传说中那五位兄弟之父，独王乔治的带领之下，穿过了特林席恩海底下的一条神秘通道，来到了这个新地方。据说他们是为了逃离某个可怕的东西，但那东西的名字和身分已经没人记得了。
精灵并不是个随时需要扩张领土的种族。他们并不想征服其他种族，或并吞他人的领土。在伊奎兰建立起独立的殖民地后，精灵们已经获得了他们想要的一切土地。他们所需要的，是贸易。
精灵们欢迎人类的出现，而人类则乐于拥有精灵武器和其他物品。随着时间经过，人类的数量愈来愈多，他们开始对南方边境的精灵感到不满，痛恨他们霸占了这么大片宝贵的土地。希利亚人试图往北扩张，但却碰上了海王国——他们是勇猛的战士民族，在卡斯那尔帝国的某个战争时期中，渡过星之海而来的。而更东北边，则是黑暗阴沉的矮人地盘。等到这时，精灵帝国已经变得相当强大。于是希利亚人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暗自发怒抱怨，嫉妒地看着他们邻居的土地。
至于矮人，雷桑所知不多，只晓得他们据说已经在那地方定居很久了，甚至比他曾祖父还要早。
「但你们一开始全都是从哪里来的?」哈普罗问道。他已经知道答案，但还是很好奇想知道这些人是否晓得大裂变的事情，也希望这些信息或许能协助他找出萨坦人的下落，或者是该如何处置他们。「我是说，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雷桑发表了一篇又臭又长的解释，哈普罗很快便迷失在复杂的神话体系中。很显然地，这问题的答案得视你所问的对象而定。但是精灵和人类们都认为，他们的诞生似乎和被逐出乐园有关。但是天晓得矮人们的看法又是什么。
「人类国家里的政治情势如何?」
雷桑垂头丧气地说：「抱歉，我真的没办法回答你。我儿子才是我们家的探险者。我父亲从来不觉得我可以担当——」
「你儿子?他在吗?」哈普罗左顾右盼，心想这精灵会不会是藏在哪个衣柜里，因为这家人的行径古怪，所以他会这么想，实在一点也不奇怪。「我可以和他谈谈吗?」
「派桑。不，他不在家。他到人类国家旅行去了，恐怕还要好一阵子才会回来。」
这一切对哈普罗的帮助都不大。派崔恩人开始觉得他在此处的任务可能要失败了。照理他应当要尽量引发混乱，让他的主君到时候可以轻松地介入，并且接掌一切。可是在普莱恩世界里，矮人们只希望能独善其身，人类互相内斗，而精灵提供他们武器。哈普罗没有多大的机会可以怂恿人类向精灵们开战，因为要攻击某个提供你唯一攻击武器的人是很困难的。也没有人想要和矮人战斗，因为他们不要矮人的东西。精灵无法煽动进行征服，因为这个字根本不存在他们的词汇之中。
「一成不变，」雷桑说：「现在的局势一直都是这样……这样一成不变。」
哈普罗明白他的意思。这个世界一点变化也没有，跟他在艾瑞亚那斯所发现(与煽动)的混乱大相径庭。
看着天上的明亮光点，派崔恩人变得更加恼怒、更加困惑。就算我能在这区域引起混乱，我还得去多少个地方重复做一样的事情?这个世界可能有……像天上的光点一样多的区域。天晓得究竟还有没有更多地方?我可能得花上一辈子才能把它们全部找出来!我没那么多时间。我的主君也没那么多时间。
这不合理。萨坦人是有组织、有系统，而且有逻辑的人。他们绝对不可能像这样把人口随机安置，然后放他们自生自灭。必定有某种统合的东西。但此刻哈普罗没有任何线索，他不知该如何找到这关键的东西。
除了那老人以外。他显然是疯了。但他究竟是得了门疯病(注2)，还是疯得像狼人那样?第一种疯病表示他不会伤到别人，只会害到自己;第二种表示他需要仔细监视。哈普罗回想起他在艾瑞亚那斯所犯的错误，他误以为是个愚蠢下民的人，结果竟然是他所寻觅多时的萨坦人。他不会再犯下同样的错误。他对这老人有许多的疑问。
才想到他，他就出现了(在迷宫里偶尔也会这样);哈普罗抬起头，发现本资费也正低头看着他。
「是你吗?」老人颤声问道。
哈普罗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苔土。
「哦，不，不对。」本资费摇头失望地说：「不过，」他靠得近近地盯着哈普罗看，「我好像记得也要找你。走了，快走吧!」他抓住哈普罗的手，「我们得出发起飞……前往救援!哦呵!好狗狗，好……好狗狗。」
看见有陌生人接近主人，狗儿停止牠的追逐游戏，冲过来挑战活生生的猎物。狗儿挡在巫师面前，露出牙齿，凶狠地咆哮。
「老头，我建议你放开我的手。」哈普罗说。
「哦，好吧!」本资费迅速拿开他的手。「乖……乖狗狗。」狗儿停止吠叫，但还是以怀疑的目光继续盯着老人。
本资费在口袋中摸来摸去，「记得几个礼拜前我这里好像有根牛奶骨。午餐吃剩的。对了，你有看到我的龙吗?」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哈普罗问道。
「威胁?」老巫师大为震惊，被吓得连帽子都掉了。「不，当……当然不是!我只是……我们只是在比较宠物……」本资费压低声音，紧张地看着四周。「事实上，我的龙相当温驯。我用这个法术控制住牠——」
「狗儿，走吧!」哈普罗厌恶地说，然后走向他的飞船。
「去他甘道夫的鬼啊!」本资费喊道：「要是他也会变鬼的话。不过我很怀疑，他还真是个傲慢的……我讲到哪里了?对了，救援!差点忘了。」老人拉起袍角，开始跟着哈普罗跑。「快点!快点!没有时间可浪费了!快点!」
他头上的白发全都竖了起来，胡子乱七八糟地往各个方向翘。本资费超越哈普罗，回头将手指竖在嘴前说：「而且不要张扬。不想要牠，」他皱眉头指着下方，「牠会知道的。」
哈普罗停下脚步，双手抱在胸前，准备等着看老人撞上他施展在飞船四周的魔法结界。
本资费抵达飞船旁边，伸手摆在船壳上。
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嘿，离开那里!」哈普罗开始跑步，「狗儿，阻止他!」
狗儿向前窜出，足不点地似的飞过苔土地面，在老人企图爬上栏杆时咬住老人的袍子。
「放开!放开!」本资费拿着帽子拍打狗儿的头，「否则我要把你变成一只小猪!阿斯特——阿——布拉……慢着，不对，那样会把我自己变成小猪。臭狗，快点放开我!」
「狗儿，下来。」哈普罗下令，狗儿顺从地放开老人，蹲坐在地上，两眼盯着老人。「当心点，老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穿透我的魔法，但是我警告你，离我的船远一点。」
「我们要去旅行?嗯，当然是啰!」本资费伸出手，轻轻拍拍哈普罗的手臂。「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他对着狗儿说：「只是有点胡涂。」
老巫师翻身跳过栏杆，跑过上甲板，以「上了年纪」的人所罕见的惊人速度冲向舰桥。
「该死!」哈普罗怒骂一声，立刻追了上去。「狗儿!」
狗儿跳上飞船，迅速奔过甲板。本资费已经从通往舰桥的楼梯口消失了。狗儿追着他跳下去。
哈普罗追在后头。他滑下楼梯，跑到飞船的舰桥里。本资费正好奇地盯着满是符文的掌舵石，狗儿则站在旁边看着他。老人伸出手想要抚摸掌舵石，狗儿凶狠地叫了一声，本资费立刻把手抽回来。
哈普罗停在舱口，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他是个被动的观察者，不应该直接干预这世界的生命。但现在他别无选择。老人已经看见了符文。不仅如此，他还解开了它们。因此，他知道派崔恩人的真实身分。绝不能让这秘密流传出去。此外，他必定是个萨坦人。
艾瑞亚那斯的局势不允许我向古老的宿敌复仇。现在，我又遇到了另一名萨坦人，而且这回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动手。没有人会怀念疯狂的本资费。哈，昆迪尼亚家的女人甚至还可能会颁个奖章给我!
哈普罗伫立在舱口，挡住舰桥的唯一出路。「我警告过你了，老头，你不应该下来这里。现在你已经看到你不该看的东西。」他解开手上的绷带，「现在你必须要死。我知道你是个萨坦人，因为他们是唯一有能力解开我魔法的人。告诉我一件事情，你们其他的族人躲在哪里?」
「我很担心你这样。」本资费悲伤地看着哈普罗说：「你知道，身为救星是不该有这种行为的。」
「我不是救星。事实上，你或许可以说我是正好相反的人。我的目的是来引发纷争、混乱，为我主君进入这世界的那一天做好准备，让他顺利接管这世界。我们将统治早该属于我们的世界。看看你的四周，萨坦人。认得这些符文吗?也或许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毕竟，你预言了我的出现。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解开缠绕的绷带，露出手上的刺青，哈普罗朝老人踏近一步。
本资费没有退缩，没有逃离。老人伫立在原地，两眼凝视着派崔恩人，浑身散发出一股尊严的气息。「你错了。」他的声音异常冷静，目光忽然变得睿智无比。「我不是萨坦人。」
「啊哈!」哈普罗把绷带随手抛在地板上，摩搓他皮肤上的符文。「你的否认正好证明了我的观点。只是萨坦人从来不曾说谎，而且，也从没听过他们会衰老成这样。」
哈普罗抓住老人的手臂，感觉他掌中的骨头纤细易碎。「说吧，本资费，或者随便你的本名是什么。我有能力将你身体里的骨头，一根一根地爆碎开来。那是极度痛苦的死法。我会先从你的双手开始，一路扩展到你身上。等到我爆碎你脊椎的时候，你就会痛苦地哀求我快点杀了你。」
狗儿挨在派崔恩人脚边，发出一声哀鸣，摩擦着他的膝盖。哈普罗不理会牠，加重握住本资费手腕的力道。他的另一只手掌心朝下，直接摆在老人的心口上。「告诉我实话，我可以迅速地了结你。我能爆碎你的骨头，也能爆碎你的内脏。心脏爆裂虽然痛苦，但死得很快。」
哈普罗不得不佩服这老人。许多比本资费还壮的人也曾被派崔恩人铁箍似的手掌捏得全身发抖。但老人相当冷静。就算他真的感到害怕，他也控制得很好。
「我说的是实话，我不是萨坦人。」
哈普罗的手握得更紧了。他准备说出第一道符文，这道符文将会引发一阵强烈的痛苦，传遍这衰老的身躯。本资费仍屹立不摇。
「至于我是如何解除你的魔法，这宇宙中尚有你不晓得的力量，」老人未曾离开过哈普罗的眼睛微微瞇了起来，「仍未被发现的力量，因为你从未曾寻找过它们。」
「老头，那你为什么不用这些力量来保住你的老命?」
「我正在用。」
哈普罗厌恶地摇摇头，说出第一道符文。他手上的符记发出耀眼的蓝光，强大的魔力由他身上灌入本资费衰老的身躯。哈普罗可以感觉到老人的腕骨碎裂，在他掌中变成一团软糊。本资费发出一声强忍住的呻吟。
哈普罗从眼角瞥见，狗儿腾空跳跃朝他飞扑而来。他及时抬起手臂阻挡攻击，但狗儿的撞击力道却害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一时喘不过气来。哈普罗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狗儿站在旁边，舔着他的脸。
「啧啧，好孩子，你受伤了吗?」本资费弯下身来看着他，热心地伸出那只被哈普罗震碎骨头的手想帮他站起来。
哈普罗盯着老人的手，腕骨的线条在老皱的皮肤下明显易见。看似完好无缺、毫无损伤。老人并没有念出任何咒语，画出任何符记。哈普罗仔细检视他身边的魔法力场，丝毫察觉不出它有被扰动的迹象。但他刚刚确实感觉到老人的骨头碎掉了啊!
哈普罗将老人的手拍开，独自站了起来。「你很厉害。」他承认道：「但是像你这样的老头子，还能够撑多久?」他朝老人踏近一步，然后又停住。
狗儿挡在他们中间。
「狗儿!滚开!」哈普罗下令。
这只狗停在原地不动，抬头以不悦的眼光央求牠的主人。
本资费面露微笑，拍拍狗儿黑色的头。「好狗狗，你真懂事。」他严肃地点点头，「你看，我对狗可是非常了解的。」
「随便你高兴怎么讲!」
「嗯，好孩子。」老人笑着对他说：「既然我们已经很熟了，我们最好还是赶紧出发吧!」本资费转过身子，站在掌舵石前面，跃跃欲试地摩搓双手。「我迫不及待想看看这是怎么用的。」他伸手到鼠灰色袍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条什么也没挂着的链子，认真地盯着它。「唉呀!糟糕!我们迟到了!」
哈普罗瞪着他的狗，「走开!」
狗儿躺下来趴在地上，慢慢地爬着躲到角落去。牠的头靠在前脚上，发出可怜的呜咽声。哈普罗朝老人走近一步。
「好戏上场啰!」本资费兴奋地说，然后把不存在的东西关起来，将链子收回口袋里。「快点，派桑有危险——」
「派桑。」哈普罗停下脚步。
「昆迪尼亚的儿子，优秀的青年。你可以问他那些你一直想问的问题：人类所有的政治情势、该怎样才能让精灵们动武开战、该如何煽动矮人等等。派桑知道所有的答案。只不过现在也都没什么差别了。」本资费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政治对死人一点影响也没有。但是我们即将救出几个人，几个最优秀和最聪明的人。好了，我们真的得走了。」老人兴致盎然地左顾右盼，「对了，你是怎么驾驶这艘东西的?」
哈普罗生气地抚摸着他手背上的符文，怒目瞪视着老巫师。
萨坦人，他一定是萨坦人!否则他不可能医好他自己的手。除非，他根本没有受伤。也许是我在编组符文时犯了错误，也许只是我误以为已经震碎了他的手腕。而且狗儿竟然会保护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只狗的喜好愈来愈奇怪了。记得在艾瑞亚那斯的时候，牠竟也救了我打算要杀的矮人女子。
毁灭者，拯救者……
「好吧，老头。不管你的游戏是什么，我暂且继续陪你玩下去。」哈普罗蹲下来，抓抓狗儿光滑柔顺的耳朵。狗儿的尾巴在地板上扫动，很高兴得到主人的原谅。「但只到我想清楚了游戏规则为止。等我想清楚之后，那就是胜者全赢的局面。而且我一定要赢。」
他站了起来，把手摆在掌舵石上。「我们要去哪里?」
本资费眨眨眼睛，困惑地说：「抱歉，我恐怕一点线索也没有。」他坦承道。「不过我发誓!」他又严肃地说：「等我到那边的时候我一定会知道!」
注1 在缺乏任何方向指引工具的状况下，外出探险是极端危险的活动。普莱恩世界的地表全为巨树丛林所覆盖，探险者能够循原路返回的机会几乎可说微乎其微。
注2 所有被关在迷宫里的人都承受着极大的精神压力，那些承受不了艰苦压力而崩溃的人被称为「门疯病患」。因为这种疯病的患者会盲目地冲向野外，幻想他们已经抵达了迷宫出口的最终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