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普莱恩某处
「我猜得没错，它确实是一样的。但这是什么意思?这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
在他面前矗立着一座星光之城。至少，它看起来是如此，直到哈普罗逐渐接近。它散发出闪耀无比的光芒。他几乎不敢相信，害怕这只是因为他的心已经疯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和这些下民已经关在一起多久了。但这并非幻觉，因为他曾经见过这座城。
但不是这里，而是在幽联界。
但它们还是有差别的，一种让哈普罗觉得颇为讽刺的差别。幽联界的城市是黑暗的，像光芒已消逝的星光;或从未有过的星光。
「狗儿，你有什么看法?」他拍拍狗儿的头说：「都是一样的，对不对?一模一样。」
这座城是建筑在丛林的地面上，高于一道巨墙，高于最高的树木。一座高耸入云的水晶尖塔矗立在城市的正中央，底座是由大理石所砌成的拱顶圆厅。高塔的顶端必定是这世界的最高点，而此处的光线也是最为耀眼的。派崔恩人几乎无法直视这炫目的强光。在高塔此处，光线被刻意集中强化，照射出明亮的星光。
「像灯塔的火光一样。」他对狗儿说：「只不过，它要导引的究竟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
狗儿不安地四处张望，对主人的话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牠脖子上的皮肤痉挛抽动，狗儿抬起后腿开始搔抓，但旋即又发现目前的问题并非皮肤痒。狗儿并不知道问题是什么，牠只知道有个问题存在。牠哀叫一声，然后哈普罗拍拍牠，要牠安静下来。
中央主塔的周围有四根同样外形的副塔，设立在与拱顶圆厅同一层的台座上。在下一层的地方，还有八根同样的尖塔。巨大的大理石平台由这些塔后升起，像是模仿着一层层的梯田，提供各式建筑与居住区域。而最后，在每道城墙尽头的连接处都还有一座塔。如果这座城的建筑蓝图和幽联界的城市相同——而且哈普罗没有理由不这么想——这样的塔应该会有四座，分别坐落于东南西北等四个基本方位。
哈普罗继续穿越丛林，狗儿小跑步跟在他身后。他们悄无声息，轻松地穿过纠缠难行的树丛，丝毫不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叶片上逐渐黯淡消逝的符文光芒。
然后丛林就此结束，骤然结束，好像有人将它连根彻底铲除似的。前方崎岖的岩地上有一条小径，沉浸在明亮的阳光里头。哈普罗藏身在树林的幽暗处，身子微微往外探出，伸手抚摸地上的石头。它是真的，坚硬、粗糙，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不是他一开始所设想的魔法幻象。
「一座山。他们把城市建筑在山顶上。」他抬头凝望，那条路蜿蜒地穿过岩地。
那条路平坦易行，清晰可见，任何走在上面的人都会轻易被城墙上守望的人发现。
哈普罗取下水囊袋大口痛饮，并且拿给狗儿分享饮用，然后专注地盯着那座城市。派崔恩人不禁想到下民们那些纯由木头建造，栖置于树林之上的简陋房舍。
「毫无疑问，这是萨坦人建造的，而且现在他们可能就在这上头。我们可能会直接走入几千名萨坦人当中。」
他蹲了下来，检查这条路，虽然他知道这是个无益的举动。就算有人往来于此，呼啸吹过岩地的风也会把所有的足迹给吹掉。
哈普罗拿出塞在口袋里的绷带，开始从容不迫地将它们缠上双手。「这个伪装的帮助恐怕也不会太大。」他对着狗儿说，而牠似乎对这念头感到颇为不安。「在艾瑞亚那斯的时候，那个叫做艾福瑞的萨坦人很快便猜出了我们的身分。可是那时候是我们太大意了，对不对?」
狗儿似乎不这么认为，但决定还是不要争辩。
「这一次，我们会更加小心。」
哈普罗背起水囊，走出丛林，踏上这条路。它蜿蜒穿过崎岖的岩地之间，路面上散落着石块，两旁还有几株生命力顽强的矮松树。哈普罗在明亮的阳光下眨眨眼睛，然后开始前进。
「我们只是一对旅人，对不对，狗儿?一对旅人……看见了他们的光。」
「你真是好心，愿意和我一起来。」雷桑说。
「啧，啧，快别这么说。」本资费回答。
「我不认为我一个人可以办得到。你穿越丛林的本事真是叫人吃惊，简直像是那些树在看见你以后，自动让开的一样。」
「应该说是那些树在看见他以后，赶紧逃开的才对。」苔土层底下传出轰隆的声音。
「够了，给我闭嘴!」本资费怒吼一声，低头盯着下方，蹬脚踏踩地面。
「我现在极度地饥饿。」
「现在还不行。一小时以后再回来。」
「哼!」某种巨大的物体滑行穿过底下的丛林。
「是那头龙吗?」雷桑有点担心地问：「牠不会伤害我太太吧，对不对?要是万一他们碰了面的话?」
「不，不，」本资费左顾右盼。「牠在我的法术控制之下，不用害怕，绝对不用害怕。对了，你有没有碰巧看见，牠是往哪个方向走的?不过那倒也没什么关系啦!」老人用力点头，胡子甩个不停。「在我的控制之下。是的，绝对没错。」他紧张地望向后方。
两人坐在一棵古老的大树枝干上休息，上头长满了厚苔，而且位在一处凉爽的小空地内，不受火热阳光的荼毒。
「而且谢谢你带我来到这颗星星，我真的很感谢。」雷桑继续说道。他满足地看着身边四周，双手安放在膝盖上，然后凝视着盘绕的密林、挂缠的藤蔓和随风掠移的阴影。「你觉得她离这边还很远吗?我觉得有点累了。」
本资费看着雷桑，仁慈地微笑，然后轻声地说：「不，不远了，朋友。」老人拍拍雷桑苍白虚弱的手，「不远了。事实上，我想我们不需要再前进了。我想她应该会来找我们。」
「真是太好了!」一抹血色涌上了这精灵黯淡的脸颊。他站了起来，焦急地四处张望，但几乎立刻又坐了下来。他脸上的血色褪去，双颊变得苍白憔悴。他大口喘着气，本资费揽臂搂住他的肩膀，舒服地抱着他。
雷桑费劲地吸一口气，勉强挤出笑容。「我不应该那么快站起来，这动作害得我头好晕。」他顿了一下，然后又说：「我相信，我就快要死了。」
本资费拍拍雷桑的手，「好了，好了，老弟。不需要那么快下结论，只是某个坏法术的影响而已，很快就会过去的……」
「不，请你不要对我说谎。」雷桑虚弱地笑道：「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一直都很孤单，你知道。非常、非常地孤单。」
老人抓着胡尖轻轻拍着眼睛，「你不会再孤单了，朋友。永远不会了。」
雷桑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
「我只是觉得自己好虚弱。我需要力量，等她来的时候才能和她一起走。你……你介不介意，肩膀让我靠一下?只要靠一下就好?等一切都停止旋转?」
「我很清楚你的感觉。」本资费说：「该死的地面不肯像我们年轻的时候一样，乖乖地停住不动。我觉得这都是摩登科技的错，尤其是核子反应炉。」
老人坐在树荫底下，背靠着宽阔的树干，而精灵则把头枕在巫师的肩膀上。本资费唠叨地说个不停，提到了夸克什么的。雷桑喜欢听老人的声音，虽然他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他唇上挂着笑容，耐心地看着幽暗的树林，等候他妻子的到来。
「好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罗兰诘问道。他愤怒地瞪着艾莉萨，伸手指着他们前方一座挡住去路的浊暗水池。「我早跟你说过，她不应该来的，精灵。我们必须把她留下来。」
「你们不可以把我留在这边!」艾莉萨回答，但她还是故意待在其他人的后面，小心不要太靠近那座黑暗恶臭的池水。她说的是精灵文，但是她也听得懂人类语。精灵和人类们在船上或许只忙着打架，但至少他们学会了以对方的语言互相辱骂。
「说不定有路可以绕过去。」派桑说。
「就算有吧!」瑞佳擦掉脸上的汗水，「那也得花上好几天的时间，在丛林里披荆斩棘才能找得到!我真不知道那老人是怎样快速地穿过这片丛林的。」
「一定是魔法。」罗兰喃喃说道：「而且他们可能也是用魔法渡过这潭污水的。算了，想什么都没有用，我们得直接涉水或是游泳过去。」
「游泳!」艾莉萨震惊地退了一步。
罗兰没说什么，只是瞪了她一眼，但这一眼已说出了一切。娇生惯养，被宠坏了的富家女……
艾莉萨把头发甩到脑后，忽然拔腿往前冲，在派桑还来不及阻止她之前，涉水踩入池塘里。
她小腿整个沉进潭底的烂泥巴里，水上泛起一圈圈油腻迟缓的涟漪，然后涟漪忽然被水面上一道弯曲扭动的形影划破，迅速地滑向这精灵女子。
「蛇!」罗兰大喝一声，立刻跳下水挡在艾莉萨面前，甩出回旋刃疯狂地砍杀。
派桑把艾莉萨拉回岸边。罗兰疯狂地攻击，溅起一大片水花。失去目标的踪影后，他停了下来，瞪大了眼睛左右搜寻。
「牠跑到哪去了?你们有看到吗?」
「我想牠跑到那边去了，钻进了草丛里。」瑞佳指道。
罗兰哗啦啦地走上来，手中握着回旋刃，继续保持警戒。「妳这白痴!」他气得快说不出话，「那很可能是一条毒蛇!妳差点就把自己给害死了!」
艾莉萨衣服湿淋淋地站在岸边发抖，脸色苍白难看，但眼神依旧高傲难驯。「你们不可以……丢下我。」她牙关发颤，勉强地说：「如果你们要过去……那我也可以!」
「我们穿的是皮靴，是皮裤!我们有机会……啊，真是啰唆!」罗兰一把抓住艾莉萨，将挣扎不休的她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艾莉萨不停地扭动，双脚乱蹬。她没有仔细思考，冲口说出人类语。
「等一下。等我走到中间再放妳下来。」罗兰喃喃说着，走进水里。
艾莉萨惊慌地瞪着水面，想起方才那一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的手搂住罗兰的脖子，紧紧抓着他。「你不会这么做的，对不对?」艾莉萨紧贴着他说。
罗兰看着如此接近他的脸庞。紫色的双眸因恐惧而睁大，颜色就像葡萄酒一样，但却更加醉人。她的头发披散在他身上，搔着他的皮肤。她的身体轻盈地拥在他的双臂中，温暖、颤抖。爱意如火烧遍他全身，令他热血沸腾，其痛楚远胜过蛇毒所能造成的伤害。
「不会。」他说。他的声音粗嘎沙哑，强忍着窒息般的欲望痛苦。他抱得更紧了些。
派桑和瑞佳跟在他们后面涉入水潭。
「那是什么?」瑞佳惊呼一声，倏然转身。
「是鱼吧，我想。」派桑说，并且迅速地走到她身边。派桑抓住她的手，瑞佳满怀希望地抬头微笑。
精灵的表情严肃认真，只是单纯地保护着同行的伙伴，不带任何其他私人感情。瑞佳的笑容渐渐黯淡。他们继续沉默不语地涉水前进，目光紧盯着水面。幸运的是，这池塘并不深，即使中央最深的地方也不过淹到膝盖而已。走到对岸后，罗兰涉出水面，把艾莉萨放到地上。
他继续沿着路跨步前进，但却感觉有人不好意思地摸着他的手。
「谢谢你。」艾莉萨说。
她费了千辛万苦才将这话说出口。不是因为那是人类的语言，而是因为她不晓得该在这个男人面前说什么，他在艾莉萨的心中激荡起如此愉悦又如此困惑的感情。她的目光望向他微弯的甜美嘴唇，她回想起罗兰的热吻和传遍她全身的热火。她好奇是否有第二次的机会。他正如此接近地站在面前。她只需要靠得更近一些，不到半步……
然后她想到了。罗兰痛恨她，鄙视她。她听见了他的话：妳最好死在这底下……愚蠢的贱人……妳这白痴。他的吻是凌辱、是嘲笑。
罗兰满怀期待地看着这张苍白秀丽的脸孔转向他，然后看着她的表情不屑地僵住，胸中的欲火亦随即冰冷熄灭。「没什么好说的，精灵。毕竟，我们人类不过是你们的奴隶罢了!」
他迈步走开，投入丛林之中;艾莉萨跟了过去。她哥哥和瑞佳两人分开，独自走在后头。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怨恨、愤怒的念头，希望对方能说些什么，什么都好，然后一切便会回归正轨。但是每个人也都下了决心，不该由自己先开口讲话。
他们之间的沉默逐渐增长，最后似乎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存在，陪伴在他们的身边。它的压力如此之大，以致当派桑好似听见了背后有厚皮靴涉水的声音传来的时候，他决定保持沉默，拒绝向其他人提起。